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出茼蒿菜。
我的家乡是长江边的一个小县,在川东与鄂西交界的山地。县城北接一条小小的支流,在这条支流上有一个极小的古镇。镇子被大山环抱,清可见底的小河绕着山脚流淌,出极好的蔬菜。街巷中,一年四季都走着挑菜担子的乡下人,担子里菜色青翠欲滴。临河人家辟有菜地的,地里冬天必种一点白菜和茼蒿;夏天则是豆荚和瓜藤的世界。
我家在镇子的小河边上,有一片不算小的菜地。地是母亲从乡下嫁来后开辟的,地边界的石坎是祖父垒的。石坎上面长了一株粗大的柚子树,两棵六月桃。
八九月间,母亲在地里撒下白菜籽,也撒下茼蒿籽。
冬天,河岸冻得起了白霜,菜园的白菜和茼蒿正鲜嫩水灵。母亲种的茼蒿为小叶茼蒿,叶子多缺刻,有点像山中小野菊细碎的叶子;颜色翠绿中带点灰绿,又像一蓬蓬玉做的海石花。寂静寒冷的早晨,茼蒿的叶子缀满了晶莹的露珠,闪烁着初阳的千万条光线,微风轻抚,串串滑落,那种美景难以忘怀。这时候,拿菜刀割一把茼蒿,或对着白菜滚圆的根部斜砍下去,露水湿鞋,菜香满怀。黄昏夕暮,缕缕蒿香,带着清冽的苦味,更添幽静。
二三月,茼蒿起苔开花。茼蒿花颜色金黄,小圆盘状,极像一轮轮小太阳,撒满菜园;白菜和萝卜也开出了细小而繁密的花;紫色的胡豆花散发出朴实的芳香……春气渐暖,母亲的身影总与蔬菜的花儿相伴。
及至春阳灼灼,春已浓如酒。小孩子的歌在浩荡的春风中传得很远:“茼蒿菜,开黄花,太阳大如金南瓜;弟弟菜,起苦苔,一朵一朵掉下来……”这首《茼蒿谣》是儿时常常喜欢唱的。
茼蒿花开,经久不谢。我的母亲每年都种茼蒿。腊月和正月里吃茼蒿是寻常的事。茼蒿的美味也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离开故乡后,就再难见茼蒿。只有一次,偶然见一个卖菜农民的脚下,放一束极像菊花叶的菜,无人过问。我问之,答曰:“茼蒿。”大惊,乃买回家。食后,才知果然是茼蒿。因口感显得粗糙,于是心中疑惑,是这里的气候和家乡不一样,致使茼蒿变成这样阔大的样子吗?后来,在书上查明,此为大叶茼蒿。大叶茼蒿和家乡的茼蒿样子很不一样,但那熟悉的气味仍让我满心欢喜。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故乡。
在家乡,同样称为蒿的植物还有苦蒿、陈蒿。苦蒿,叶子形状极像茼蒿,只是更细碎,秆粗长。春夏间,生于荒野,莽莽苍苍。可割来捆成束,晒干,点燃后,可作驱蚊用。在四川吃过茼蒿,煮汤,味道有些苦。昆明的茼蒿是从冬卖到夏的,不知当地人买回家去怎么吃。在饭店吃过凉拌茼蒿,甚好,但不如家乡有味。
我母亲做茼蒿,是把茼蒿拌上米粉,蒸食。蒸后的茼蒿变得极为香滑、软糯。其中还要加入腊肉、豌豆荚和一些黄豆芽。茼蒿在我们那里还有一个别名:“蒸菜”。“蒸菜”,是冬天和春天的菜。在冬天里吃着“蒸菜”,仿佛就看见了春天,知道春天不远了。
正月初,太阳果然就大起来,走在山路上,是要脱棉袄的。山间各处的坟头,都挂上了红红绿绿的纸幡,响起零零落落的爆竹声。那纸幡做得很精致,有大红牡丹,白色冲天的鹤,或灯笼绣球,最寻常的是黄色的铜钱纸,叫人心生一种悲凉的欢喜———故乡人特重此风俗,正月里就开始进行清明节祭祀活动。待到了清明,反而并不过此节了。不知其历史渊源,也许只是一种迎接春天的仪式,将春的消息也告知逝去的人。在故乡,春天似乎就是这样忙忙来到。只要是从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就不会忘记那荒凉山野的春景,赶在桃花吐蕾之前,那些怀念逝者、预示春天来临的纸花。
家乡还有一个风俗:家里有刚故去的长辈,头三年的每年正月初,要在长辈坟前的野地里,摆上菜蔬、米饭,请亲朋好友来吃。此礼节名为“燃社”。吃食中,除稀饭、凉面,还有就是蒸茼蒿。 关于凉面,家乡又有一个奇景:大年初一早上,满街搭了卖凉面桌子,桌子上排着一碗一碗的凉面,吃凉面的人在桌边站着吃;大年初三后,所有卖凉面的摊子一起绝迹。要吃凉面,只等来年。不知何故。
茼蒿在家里蒸熟,抬至山上,由主人一碗一碗分给客人。野地里,闻得见半枯的草和经冬不凋的庄稼气息——多半是叶子里积着春水的卷心菜。
客人三五成群,团团而坐,喝稀饭,吃茼蒿,忆往事,叹故人。有怀人、踏青、探春之意。
“亲人坟垄在,悲伤何所依?”
十年前,在母亲的坟前,也吃了蒸茼蒿。那时,我已不再是那个在菜地边唱《茼蒿谣》的小孩了。每一个人都说,茼蒿蒸得极好,豌豆荚极嫩。“好得很呀!”三姐拍着手说。不知怎地,眼泪顷刻间从我的眼眶滚落下来。 发稿/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