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在旅途

2012-12-31 00:00:00黄忠廉
读书 2012年7期


  六十年前,一九五一年春,一个刚刚走出婚姻阴影的年近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埋坐在老式打字机前疯狂地敲击着键盘,仅用二十天就打出了长达一百二十英尺的手稿,这部书就是 On the Road(《在路上》),作者就是后来被誉为“垮掉派之王”或“垮掉派之父”的凯鲁亚克(John Kerouac)。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一语是凯鲁亚克仿“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而得,而“beat”一词为其好友赫伯特·亨克(Herbert Huncke)首创。一九四八年秋,在与友人的谈话中他首次用这一术语描述被现代工业国家抛弃的那些人。
  一九五七年《在路上》问世,凯鲁亚克名声鹊起,被冠以“垮掉派之王”的称号。对此,他心有抵触,多次声明自己并不属于这一群体,只是其旁观者,至多算个体验者,自认为是严肃的艺术家。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凯鲁亚克去世后被《纽约时报》封为“垮掉的一代之父”和“年轻一代的英雄”。时至今日,其文学美誉可与乔伊斯、普鲁斯特等文学巨匠比肩。《在路上》一出版,凯鲁亚克及其作品,连同他所反映的美国青年乃至国家形象,踏上了经典化和四海传播的征途,一直都在路上。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垮掉派文学处于地下状态,被美国文化边缘化。因有别于传统创作方法,有悖于时行的社会思潮,《在路上》受斥于主流社会,虽创于一九五一年,却历经波折于一九五七年方才得以出版。垮掉派作家一直是“最被误解和最被低估的作家”,为美国学院派拒之门外,直至一九七九年《诺顿美国文学选集》收录《在路上》一书三章内容,标志着垮掉派作品走进美国大学课堂,此后垮掉派作品多数再版,仅《在路上》就印刷近三十次,可见这类作品在本土的出版与传播先是受压,继而受限,最后才被认同。权威机构的出版和学院派批评家的首肯为其在文学史上定位,广大读者的热读促其广泛传布,使得《在路上》从地下走向经典,从边缘走向主流,走过了经典化之路。
  《在路上》一面在本土经典化,一面跨出国门而影响世界。据不完全统计,五十多年来各国出版的版次至少有:意大利十七次;英国十五次(著名的英国企鹅出版公司九次);德国和荷兰各十一次;中国十次;法国和西班牙各七次;丹麦、芬兰、瑞典、巴西、匈牙利、阿根廷、俄罗斯、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各三次;波兰、日本、冰岛、葡萄牙、以色列、斯洛文尼亚等至少一次。《在路上》因渐显经典性而为世人所译所传,反过来又能因广布海外而加固其在本土的经典地位。
  在西方或在受西方文化影响较大的国家(如日本),《在路上》渐受欢迎不难理解,其在中国的译介却经历了一段文化苦旅。
  “翻译”通解有三义:翻译者、翻译行为和翻译作品。译者前后相继,翻译策略更替,使得《在路上》汉译永在途中,每部译作都只是其传播的一座驿站。若放大跨文化交流过程,将译者列成一行,某个译家前后可能复译一部作品,更有可能是不同译家复译同一作品,他们行走在翻译行列中,一定会呈现出一道翻译风景线。与此同时,政治需要、文化政策、诗学发展等又决定了译作是否要公开出版,是采用摘译、缩译等变译策略,还是采用全译策略等,翻译主体和翻译策略交织成了外国作品推陈出新的线路图。
  一九六二年石荣、文慧如(为施咸荣、黄雨石化名)合译的《在路上》,作为内部形式出版发行。为满足时政既了解美国青年的颓废、又减少不雅内容侵蚀的需要,藉道德与政治双重标准对原作大施删减之术。一九八三年部分章节译刊于《花城》第四期。一九八四年袁可嘉等主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三册)节选了施咸荣、黄雨石译本第一部第一章和第二部第四、五、八章的片断。一九八五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外国现代派小说概观》收入了石荣、文慧如合译本的部分章节。一九九○年陶跃庆、何晓丽节译本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删除了有关性的内容。一九九八年漓江出版社推出文楚安的全译本,第二年获第四届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重印十余次,畅销二十万册。一九九九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梁永安的全译本,添加了副标题“叛逆与反抗世代永远不灭的名著”,译者与再版者的接受的心态跃然纸上。二○○一年台湾新雨出版社出版了陈苍多全译的《在人生命的旅途中》,内蒙古远方出版社推出李军虎和李国星的两个全译本,前者以世界另类文学经典名义出版,后者以世界禁书名义出版,这种标签折射出作品的前身后世。二○○六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著名翻译家王永年的全译本,又掀起了一次畅销热。
  外国文学译介史实为翻译文化接受的镜像。文以载道是中国文学的主导标准,外国文学能否在中国传播,以何种翻译方式传播,首先是取决于其政治价值,其次才是其文学价值,尤其是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半个世纪。建国后三十年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基本上采取了拒绝态度,但为了获取批判资本主义的反面教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作家出版社和中国戏剧出版社受任出版了部分欧美现当代文学作品,以黄皮包装,供内部参阅。《在路上》就在其内,旨在让国内一定范围内的高级读者认清资本主义社会的堕落与腐朽。就连书名中的beat译为“垮掉”也透出鄙视心态和有意误读,误塑了美国青年乃至美国的形象,为之贴上了标签。译介在此成了意识形态斗争的一种特殊手段,正是这种政治需求使得《在路上》能紧随原作而汉译,相差不到五年。
  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适逢改革开放,国内对文学翻译的控制开始松动,文化译介的选择开始从政治标准逐渐转为文学标准,政治对立已见缓和,美国形象在中国有所改变,相应的美国文学也开始进入中国。垮掉派作品有所涉及,但毁誉参半,同为垮掉派作品,《在路上》节译出版,但一九九二年彭晓丰、孙小炯合译的《赤裸的午餐》却被列为禁书。这与八十年代的政治气候密切相关,文化部门不得不对所译作品过滤,以防文化侵蚀,确保本国文化安全。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促进了文化的转型,文化转型导致文学翻译接受能力越来越强,大众对原汁原味的外国作品阅读的要求越来越高,加之国家文化政策越来越开放,这为《在路上》之类的文学作品的翻译打开了方便之门。一个民族的文学或文化强大时,会持有充分的文化自信,面对外来文学或文化时会以宽大胸怀去接纳任何形式和内容的文学作品。《在路上》正是在这一大语境下逐渐得全译的,从此占据主流,且畅销不衰。
  对《在路上》以及类似作品的翻译,青年学者张晓芸认为:“原作者从地下作家到经典作家的形象变迁,学术界先抑后扬的评论,译作从内部出版的批判教材到一版再版的追捧对象,译者从集体翻译中的无名、隐身的政治话语工具到作者原作原义的传递者,甚至是彰显身份的原作者代言人的一系列变化,为我们了解翻译活动中的形象变化提供了生动的例证。”(《翻译研究的形象学视角——以凯鲁亚克〈在路上〉汉译为个案》,上海译文出版社二○一一年版,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