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嘉

2012-12-29 00:00:00另维
少年文艺 2012年1期


  初二那年,物理、化学横空降临,每日一节课,地位直逼主三科。我对理科一向没有过多的爱,两次大考下来,我已然拖着两条后腿落到了班上二十名开外。
  妈妈心急如焚,左拜托右央求班主任千万要为我想想办法,之后,班主任把我的同桌换成了严嘉帅。
  严嘉帅不帅,小眼睛小嘴,个子高,身形单薄,皮肤苍白得活像作业本里的纸。他空气般生活在我们班里,不哭不闹不说话不运动不交朋友不组小团体,下课了也坐在那里,除了理科奇好总成绩一般之外,他简直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点。
  而我则相反,我是一只爱说话的小喜鹊,常常在人堆里眉飞色舞叽叽喳喳,所以,即使是面对内向到极点的严嘉帅,我也会在搬完桌子的第一时间对他笑出一朵花,“你数理化都好厉害,老师把我们调成同桌,一定是想让你影响我的物理化学,你以后要多多教我哦!”
  坐在我旁边,严嘉帅把头从习题册里抬起来,表情木讷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动动嘴唇,说了句话的样子。
   “你说什么呀?”下课教室里那么吵,我自然没听清。
  他竟迅速摇摇手以示作罢,经过我几番追问,他干脆连头也一并摇起来,不说一句话。
  我有点扫兴,“哼”了一声,心想着“怪不得你没有好朋友”,不再理他。
  上课的时候,严嘉帅持续不断地发出“呃”“诶”“唉”之类奇怪又不知所云的声音,我不堪其扰,扭过头正要说一句“你烦不烦呀”,却看到严嘉帅竟正看着我,手里捏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
  我指住他的手,说:“这是给我的吗?”
  严嘉帅点点头。
  我拿过纸条,狐疑地摊开。
  对不起,我刚刚想说的是:你的语文英语都很好,老师把我们调成同桌,应该是想让你影响我的双语和史政才对,所以也请你以后多多教我吧!
  那还是在说好了事情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年纪,勾着我的小拇指,严嘉帅从脸到脖子根都红如番茄,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
  
  我和严嘉帅成了好朋友。
  上课一起听讲,下课交互补笔记,他给我讲我怎么也配不平的化学方程式,我跟他说他一直摸不着头脑的英语语法,每一天都其乐融融。
  最有默契莫过于写作业对答案,我们的做题速度惊人一致,常常在我完成一道完型填空,换上红笔小声预备念“ACBBC”“BCABD”的时候,都能听到他手中四色圆珠笔换芯的声音;我刚做完一道大题的同时,耳边也一定会响起他类似于“二分之二减根号七”“该方程无实数根”轻微却自信的声音。每天,我们把不一样的答案圈起来讨论思考,一段时间下来,彼此的成绩都大有提高。
  而我也渐渐发现,虽然严嘉帅死不承认,但他真的有一副好嗓子,他会在算题算兴奋的时候忍不住哼歌,从《黑色毛衣》到《夜曲》,声音柔软婉转且模糊,俨然一个小周杰伦。
  我让严嘉帅唱歌给我听,他立刻把手和头摆得像我们刚成同桌时一样,可是我早已谙熟了治理他的办法,在他问我题或给我讲完题的时候,利用他的求知欲和善良之心,奸诈地说上一句“你给我唱歌就跟你说”或者“我做对了你就奖我一次点歌的权力怎么样”,他通常都会表情木讷地叹一口气,然后点头。
  当我挂着笑闭着眼,陶醉在严嘉帅悠扬动听的“流泪也只想刚好合意,我早已经待在谷底”的时候,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已被恶魔悄然张开的巨大爪牙的阴影笼罩,而我即将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一次课间,我和严嘉帅正凑在一起讨论数学题,我们的头突然被人从身后狠狠按在了一起。奋力挣脱之后,我蓦然发现全班都正看着我们,按过我们的少年最兴奋,手舞足蹈把自己当成指挥家,高声叫起来:“哦唔——严嘉帅另小维天生一对!”
  顿时,整个教室沸腾了,每个人带着戏谑的夸张笑容,跟着“指挥家”的挥舞异口同声地呐喊:“严嘉帅!另小维!”
   “严嘉帅!另小维!严嘉帅!另小维!严嘉帅!……”
  我再也忍不住,推开严嘉帅跑向教室门,向来安静内敛的严嘉帅也冲上去,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和“指挥家”扭打起来。
  跑到隔壁班的走廊上,我还能听见教室里男生们兴奋的叫好声。
  我去向班主任告状,说陆安陈,就是“指挥家”骂我,可没等我说完诉状,班主任便接到有人打架的消息,叫来了严嘉帅和陆安陈。
  三个人站在办公室里,我是唯一的女孩子,好事的同学们围在门口看热闹,边笑边窃窃私语,连班主任也赶不走,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只盼世界末日立刻来到,让我跳进地缝,一了百了。
  幸好,班主任刚刚问起最尴尬的打架缘由,上课铃就响了,他只得拿起教案,留下一句“另小维和严嘉帅下课再来找我,陆安陈放学留下来。”便让我们离开。
  
  那是我整个中学时代心情最复杂的一课,害怕下课又盼望下课,就像希望老师赶紧把我和严嘉帅调开又害怕他这么做一样。正在愁眉苦脸纠结的时候,严嘉帅扔来了纸条,我急忙打开。
  你别怕!
  真是奇怪了,全班都笑话我的时候我很坚强,向老师告状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可现在对着仅有三个字的纸条,我所有的委屈竟顿时决了堤,伏在桌上嘤嘤哭起来。
  严嘉帅在一边叹了好半天气,才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我扭头看他,他却已然沉浸在化学式配平中,面无表情了。
  
  再去办公室,班主任显然已有了决定,他指指桌上我们本学期以来的考试卷,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鉴于我们同桌以来的成绩状况,他并不打算把我们调开,但是希望严嘉帅能学会控制情绪,发生什么事要像另小维一样,及时向老师反映而不是私了。他表扬严嘉帅是他最听话的学生让他先走,又单独安慰了眼眶红红的我几句。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座位,严嘉帅从题堆里抬起头,破天荒地先对我笑了,但我依旧不高兴,我想起全班高喊“严嘉帅另小维”时脸上一模一样的幸灾乐祸和戏谑,觉得丢脸透了。
  
  班里很快又出了新“对子”,我和严嘉帅在经受了“哇!连老师都成全你们耶”的嘲笑之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进入初三,每个人的桌面上桌脚下都堆满了试卷题集和课本;早自习提前,我不再有时间吃早饭,每天都不得不先饿上一两节课。
  座位轮换到我们坐在靠走廊的窗边时,一天我饥饿难耐,忽然想起昨晚还有袋锅巴没吃完,便赶紧翻找出来,一手拿着它藏在桌下,眼睛紧盯讲台上挥汗如雨的老师,在他的目光完全转到教室另一边的瞬间,飞速拿出一片放进嘴里,闭着双唇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严嘉帅扭头看我,我友好地把锅巴伸向他,问:“你吃不?”他竟只淡淡瞟一眼锅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把目光转回了黑板。
  “还学会耍帅了……”我“切”了一声,更加大胆地一次吃起两片来。
  
  我是直到班主任敲窗子了才发现他在看我的。
  我当即石化,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手中的锅巴掉下来,洒了一地。
  班主任很生气,勾勾手指,正在上课也不管了,直接把我叫出去,劈头就是一阵臭骂。
  上课吃东西,我被整得相当惨。先是被带到办公室挨第二顿骂,停课留在办公室反思并写1500字检讨,然后请家长,受完二人合骂之后,再由家长带回家,赐双人打。
  历经千难万险活着回到教室,我已经想哭都没得泪流了。
  看到我,严嘉帅很关心,连忙起身让我进去,一边让路一边问:“老师骂你了没?”
  “还不都是你害的!”竟然还有脸问老师骂我了没,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早就看到班主任站在外面了,所以我给你吃的时候你才不理我!”
  “我……”严嘉帅语无伦次,“不、不是的……我……你……你……”
  “你个大头鬼!”我捂住耳朵,把头摇成拨浪鼓,“虚伪!恶心!不要跟我说话!”
  连邻组人“呦,小俩口吵架啦”的戏谑我都懒得生气了,坐上座位,我一言不发地等起上课来。
  
  课上到一半,有纸团从严嘉帅那边飞落到我的桌上,一定是严嘉帅写的无聊的解释,我当即打开窗子,一把把纸团扔到走廊上,一眼都不看。
  
  我做梦都想不到,严嘉帅那么胆小到连话都不敢说的人,竟敢连放学都跟着我,一边跟还一边叽咕个不停:“另小维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是觉得,上课吃东西是不对的,应该受罚。”
  我越听越气,加快步伐。
  他也快速跟上来,眼睛比皱作一团的眉毛还细了,小嘴巴还不忘继续叽咕:“——我知道你饿,我也饿,可是如果我们连这点小饿都不能忍,都要因此违反纪律,那以后做大事怎么办呢?我……”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停下脚步狠狠瞪住他,“谁都知道最近股票大熊市,班主任心情不好见谁整谁,你挑这个时候背叛我,根本就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我便拔腿跑过拐角,把他远远地扔在了身后。
  
  翌日,我一早到学校,便发现我桌面上的卷子堆里,有一包“好丽友”。
  我扭头,看到身边严嘉帅紧盯着英语课本的脸很红很红。
  于是,我拿起“好丽友”,戳戳他,问:“你给的?”
  停顿了一会儿,严嘉帅点点头。
  “你干吗给我这个?”
  严嘉帅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我说:“电视上好朋友之间吵架了,不是只要送一个‘好丽友’,就会重新变成好朋友了嘛。”
  “你傻呀!”我又生气又好笑,“居然连广告都信!”
  严嘉帅挠挠脑袋,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我不想免费做广告,可是那个“好丽友”之后,我和严嘉帅真的又成了好朋友。
  虽然几次破裂让我们不如最初那么亲密无间,但我们依旧一起说笑一起听讲讲题写作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偶尔闲暇了还会聊梦想:
  “你想考什么高中?”
  “当然是最厉害也最美的四中了!你呢?”
  “不知道,我的户口不在本地,将来不能在湖北高考。”
  “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先学知识吧,在哪里学的知识都是知识。”
  日子越过越快,上学期末的时候,动画片《游戏王》悄然渗进了每个同学的生活,一时间,校园里人手一叠游戏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决斗吧!”“黑魔导!”之类高亢的叫喊,卡片风靡许久,但到头来还是被NDS抢去了风头。
  便携式电子游戏机NDS,使得“游戏王”会动会说还便于藏匿,上课时,把它藏在桌上的书堆后面,玩得再怎么不亦乐乎,老师也鲜有机会看见。前桌的同学有一个,一举造福三排人,我和严嘉帅都在其中。
  就这样,期末考试很快到了。
  数学考试,一路顺利的我卡在了最后一题,完全没见过的图形,辅助线无从下手就算了,我甚至连题都几乎读不懂。
  扭头看严嘉帅,理科天才的他已经答完题了。
  其实,我和严嘉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笔记替写没关系,作业可以对答案,但考试绝不互相抄。不过,这次考试意义非凡,妈妈昨天答应数学上110奖励NDS一个——从来不抄的我肯破例要答案,严嘉帅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我有多不得已……
  “咳。”我出声。
  一年多同桌果然默契,严嘉帅立刻转头看我。
  按捺住激动,我像往常指题让他给我讲一样,指了指我卷上空白的最后一题。
  再看向他,他的头已经扭回试卷了。
  “严嘉帅!严嘉帅严嘉帅!严——嘉——帅——”我憋着嗓子声嘶竭力叫了好一会儿, 严嘉帅竟翻出草稿纸,干脆把卷子盖了个严严实实。
  眼看着到手的NDS被他一张纸盖走,我怒火攻心,“噌”地起身,交卷走人。
  
  我已经不想再听严嘉帅讲大道理了,我为了NDS破例一次绝不再犯,又不会死,他给我抄也不会死,还有NDS一起玩。
  可身为我的好朋友,他不领情就算了,竟然任我在考场上喊他喊得难看无比,却理都不理。所以,我发誓就算他送我一卡车“好丽友”,我也不会再理他:
   “你就是嫉妒我要有NDS了!”
   “要不就是怕我超过你!”
   “小肚鸡肠的自私小人!”
   “我再也不想跟你坐了!”话毕,我扭头直奔老师办公室。
  
  我关于“再跟严嘉帅同桌我就学不成了”的哭诉很成功,下学期一来,班主任就调我到一组调他去三组,这样无论日后座位怎么轮换,我们都是隔得最远的人。
  有题不会问老师,路上碰到要么绕道,要么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发作业发到他的本子也要嫌恶地丢开,就这样过完中考,过完几次返校,直到群居了三年的人们正式各奔天涯,我和严嘉帅都没再说过话。
  
  我们也再没见过面。
  其实,在中考考场上我就后悔了,数学考试,最后一题好死不死就是那道题的换数字版。当年我因为严嘉帅拒绝给我抄而一分没得,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左讲右讲,折腾得我是毕生难忘,折腾得我中考超水平发挥,擦边超过省重点线。
  返校时,我想去谢谢严嘉帅,可看到他那副跟我如出一辙的,见我就绕路的样子,又觉得没事干吗去丢那个人。
  严嘉帅啊严嘉帅,我哪里想得到,一切都终止在了那个时刻。
  之前严嘉帅提过因为户口的关系不知要去哪儿,我后来拐弯抹角向分散在各个高中的同学打听了严嘉帅,没有一个和他同学。
  再后来,我飞速地长大,结束高考换城市上大学,直到现在。
  
  大学学生会的选举进行到最后一轮。最有可能成为学生会主席的女孩坐在我旁边,掏出一包饼干,一边咀嚼一边递给我,我摆摆手,对于她“你不饿啊”的疑问,我以笑代替了“我有心理阴影”的真实答案。
  结果出来,种子选手的她竟被临时取消了选举资格。评委说,在肃穆的选举现场吃东西,已经足够证明她没有能力成为对学生行为起到表率作用的学生会主席了。
  “噌”地起身,女孩显然不能接受,“开什么玩笑!你们一选四五个小时居然不让吃东西?人都要饿死啦!”
  “这正是你被拒绝的原因,一个连一点苦都受不了,并会因此违反纪律的人,我们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有能力正确处理日后遇到的真正困难。”
  “我有什么办法……不管开会还是上课饿了都要吃点东西,这可是我高中时候就有的习惯哎……”坐在女孩旁边,我能清楚地听到她不满的嘀咕。
  斗转星移。
  
  严嘉帅,当那个女孩黯然离去,当全场因为赞同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当我通过考验成功进入学生会的时候,我多想站在你面前或者打个电话给你,道一声歉,道一声谢。
  我能做的却只有回忆你写过的纸条,和纸条上那时候赞叹成熟现在想起来很是童稚的字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同学的时候QQ和E-mail已如现在般普及,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现实是你早已消失在时光里、人潮中,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正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同桌、同学闹矛盾,请你代我,轻轻地拍他一下,说一句:“喂,对不起,我们和好吧!”
  珍惜现在拥有的,千万别像我一样,只能在数年之后的午夜,对着电脑屏幕懊恼地敲下一行字,又一行字。
  严嘉帅,对不起。
  严嘉帅,谢谢你。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