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8年10月份的事儿,汶川大地震带来的忧伤的阴影还笼罩在全国人民的心上。10月10日,国庆长假刚过,我因一篇案件报道处理不当捅了娄子,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烦恼中。
这天晚上,我请几个朋友吃饭,我们的宣传处长替我主陪。大家都到了餐厅好一会儿了,处长才急慌慌地进来。处长与大家打招呼时神情很不自然,不但脸色发暗而且语态生硬。处长把我叫了出去。
我问处长,出了什么事了?
麻烦大了,处长问我,刑一庭的那个案子是不是你写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刑一庭的案子我写得多了,你说的是哪一篇啊?
就是那个给地震灾区捐款的孩子,被她妈妈用擀面杖打死了,是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不,是我给省晚报的小甘发了份判决书,小甘主的笔,怎么了?
你死定了,他妈的,这回老子得陪着你死!
我跟处长处得跟哥们儿似的,两人讲话一向都挺随便,但处长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爆过粗口,他这个样子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处理还得怎么处理,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对没有二话,可是现在,咱们还是得先吃饭是不是?您看,我这一桌子朋友都在等着呢……
吃,吃,吃,吃个屁啊,处长是真生了气,别以为你我承担责任这事情就完了,弄不好院长得跟着受牵连!处长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先去看看网,我陪着你的朋友吃饭,等你想到处理问题的办法了,再过来找我!
我顾不得跟朋友打招呼,忙去办公室打开电脑。
天哪,怪不得处长急得要跳墙,现在连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个案子。9月下旬,我们中院接到检察机关起诉的一个案子。其实该案我们早就听说了,一个缺乏道德良知、丧失母性的女人,仅仅因为女儿给地震灾区捐了四十块钱,而且是用自己的压岁钱捐的,就遭到了这个女人的毒打。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个来自鬼蜮的女人手持一根水杯粗的擀面杖,打得女儿遍体鳞伤。其间,女儿多次苦苦哀求,并向这个女人就所谓的错误行为赔礼道歉,但女人就是不歇手。终于,年仅十三岁的花季女孩儿没了一丝声息。
经法医鉴定,女孩儿是在间质性肺炎基础上,遭受棍棒类致伤物打击致体表广泛性皮下出血(面积约25%),继发性外伤性休克,终致循环、呼吸衰竭死亡。
案情很清晰,证据也很确凿充分,这个名叫印香芸的女人构成故意伤害罪,法院判处其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判决书刚下,我就联系了省晚报的甘记者,对此案进行了报道。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首先要具备做人的良知,要有社会责任感,我没有认为这篇报道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网络这把双刃剑立马劈翻了我,我栽进了湍急的漩涡中。
《花季女孩儿给地震灾区捐款 狠毒生母将其活活打死》、《歹毒生母打死13岁女儿 原因:女儿给汶川灾区捐了40元款》,诸如此类的标题充斥各大知名网站,其中仅一家网站,网民发、跟帖已超过了二十万条,更多的网民还在泄洪般地发表意见。除了指责、咒骂被告人印香芸手段残忍外,还有许多网民认为法院量刑偏低,仅判处印香芸十五年有期徒刑,不足以起到惩戒作用,更有网民大骂法官枉法裁判,纵容凶手。再往下看,我的头大了,不知哪位大爷搞到了我们院长的名字,强烈要求院长和承办法官辞职,还义愤地喊出:再不下台,天理难容!支持这条帖子的网民,瞬间达到了数千人。
我的头上冷汗直淌,觉得呼吸都急促起来,赶紧打电话给小甘。恰好小甘也在电脑旁,这狗日的根本不理会我的气急败坏,反而沾沾自喜,说他刚刚被报社老总表扬,这个月他可以多拿一千块钱奖金,下次我到省城他一定请客,好好谢谢我。
我强按住心头的急火,跟他讲了我这边的处境和下一步可能出现的结果,请小甘无论如何千万千万帮我招架一下,不然我的饭碗砸了事小,影响到我们法院的整体工作,影响到院长的政治前途,麻烦就大了。
龟孙子小甘还是笑嘻嘻的,大咧咧地说,你不用吓唬我,这种事情我经得多了,结果不会那么悲观的。你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就是了。
我和小甘定好两条处理意见:一、立即汇报老总,协调各大网站,撤下这篇消息,尽最大努力消除负面影响;二、无论何时何人问起稿件来源,小甘必须咬定是自己从其他渠道搞来的,不是法院某某人提供的,和法院的人无关。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汗,正打算跑到饭店跟处长复命,这时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北京打来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慢吞吞地飘了过来,自我介绍说她是央视某法治类栏目的记者,姓兰,看到了网上那个母亲打死小孩儿的案子,想过来采访一下,拍个专题。
我还未完全消肿的头又胀大了,搞不懂这个女人是怎么弄到我的号码的,想都没想就赶紧推辞,说这个案子不适宜做节目,等以后有了好案子我会跟你联系。兰记者依旧慢吞吞的,说,我就看好这个案子了,我们台领导也同意我去做,既然你当不了家,我不跟你说了。今天是星期五,来不及了,下星期一,我直接打电话给你们院长。
屁,你打电话给我们院长,院长就会同意吗?我在心里冷笑,挂断了电话。
星期一,我刚到班上,手机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接了,原来还是那个兰记者。兰记者说,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准备上车了,下午四点钟到徐州,请你们派个车去接我们一下。
什么,这个臭娘儿们!我的嘴巴不由得哆嗦了,你,你跟我们院长说,说过了吗?那边嗤地笑了一下,说什么啊,我是央视记者,到哪儿采访都是一路通行,干吗要跟你们院长说啊,你们院长姓啥叫啥我还不知道呢。我生气地说,如果是这样,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们拒绝接受采访,你既然还没上车,那就赶紧回去,否则白白糟蹋了路费!
呵,呵呵,兰记者居然放声大笑,嗓音也跟着高了起来,但明显笑里藏着刀子,就冲你丁同志这句话,我还就非去不可,你们院长可以不接受采访,但院长上头不是还有政法委书记吗,政法委书记上头不是还有市委书记吗,我一个一个地找,看到底哪个敢封杀媒体,敢封杀央视?不等我接话,她就把电话挂了。
我忙把情况向处长汇报。处长气得骂,妈的,央视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怕了你不成?敢干扰法院办案,来了老子就叫人把你拘起来!
我暗暗佩服处长有骨气,有勇气,有凛然正气,正要狠狠地拍他的马屁,不想处长紧接着却像戳破了的车胎似的叹了口气,说,捅了马蜂窝了,你先别忙走,我跟分管领导和院长请示一下,看领导什么意见。
过了二十多分钟,处长请示回来了,传达院领导的精神:第一,由我立即跟兰记者联系,问清坐的是哪个车次,要采访哪些内容,需要法院做哪些准备工作;第二,下午三点钟派出院长的专车去徐州接兰记者,我和处长一块儿去。
真不知道领导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兰记者还是个娇小秀气的姑娘,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见了人就笑嘻嘻,慢言细语的,真的难以想象那些令人憋气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兰记者一路上不停地跟处长扯东扯西,而那个跟她一起来的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倒像个哑巴,一路上只跟我们说了两个字,那就是“姓朱”。我发现,处长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和兰记者老朋友似的说笑起来。
晚上,院长亲自陪同兰记者他们吃饭。这在我们单位是新鲜事,院长是从不陪媒体记者吃饭的。
兰记者在饭桌上仍把持着话语权,她首先感谢我们的院领导,说是不请就来了,少不得给我们单位添麻烦。
院长说,兰记者太客气了,我们法院是为民司法的,欢迎社会各界以及媒体记者大力监督。尽管有些网民对法院工作、对个别案子甚至对我这个院长作出了不公正的指责和评价,我们仍然要虚心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这样对我们正确地行使司法审判权更有好处,何况你是来自京城的美女记者呢,呵呵呵。院长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兰记者这才将此次采访的目的告诉我们。说他们那个套(中央台第某某套)虽然办的也是法治节目,但跟别的法治节目不同,主要着眼于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被告人犯罪的情感历程,至于法院是怎么判的,判得对不对,他们并不怎么关心,也不会去评价,所以请院长大人放宽心,他们的节目不会给法院带来负面影响。
那就是说,你们的节目对法院的审判工作不会起到多少宣传作用,对我国当前刑法审判的精神也不打算触及喽?那就没意思了嘛。院长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点儿。
倒不完全是院长说的那样,兰记者的脸红了,她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如果贵院有什么要求,我们在节目摄制过程中会注意的。
呵呵,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节目你们该怎么拍还是怎么拍,我们是不会干涉的。院长又笑了,指了指我说,明天小丁跟着你们跑,需要什么尽管跟小丁要。
饭后我和处长一道走。处长感慨地说,我没想到院长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是如此开明,这样的领导太难得了。小丁啊,就冲着这样的好院长,咱们都好好干吧。
印香芸的这个案子发生在下面的一座县城里,从市区过去要一个多钟头。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兰记者就把我叫醒了。六点十分,我们向这个县城进发。
我们先到了看守所,兰记者出示了记者证,我也拿出了公务证。但看守所的人不吃这套,说不管哪里来采访,都必须县委宣传部出具介绍信,有了介绍信还不管用,必须公安局长签了字,他们才接待。
兰记者拧着眉头,问,你们的局长在哪儿,我要见他。看守所的人带着冷傲的语气说,我们局长还兼着副县长,他平日里最讨厌记者了,脾气又倔,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碰钉子。
你现在只需告诉我,这位副县长兼公安局长在哪儿办公,是在县政府,还是在公安局,至于他见不见我,不需要你关心。兰记者柔中带刺的话又出来了,我知道这个小女人能耐大得很,不用我替她疏通关节,于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表演。
咱们先去公安局,兰记者白了我一眼,先采访局长,然后直接叫局长带我们过来,看这个看守所让不让进!
我不得不佩服兰记者的魄力,公安局长不但接受了采访,谈了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而且留我们吃了中饭。本来下午他要陪我们一起到看守所的,谁知临时接到县委的会议通知,就陪不成了,但他给看守所的所长挂了电话。
兰记者改变了采访计划,决定先采访印香芸的丈夫和娘家人。
农历九月的天气,暑热仍未完全退去,太阳直直地射着我们的头顶。在一个菜市场附近,我们找到了印香芸家。出乎意料的是,印香芸家是三层楼房,居住面积接近三百平方米,而且装修也比较上档次,这在苏北小县城是不多见的。一个四十来岁、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把我们迎进院子。
您就是小豆蔻的爸爸阮修成吧?兰记者问。
是的,我是。已经都这样了,你们还来做什么呢?尽管事情已过去了四个多月,但阮修成的眼睛里仍掩不住悲戚,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阮师傅,您不要太伤心了,小豆蔻已经不在了,我们心里都很难过,您也要保重身体啊。兰记者很会安慰人。
采访就在院子里进行,每人一个小凳子,兰记者拿着话筒和阮修成侧对面坐着,小朱在进门前就已经打开了摄像机。
阮修成抹开了眼泪,这都怪我啊,我对不起丫头啊,我明明知道印香芸打她,印香芸每次下手都很重,我不但没去救孩子,我还叫豆蔻给印香芸赔礼道歉,后来我就走了,我以为豆蔻道了歉,她妈妈就不会再打她了,可我实在没想到啊,印香芸哪,太狠心啦,用一根擀面杖把我闺女活活打死啦。阮修成用右手掌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兰记者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兰记者用小指拭了拭眼角的泪,刚要继续问,门外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壮汉粗着嗓门说,记者同志,我们强烈要求判处印香芸死刑,这女人太狠毒了。
你是谁?兰记者问。
我是小豆蔻的大爷(伯父),这是小豆蔻的爷爷,这是小豆蔻的奶奶。壮汉指着和他一起来的两位老人说,判处印香芸死刑,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意愿,请记者同志帮我们呼吁。壮汉说话的同时做着手势,旁边的两位老人则不住地点头。
你们不要添乱好不好?阮修成站了起来,摊开两只手掌,俺大,俺妈,还有俺哥,你们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了,我还能再失去一个亲人吗?再说了,记者又不是法官,在他们面前嚷嚷个啥?
阮家人的情绪都很激动。阮修成没办法按兰记者设定好的采访提纲介绍情况。兰记者提出到小豆蔻住的房间看看。
小豆蔻被施暴的具体地点有两个,一个是她自己的休息室,还有一个是父母的卧室,都在二楼,三楼基本上空着。施暴的工具只有一个,就是那根擀面杖,印香芸投案以后就被公安局收缴了。
在小豆蔻的房间,屋里的摆设还和她生前一样,书桌上有她生前的学习用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豆蔻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上半学期的奖状,这孩子每个学期都会捧一张奖状回来,她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是前三名,作文也得过奖。当时豆蔻刚做完午间作业,跟妈妈请求,学校里动员学生捐出自己的零花钱,给地震灾区献爱心。印香芸不高兴地问,又捐钱?上次不是捐过了四十块吗?豆蔻说,上次我是在大街上的捐款箱里捐的,这次是学校统一的,我已经没钱了……豆蔻的话还没说完,印香芸出去了,豆蔻以为妈妈是给自己取钱去了。没想到,她等来的是恶魔般的妈妈和一根擀面杖。
靠墙的一张方桌上立着一个嵌有豆蔻彩色照片的镜框,小姑娘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梳着马尾巴辫子,头顽皮地歪着站在花丛中,娟秀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照片前面,摆着好几十朵白色的小菊花,单单有一朵红玫瑰,已经枯萎了,摆在最靠近照片的位置。阮修成告诉我们,这些白菊都是女儿的老师和同学们送来的,红玫瑰是豆蔻买了给印香芸的,就在豆蔻去世的前两天,是她妈妈的生日。阮修成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兰记者凝神看着豆蔻的照片,突然两颗眼泪从眼眶渗出,她蹲到了地上,更多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啜泣起来,不能自已,好像死去的是她的妹妹。受兰记者情绪的感染,我的眼前也模糊起来,鼻子发酸,我感觉到豆蔻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这里有她少女的气味,有她纯真的声音,有她活泼的影子,她在我的面前微笑着。
次日上午,我们到看守所见到了印香芸。狱警把印香芸带到讯问室就离开了。印香芸一只手被铐着坐在铁椅子上,低着头,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我无法把她当成豆蔻的母亲,这个女人如此年轻,她也不是我想象中的粗鄙丑陋的悍妇。
兰记者直接就问,印香芸,你今年多少岁了?
印香芸没有抬头,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二十九了。
不可能,兰记者质疑道,你的女儿十三岁,你今年才二十九,除非她不是你亲生的。你把头抬起来跟我说话!
不,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印香芸抬起了一张惊惶的脸,豆蔻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十六岁就有了她!
什么,兰记者惊愕了,这么说,你十五岁就结婚了?
不,我没有结婚,我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和阮修成只是同居关系!印香芸空洞的目光中透露出绝望和苍凉,我十五岁就被阮修成诱骗同居了,这么多年来,阮家的人不准我们办结婚手续,不把我当作阮家的媳妇!
别急,慢慢说,从你和阮修成认识的时候开始讲起。兰记者把话筒伸进铁栏杆,尽可能离印香芸的嘴巴近些。
原来,印香芸还在上初一时,就因身材高挑、相貌出众引起阮修成的注意了。当时二十八岁的阮修成在学校门口开一家文具兼食杂店,印香芸经常和同学到他的店里买东西。因自幼丧父,家境比较困难,印香芸在阮修成的店里赊了一些账,一时还不上。而阮修成不但不跟她要,还常常白白送给印香芸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情窦初开的印香芸渐渐对阮修成有了好感。终于有一天,她在喝了阮修成的一杯饮料后,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阮修成的床上。
印香芸的妈妈见女儿脸色越来越黄,还老是干呕,起了疑心,在她的逼问下,印香芸说出了事情原委。如果这个时候印母处理事情策略一点儿,或许不至于有后面的事。但她到阮家大闹了一通,抓住阮母打了两巴掌,又推了一跤,把阮母的胳膊也摔断了。就这样,印家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还和阮家结了深仇。而阮家一开始就自知理亏,害怕印家告自己儿子强奸,印母上门一闹,虽说阮母被打伤,但毕竟儿子保住了。
事情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也就算了。谁知悲剧在印香芸身上继续发展,她已经着了魔,一时一刻都离不了阮修成。她妈妈要带她把孩子做掉她不去,为她联系转学她也不愿意,反而索性退了学,直接住到了阮家。这个举动把印母气得几乎发疯,几次要把印香芸找回来,阮家连门都不让她进。印母发誓跟女儿断绝关系。十多年来,母女俩真的没再来往,直到印香芸出了事,印母才发觉自己对女儿太绝情了,但后悔已经晚了。
住到阮家的印香芸,成了公公婆婆的眼中钉,他们既虚意挽留印香芸,又变着法子欺负这个自己送上门的“儿媳妇”。印母带给他们家的耻辱,他们刻骨难忘,这个面子,这个心理上的亏空,他们要从印香芸身上找回来。印香芸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无法面对更没有能力处理好这些难题,她只能像个童养媳一样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指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会好起来。然而直到女儿豆蔻降生,直到她在阮家长到了十八岁,她在公公婆婆的眼里,还是不如一只猫一只狗。
公公婆婆有时候比着猫狗辱骂印香芸,要把“不要脸的小母狗”赶出去,印香芸只有抱着孩子在房间里默默流泪,而阮修成竟连一句替她辩解的话都没有。每次父母辱骂印香芸,他都偷偷地溜出去,等到风波平息了才回家。
小豆蔻长到三岁的时候,有一天,阮修成发现女儿的屁股上有两块青瘢,就问印香芸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一贯柔顺的印香芸两眼一翻:我掐的,怎么了?这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怎么就怎么!阮修成吃惊地望着印香芸,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一个做母亲的人说出来的。怔了一会儿,阮修成赔着小心道,孩子还这么小,你就下得了手?印香芸吼道,我来你家这么多年了,你们哪天拿我当成个人?你没资格说我!阮修成被吓得再也不敢吭声。
从那以后,印香芸从公公婆婆那里受了气,或是在菜场上做生意跟顾客、同行吵了架,回来就把气撒在小豆蔻身上,小豆蔻经常半夜里哭醒,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越是阮修成在家,越是心疼女儿,印香芸下手越重。没办法,阮修成就只有先离开家,等印香芸气出够了再回来。
我明白了阮修成为什么后悔莫及,说是自己害了女儿的原因了。5月20日中午,阮修成明明看到了印香芸用擀面杖毒打豆蔻,不但不加劝阻,反而像贼一样逃离。
印香芸在叙述的时候,我们都在静静地听。讲到后来,印香芸的情绪无法自控,她满脸泪水,绝望地喊道,我哪里是心疼那四十块钱哪,豆蔻,豆蔻,我的闺女,我的好闺女,天哪,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印香芸的嘴巴张成了黑洞,眼泪汩汩地灌了进去,样子实在恶心。
下午,我陪着兰记者到了菜市场,采访印香芸昔日的同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印香芸平时就是一菜霸,经常不是跟这个吵,就是和那个打,整个菜市场没一个人愿意跟她来往。即便这样,大家对她打死女儿的行为还是不能理解。
之后,我们返回宾馆。兰记者和一位心理专家电话连线,这位专家是北京医科大的,在国内很有威望。兰记者打开了录音笔。专家说,印香芸这种情况属于重度心理障碍,因其精神长期受压抑,心理负担过重,无法释放自己,就对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发泄,因此这种病症具有破坏性和攻击性,常见的有摔东西甚至虐杀小猫小狗青蛙等小动物的情形,但像这样长期虐待自己亲生女儿,并将其活活打死的病例却很少见。
兰记者坐在写字桌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晚上,我们已经洗漱完了,正准备休息(我和小朱住一个房间)。兰记者进来了,说她刚才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阮修成打来的,让我们猜阮修成说了什么。我说,这个窝囊废,软蛋,他能说出什么?
哼哼,兰记者似笑非笑,你们都想不到,这个阮修成变成硬修成了,居然也强烈要求改判印香芸死刑,说他现在就准备申诉,如果不判印香芸死刑,他会把这个案子捅给全国各大媒体,在网络上使劲儿炒作!
哟呵,长本事了嘛,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不喜欢说话的小朱也来了兴趣。
其实下午的采访中有个细节,可能你们都没在意。那些卖菜的商户告诉我,阮修成和印香芸还有一套房产在县城中心的富豪佳苑,有一百五十多个平方,再加上我们昨天去的那个三层楼,两处房产加在一起能值个三四百万,这大都是印香芸这些年卖干货赚来的。阮修成这么急着巴不得印香芸死,无非是听信了别人的挑唆,想独占这两套房子。
这个男人不但软弱,还很阴险,自私!小朱又插了一句。
可惜那只是他的幻想!兰记者眯着眼睛说,我直接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告诉他,印香芸即使改判死刑,房产至少也有她的一半。她享受不到,但她可以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转赠他人,任何人是剥夺不了的。
后来呢?我接着问。
后来这家伙嘴里嘟嘟囔囔的,说是不判死刑,对不起孩子。然后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次日一早,我们返回市区。兰记者采访了案件的承办法官和分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请他们谈了谈这个案子的办理过程和判决理由。完了,不等吃中饭,就要赶回去,说是要赶着做节目,争取早点儿播出来。院长留她都不管用。
我把兰记者和小朱送到徐州观音机场。回来的路上,我才觉得头昏脑胀,身心疲惫。车子将路过一段高坡,驾驶员告诉我,前方是事故多发路段,因为这个高坡上的景致非常不错,常有司机分神。我叫驾驶员停下车子,下车往坡顶爬去。驾驶员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悄悄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坡顶,我面向太阳,眯缝着眼睛。今天的阳光很好,可脚下的山谷依然深不见底。
责任编辑/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