深山

2012-12-31 00:00:00陈霁
美文 2012年23期


  陈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美文》《人民文学》等刊,多次入选《学生阅读经典》等多种选本以及高中语文读本。多家刊物曾推出个人小辑。10余报刊曾推出评论或专访。曾获四川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征文一等奖。著有《诗意行走》等多部作品。有较长时期的公务员经历。现居绵阳,从事媒体工作。
  一
  老家在四川盆地底部,川中丘陵,属于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深深浅浅的山沟里,乡亲们蚂蚁一样勤劳,蚂蚁一样辛苦。
  牛头山在河边异峰突起,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山顶开阔,头颅般隆起。周边砌有高墙,里面有一道深深的壕沟,再里面是寨墙,墙上掏了射击孔,堆放着礌石,俨然军事要塞。小时候,我曾经多次伟人一般站在这里,看连绵丘峦在脚下摊开,与山岚搅和在一起,浪头一样涌向天际,混沌一片。想起大人们“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说法,云遮雾罩的远方,把内心挠扰得难受。
  1966年的一个冬夜,父亲从川北山区“社教”结束归来。此前,作为工作队员,他负责的村子在川陕交界的深山里。现在,他一边学着山民难懂的土话,一边从行囊里往外掏着捎回的山货:核桃、柿饼、板栗和麂子腿。
  他把深山的丰饶带回给了一个穷困的小村。
  一位远房大伯闻讯前来串门。他在森工局工作,也就是伐木工人,工作在马尔康。他与父亲互递纸烟。我记得他给父亲的是“黄金叶”,爸爸递过去的是“朝阳桥”,档次接近。
  在小村里,森工局的工人还有几位。一旦还有谁也回来了,一定是要互相串门的。这是乡下一种对等外交,当事人都是乡下人眼中的“国家职工”,有共同语言,属于同一个阶层。
  小村太过平常。村子里不要说达官贵人,连村干部也是出自另外一个自然村,属于另外的姓氏,另外一个庞大的族群。人们心目中,这里有出息的就唯有这几个伐木工人了。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甘孜、阿坝、米亚罗、马尼干戈、若尔盖。这些名字稀奇古怪,有异域色彩,带着深山的寒意深深植入我的记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蓝色工装,腕上的上海牌甚至英拉格手表,他们家用的诸如钢丝钳、螺丝刀、电工刀之类工具,晾衣服的电线,属于一种异质文明,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及其家属,里里外外掩饰不住的优越感,拥有聚焦羡慕目光的足够能量,实证着什么叫光宗耀祖。
  村里有个女孩叫小蓉,是邻家养女,经常挨打。我小学毕业那年,她年方十六,在平武当伐木工人的养父突然死于一次山体的坍塌,于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就要顶班当工人了。华丽转身,身份瞬间改变。脸洗干净,再让新衣裳一装扮,摇身一变就是村里一枝花了,悲伤中的养母也立马变得慈祥可亲。美貌和工人身份的叠加,小蓉成为乡村版灰姑娘变白雪公主故事的主角。
  一天,我在村头井台边遇到她。看看左右无人,她放下水桶,突然从怀里掏出两元钱,不由分说地塞给我。她说:“晓得你喜欢看书,自己去买吧。”
  齿白唇红,眼睛清亮如水,还有带着她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让我不知所措。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她已一头扎进深山,从此在我视线里消失。
  美丽的村姑走了,家乡的小河流淌依旧。
  河上时不时有木排顺流而下,上面的窝棚里飘着炊烟,放排的汉子一边蹲着拉屎,一边放肆地挑逗岸边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妇。有时,还可以听见他们热辣的山歌:
  妹儿是天上一颗星,哥哥是河里水清清,莫要说是隔得远,太阳落坡就相亲。
  我知道这条河源自深山。扎木排的原木当然也来自深山老林。这些木材还将变成枕木、船只、房梁、家具和农具。我还知道矿山,金矿、煤矿和铁矿,几乎都躲在深山的最深处。连河里上的沙石也来自深山,老远地被河水运来。
  二
  真正走进深山,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末了。作为绵阳市委宣传部的干部,我是去平武伐木厂采访。但是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我是去民族地区采风。
  我沿涪江溯流而上,目的地是王坝楚。那里是岷山深处,隔着一座终年积雪的大山,与九寨沟、黄龙寺背靠着背,它们近得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一个叫“白马藏族”的少数民族,化石一般古老。
  当然,我还记得小蓉也在那里。
  车子一整天都在深山峡谷里颠簸。涪江。支流。支流的支流。不变的是峡谷,是河上越来越多的藤桥与溜索。过了平武县城,山越来越大,坡越来越陡,峡谷越来越深,海拔越来越高。一条简易公路在大山的阴影里乍隐乍现。最艰险的路段上,车子声嘶力竭地往陡坡上爬,车轮下是滚动的碎石,头上是摇摇欲坠的危崖。再偷眼看看下边的万丈深渊,十个脚指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恨不能让它们都长出蓬勃的根系,穿透汽车底盘,抓牢大地。多次生出下车的念头,想逃离这险境。但一看同车的当地人谈笑风生,自己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咬牙坚持,闭了眼,死心塌地与这极不可靠的车子共存亡。
  许多风景如画的地方,似乎都是要以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作为代价。
  蜀道难。但是,这里的路还没有资格称为蜀道,更难上加难。
  艰险,遥远,与世隔绝,于是深山就可能成为弱者最后的庇护所。文革中的样板戏,《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杜鹃山》《红色娘子军》,喜儿、吴琼花、小常宝等等,说明的其实都是这个道理。最弱小的那些民族基本都聚居于深山。他们并非是天生喜欢躲在深山。他们的迁徙与自然灾害无关,与走西口、闯关东无关,只与民族间的征战和杀戮有关。五胡乱华。五代十国。一个个民族、一个个政权、一个个强人,走马灯一般进出于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胜利者开疆拓土,鸠占鹊巢,灭族屠城。失败者仓皇而逃,慌不择路,东奔西突。一个王朝倒下了,一个民族衰落甚至消亡了,但是总有一些幸存者。他们迁徙突围的脚步淌开的是一条血路,永远地把繁华留在身后,也将危险留在了身后。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停了下来,升起炊烟,烧荒播种,一个民族最终定格在这里。
  白马藏族自称是前秦氐人的后裔。他们到底是来自关中还是陇上,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片崇山峻岭将他们接纳,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保留了一份标本。不过,与前秦苻坚鼎盛时期的辉煌相比,现在的白马人,加上九寨沟的勿角和甘肃文县的铁楼三个聚居区,总人口不过万余。他们没有文字,对祖先的记忆已经模糊。他们的“氐人”说,自己理直气壮,也有专家支持,但也招来不信任的目光。语言、服饰、宗教,他们都明显与藏族不同。在我看来,他们更接近羌族。
  独特,争议,来历不明,让白马人显得更加神秘,让人更想向他们靠近。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王坝楚的街头。春风正在吃力地朝大山深处前进。但是它在夺博河谷外面被挡住了脚步。这样,我就从山外阳春三月的桃红柳绿走进了深山的枯黄与萧瑟。就像时光倒流,我从春天重返冬天。
  这里不过是一个小村镇,杉木板房黑糊糊一片,原木堆积如山。乌鸦在屋顶在树梢翩翩而飞,到处都可以听见它们刺耳的聒噪。偶尔有穿白色长袍、束彩色腰带、头戴插着白色羽毛的圆盘毡帽的白马男女,背着沉重的柴捆,缓慢地走过寂寥的小街。
  找到平武伐木厂的厂部,我一递上盖有单位大红公章的介绍信,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小蓉。但是,在一个有若干分场的伐木厂,上千职工分散在近千平方公里的深山老林里,更要命的是,我这时才发现我只知道小蓉这个小名。我明白,纵有大海捞针的本事,我也无法找到小蓉了。她就像一片树叶,现在,不知道摇曳在哪一座山哪一棵树的枝头。
  在厂部招待所放下行囊,独自出门,沿夺博河边空旷的大路走,看太阳一点一点地坠向山外。就在太阳沉没的那个时刻,一个白马寨子从峡谷让出的缓坡上出现了。
  晚霞照耀着被雪峰、丛林、流水、草甸包围的寨子。杉木屋,栅栏,巨大的秋千和晾架,整段原木掏成的蜂桶,牦牛和马群,树叶落尽的白桦。河边还有套着花牤牛以“二牛抬杠”方式耕地的白马男女,他们粗犷的吆喝正一声声传来。
  画面和场景都颇有异域情调。背景有点像阿尔卑斯山,某些局部场景,更有点像俄罗斯风景大师列维坦那些被叫做《深渊》《春汛》《池畔》和《白桦林》的作品,宁静、深沉、抒情、浪漫、诗意,还有几分苍凉和忧郁,同时又透出不容置疑的凛然,似乎暗藏着无尽的沧桑和传奇。
  陌生却透出几分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像是一个梦境的延续,亦真亦幻,让人有些恍惚,有些轻飘,还有些许躁动。
  晚饭后,厂里一位过气多年的文学青年老陈陪我进寨子。一幢幢木楼错落着挤在一起,被纵横交错的石板小路分隔又连接。两个人幽灵般走在黑暗曲折的巷道上,脸上可以感觉到稀疏飘落的雪花。偶尔可以看见一条狗卧在檐下,对行人熟视无睹。还有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头牦牛,影子一闪,消失在小巷深处。空气中飘散着马粪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腊肉的味道,当然也有酒的味道。扇扇大门半掩,灯光如豆,对人无声地作出邀请。
  老陈说,这时随便拣一条石径,就会走近一个暖烘烘的火塘,走进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学中早的家,我们就是这样进去的。和所有的白马人家一样,他的家门上挂着一个兽形面具“曹盖”,也就是守护神,柴垛整整齐齐码至房梁,檐下吊满玉米棒子,火塘熏着腊肉,墙角堆着洋芋,立着酒缸。我知道,有了它们,山里人就可以比较轻松地消化寒冬,有滋有味地咀嚼日子。
  火塘烧得正旺。铁三脚架上方吊着硕大的铜锅,炖着肉。火边坐着酒壶,热着咂酒。男女主人坐在熊皮或者羊皮的褥子上,暗红的火光映着他们粗糙的脸。
  其实,这就是白马人最经典也最日常的生活图景。在白马,在勿角,在甘肃那边,文县的铁楼,深山老林荫蔽下的一个个白马山寨,大多数的白马人,现在都正围坐在火塘边。另一个主角——咂酒,这时早已登场,整整一个民族,都在喝它。这种苦荞子酿的东西,像黄酒,米酒,想象中还近似于武松在景阳冈差点被它放倒的那种村醪,微酸,微甜,琥珀色,有醉人的酒香。但可能更清淡,更浑浊,更原始。对外乡人来讲,它是热情的载体,也是温柔的杀手。它太低的酒精度会让你完全解除戒备。一碗,又一碗,抽丝剥茧一般,最后才现出它作为酒的本来面目。但是它的原始、温和、低调、后发制人,还有它的原料“苦荞子”的命名,正与这个民族的弱小、艰辛、曾经的苦难以及忧郁深沉的性格形成绝配。雪在外面飘,风在门外跑。但是火塘与咂酒,让白马人温暖。胃热了,心热了,周身血的流淌都在加速。这时,他们便由沉默寡言变得话多。但是似乎说话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更善于用歌来表达。歌,是他们语言和情感的高度压缩,是他们精神和情绪的主要出口。
  那天晚上,学中早一家都唱了歌。他们的歌唱是不需要邀请和动员的。在粗巴大腕的传递中,歌唱几乎没有停顿。情歌。猎歌。劳动歌。祭歌。这些歌高亢,旋律简单,不讲究技巧,没有任何雕饰,像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样质朴,像林中鸟叫一样自然。有一首忧伤的古歌,让我十分震动,差点让我泪流满面:
  我们像小草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
  活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只有我们的歌我们的舞才属于我们自己
  那晚,我烂醉如泥。因为对咂酒的不设防,更因为感动,因为太喜欢一个民族。
  三
  那次我去了一个叫木座的寨子,参加白马人举行的春耕歌会。
  白马人中有个传说,从前有个歌手叫阿拉鲁,他的歌都装在一个叫鲁干布的歌囊里。鲁干布的盖子一打开,他的歌十五个通宵也唱不完,而且一支比一支更动听。后来,阿拉鲁就凭他的歌帮助国王消灭了魔鬼,娶得了公主。婚礼那天,鲁干布与四面八方赶来的老百姓在草地上载歌载舞。可惜,有人不小心把鲁干布踢翻了,于是里面的歌四处流淌……
  那天的歌会,热闹就如同阿拉鲁当年的婚典。人山人海,由厄里、水牛加、祥述加、色纳怒、亚者造祖、伊瓦岱惹这些村寨汇聚拢来。烈火,火铳、号角,锣鼓,歌唱,猫猫舞,曹盖舞,圆圆舞。在酒的助推下,排山倒海的歌声响彻山谷:
  我们要跳得像磨扇
  转的是麻子石头磨扇
  白马人的歌舞让我们透视了一个古老的民族,也进一步证明了白马人都是阿拉鲁的后代,人人都有一个装满歌的鲁干布。
  临近尾声的时候,一位少女出场了。我感觉到她的出场具有明星的性质,因为乡亲们看她的眼神,就像蒙古人看德德玛,藏族人看才旦卓玛。当然,还有格外热烈的掌声和狂热的吆喝。和所有盛装的白马少女一样,她胸前挂着鱼骨牌和贝壳类饰物,腰里缠着数匝铜钱串,头顶的白圆盘帽上飘荡着三根洁白的鸡毛。但是她的彩条长裙更加绚丽。一张苹果脸上,她忽闪的大眼睛,清澈而顽皮。并且,相对于其他白马少女,她更具有异族特征,几乎让我惊为天女。
  我完全听不懂歌词。但她的歌声清脆,高亢,纯净,回荡在水洗一般干净的蓝天下,真是纤尘不染的天籁之音。
  第二天早晨离开木座,乘伐木厂的车回王坝楚。上车时,我发现后座上已经坐了人,细看正是昨天唱歌的姑娘。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家就在王坝楚附近,是伐木厂子弟中学的学生,唱歌远近闻名,叫英子。英子,这应该是她的汉名。
  下午,英子把我分手时很随意的一句话当了真,竟跑来找我,要给我当导游。
  于是,在一些白马人狐疑的眼光中,出现了这样一道风景:一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登山鞋的颇年轻的外地人,与他们很熟悉很骄傲的英子一起,在白马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闲走。这样的风景,与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的白马山寨,显得有那么一点扎眼。
  而在我的感觉中,英子像是我的一个表妹或者别的什么亲戚,彼此早就熟悉,无拘无束,有天然的亲密。
  雪后初晴,植物正在萌动新芽。森林覆盖不到的上方就是砾岩了,凌厉的石头,在蓝天下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泽。在原始森林里,可以听见蓝马鸡或者松鸡咯咯咯的欢叫。
  在英子的带领下,我去造访了神山叶西纳蒙,认识了红桦、白桦、黄杨、高山柳和忍冬、沙棘、野樱桃。还有,一片灰黄中唯一的常绿乔木,她称之为老久树,树冠巨大,像大叶榕。
  她还教我说白马语。比如,姑娘——俄若朴朴,小伙子——俄若强巴,大爷——阿尼格古,酒——热依,歌——阿格。
  夺博河边,林子因叶落而疏朗。光溜溜的枝条挂满淡绿色的菟丝子,飘扬着如同少女手上舞动的纱巾。这是适合唱歌的环境。她一支接一支地为我用白马语唱了山歌,比如关于大自然的《拉惹》,比如关于爱情的《阿勒图格》。
  英子唱的歌,投入,深情,咂酒一般醉人。
  那一刻,我更加觉得,白马美丽如同童话。并且,现在这个童话就我一个人拥有。
  因为感动,我离开白马的时候真诚地对英子说,你暑假可以到绵阳来玩,我还可以找老师辅导你唱歌。
  暑假,英子真的一个人跑来找我了。她以一个白马人的性格,把我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于是,我让她在我家住下来,并且在市文化馆为她联系老师。
  每天,我都要在上班前带英子去文化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英子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比我和她一起走在白马山寨更加扎眼。她头上飘着白羽毛的圆盘帽、色彩鲜艳的民族衣裙、铜钱串腰带和贝壳、鱼骨牌饰物,让她太特别太惊艳,比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走在街上还要稀罕。我们一路前往市文化馆的路上,回头率一定超高。一些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揽着我的腰,好奇地问这问那,开心得格格地笑。而我,只能埋头蹬车,躲闪着那些大惊小怪的目光。
  但是没几天她就想家了。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人用白马语和她对话,没有任何人像她一样头上飘荡着白羽毛,更听不见夺博河日夜不息的水声。铺天盖地的钢筋水泥阻断了她和深山的血脉联系,她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座最小最小的孤岛。视唱练耳,西洋的发声训练,枯燥、单调,也与白马人崇尚自然的天性格格不入。于是过些天,我只好买一张车票,像放飞鸟儿一样让她回归大山。
  那年一别,杳无消息。英子,随同一个个日子,真的鸟儿一般飞远了。
  近几年,我曾经多次深入白马,当然都会想起英子。
  我无法预测她的未来。但有一点,她肯定早已嫁人,肯定是嫁一个本民族的男人,生儿育女,操持一个幸福或者不那么幸福的家庭。
  其实很好打听。因为在白马的聚居区,一个白马人随便碰上另外一个白马人,他们都有沾亲带故的可能。复杂而源远流长的血缘,都局限在那狭小的土地上。就像花盆里的植物,上面看似简单,浅浅土层之下却是密集而盘根错节的根系。因此,很多人都应该知道,当年那个美丽而歌声动人的英子,她的今天,究竟延续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但是,向人打听一个异族美女,对我来说颇犯踌躇。就像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暧昧无法撇清似的,每次,我都欲言又止。
  我也想以英子为原型写一篇小说。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或者,一次浪漫的艳遇。再就是,一个民族风情浓郁的传奇。各种方案,都被我一一推翻。不仅仅是我和她的故事过于简单,没有嫁接的基础,更重要的是,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演绎都可能是对英子的冒犯。
  我想,英子是一只属于深山的鸟儿,就让她在深山里自由地飞翔吧。
  她不一定要飞多远,多高。
  四
  这些年,越来越频繁地往返于深山。
  三山五岳,乃至天山、祁连山、长白山、大兴安岭、西双版纳,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范围以内,最著名的那些大山已经去过不少。
  我承认,我内心不够强大。离开人群,走向大山,是想找比我强大得多的力量作为依傍。
  每逢假日,通往深山的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倦鸟归林一般扑向深山。坐在车上的似乎都应该划入成功人士之列,事业得意,生活幸福,意气风发。但实际上,他们又都是被生活折腾的人。工作压力,人际关系紧张,官场失意,情感危机,事业受挫,如此等等,大家多少都会沾上一些。我们都想找一个陌生的环境,打开心胸,将烦恼一一腾空。
  那些名山,曾经是远离人间、避世隐居的象征。古代的大师们,那些大山深处的稀客,竹杖芒鞋,一蓑烟雨,看见的都是诗情画意,一峰一石都会擦出诗意的火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深山的美学意义,被前赴后继的文人们不断发现与放大。
  但是今天,当我们循着他们的足迹进山的时候,看见的除了更多的文人甚至商人的涂抹,剩下的就是拥挤的人群。所有的名山,感觉上越来越大同小异。就是西双版纳、大兴安岭那些古代文人够不着的边地,像威虎山、野象谷和孔雀坝这些珍禽猛兽的家园,地名已经远离了自己古老而天然的本义。今年春节,几乎天天都有游客打架的事件从网上传来。山西人和福建人打,重庆人和东北人打,从内地的这山那山打到台湾的阿里山。冲突起于拥挤,也因为有太多的东西拥堵心头,需要释放。他们只是找错了出口。我们常常是带着烦恼出门,又带着新增的烦恼回家。
  名山大川过于喧嚣,商机正在消灭古意。于是,那些人烟稀少的无名山地,就成为现实的选择。
  北川、平武,这些离我不太远的大山区,我最为向往。
  前几年我比较多的是去北川。从绵阳出发,向北,几十公里就进山了。到了县城曲山镇,再北上,再深入,可以一直走到青片河,原生态的羌族地区。那里的山,比如和尚头,插旗山,狮子背,海拔高度动辄就是三四千米。那里终年云雾缭绕,风光绝险绝美,羌人因此被称为云朵上的民族。一个个寨子,比如神树林、尔玛和西窝、五龙等等,都蜷伏在大山的暗影里,阴郁而神秘。那些木质的吊脚楼,重重叠叠挤在山腰。山野空旷,炊烟慵懒,一个个羌寨好像都深陷回忆。夏秋季节,暴雨刚刚过去,山风夹着土腥从河边吹来。泥泞路上,牲口的蹄窝里注满积水。原本金蛋子般光滑的马粪被雨水浸泡之后,现出一堆尚未充分消化的草节。葫豆花幽蓝。杜鹃花灿烂。屋前屋后那些喇叭花,似乎要吹响苍凉辽远的羌笛。
  最开心的是在晚上。烟熏火燎的火塘边,与羌民一起吃青菜炖腊肉、烤土豆,喝包谷酒或蜂蜜酒,听羌人老人讲自己的传奇。这时,好像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杂种,这是民间最恶毒的骂人。其实是骂人的无知,因为是中国人都是杂种。融合了几千年,每个中国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异族的血液在流淌,谁也说不清楚自己血脉的源头在哪里。所以我在深山里没有陌生感,看见少数民族,就觉得他们是我久违了的亲戚,自己是他们那个大家族里的成员。只要季节合适,还会吃到刺笼包、鹿儿韭、香头子等新鲜野菜。走的时候,往往还要在地里拔几棵莲花白。那些荒野里野生或半野生的植物,带着大山的气息,似乎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让我持久地神往。
  但是5·12地震,北川县城都从地球上抹去了,举国哀恸,世界震惊。旅游,采风,一切变得更不可能也不合时宜,甚至觉得动一动这种念头都有犯罪感。
  由于道路阻断,5·12以来,我甚至没有真正进入过北川的大山区。
  去年初冬,我又一次去平武,直奔白马。
  每一次进山都感觉到了新的变化。把我每次拍的照片拿出来按时间排列,就是一个地方清晰的年轮。
  道路已经修得很好,汽车可以顺水泥路长驱直入。
  沿途到处是工地。淘金,挖砂石,河已经失去了它的“床”。采石场。锰矿。经常看见大山的身体被剖开,现出赤红的岩石层理,如同血淋淋的肌肉。几处梯级电站将火溪河、夺博河闸断,活泼泼的河流不再流淌,一潭死水是被囚禁的生命。
  伐木厂曾经是深山的剃头匠,所到之处制造荒山秃岭。还好,川西北是暴雨中心,雨量惊人,春天一到植物就开始疯长。尤其是,十几年前就把伐木厂撤了,留下了一个王朗自然保护区。保护区是隔离起来的深山标本,可以看到白马地区的前世。这里还是真正的原始森林,进去还是地老天荒。楠、栲、榉,红松、冷杉、云杉,郁闭了整个天空。粗藤绞死巨树。朽木身上长出幼枝。雷击火烧的地方被灌木遮掩。杜鹃林边白桦成片死亡。林荫深处,倒毙千年的枯树被青苔层层包裹,横七竖八,如森森骸骨,场景如同好莱坞科幻片一般恐怖。植物间的扼杀、竞争、反抗、制衡与更替,惊心动魄,亦如人类社会。不过,这里没有,也不需要人类的干预。植物们只服从于祖先的遗传密码和上苍的安排。
  遗憾的是看不见野兽。虎豹早已绝迹,老熊只有在夏天,在玉米成熟的季节,才听说它们新近活动的故事。作为中国第一个大熊猫保护区,当然有大熊猫。据说经高科技手段普查,多达200多只。即便如此,附近的白马人还是难得见到它们。不过,上世纪60年代以前出生的白马人,还依稀记得儿时吃大熊猫肉的味道。纤维粗,接近牛肉却远不如牛肉好吃。因为多,因为它们笨,很容易猎获,贱得才几分钱一斤,在王坝楚街上仍然没有牛肉好卖。现在当然再没有谁敢打大熊猫的主意,谁都知道它们是国宝。不少外国动物园的大熊猫就是从这里送出去的,它们也是外交官,超一流的外交官,是外交棋局中重量级的棋子。当然也有不少大熊猫居住在国内动物园。总之,它们的生活养尊处优,很贵族。然而它们的贵族生活都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相当于软禁。就像城市里的某些人,财富越多,地位越尊贵,就越像大熊猫。森林中那些等级较低的动物就不同了,从牛羚、麂子、岩羊乃至野鸡野兔,有自由,却辛苦而危险。它们一些时候就在餐桌上现身,在碗碟里展示它们最后的魅力。
  那天晚上住亚者造祖村。白马老乡依然淳朴好客。提供的是白马特色的饭菜,水平不逊于城郊的农家乐。但是走进这个白马山寨,每一脚都踩在水泥地上,地气再也无法接通。在实用主义主导下,楼房风格也渐与汉式民居靠拢。家家门口的坝子中央都砌着篝火台,随时准备接待游客。家家房顶都顶着锅盖,还在门外就可以看见屋里正在播放电视剧。显而易见,白马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正在被冲击和重组,加入了太多的外来元素。寨子里人很少,据说许多人都进城了,陪孩子上学,打工,年轻优秀的歌手都受雇去了各地的旅游点。空巢,这个词用在这里更为贴切。只有晚上商业化的歌舞演出聚集了一些人气。主持人是寨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是模仿城里的演唱会,自然说的也是普通话。开始之前,念了一长串名字,都是来自绵阳成都的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也是今天买单的大客户。
  节目的高潮是背媳妇。同行的一位小兄弟有艳福,喜从天降,被白马小美女的绣球砸中。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决心要做一回称职的新郎官。别人背起自己的“媳妇” 围着篝火只跑了两三圈就再也承受不起幸福,而他,跑了十几圈还舍不得放下,最后是将“媳妇”直接背进了洞房。
  洞房紧闭。几对“新人”各自在自己的新房里不肯出来。留在场内不明真相的人们窃窃私语,在想象房间里面的暧昧、浪漫、缠绵甚至色情。后来我也有些忐忑:难道真是干柴遇上了烈火?
  小伙子最终是带着复杂的表情出来的。我逗他,他只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很难看。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里面讨价还价。因为,他不知道当这种新郎官是要付费的。给新娘,还要给“伴娘”。最终,200块的高价,意外的出血,夺走了他的浪漫。
  在县城里我见到了嘎尼早。这个白马人的一号美女和歌手,曾经率弟弟妹妹以三人“白马组合”获得过某卫视选秀节目的亚军。现在她的弟弟妹妹据说都去了总政的歌舞团,当职业演员。而她,带着振兴家族和民族文化的雄心留在平武打拼。她递给我的名片上却没有“嘎尼早”。众多的头衔,包括“平武县人民政府形象代表”,都由一个叫“张丽”的名字统领着。新一代白马人中,也许她把白马文化的旗帜举得最高,但同时,她似乎在现代化亦即汉化的道路上好像也跑得最快。以前我在绵阳看过她的演出,总感到其中的白马元素还是不够。那天晚上,在县里最好的歌厅里,我与她见了唯一的一面。大约是当地朋友认为我们都是有那么一点名气的文化人,请她参加我们的聚会,让大家都有足够的面子。歌我们一首接一首地唱,包括对唱。我的激情是因为被感染,当然也是刻意保持热度,让她多唱,以便多听。她的歌唱得比英子更好,有专业水准。但是她没有唱白马歌曲,更没有用白马语。
  嘎尼早,一个瓜子脸、柳叶眉、大嘴巴、明眸皓齿的白马美女,其外在的美丽明显是异族的,不知怎么一见面就让我想起世界杯上出足风头的里克尔梅。同时她又是张丽,一个现代的时尚女性,在中国内地任何一个城市的街道上都可能看见的当代美女。“嘎尼早”——“张丽”,就像一张碟片的A面和B面,承载了迥然不同的两种内涵,却又集于她一人之身。
  五
  深山老林里,古树七歪八倒,无拘无束。野兽来去无踪,只听从自己欲望的指挥。老鹰在云端盘旋,凌空御风,整个蓝天都是它表演的舞台。
  面对深山的诱惑,我曾经幻想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松、杉、楠、杨、桦,都行。长在大山的怀抱,清清静静地存在,生长,屹立百年,千年,看着飞禽走兽,还有人,在身边死死生生,生生死死。
  但是我不是植物。我只能现实一点,幻想一下山民那样的生活。
  我曾经把目光停留在北川一个叫杨柳坪的地方。那里就在北川县城对面,山高水长,是真正的天然氧吧,是可以出卖空气的地方。山很大,汽车在山上盘旋很久才可以抵达。在那里诗意栖居的方案,我曾经设计了多种。以那些吊脚楼、石板屋、野梨树、野樱桃、野苹果为背景,或租或买,弄一小块地,盖几间小屋,与几个好朋友,包括几户羌民,做邻居。还要养一群鸡,几只鸽,一两条狗,组成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我还设想若干年后退休,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夏天在树荫下纳凉喝茶,冬天围炉煮酒,夜话,读书,写作,还“想吃点什么就做点什么”。那种生活,就像德富芦花所描绘的,房子虽然简陋,尚可容身;院子虽小,亦能仰望碧空,足可以信步遐想。
  远离城市,远离喧嚣,远离灯红酒绿,更远离声色犬马。活得简单、真实、干净,回归自然的人性本色。自己不再是某一部机器上的小小零件,身不由己地运行。时间也不再是金钱,让自己的节奏慢些,再慢些,甚至包括心跳。自己只属于自己的时候,日子,一定会变得从容而悠长。
  我不知道,杨柳坪在5·12后是否仍然宜居。但是我自己清楚,即使没有大地震,我也未必会定居杨柳坪。
  想到这里,就有一个叫“山人”的词,在我脑中蹦跳个不停。“山人”,这可不是什么山野樵夫,而是文人墨客们都喜欢披在自己身上的一件外套。前有古人,比如射阳山人、碣石山人、渔阳山人、云亭山人、八大山人,如此等等,高山仰止。后有来者,跟着他们屁股跑的当代“山人”不计其数,形形色色。上网,鼠标随便一点就可能拽出一串。
  的确,现代人对大山的兴趣空前高涨。登山、探险、旅游、当驴友,已经成为一些富人的至爱。
  画家笔下总是东倒西歪的茅屋竹寮,作家们总偏爱落后蛮荒,游客总是希望深山永远停留在原始社会,深山,山里人,永远都是他的欣赏的风景。
  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自己长留深山,终老深山,做一个真正的山民。
  我向往深山,但骨子里更贪恋城市繁华。
  和那些“山人”一样,我也是好龙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