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宁波,194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苏里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曾任报刊编辑、纽约市立大学教授。国际笔会纽约华文作家笔会会长。著书多种,出版了《纽约客书林漫步》《西窗漫记》《留美三十年》《纽约文化扫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董:我出国前在中国做新闻时间不太久。我于圣约翰大学毕业(1945年)后的两年时间里写了不少东西,多是散文一类,后来发现靠写文章不能维生。生存的需要驱使我必须找个职业,于是我考到了上海《申报》,后来也到另外两份报纸做过编辑。
一直到来到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系的时候,我才发现中国写新闻的方式跟美国有一点是不同的。就是美国的新闻写作教学让你在新闻写作的最开头,一定要把最重要的信息释放出来,因为报纸的读者读报有时间限制,新闻不是小说和文学作品。
海:我编写过报纸教材,知道新闻写作应该是个“倒金字塔形”。
董:那时候我是在《申报》做外交记者,经常要报道大的外交活动,其时正是国共合作阶段,美国派特使马歇尔来调停中国的和谈问题。而中国报纸报道的风格是“今天国内代表大会开会”,第一段几乎没有会议内容只是空泛的名人排名次,一大堆几百个名字以后才透露讨论内容是什么。
今天国内报纸仍然是老传统。 比如说:今天美国总统到中国来,中国领导人接见了他,然后写气氛,“热烈欢迎,亲切握手”,每次外国人来了,不谈别的,只谈见面。其最主要的形式就是八股。美国报纸则完全不同,它一定要先说到主要议题,传递信息。以前我学新闻时要求一定要最早透露最重要的信息。不过,现在《纽约时报》的写法也有改变,似特写式,也有了一些软性新闻,他们要吸引读者。现在软性新闻很重要。
当然,美国的新闻处理也不都一样,比如你把《纽约时报》和《每日新闻》《纽约邮报》等风格作一比较,也可以看出它们很不相同。
海:除了写法上不同,是否处理新闻方式上也不同?比如,一则重大新闻事件发生后,各报纸有没有标准去决定哪一部分让读者知道,哪一部分不让读者知道,或者说有一个标准的通讯社发一条消息给各报转载,其他媒体机构不能随便发稿?
董:美国的报纸完全没有限制。所谓的新闻自由就在于此。他们的报纸完全是商办的,没有政府控制,也没有谁能控制它,宪法保护言论自由。假如政府控制它,它可以到法院去起诉政府。办报竞争性很强,没有您所谓“哪一部分不让读者知道”那一类事。
美国新闻媒体要求公正不偏倚,媒体应保持绝对客观的态度。不能有主观的好恶。如果有主观的态度应该标明是编辑部的意见或社论,或是专栏作家的意见,不是报纸的立场。在新闻里面决不能放进记者自己的意见。新闻应该客观报道。最主要的是公正客观报道,至于对事情的判读,对不对,完全不是你记者的事情。你的职责是把事实展示给众人。
海:你说报纸应该完全客观,忠于事实,新闻报导不应有报纸立场,不应有记者和报纸老板反对谁、喜欢谁。但是,所谓“客观”的标准很难完全一样。比如说,有的报纸我们认为它是右派报纸,有的报纸我们认为它是左派的,实际上,各类报纸处理新闻时还是有他们自己的剪裁和角度的。
董:这个我完全同意你。美国有些右派报纸有着很鲜明的右派立场和姿态;另外杂志,比如《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完全公开说他们是保守的。不过他们保守派报纸往往批评其他中立和公正不偏的报纸如《纽约时报》之类报纸是“左派”。
现在美国新闻界有一种倾向右派或保守派的心态,它们认为所有不跟他们一致的就是左派。没有一种固定的立场即被称为“中立”。我本人不太喜欢“中立”这个字眼,好像既不是右又不是左,骑墙。事情应该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没有所谓中立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我不喜欢纠缠于“左右”之说,也不要为反对而反对,我想用“对”和“不对”的概念来判断比较好。
但右派时常诬陷跟他们观点不一致的人是左派。比如在福克斯电视新闻(Fox News)上大骂特骂美国总统奥巴马,说他是“社会主义者”。简直是莫名其妙:如果你不同意他,你就是“左派”。
海:从上面的事实看,这就变成了一个悖论。就是说,按照理论,在美国大家都享有新闻自由,不应该有主观的观点,不应该用自己信奉的理念和信仰来处理新闻,但在实际操作中,从业者和利益集团还是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新闻。
董:这其实正是新闻自由之所在。你可以骂政府,可以批评政府,现在左右派皆有他们的自由,都可以批评总统。
海:我明白了,就是说,美国的报纸、刊物完全享有这种绝对的新闻自由,可以在自认为客观的基础上处理新闻材料。因为,同一则新闻,不同的电视台、不同的报纸、杂志都根据自己的观点来“客观”表述;但是对一般的老百姓而言,他们看了那么多不同的“新闻”,他们又该如何判断,如何得到一种客观的新闻内容呢?
董:第一,新闻读者有基于其知识理念的鉴别能力,俗话说物以类聚,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和信任程度来选择自己心仪的报道者。
第二,新闻的选择和接受也有地域性的因素。比如我们社会上新近较有声势的一个团体“茶党”(tea party),它的影响看上去不得了,但它的势力范围不大,其影响多在乡下人中,特别是南部和中西部的乡下人,知识程度不高,但人数相当多。你可以想象,在纽约之类的大城市里,所谓的“左派”特别多,思想比较开明的人在大城市多,乡下农村里的人思想比较保守。这就和我刚才的表述一样,这里应该不是党派之争而是“对”与“不对”的争论。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不对的,而我们认为他们是不对的。
不过,为什么我会认为我是对的呢?因为我比他们读得多,见的东西多,有更多的机会了解事物的真相和有比较研究的可能。我觉得多读书、有学问的人往往能把问题看得更清楚。
举个有趣的例子来说,最近正在谈论的Medicare(老人医疗保险)和Social Security(社会安全体系)这两个制度,共和党认为应该取消,认为这是“社会主义”,因为这两个项目是政府出钱支持的,所以他们主张这两项开销应该取消。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共和党开会在跟它的支持者讲话,底下听众中一个老人站起来高喊,“我们反对政府的控制”“政府控制是不好的”“请你们告诉政府,Don't touch our Medicare!(一定不要取消我们的老人医疗保险制度!)”你看好笑不好笑?他们认识不到自己的矛盾。
因为他盲目相信要取消他们现有医疗保险制度的政党。他们有时候只凭自己有限的知识和感情的好恶来顽固地加入某个党派。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他们甚至不知道万一自己现在支持的政党成功了,他们本人就将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们往往只是听到“社会主义”就本能地反对;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个“社会主义”和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不一样。
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说的,我从小就信奉社会主义和理想主义,可是没想到,我现在却是在资本主义的美国享受着社会主义。因为Social Security和Medicare完全是政府掌控的福利制度,当然我自己一生工作所得缴纳的部分税金也放进去了,这就表明政府管控是必须的。所以“左”啊“右”的不能完全一刀划开,不可能绝对的用左、右来判断。有些人强烈地反对一些政治主张,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主张是什么或干脆自己就没有政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