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知道

2012-12-29 00:00:00徐雯洁
少年文艺 2012年1期


  男孩骄傲,女孩倔强。
  女孩的皮肤很白,脸颊左边有一只酒窝,女孩还有一个很财迷的名字。
  那条路治安很好,所以不需要男孩“英雄救美”。女孩小男孩半岁,从不像邻家妹妹那样喜欢黏着小哥哥做赶不走的“跟屁虫”。如果男孩试图揉她的头发或拉她的耳朵,就用眼神狠狠地瞪回去。
  总之,他们都是鼻孔朝天的小怪物。
  
  女孩住七幢,男孩也住七幢。
  拐角的电线杆可以当作美术簿,美少女的麻花辫变成两串歪歪斜斜的糖葫芦,连在一起的两个半圆底下加上一横就是海鸥。住宅小区门口的马路又长又宽,没有大人陪,他们都不敢自己过马路。每次男孩被嘲笑,他都捎带上女孩,一本正经地说“她也不敢啊”,丝毫没有小男子汉的风度。
  很多年以后他们遇见,互相看了一眼,笑一笑都没说话。好像是记忆中第一次一起过马路,隔了一米各走各的,中途一起停在黄线上等汽车过去,然后他朝左,她向右,如同陌生人。
  男孩突然想起女孩小时候走路的样子:
  迈出左脚,蹦一下;迈出右脚,再蹦一下;女孩的身影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远去了……
  
  女孩住四层,男孩住五层。
  清早,一片灿烂的阳光洒进屋来,鸟儿飞到阳台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妈妈说那是在喊她起床,女孩从床上爬起来,用吃剩的面包屑喂它们。女孩喜欢的蛋糕店,闻着香气闭上眼睛也可以找到。
  男孩的爷爷是上一任局长,爸爸是博士,房子又大又漂亮。那幢楼里住的小朋友很多,他们常去男孩家玩,一人拿一张白纸跪在卧室的地板上画画。男孩学国画,女孩学素描,所以他俩画得最漂亮。每次小朋友们走了,男孩就把女孩和自己的画留下,其余扔进纸篓。
  吃过晚饭,大人们不让出去,他们就在装了声控灯的楼道里玩。玩“三个字”、跳房子,或者躲在煤筐后面捉迷藏。女孩总是第一个被男孩揪出来,因为她每次都躲在装电视机的旧纸盒里,她一直都以为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和男孩站在灯光下,女孩有点窘。
  
  女孩在××路小学二(1)班,男孩也是。
  男孩是班长,很早就开始看《十万个为什么》的物理化学部分,智力竞赛可以打败学校六年级,却不会系鞋带。鞋带散开,一左一右地拖着,就像爷爷那两撇八字胡。有一次他们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吵架,女孩说,再也不给你系鞋带了。
  那一瞬间,男孩觉得自己孤独极了。
  
  五年级的时候一起去杏花公园参加“小浣熊”书画大赛。男孩、女孩还有他们的妈妈四个人坐一辆出租车,两个大人相谈甚欢,男孩和女孩挤在一起,却觉得尴尬。纪念品是《水浒传》集卡册,女孩不喜欢那些肌肉发达看起来很凶的“英雄好汉”,就送给男孩了。
  六年级暑假,男孩和爸爸妈妈出国旅游,回来的时候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放学路上男孩喊女孩的名字,她半开玩笑地回答“干嘛”。他说,你真没礼貌。然后他们都生气了,男孩把原本属于女孩的那盒牛奶巧克力放到了抽屉最底层。
  小学毕业那年儿童节,学校选几位同学在一块白布上画画留做纪念。男孩轻车熟路地画牡丹,女孩画了一只弹钢琴的米老鼠,结果米老鼠的脸上不知被谁泼了一大团黑墨。米老鼠高高挂在二楼墙壁上,女孩看到觉得刺目又丢脸,很努力地忍着没哭。素描课上画的画却再也不愿给男孩看了,只要男孩一走近,她就迅速俯下身,把整个画面遮得严严实实。
  只是——
  一起收养过一只流浪的大白猫。
  家里包的热腾腾的饺子依然被妈妈提醒着送去一碗。
  天上飞过的飞机会指给他看,放烟花的时候记得叫她。听见脚步声的下一秒眉眼不抬地打声招呼。数学考试永远都从最难的一道大题开始做起——如果这就算默契。
  他们都不认为这样也可以叫做青梅竹马。
  
  
  小学毕业后,男孩家搬去了爸爸教书的那个大学,他考上了附属中学的实验班。
  男孩说,再见。
  再见,女孩说。
  楼道里静极了,可以听见外面的蛐蛐在叫。旧纸盒依旧堆在楼梯间,女孩却早已钻不进去,她拍了两下,灯亮了。两三秒之后,又无声地灭了。
  手上已经沾满灰尘。女孩记起男孩走在落叶里的样子,甩开手臂,步子迈得很大,快乐得仿佛没有丁点儿烦恼……
  
  家里的玻璃板下面有张照片,许多穿着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小朋友在一起玩雪,男孩很勇敢地护着女孩的头,替她挡住飞来的雪球。
  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啊。
  照片上的男孩,脸肉肉的,很可爱,看起来乖巧的单眼皮,却有一种特别坚定的力量。
  女孩突然感到一种甜蜜的忧伤。下雨天他们曾在阳台上用肥皂水吹泡泡,冷风一吹,泡泡就炸了,却还是玩得很开心。一直吹一直吹,嘴巴都吹红了。
  
  男孩和女孩都很会读书,小时候一直暗暗较劲。女孩高考没考好,听从父母安排念了本市的医科,走读;男孩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的城市规划专业,彻底离开了这座城市。
  头发长长了,“黑得像渡鸦的翅膀”,就像绿山墙的安妮梦寐以求的。冬天在家里冷得发抖,就穿着厚厚的棉衣在人行道上跑步。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在路上常常看到熟人。同学聚会一起回母校,老师们客气的笑容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希望那个一向严肃的数学老师能再板起脸来狠狠训她一顿,就像那次因为卷子太难没及格。
  十五岁的女孩躲在操场的角落里偷偷哭,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考得很好很好。
  
  女孩初中时开始暗恋后排意气风发的少年,每天早早来到学校,只为他经过自己身边时短暂的0.01秒。他个子很高,戴着眼镜而且痴迷足球,课桌、教室的讲台、教学楼的墙壁上都用圆珠笔写上“拜仁”外加三个感叹号。男生成绩一般,但女孩相信他的才华。作文竞赛,他拿了全校唯一的省级二等奖,只有女孩不意外,就像全班只有女孩觉得男生的声音有磁性,眼镜背后的笑容纯真又好看。
  高中时还是校友,毕业之后他出国了,“人人网”上互相加了好友。男生常说自己永远最爱故乡那座小城,女孩不知道他的爱里会不会包括自己。他是个外向的人,好友列表足有几十页,每条留言后面都有长长的回复,大大小小的节日也有很多人送礼物。
  初中,下午放学,趴在窗台上看他背着单肩包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操场上;高中的时候躲在人群中偷偷看他和别班的同学谈笑风生;上了大学凝视着他的头像在屏幕下方静静亮着……
  却连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女孩相册里有很多照片拍的是天空,角落有伸展的梧桐枝叶和行走的白云。她怀念初中的夜色,摸底考结束,悄悄跟在他后面,装作偶然一起去学校停车场。听他唱着很热血的足球队队歌,开锁时金属链条拖在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嗨。”
  “嗯,拜拜。”女孩挥挥手,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心里也特别暖洋洋,一看见他就感觉幸福。明明书包里装着做不完的数学考卷和英语选择题,却还是忍不住一直嘴角上扬。
  不知道那样的星空是不是像动画片里一样魔幻神奇,一抬头就能看见美丽的小仙子在眼前飞来飞去。
  
  男孩的爷爷奶奶住在旁边的三幢,中考那天,奶奶送来一只麻辣烧鸡,因为鸡的谐音是“吉”。奶奶眼角的鱼尾纹像渔网一样撒到鬓角,笑容永远那么慈祥。
  春节前,爸爸妈妈带着女孩来拜年。奶奶说,过完正月,施工队要把电路的铝线换成铜线,每个房间再增加两个插座,正好让女孩的工程师爸爸帮忙設计一下,怎么布线比较美观。
  “从那边绕过去……嗯,沿着这面墙……下来……等一下,先量量边距……”女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耳边传来衣服摩擦墙壁的声音。
  “鑫鑫,过来看看这是几。” 爸爸的眼镜丢家里了,标尺上的数字看不清楚。
  “哦,来了。”女孩放下遥控器。
  正对房门的墙上,挂满了男孩的奖状和相片,女孩突然无比讶异地认出了自己的旧作。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男孩每天早晨读英语的时候,常听见赶麻雀一样的歌声,然后想到喜欢刷过牙后吃蛋糕、捉迷藏躲在同一个地方、拿水杯喝东西也要用吸管的女孩,还有吃药的时候直接把药片嚼碎咽掉再吃一大块巧克力、吐鱼刺比猫还熟练的女孩,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女孩的爸爸妈妈是外地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身边。父母疼她,却每天忙得天昏地暗。永远一头男孩似的短发,没有穿着泡泡裙撒娇的回忆,不上学的时候被一个人锁在家里,放学没带钥匙就进不了家门。渐渐习惯了孤独,缺乏女孩的温柔和耐心,无缘无故朝那些对她好的人发脾气,而最最擅长的就是在哭出来之前咬紧牙关把眼泪憋回去。
  聪明,有主见,意志坚强,从来不哭,这就是女孩在男孩心里的模样。运动会上摔破了下巴,还能镇静自若地自己走进校医室。只有一次,最疼她的奶奶去世,大人们顾不上她,男孩一下一下地敲门,过了很久女孩才出来,眼圈和鼻子被擦得通红。
  “我给你煮面吧。”男孩摸摸她的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个天天见面,从额头倔强到脚趾的小不点,他一直另眼相待。不论念书还是画画,自己都不能认输,他的自尊心从来都不比女孩少半分。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对美术設计产生兴趣,直至后来影响到大学选专业吧。
  还有那盒早就过了保质期的牛奶巧克力,统统都是女孩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秘密。她以为十年岁月里他们所共有的,不过是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让步的矜持和骄傲。
  就像女孩永远都不知道,有一个喜欢踢球的少年,曾在凹凸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也许是一生中最最温柔的诗:
  我喜欢拜仁。还有钱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