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彩霞追来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
这是1991年2月23日,农历正月初九。江苏铜山何桥乡。
早上,张广爬起来就感到口干,顺手抓起床脚下的酒瓶,咕嘟嘟,拿酒当了水。空肚酒很快上了头,鼻梁又痛起来。那是两天前让四弟张明给打的。为什么?张广有些想不起来,好像是为养活娘的事,两个人动了手。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张广被打断鼻梁,脸也打开了花。后村大夫给看的,让好好在家养。他憋着气,躺了两天。这天早上酒上了头,又想起夏天晒稻子,四弟多占了晒场,害得他稻子没晒透就来了雨。张广越想心越堵,酒又催得紧,骂了句娘,撩起脚板直奔四弟家,忘了自己跟他是一个娘。
小闺女彩娟看爹像牛撞出门,知道他去找四叔。她是爹的心肝,爹是她的命。怕爹再吃亏,抄起一把刀追上去。
两家住得不远,彩娟赶到的时候,爹跟四叔已经打得满地滚。她上去帮爹,冷不防四娘抡着铁铲从屋里冲出来。不容彩娟躲闪,一铲拍在头上,血当时就下来了。彩娟急了,不过了!拿刀直捅过去。原本用来壮胆的刀捅进了四娘的心口。四娘没出声就倒下了。她的孩子们围过来打彩娟,彩娟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拿刀乱扎乱捅。院子里大呼小叫。就在这时,彩霞尾追而来,一看妹妹闯下大祸,吓疯了,扑上去抱住彩娟,死命往家拽。
到了家,邻居叫起来,还不快跑,等警察抓哪!
往哪儿跑啊?
越远越好呗!
彩娟头上的血突突冒。彩霞拿毛巾裹上,又顺手抓了一顶草帽扣住,用自行車驮上她就往村外蹬。
四下无人,山野寂静。姐妹俩却像被豹子撵的鹿。她们太年轻了。彩娟二十,彩霞二十一。人生才上道,就不知去向。
一阵山风吹来,吹掉了彩娟的草帽。草帽随风而去。彩霞急忙停下車去追,追不上。
风卷着草帽飞上半空,忽悠悠,飘落到云雾中,再也看不见。
彩娟突然大哭起来。
彩霞抱住她,妹,是不是伤口痛?
彩娟摇摇头,姐啊,姐,那草帽是四娘给我的啊!她心疼我,怕我下地让太阳晒着。可是……我杀了她,草帽也让风吹走了,跟咱们看过的电影一样。我对不起四娘啊……
彩娟说着,哭得更厉害。瘦弱的肩头抽搐着,像风中的草。
彩霞也跟着哭起来。想起妹妹说的那个电影,想起电影里那首悲伤的歌。
那个电影是她和妹妹一起流着泪看的。
那首歌是她和妹妹一起流着泪听的。
苦命的女人八杉恭子因为社会不容而杀了自己的黑孩子,当她走投无路跳下悬崖的时候,她的草帽也随风飘荡,落入深谷。紧跟着,那催人泪下的歌携着凄厉的呼唤响起——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坳……
姐啊,姐,彩娟哭叫着,祸是我闯的,不能连累你!你把我放这儿吧!我……我头痛得厉害,我活不了啦……
这样断续说着,没了声音。血湿透了毛巾。
彩霞抱住妹妹放声大哭,妹啊,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为爹闯下祸,姐不能丢下你,不能……
在哭声中,彩霞想起可怜的爹,想起平日心疼她们的四娘,想起跟四娘的孩子一起玩耍的情景。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首悲伤的歌——
忽然间狂风呼啸
夺去我的草帽哎
高高卷走了草帽啊
飘向那天外云霄……
兄弟亲,土变金;兄弟仇,不到头。
何桥乡张家兄弟俩不和,酿成悲剧。张明的媳妇死了,孩子也被扎伤。他悲痛难忍,一气之下把骨灰盒抱到张广家,说抓不到人,媳妇就不入土。
骨灰盒在张广家一放就是二十年!
张明没再成家。当爹又当娘,风里雨里,灰里土里,拖着孩子,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念着没入土的媳妇。
张广呢?人不人鬼不鬼。家里放个骨灰盒,没法住。夫妻俩远走陕西咸阳,投奔年迈的老父;儿子张中跟媳妇去了安徽;彩霞姐妹生死不明。一家人七零八落。
老屋被锈锁锁死。屋里游荡着一个不死的魂。
二十年,命案未结。像石头硌在心上,像刀悬在头上。何桥派出所换了五任所长,没有哪一任所长不出马;铜山公安局老局长退下来了新局长,没有哪一任局长不牵头。但是,都没有结果。
办案人员认为,犯罪嫌疑人只要有家,逃到天边也会跟家人联系。何况两个女娃?彩霞姐妹很可能就躲在父母身边。要说,这个思路没错。可是,五任派出所所长都去咸阳找过。信心满满去,竹篮打水归。
就这样,命案在网上一挂再挂,挂到了2011年6月。
对公安口来说,这日子非同寻常。为期半年的“清网行动”打响了!全国公安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追捕网上的各类逃犯。声势浩大,捷报频传。各地逃犯被捉的被捉自首的自首。追逃指标一再提高,参战民警争先恐后。
何桥命案再次亮起红灯,追捕彩霞姐妹成了铜山公安局重中之重的事。有人说,三十年大道变成河,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彩霞姐妹逃了二十年,莫说生死,就是走个对面,爹娘也认不出了。快放下吧!
可有人偏不放下。谁呀?一个郑巍,一个徐华东。
郑巍,铜山公安局政治处主任,叫起来像是政委,人称“1+1=2”。问他什么意思?他两眼一眯,不等于二等于几?只能等于二!
真实在!
这就对了。郑巍就是个实在人。像树一样,外面是木头,里面还是木头。他话不多,心里有主意。称他“1+1=2”,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执著。事到他手里,要么别干,干就干个水清鱼现,不能半截弯回去。一加一,非等于二不可!
徐华东,铜山公安局刑警大队情报中队指导员,一个农民的儿子。高鼻梁,大眼睛,黝黑的脸;风衣穿上,翻领一立,整个一型男。从警二十八年,他干的都是追逃,特别是命案。行动隐秘,出手快捷。风衣一裹,不是天上飞就是地上跑。要不,就不洗脸不梳头,叫花子似的穿个马甲混在民工队伍里。那儿往往是逃犯的藏身之处。那年抓一个亡命徒,没想这东西带着霰弹枪,抬手就是一枪。华东头一偏,霰弹打穿了嘴。血糊糊送到医院,取出二十五颗铁砂。一照,还有十三颗,太深,怕伤神经不敢取了,一直留到现在,天阴下雨就疼。医生说忍着吧,你捡了条命。就这,也没吓住他!“清网”命令下达前,他一直在追逃,大年初六就走了。风尘仆仆,饥寒交迫,接连拿下两宗命案。走的时候老婆问,你还有家吗?他说,这回奖金多,领了全给你!老婆高兴了,把什么都给他拾掇好了,包一拉,走了。逃犯抓回来了,老婆问奖金呢?他一咧嘴,路上全花啦!其实根本没有。华东今年四十八,队里换了四轮人,他还在。心疼他的人说,快换个活儿吧。他说,不换!刑警才是男人的活儿!这回要上彩霞姐妹的案子,又准备离家了,老婆手摇得蒲扇似的,别提奖金啊,你上回预支的现在还是大窟窿哪!说归说,做饭时又给他炒了两样好菜。
彩霞姐妹的案子几乎成了死案,郑巍和华东却不死心。
从哪儿下手?华东问郑巍。
郑巍两眼一眯,你说呢?
华东抓抓脑壳,卷翻烂了,人访遍了,靠谱的还是张广。
郑巍点头道,你先去咸阳,我再去何桥走走。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咱也换个方儿试试!
华东说卷翻烂了,指的是把案发及历年追逃的卷宗看了个底儿掉,针孔大的疑点也难过他的眼;人访遍了,是把彩霞姐妹的家人访了个遍。根是根,叶是叶。
姐妹俩的爷爷叫张计,有一个姑娘五个儿子。姑娘叫张兰,早年嫁到了宁夏。张广是大儿子,张明排老四。上世纪五十年代,张计就出走寻活路,落脚在咸阳郭旗寨。命案发了,张广带媳妇投奔了他。张计去世后,张广就留在了咸阳。张广的大儿子张中在何桥教书,爱人在安徽萧县,两地相距二十多里。案发后,张中把家搬到了萧县,每天骑摩托去何桥上课。彩霞姐妹有个舅舅叫王峰,家住丰县,本人在建筑工地干活。
家人之中,有谁知道姐妹俩的下落?这么长的日子,两个女娃会躲在哪儿呢?
华东想起在乡下走访的路上,看到一对可怜的母女,不知为什么流落街头。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讨到一口吃的,母亲先给女儿,掉了一点儿渣儿自己急忙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进嘴里。华东看不下去,掏出身上能给的钱递过去。母亲拉着女儿给他跪下。他说快别,慌忙走开。走出好远,忽然想,这会不会是彩霞?会不会是彩娟?母亲虽然苍老,不过四十出头。女儿就十来岁。如果彩霞姐妹还活着,她们成了家,有了娃,也就是这个年纪。他又回过头来看,想不到母女俩还冲他跪着!他一阵心酸。
唉,彩霞姐妹已经躲了二十年,不知她们过得怎么样。现在,法网张开,追捕逼近——
为了二十年前的冲动,她们将要付出沉痛的代价。而我,正是要追捕她们的人,就像……
华东想起一个让自己难过的电影,想起电影里那首悲伤的歌。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电影里那个刑警一样,在八杉恭子想跳下悬崖的时候,一把拽住要上前铐住她的同事,默许她有尊严地离世。那首悲伤的歌,随着苦命女人连同她的草帽一起坠落而凄厉地响起,让华东潸然泪下——
妈妈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
就像是你给我的生命
失去了找不到
二
分析了所有可能知道彩霞姐妹下落的人,华东觉得还是张广靠谱。于是,他跟郑巍告别,带人赶往咸阳。在郭旗寨,他找到了张广住的地方,一道土墙围着两间土房。华东上前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咩——咩——
迎接他的是一群羊!人去屋空,小院成了羊圈。
以羊找人,来了个叫资三的,冬瓜脸厚嘴唇。不等华东开口,他先盘问上了,你是什么地方的?找谁呀?俺……华东咧嘴笑了,俺不找谁,找羊。找羊?资三愣了。华东说,俺是收羊的,听说这儿养着羊。资三说,羊不是俺的,要买俺给你找东家去!华东说,好好,俺改天再来。
扑了空,华东赶紧撤。村子比较封闭,进一个生人,马上就知道。当地口音学不像,容易打草惊蛇。一路撤,一路想,张广躲了?资三既然用他的房子,一定与他有联系。好,盯住这个冬瓜脸!
不久,通过当地公安的帮助,获得资三与张广的通话。张广问家里来过人吗?资三答来过买羊的。通话虽然简单,但漏出两个信息,一是张广很注意动静,二是他的电话定位不在咸阳,而在西安一个电话亭。如此,呆在咸阳已无意义。一干人即刻赶到西安。天上下着雨,地上刮着风。在风雨中,找到了那个电话亭。四下看看,都是城中村。棚户重叠,人群如蚁。没有省事的办法,找!几个白天黑夜,四处打探奔波,汗把腰带都湿透了。终于,在一个药厂的仓库找到了张广。他在这儿看大门,很可怜,一个月才给六百块。老两口住半间屋子,一张床,一个旧电视。破破烂烂,坐都没地方坐。院里有个炉子,上面还热着菜。不能看,全是捡的烂叶子。老婆还生病躺在床上。
看到华东突然带人找来,张广一点儿不慌。不等华东开口,他先说了,为两个娃吧?别问我,我不知道!
面对砖头瓦块,华东早有准备。当初彩霞姐妹逃走后,为弄清案情,公安把张广关了几天,他有气;这以后,来来回回没少找他,他心烦。好不容易躲到西安,又被堵住,他当然郁闷。千错万错,错在当爹的。如果他知道女儿的下落,肯定要扛住。扛不住,女儿就没命了。华东也是当爹的,他也有个女儿。他爱女儿,女儿也爱他。老师出作文题写自己的爸爸,女儿这样写:我爸爸不是当官的,也没有钱。但是,我爱爸爸,因为爸爸的工作很神圣!女儿的作文没有给他看,还是班主任在家长会上念的。华东那天正好参加开会了。他去晚了,悄悄坐在后面。听班主任一念,心都酥了。想起陪女儿的时间太少,泪悄悄淌。现在,看到张广没好脸,华东不怨他。家境突变,岁月磨难,张广已冷成一块冰。化开,要温度,还要有耐心。
不料,张广更有耐心。任华东口水说干,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华东心里起急面带笑——嫩豆腐掉进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
同来的侦查员趁他们拉话,拿眼往家里看。冷不丁在电视机上发现一个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电话号,就背下来。出门一查,是宁夏。哦,会不会是张兰?她嫁到宁夏后地址不明!华东立刻把号告诉了郑巍。很快,一支抓捕小分队就赶赴宁夏。
消息反馈回来,机主果然是张兰。但,同样是三字经:知不道!
一个不知道,一个知不道。侦查虽然陷入僵局,华东对自己的判断却更加坚定。时间过了二十年,再紧的弦也会松。张广跟年迈的老姐姐还保持联系,何况自己的亲闺女?他躲到西安,还注意咸阳的动静,说明他有心事。这心事,就是彩霞姐妹!缺口,从哪儿打开呢?华东的眉头拧成麻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来说说郑巍。
咸阳追逃不顺,郑巍沉住气,同时也把自己沉在何桥,沉在村民里。他从头开始,把所有涉及的人和事都重新梳理一遍。不管前期工作如何,凡不放心的,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他相信,群众的眼睛雪亮,群专结合永远是克难致胜的法宝。
在何桥,他交了一个朋友,老支书沈元平。老沈黑黑瘦瘦,快人快语,一副菩萨心。没说话先笑,笑起来两眼弯成豆芽儿。嗬嗬嗬,像捡了金元宝。当年,他在村里当支书,张明是队长,张广是会计。村里的人和事就像他的左右手。如今退下来,说话七十了,硬胳膊硬腿闲不住,被何桥派出所聘为人民调解员。谁家种树遮了别家的地,谁家狗撵了别家的鸡,都找他断案。吵着来,笑着走,老沈就有这个金刚钻。郑巍一到何桥,就相中老沈。老沈也看上了他,说我看你光拿眼睛说话,是个用心人。你来了,彩霞姐妹的案子就走到头了。
郑巍问,谁会知道她们的下落?老沈说,除去爹娘,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她们死掉不久的二叔,他在死前说过,知道两个侄女的下落;再一个就是赵猫。赵猫在咸阳那边干了多年的镶牙,有一次回乡,张明问他,你见过彩霞姐妹吗?他说见过,在哪家哪家饭店打工,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这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郑巍问,这人还在咸阳吗?老沈说,他干不动了,回来了。我去找他谈。郑巍眨眨眼,行吗?老沈说,没问题。他超生了一个儿子,还是我帮忙上的户口。他爱喝点儿小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套他的话。郑巍说这酒我打。老沈说你打不到真酒!
第二天老沈自己打了酒,就去找赵猫。酒喝上了,前边说些题外话。看喝得差不多了,就提正事。谁知一提到正事,赵猫马上不吱声了。得,酒白喝了。老沈很郁闷,两三天都不好意思见郑巍。郑巍主动找他,老书记,赵猫酒醉心明,说明他是知情人。你这顿酒没白喝!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主意总比困难多!
郑巍说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综合到手的情报,他决定打破僵局,敲山震虎。
一声令下,警車列队,警灯闪闪,大张旗鼓开进何桥,开进萧县,开进丰县,找到彩霞姐妹的叔婶、哥嫂、舅舅舅妈,公开向他们宣讲“清网”,动员他们配合政府,劝说姐妹俩投案。
这一招,很快有了动静。舅舅王峰给张中打了一个电话。
王峰问,公安局来找了,怎么办?
张中答,还是说不知道!
一问一答。然后,就挂了。
还是说不知道?还是……说……不知道……
分析这个通话,郑巍作出自己的判断——
他们知道彩霞姐妹的下落,他们在搞攻守同盟。
正面出击,还获得一个重要情报:去年三月份,张中骑摩托摔着了。伤得很重,左眼失明,腿也断了。在徐州治疗期间,张广从西安来看过他,呆了三天又回去了。这说明他们父子之间保持着密切联系。那么,父女之间呢?兄妹之间呢?郑巍自问自答——
也一定保持着联系。是时候了,应该面对面向他们挑明!
就在这时,老沈兴冲冲跑来。边跑边叫,这回酒没白喝,这回酒没白喝!
郑巍问,你又去找镶牙的了?
老沈说,不是,不是!我琢磨,庄稼想好要靠肥;案子想破,还得从根儿上把疙瘩解开。张广的闺女杀了婶儿,张明把骨灰盒放他家,兄弟俩就结了疙瘩。张广为什么不说闺女在哪儿,是怕张明不原谅,怕闺女以命抵命!
要不聘你当调解员呢,郑巍笑眯了眼,老沈啊,你这一席话,先把我的疙瘩解开了。快说说,跟谁喝了酒?
老沈呵呵呵地笑,我找了几个老师,先把张中拉过来喝酒。我跟他说,你要跟你叔和解,争取你叔原谅。我又找了老哥儿几个,把张明拉去喝酒。我跟他说,二十年了,就原谅两个侄女吧。你苦,你不易,我知道,我疼你。你是队长,我是书记,咱老哥儿俩是一条河里的鱼。你想想,张广家也是四分五裂,你再不原谅,他这把老骨头就埋到外乡了。张明经不住老哥儿几个一起劝,苦着脸说,唉,没办法,太亲啦!我原谅哥了。他能把俩侄女劝过来,我也原谅她们了。我看张明真的通了,就把张中喊过来,把他爷儿俩弄到一块儿,见了面了,说了话,喝了酒,掉了泪。还是亲叔侄儿啊!唉,没办法,太亲啦!张明老弟一句话,解了二十年恩仇!唉,唉……
老沈唉唉的,说不下去了。
郑巍说,老沈,今儿晚上咱哥儿俩接着喝!
三
这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让张广万万想不到。
药厂告诉他有些纸盒不要了,让他去捡。他很高兴。多少年了,缺吃少穿,老婆生着病,那点儿工资指不上,全靠捡破烂了。他刚走出门,就看见几个人迎面过来。走在前面的一个小老头儿,猛地看见他,一下子就站住了。张广也站住了。
两人愣了一会儿,小老头儿忽然叫了一声,哥!
张广全身像过了电。他不敢相信。
小老头儿又叫了一声,哥!
是四弟!张广叫了起来,弟啊!
才一出声,泪就下来了。
兄弟俩,二十年!苍老的苍老,驼背的驼背。相拥着,泪往下滚。
这跨越二十年的相会,是郑巍精心安排的。
让张广悲喜交加的是,来的人里还有儿子张中,老伙伴沈书记。
公开劝投与秘密抓捕相结合,是郑巍此行西安的整体策略。
来之前,他做足功课。一张政策牌,一张亲情牌。首先准备好公、检、法的联合公告,“清网”期间投案自首一律从宽处理;其次,带了一个法院判例,案件涉及伤害致死,最后判了五年,很有说服力;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老沈把张明、张中这两个关键人物的思想做通了,他们都表示愿意去西安见张广。这给了郑巍极大鼓舞,也促使他带队来西安。张明对郑巍说,见了我哥,我要帮你们劝,恩恩怨怨何时了?我都放下了。张中问郑巍,政策真能兑现吗?郑巍心想,他是当老师的,跟他讲多少道理都苍白,还是来点儿干货。他让张中想想,同学里有没有做法官的?张中说何桥法院刑庭庭长是他同学。郑巍就联系上这位庭长,请他给讲讲。庭长就跟张中说,彩娟属于激情杀人,投案不会判死刑。被害人家属如果能原谅,肯定会从宽处理。彩霞属于参与,投案更会从宽。老同学的话给了张中定心丸。郑巍为什么要带张中去?他自有打算,一是张中身为老师见多识广,张广可能会听他的;二是通过此行,也让他本人感受公安的用心良苦,从而良心发现。郑巍坚信,张中知道两个妹妹的下落。同样,让老沈去西安,也属亲情牌系列。老沈说,我要跟老搭档说说村里这二十年的变化,可不是我当书记他当会计的时候了。别说有吃有穿有新房,连医保都有啦。劝他快回何桥,也让两个娃快结束担惊受怕的日子。
郑巍做足功课,又安排人盯紧王峰,然后叫上何桥派出所所长刘杰和刑警大队中队长张进,一干人呼啦啦直奔西安。目的:触动张广父子,促成彩霞姐妹投案。如果劝说不成,也要通过触动,促使他们跟彩霞姐妹发生联系,为秘密抓捕创造条件。
一干人来到西安,在部队招待所落下脚。郑巍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先听华东的汇报。听后,他感到还可以进一步做张兰的工作。电话号就放在电视机上,说明张广最近还联系过她,他们之间说些什么?
华东点头称是,郑主任,咱俩换换班。你在西安,我马上飞银川。
两人双手紧握。郑巍说,祝你成功!华东说,也祝你成功!
但是,通往成功的路很难。不是堵車,就是塌方。
好酒喝干,好话说尽,一提到彩霞姐妹,张广还是:不知道!
几天下来,张广软硬不吃,张中看菜下饭。劝投没有进展,大家心灰意冷。特别是张明,情绪低落,满脸愁云。老沈同样很沮丧,说想不到张广这样不通人性。
郑巍笑着对两位老人说,事情怕调个儿,如果两个闺女是咱自己的又会怎么样?要我说,张广不是不通人性,而是很有人性。他爱孩子,是死是活自己扛。我们要用人性换人性,再难也要帮助他们。现在政策好,投案有出路。只有投案,才是对彩霞姐妹最好的保护最大的爱。今天咱们不去找他谈了,到大雁塔玩去!
一听要去玩,两人都瞪大眼。老沈说,哪有心思玩呀?郑巍说,到西安不去大雁塔,多冤枉!说完,一手拉一个,去看大雁塔。
大雁塔屹立于青山碧水间,庄严古朴。三人登上塔顶,凭栏远眺,长安风貌尽收眼底。郑巍说,这塔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风雨不动,巍然自信。我们为劝投远道而来,也要学习塔的精神。不但有决心,有信心,还要有耐心。认定张广知道两个闺女的下落,不是随便猜的。无数追逃成功的案例都说明,逃犯在外绝大多数都与家人有联系。张广的两个闺女出走,时间超长,而他本人又不住在村里,这就从客观上为他们父女创造了条件。张广流落异乡,再苦再难也不回去。为什么?一个是回避家族矛盾,另一个就是方便与两个闺女联系。二十年不联系,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要仁至义尽。可以说,这个案子追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们来了,兄弟和解了,消除了后顾之忧。只要我们再努力一把,榆树上就会结出枣来!
两位老人都笑了,像两朵大菊花。
郑巍说再努力一把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方案。
第二天上午,像前两天的情景一样,郑巍带着一行人来到张广住的地方。刚要坐下,忽然警笛大作,两辆警車疾驶而来,戛然停住。車上跳下几个人,为首的是一直在外围侦查而没露面的刘杰和张进。张进一下車就说,郑主任,局里通知,马上带张中回铜山!郑巍吃了一惊,哦,现在就走?张进说,现在就走!郑巍皱皱眉头,好吧,执行。张中很不情愿。郑巍说,先回去吧,需要的话再来。
事发突然,张广顿时傻眼,站起身,欲言又止。
一行人拥着张中上了車。两辆警車,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仓库门口,张广木然伫立,孤影惊惶。
张中坐在前車,車里坐着张进、刘杰。他想回头看看郑巍他们是不是在后車,被张进阻止;拿出手机,要给媳妇打电话,张进说不行。张中一路唉声叹气。想不到,車到徐州,张进却说,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明天再到局里来。
张中喜出望外,直到两辆警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相信自己双脚落地了。他憋坏了,马上拿出手机。不是打给媳妇,而是打给他爹。
因为看仓库需要,药厂给张广配了手机。当郑巍见到张广的时候,第一眼就盯上了这个手机。
惊慌失措的父子迫不及待通了话——
张广:有事吗?
张中:没事。
张广:那就好!我不会说。
张中:我也不会说。
张广:就担心她舅。
张中:我也是。那钱……
张广:莫说了!
手机吧嗒挂了。
但是,够了。郑巍的眼睛眯成线。
一招欲擒故纵,收到预期效果——
“她舅”,就是王峰。“那钱”,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这条线索,侦查方向出现重大转机。
郑巍没有离开西安,他还要继续做张广的工作。张广的坚持,让他为难,也让他感慨。他理解这份坚持来自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他被这父爱感动。他要帮助张广,让父爱得到回报。越是掌握了抓捕信息,越是不能放弃留给张广父女的最后机会。
因为,郑巍也有一个女儿,今年已经大三了。
所以,他选择留在西安,留在张广身边。
水到渠成。案情出现惊人突破,一笔九千八百元的取款记录,让早已被纳入视线的王峰浮出水面。钱是从外地汇来的,几经周折,使本来可能是一万元的整数,变得有零有整。汇钱的日子,正是张中摔伤急需用钱的时候。钱的去向也正是用于张中住院治疗。钱从哪里汇来的?谁汇的?答案很快有了——
内蒙古,乌海市。汇款人孙永。
围绕这个陌生的名字,还有一个因汇款而从乌海打给王峰的电话。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通话简短,却饱含对张中的关心。
郑巍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线,这一切的背后,就是彩霞姐妹!兄妹情深——
在最需要的时候,妹妹冒险相助;
在最紧要的时候,哥哥坚不吐实。
这时,华东从银川传来消息,张兰说,彩霞姐妹可能在内蒙古。
事不宜迟,郑巍立即向局“清网”指挥部报告,请求警力支援。指挥部接报后下达命令,抓捕大网随即张开——
徐华东带民警张百权从银川赶赴乌海;副政委鹿守鹏、中队长秦奎从鄂尔多斯赶赴乌海;副中队长陈德新、何桥派出所副所长秦纯东从铜山赶赴乌海;大队长陈万军带民警到丰县对王峰进行审查;郑巍坚守西安,坚持劝投。
话题如轮,转回徐华东。
他接令后,马不停蹄从银川赶到乌海。在当地刑警的配合下,循着孙永电话的所在方位,摸到了南部矿区。
这里是露天煤矿,还烧石灰,到处堆积着废料、垃圾,乌烟瘴气,尘土飞扬,車都不能开窗户。他们来到一个超市附近,为防暴露,下車分散而行。矿区超市外面看不显眼,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矿上用的,生活用的。店门口用红漆写着一个方便顾客的联系电话。华东一看,正是孙永的。隔窗看,店里有一男一女。他对当地的侦查员说,我一出声就露馅,你去吧。侦查员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老哥还是你去吧,我眼拙。华东摇摇头,年头太长了!
不管是彩霞还是彩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手中掌握的比对照片,还是从小学毕业合影截下来的。质量差不说,还低头,很难辨认。徐华东刑警生涯几十年,练就了火眼金睛。多少次,同事把人抓到,对方愣说抓错了,同事就让华东长眼。华东一看,没错,铐上!他从哪儿看的?眉毛,鼻子,耳朵。年龄大了,嘴角会下塌,人中不会变。
当地侦查员败阵,华东推门进去。屋子很大,因为冷,生着炉子。一男一女,显然是夫妻。一眼看去,都像五十的人了。
男的问,买什么?华东没出声。男的就瞧着他。女的说,肯定是买烟。华东冲她一点头。女的问,买什么烟?华东一听,买什么烟?徐淮口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没有表情。他趴在柜台上瞅里面的烟。不挑牌子挑价钱,不要二十块的,也不要二十五块的。看到一盒二十三块的,就是它。这个价找起钱来费事,能给辨认赢得时间。他屈指敲敲柜台。女的问,是这个吗?嗯嗯嗯,他瞎嗯嗯。女的低头拿了一盒烟。低头!姿势正好跟照片上的一样。她头上已经秃了,撩起额前几缕斑白的头发盖上。这时,女的抬起头来,华东装着从口袋里摸钱,边摸边找机会看她。摸来摸去,摸了一张百元大票出来。其实口袋里只有这一张,他把零钱全放在車里了,为的就是难找钱。女的接过钱,先认真假再找钱,有零有整,的确麻烦。她低下头找。又是低头!华东瞪大眼睛,颧骨,脸型,眉毛,鼻子。这时,钱找好了。华东顺手把烟拆开,点了一支。女的说,不能假,放心!
还是徐淮口音!
华东嘴里嗯嗯着,走出超市。
一車人大眼瞪小眼,是她吗?
是她!彩霞!
华东说完,心头突然一阵难过。想到那衰老的模样,想到那稀疏的头发。唉,离家的时候,才二十出头,花儿一样。这些年,她是怎么苦过来的啊!
指挥部决定:立即抓捕彩霞,通过讯问查清彩娟下落。同时指示,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前提下,要给彩娟自首的机会。
当夜十一点,抓捕开始。超市刚要关门,守候多时的华东突然带人挤进去,查户口!彩霞没出声。她丈夫不配合,干什么?我们是做生意的!华东说你不要叫,跟着把他控制起来,带上了車。华东问彩霞,你叫什么名儿?潘晶。华东没理会,我们是公安局的!彩霞一听,脸就变了。华东下了她的手机,走吧!彩霞什么话没说就上車了。夫妻俩各上一辆車。
华东跟着男的,一边走,一边问:你媳妇叫什么名儿?
潘晶。
哪里人?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娶的?
她在这儿打工,我们认识了,就结婚了。
他嘴很硬。华东不再问。到了当地刑警队,正式拉开架势。
华东负责讯问彩霞。他上来就直呼其名。
彩霞,知道我是哪儿的人了吧?
知道了。彩霞不再躲闪。
这么多年了,你不想家啊?
彩霞低下了头,不说话。
华东知道她心里难过,没再问。两人沉闷了好久。
你妹妹呢?
彩霞还是不说话。
你妹妹彩娟呢?
……死了。
华东心里咯噔一下。
死了?
死了。
活着你交人,死了你交坟。说说吧,怎么回事?
……那天,她流了好多血,我给包上,还扣上草帽。后来,风把草帽吹掉了,她也不行了。她让我把她放下,我就把她放下了……
华东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这是你店里的吗?
啊?是你……买的?
还有几根没抽完呢。彩霞,你说得对,烟没有假。可你的话有假啊!
彩霞低下头。
华东说,咱们都是铜山人,都生活在农村,都吃五谷杂粮长大。一无冤,二无仇,你坐在这里,你难过,我也难过。我抓你是这么多钱,不抓你我照样有工作。我为什么要抓你?你家情况我们了如指掌,案发前,案发后,我们都了解。出了事,你们跑了。你知道吗?你们一跑,给你叔家,给你自己家造成多大伤害?你四娘的骨灰至今还放在你家。你家的人住不下去,各奔东西。爹娘把你们养大了,你们给他们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哥是家里唯一考上学走出来的,是你爹娘的指望。他跟我一样大,一年生的。现在,眼看这棵大树要断了,腿瘸了,眼也没了一只。在急用钱的时候你们给他汇了钱,我看出在这里挣钱很不易,说明你们兄妹情深。就凭这点,我相信你们姐妹也同样情深。我知道,你说彩娟不在了,是假话,是怕我们抓她。就像你爹和你哥一样,明知道你们在哪儿就是不说,生怕你们被抓。可是你们跑得了吗?跑了二十年还是被抓住了。你想没想过,彩娟在这个案件中是主犯,一旦被抓,要承担多么重的惩罚?面对法律这堵硬墙,怎样把她的创伤减小到最低程度,这才是你当姐姐应该做的!现在,有从宽的好政策,你四叔也原谅你们了,彩娟只要自首,百分百能得到宽大。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如果能劝她自首,也同样会得到宽大处理。对你们姐妹都有利的事,你为什么还要对抗?难道你真的愿意看到妹妹的悲惨下场吗?我苦口婆心,是为了救彩娟,也是为了救你。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姐妹俩已经知错却双双落网受到法律严惩。还有,如果她不自首,你爹你娘,你哥你嫂,你们全家,都会因为包庇而犯法。那就全完啦!彩霞,你明白吗?
彩霞不说话,也不抬头。
讯问室里寂静如死。
这时候,丰县传来消息,对王峰的审查有了重大突破。他说当年姐妹俩跑来投靠他,在他家躲了三天,是他把她们介绍到乌海的。他在那儿干过活,有朋友。彩娟身体不好,彩霞一直照顾她。她们改了名字,一个叫潘晶,一个叫程小梅,都在当地找了对象,还到各自对象的老家去过了一段日子。后来觉得不行,又跑回乌海。彩霞先回来,做起生意,又把彩娟叫回来,帮她开了个小商店。
王峰的口供刚到,彩霞的丈夫也撑不住了,说出一个令所有人吃惊的情况:当晚抓他们的时候,彩娟就在旁边!
姐妹俩的店相隔不到一百米。
华东一听就急了,立即带人赶回矿区。路上,他嘱咐大家,到了地方别贸然行动,先通过喊话动员彩娟自首。
风驰电掣赶到,早已人去屋空。
华东抓抓脑壳,猪!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西安打来的。
是时候了,郑巍说,该让彩霞听听亲人的声音了!
说着,手机里传来张广的呼唤——
小霞!小霞!
惊恐,苍老,颤抖,悲凉。
彩霞接过华东的手机,迫不及待地叫起来,爹啊!
叫声未落,哇地大哭起来。
这是她被捕后第一次掉泪。这一哭,再也收不住。
小霞,小霞!是你吗?
爹啊爹,是我,是我,是我啊……
手机那头没了声音。
爹,爹,爹——彩霞哭喊着。
好久,好久,像是黑着脸憋了一天的雨,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而下,手机里爆发出令人绝望的哭声。
老人的泪,不是流出的,是大块大块掉下来的。积了二十年的泪!
郑巍一把搂住老人,泪水夺眶而出。
爹啊爹,我们姐妹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们把家害惨了……
一句一声爹,一句一把泪。
小霞啊,是爹对不起你们!二十年,到底没跑了!你,你……你听爹的,叫彩娟回来,不能再跑了,跑哪儿也跑不掉。郑主任是个大菩萨,他在爹这个地方住了九天九夜,劝爹劝得嘴都长了泡。他把你四叔也带来了,我跟你叔见面了。他不恨你们了,原谅你们了。这么多年,他一人拉着几个孩子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孩子,过去咱错了,咱还得往长远看。我和你娘都这把年纪了,一直漂在外面。你娘现在一身病,我也没活路了。几次想带你娘一起去死,一想到你们,又放心不下啊……小霞,你告诉彩娟,她再不回来,就看不见娘,看不见爹了。我们老两个有家不敢回,死了埋哪儿啊!谁给埋啊……
老人讲着哭着,哭着讲着。
爹,爹啊,你别哭了,我听你的,听警察的。他们都是大善人,该说的都说了,句句为我们好。我这就给彩娟打电话,叫她别跑了,叫她快回来……
哎,哎,爹等你,爹等彩娟,你们快回来,快回来啊!
听到这里,华东急忙把彩霞的手机从同事手里要过来,递给了她。
彩霞流着泪,拨通妹妹的手机。
她没有叫彩娟,还是叫小梅。
小梅,小梅,我是你姐!
姐,姐!
你在哪儿啦?
我在银川汽車站,我要走。
妹啊,你别走,我求你啦!
不行,姐,我得走。
妹啊,你往哪儿走啊,你千万不要走啊!说着,彩霞哭出了声,姐给你磕头了……
姐,姐!那头也传来彩娟的哭声。
妹啊,你听姐说,刚才我跟爹通话了。爹在西安给人家看门,没吃没喝,捡垃圾拾菜叶,担惊受怕。爹老了,娘一身的病,哥为咱们的事躲到嫂子家,每天骑車来回跑,摔断了腿,摔瞎了眼。爹几次要带娘去死,就是舍不得咱俩。爹让我告诉你,叫你别跑了,叫你回来。妹啊,你听爹的,看在爹的老脸上,看在娘的病上,你别再跑了。你再不回来,就看不到爹,看不到娘了……
姐,姐……彩娟一个劲儿哭。
妹啊,别跑了,再跑就没希望了。咱们铜山警察像亲人一样,处处为咱们着想,他们会把这个事朝最好的方向努力。你听姐的,姐不会害你。姐对天立誓,要是害了你,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就听姐这一次。你想想咱们从小一起怎么长大的?咱家再苦,姐都是疼你的。跑出来这些年,姐没有一天不把你揣在心上,从没舍弃你。你没孩子,姐连亲骨肉都给了你。我的好妹妹,我求你了。爹说他跟四叔见了面,叔原谅咱们了,他一个人苦成那样都原谅咱们了!四娘到现在也没入土,骨灰就放在咱家,你知道吗?妹,你要是再跑,就要连累全家,全家人都会被抓起来抵罪。咱爹娘怎么受,哥嫂怎么受,你爱人和孩子又怎么受啊……
姐啊,姐,彩娟终于在哭声中说话了,我对不起四叔,对不起四娘,对不起四叔家哥哥弟弟,更对不起咱爹咱娘。祸是我闯的,我连累了全家,我欠的情死都抵不上……
妹啊,你快别说死!现在政策好,只要你投案,你死不了,姐也能从宽。该赔的钱,姐来赔!四娘入土,姐披麻戴孝。你要是进去蹲几年,你家里的一切我照顾。孩子我帮你带,商店生意我帮你做。姐说到做到,求你别跑了。不为别的,就为你孩子,为你爱人,你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多难啊……
彩霞说不下去了。想起自己,痛哭失声。
姐啊,我的亲姐!彩娟嚎啕大哭,我不跑,不跑了……
姐妹俩的哭声撕碎人心,石头听了也会软。
鹿守鹏要过手机,对彩娟说,小娟,我是铜山公安局副政委,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投案,一定会得到从轻处理。相信我!你在哪儿?我们现在就跟你姐姐一起去接你!
不等回答,华东已发动了越野車。
四
银川长途汽車站。人流如织。
当越野車赶到的时候,却与彩娟失去了联系。她关机了!一路都在联系,快到車站时却突然中断。难道她改变了主意,又跑了?
这一天,是12月15日。再过几个小时,“清网行动”就要结束。
一車人皱紧眉头。彩霞大哭起来。
华东说,彩霞,别哭。走,跟我下車。说罢,拉起她的手,下了車。
車上有人叫,铐子,给她戴上铐子!
华东摇摇头。他拉着彩霞的手,挤进人群。温柔,亲切,像一家人。他相信,彩娟没走,就在人群里。不能惊吓她,也不能惊吓周围的人。
两人正在四处寻找,突然,彩霞的手机响了——是彩娟打来的!
姐!我在……话没说完,又断了。
她手机没电了!华东说。
话音未落,突然,彩霞叫起来,在那儿!小梅在那儿!
不等华东看清,彩霞已经跑了过去。姐妹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堆。彩娟瘦小憔悴,头上裹了个旧头巾,一身衣裳皱皱巴巴,像个老太太。
华东一阵心酸,走上去,轻轻拍着她瘦弱的肩头,彩娟,彩娟!
彩娟扭过身,扑进华东的怀里。
华东搂住她,彩娟啊,你老喽……
话才出口,他已泪流满面。
我完成了任务,她怎么办?
叔啊,你带我回家吧,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呜呜,呜呜……彩娟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天上打的雷,像地上冒的水。
彩霞搂住妹妹,哭得死去活来。
三个人的泪,流在了一起。
妹啊,你别怨姐,别怨姐,姐没有办法啊……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不怨你,不怨你……都怨我自己啊!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就哭。我怕人看见,背着人哭,几回哭倒在庄稼地里。是我杀了四娘,是我害了她,我就是撞死在她坟上也对不起她啊!她那么疼我,怕我下地晒着,给了我一顶草帽。可是,我却把她杀了,草帽也让风吹跑了啊……
哦,草帽!
华东模糊的泪眼,仿佛看见那顶草帽,随风飘荡,落入深谷。紧跟着,响起凄绝悲怆的歌——
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就像你的心失去了
我再也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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