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能够
知道自己弱点的人总是天天盯住那个弱点,因为镜子和眼睛合起伙来把优点给遮蔽住了。
“你已经很漂亮了,所以,可以从镜子前离开,看一眼正哀怨等待你的早饭了。落落。”
妈妈说完,就将热热的牛奶用维尼熊隔热手套捧着,端到了桌子上,蒸汽一下子就在她的睫毛上挂了一层霜。
落落幽幽叹了一口气:“妈,除了你没人说我漂亮。我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其他人呢?”
落落心想,最值得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吧。她有枯黄而纤细的头发,黑而窄的额头,眼缝窄小,略微上挑,还有一只短小的鼻子和两颗兔子门牙。
每当要笑的时候,落落就笑不露齿。她总是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这样“失败”的自己了。
“就我闺女这模样、这身材,画家还不得支起他的画板,摄影师不得拿起他的相机?”妈妈把拳头攥起,从下巴处斜挥出去,张开五指,好像革命电影里在地道战里窝了几年、对地面的光明心怀憧憬时的样子。
“快快,帮我找个盆子。”
“干吗啊?”
“我要吐一会儿。”
妈妈的眼睛突然瞪得好大,大惊小怪地问起来:“谁教你这句话的?”
“吴越呀。”
“哪个吴越?”
“就是我同桌吴越。”
“落,”妈妈严肃起来喜欢只叫她名字的一个字,“谁也不能对你说这句话,你听到了吗?‘你让我想吐’,这样的话,你不能给任何人机会说——连我也不能!”
妈妈的性格和落落那些同学的妈妈都不一样,那些妈妈好像都被一道标尺标注过了,对孩子的要求永远只有一二三四那么几点。可是她的妈妈好像在大多数该伤心的时候不伤心,在别人都不在乎的小事上倒特别认真。
但凡一个人对什么事认真了,总是会捣鼓出点什么大动静来的。
妈妈每次都是大手笔——第二天,吴越和落落挥手告别。
第N天(N>7),落落就换了同桌,还是位新来的转学生。
这是我们的秘密
转学来的男生一脸呆气,班主任带他来班上时,他就缩在班主任身后,像一块粘在人背后的泡泡糖。
班主任让他介绍自己,他的脸一阵GtJ6vHzfGjEmcffHMtUEaj04Ge3z1TEQuRvU1PFaGsg=红,随后,在黑板上写出了“颜如玉”这个名字,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脸又一阵白。他脸红的时候像草莓奶昔,白的时候像香草奶昔,怎么看怎么像吃的。
自从吴越被调到后边的位子后,落落就开始和空气坐同桌。本来倒也落得清清闲闲,此刻,班主任的手一指,另一只手轻轻一推,颜如玉微微一个踉跄,顺势迈开瘦长的腿,小步向落落这边走来。
等到班上响起半起哄性质的“嘘嘘”声时,他白白的、还有一层绒毛的脸正好落入落落的眼帘。倒三角形,落落想起喜欢国字脸的妈妈对这种脸型的评价:驴脸。
颜如玉坐下来,“咕咚”一声,像是一枚深水炸弹投落入水,他屁股着地,椅子搁在另一边——是吴越把原本那把他曾坐过的椅子抽掉了。
手伸出来,落落想象自己的手就是莴苣公主的长辫子。待回过神,眼前只有落难同桌拍着裤子上的土,扶正椅子,端端正正坐下去,还左右晃晃试试看是否稳当。
“啊,屁股差点就摔成两半了!”
“拜托!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
这就是落落和颜如玉的第一次对话,毫无浪漫的芳香,恍惚飘散着一种烤肉味儿。那是食堂传来的。
“瞧你那身子骨。”班主任向这边扫了一眼,半是爱怜半是哀怜,“没事儿多去跑跑步,落落是体育委员,让她带带你。”
但这家伙显然一心二用,一边应承着班主任,一边回头嗅吴越杯中的咖啡香。
落落被那香气缭绕了整整三年,那并非雀巢或麦斯威尔等速溶咖啡的味道,而是每早被温柔的手从麻布袋子中摸出,丢进咖啡机里去的咖啡豆的香气……
“你带糖了吗?这样的咖啡,要配特制的砂糖。要是没有,我这儿有。”是颜如玉的声音。
难道这家伙家里是开糖厂的,随身带着宣传小样不成?
手腕一扬,手指一抖,白光一闪,一泻如注——快得看不清楚,颜如玉已经把小半包糖都倒进吴越杯中。
“这就可以了?”吴越低头疑惑地看咖啡表面那层白沫。
落落瞥了一眼那像头皮屑似的白色粉末,心中疑惑那糖为何不会融化。
“吱嘎——”吴越身后的椅子拖动时发出使人牙疼的声响,接着他便站起来。
“吴越。”落落喊住他,“你的椅子是不是该换了?”
一把椅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就是退休的预兆。屁股在上边扭来扭去,教室里一片吱吱呀呀,班主任被弄得烦不胜烦,就让所有椅子出动静的同学报到落落这里,一齐去换新椅子回来。
吴越脚下一顿,略一思考就点了点头,接着便捧着那杯咖啡,如捧着自己一颗赤心,颤巍巍,一步三摇地将那咖啡捧到了班主任的讲台。
坐在旁边的颜如玉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是想不到的,那咖啡从来都不是吴越自己喝。咖啡只能大人喝,估计允许把咖啡带来学校的吴越妈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咖啡是给班主任准备的。
吴越“咕咚”一声坐回位子,班主任“咕咚”一声把咖啡咽下喉咙。只见同一时刻,他们两个人都像从巢里跌落的鸟那样睁大眼睛。
吴越跌坐在地上,散了架的椅子歪斜在一边,而班主任则弯下腰,咳得像要把肺都吐出来了。
颜如玉像只困惑的雏鸟,两边看看,转动惊异而又漆黑的大眼珠。他猛地站起来,不是用跑,而是用竞走的速度来到班主任旁边,轻拍他脊背,“哗”的一下倒掉那杯咖啡,换了一杯纯净水。等这些都做完,他便低头站在那儿,紧紧抿着嘴,手和手扭在一起。
“喂,我可是知道的哟,黑板槽里的粉笔灰少了一撮的事。”
等到颜如玉回到座位,落落写了一张纸条,夹在笔记本里推给他。他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看到纸条的一瞬间,脸和窗外那朵火烧云一起红了起来,惊异地四下望望,最后定格在落落脸上。那真是好久好久,他紧紧盯着她,然后,一抹笑意逐渐旋转着扩散出来——
“我也是知道的哟,吴越的那把椅子被人调换过的事。”
将纸条推还给落落时,他顺便晃了晃椅子。那椅子稳如泰山,听不到一点吱嘎声。因为椅子散了架,吴越只好站着听了一节课,他边趴在桌子上抄笔记边嘟囔着倒霉。
一瞬间,落落和颜如玉两个人都露出“彼此彼此”的表情。他们一起抬头看黑板,把漏记的板书迅速抄在本子上,沙沙、沙沙……那声音就像心里的雨在下。
从此,他们就有了共同的秘密。
这天晚上,在迷迷糊糊入睡以前,落落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睡意全无——那个家伙懒洋洋地将手抄在口袋里,两条长得要命的腿在地上画着字,那是体育课。
当接力跑的棒子传到他手中时,他微倾上身,嗖地冲了出去,但那不是跑,而是竞走。
棒子即将碰到落落手指时,他突然大张双臂,向她倒过来,“风呀,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落落扯过棒子,将他往外一推,“风什么风!你害得我们组落在下风了!”
透过丝丝缕缕的发丝,落落看到颜如玉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步子,他的两条腿修长,影子落在后边,虚无缥缈。像是一面等风的旗,飘动起来时,恍惚有随时带着他整个人随风而去的错觉。
那个人不是很奇怪吗?他居然从来不跑,而且还说“风呀,感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嗯,颜如玉八成是风又三郎!”模模糊糊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落落翻了个身,合上了睡眼。
我想做夜鹰之星
一夜好梦被闹钟搅了,疾风像长了几百只手,落落刚一出门,就被风搡在路上了。
“你这是虐待自己!”颜如玉一见到落落就嚷嚷道。阳光是柳叶刀,将落落背对朝阳的轮廓砍在颜如玉的视网膜上。
“没错,我是爱自虐,你也很准时地来被虐了呀,风又三郎。”
颜如玉左右看看,脑袋转回原位上时,瞪大了眼睛问:“叫我?”
落落点头,“风又三郎,去操场跑5圈!”
“我不能跑!”颜如玉本来想说,但他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选择。他照旧是竞走,挪着碎步,忽然猛地咳嗽起来。落落见他两腮隆起两道斜棱,汗珠正滚滚而下……
“没事吧?”落落帮他拍背,问,“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对不起……”
落落其实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用竞走代替跑步,可是她不能问,因为妈妈说过,“为什么”是个强迫别人回答的问题,如果那答案是别人不想说出的,这句话就是在强人所难;如果别人选定你是可以聆听答案的人,他会在恰当的时机主动告诉你。
颜如玉连忙闪去一边,逃离了落落的“照顾”,突然问:“你刚才叫我什么?风又三郎?”见落落点头,又继续问道,“那是宫泽贤治写的故事吧?你有没有看过他写的《夜鹰之星》?”
落落摇摇头。
“我希望我是夜鹰之星。”颜如玉抬起头,朝阳在他额头镀上一层细密的光,他的声音混合着风声,被传得呜呜咽咽,“它为了变成星星,把自己的生命燃烧了……”
“为什么喜欢这么悲伤的故事?你……发生过什么?”小心翼翼问出口,落落全然忘记了妈妈的叮嘱。她只是觉得很心疼,也很害怕,甚至忘记了责怪颜如玉仍然在用竞走代替跑步。
“回家吧,今天是周末,可以再睡一会儿。”颜如玉自己向前走。
“你到底怎么啦?你是在用讲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对不对?”
他大笑起来,笑得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落落觉得那笑声意味深长,饱含着一种尖锐的悲凉,可又好像是真的开心,她暂时理不清头绪。
“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算是吧’?”
“你很可爱,也很单纯,希望你能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变。”
他的手抬起来,将落落的一缕被风吹到嘴边的头发拨到耳后,落落呼吸为之一窒,满脸通红中,她找到了颜如玉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亮得就像夜鹰之星。
突然,他的手从她耳际滑落下来,他的眼神为之一变,甚至有几分慌乱。等落落听清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并回头看到那双尖头皮鞋时,颜如玉连一句话都没落下,扭着头啪嗒啪嗒跑进最近的一条胡同。
他跑得那样急、那样快……
原来他是会跑步的啊。落落想着,只是有些踉踉跄跄,但那形象只盘桓了几秒便退隐到了幕后。落落抬起头,对面前那双鞋的主人灿烂一笑,大声呼唤:“颜叔叔——”
她一边想着妈妈提醒过她的话,见到颜叔叔要大声叫“叔叔好”,要很大声,中气十足,带着饱满笑容地叫。但问题是,这简直太难了,以她的性格来说,要对一个不常见面的半陌生的人笑已经是强求,更别提是“饱满”,再加上“中气十足”,她开始琢磨着丹田在哪儿,怎么用那个丹田发出“中气”。
想得太专心,以至于“砰”一声撞到横伸出来的树干上。
对和错,这是个问题
捂着额头,被颜叔叔扶着上楼时,一楼那位得了脑萎缩的老教授正合上门。
生、老、病、死,究竟哪一样更恐怖,或者,各有各的折磨人法宝?
落落已经体验过了病痛,很重的病,擦着死亡刀刃而过的病。
落落因为这份沉重,变得多思、敏感,像是一枚早熟的水果,别人还轻飘飘地酝酿青涩时,她好像已经在等待采摘了。这一连串心灵的经历有两个绝对重要的外力推动,一个是妈妈,一个是颜叔叔。前者是给了她第一次生命的人,后者是给了她第二颗心脏的人。
电影里的插叙镜头通常是这样切入的——
一个夜晚,落落和妈妈坐在长途车上,这是一辆不久将要出车祸的长途车。
车祸是怎样的,几个镜头就能掠过。
有时候几十分钟甚至几十秒的时间要替此后漫长的人生做个急拐弯式的决定,那几十分钟,或者几十秒,有的人当场毙命,有的人奄奄一息,有的人生不如死,当然也有的人死里逃生。
被甩出去老远的落落被妈妈抱住,拼命敲开了附近村子里的大夫的门,诊断居然是没受伤。
妈妈吼起来,没受伤怎么会昏着一直不醒?
等到被送进大医院,落落才被确诊是肋骨断了,并且同时查出,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如果要活下来,就必须做心脏移植手术。
那一次事故中去世的某个人的心脏,如今就跳跃在落落的胸腔中。
有时她觉得,如果不让自己活得精彩些,快乐些,就对不起那个代替她死去的人——她始终有种负罪感,即使深知这颗心脏的主人早就已经被判定为脑死亡,可她仍然认为,是自己活下来才剥夺了另一个人生存的权利。
她怎么还能肆无忌惮地笑呢?她这么重,她笑不出来,她其实活过两遍的呀!以前的那个人,他或者她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幸福吗?还是经常悲伤呢?死的时候……遗憾吗?她通通想知道,想全部全部替他(她)弥补回来。
颜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颜叔叔是给落落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大夫。颜叔叔,是恩人。
落落问自己,什么是死呢?其实就是每早不愿起床,贪恋梦里光景,想一直一直睡下去吧;其实就是考试不及格,或者爸爸又把她当一个“笑话”、一个“败笔”,她可以不去听,不在乎,不伤心……好像也挺不错的嘛。
落落那时还不知道,她之所以有权利想这些活啊死的,完全是因为她没有真正死过,完全是因为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如果死了,就连纠结的资格都没有了——这是很久以后,颜如玉教给她的。
第二天,贴着创可贴上学,厚厚的刘海也掩盖不住那个丑陋的额头。
落落穿着件灰黑色的大衣,腰间松松垮垮,没有收腰也没有腰带装饰的款式,当她晃荡着马尾辫在黑板前,跳起来够黑板上端的字迹时,隐约听到吴越用笔当当地敲着自己瓷杯的杯沿儿说:“快看陈落落,像不像只大狗熊?”
落落听见了,但是手臂没有停下来,黑板最上方的字她够不到。
跳一下,“音”字上的“日”就没了,很好,太阳被射掉了,她是后羿;再跳高一下,“立”少了一横和两个点儿,这样,就只剩下一个脑袋和一个肩膀,立,我看你还拿什么立!落落全力以赴对付那些粉笔字,恶狠狠地挥动手臂,这是她唯一妄想抹除羞辱的机会——
唰,我是狗熊——唰,吴越你去死吧——唰,我是公主——唰,陈落落,你撒的这个谎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个狗熊!
下一节就是语文课,一摞决定命运的作文本安安静静置于案头,在这样一节“要命”的课前,所有人都会忽略班里少了一个转学生,没错,除了落落,谁都会忽略颜如玉今天没来这个事实。
吴越像千手观音一样,刷刷地用看不清的速度翻动作文本,翻完一本又一本,最后郑重其事地合上最后一本,怪里怪气地盯着落落。
“陈落落,陈落落,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落落歪着头,警觉地抽动鼻子,疑惑地盯着吴越,一条腿做出要向前迈的样子,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卷着尾巴逃跑的小松鼠。
“我刚才看了,你、我、颜如玉作文分数最高,而且是同样分数。但是你记不记得老师说过,选这次习作成绩最高的人参加比赛?”
落落点点头,继续疑惑地等待下文。脚悄悄收回来,她已经听出,这件事好像是挺重要的。
“你看,我们三个人是一样的高分,但名额只有两个……”
他的重音落在“高”和“两”两个字上,落落一下明白过来,这个人好不容易作文得一次高分,就像翻身的农奴把歌儿唱。而后边那个“两”字,则是一道减法,是一把砍刀,那意味着一个人得活生生被从荣誉的高楼上推下去。
“老师最后一定是要投票选出不能参赛的那个人的,如果同学们都不选颜如玉的话,那不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落落像被雷劈到,脸色灰白,“你,你想干什么?”
“你是他同桌嘛,很多事做起来都方便。也不用做什么,到时候听我的就行了。你听见没有?”
落落突然发现,窗外那片像抹了石灰一样总阴沉沉的天今天蓝得吓人。她想问问天空,她到底该怎么办。
参加省里的作文比赛,这或许是没有人稀罕的机会,可是她太需要了!
爸爸总是喜欢用“她都成一个笑话了你知道不知道”这类的口气来跟妈妈说起自己,她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爸爸,只是因为,那一直袒护着她相信着她深爱着她的妈妈,一直都认为陈落落是她棒透了的女儿的妈。她要一个可以被所有人都认可的荣誉去回报妈妈。
妈妈,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是为了能成为让你骄傲的女儿而活着的!
妈妈,你知道不知道,我害怕一辈子都只是丑小鸭!
妈妈,如果荣誉要靠令人不耻的手段得来,这荣誉还应不应该要呢?
妈妈啊妈妈,可我又该怎么对你说起这一切呢?
“上课了,陈落落,你站在那儿干吗?哦对了,颜如玉今天请假,你把笔记和作业抄一份给他。”
落落心惊肉跳,她发现,那个名字终于成了哽在她喉咙里的骨头。
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吴越猜班主任的心思实在太准了。班主任决定在第二天的课上“公投”参赛的两个人,票数最少的那个,自然就是被淘汰了。看似是三个里边挑两个,优选大于劣选,但其实,这是三个里边挑一个,挑被放弃的家伙。这个人,将会认为整个投票都是为“杀死”他而设立的。
落落觉得从骨头里冷,抱住水杯哆嗦个不停。明天、明天,明天眨眼就来了啊!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落落按下短信收件箱,颜如玉的名字闪了进来。
“我明天就去上课,老师说没说谁去省里参赛的事呢?”
带着疼痛的善良
如果你认为自己正在走的路是错的,那么一直一直走下去,也许就会渐渐走到正确的路上来。
但那只是也许。
落落看着颜如玉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看着从他书包夹层里搜出来的两百块钱。
她想起他曾经那样俏皮地报复了抽掉他椅子的吴越,还想起有一次吴越抓她的辫子,用打火机烧头发玩儿,颜如玉猛地打开窗,让风逆冲进来,火苗闪动了几下,就舔舐上了吴越的拇指。
“你干什么啊!”吴越怒吼起来,“啪”一声盖上打火机的盖子。
“不是我干的,是风干的啊。”
“你狡辩!”
颜如玉带着一个隐约的笑,一言不发去打扫卫生。他将拖把伸进吴越的座位底下,说:“抬一抬你的脚。”
然后拖把一扬,一串泥点子溅在吴越裤子上。
“你故意的!”吴越又吼起来。
“不是我干的,是风干的。”
吴越“哐”一声关上窗,眼神里带刀子,“现在还是风干的吗?再让577c96413b33d4ff101993e56eda9bcb你疯!”
颜如玉干脆笑出声,“风有什么错嘛?风有很多好处的。”
从颜如玉第一天转学过来开始,吴越就发现了对手。他绞尽脑汁要打败这个对手,而如今他终于得手。
那两百块钱,落落看一次都觉得像针扎进她的心里。
那是吴越的钱没错,但那是落落偷偷放进颜如玉书包里的。
老师让大家自己把包掏空,东西都放在桌子上检查。
那是龌龊的事情,真龌龊。那就是你,陈落落的作为——希望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撒谎。
“这是你拿的吗?”
班主任问颜如玉,她慎重地用了“拿”而不是“偷”,她不允许这种侮辱自尊的字眼出现,因为她一直知道,自尊常常是比鸡蛋坚固不了多少的东西。
落落又瞟了一眼那两百块钱,酷寒天气,汗一下就流下额头,即使夏天她都不这样出汗的。那包里还滚出了一颗小铃铛,是落落手链上遗失的那一颗。
颜如玉张开嘴,他的回答很简单,声音干哑孱弱,他说:“是。”
大脑轰的一下,像有一万只金腰蜜蜂在里边摇头摆尾。血液全部汇集到了头顶,落落觉得好像有谁紧紧揪着她的头发抽她耳光。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还可以这样平静地回答“是”?你以为你自我牺牲很伟大?落落瞬间明白了“恼羞成怒”的意思。
颜如玉毫无怨言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低着头。
“你,你坐下吧。”
班主任好像突然筋疲力尽,把钱还给吴越,简单地宣布参赛人员。连投票都没有,颜如玉出局了。
在颜如玉之前,落落有过好几个同桌——总是往她胳膊上写字儿的,是李博;一做眼保健操就踩她脚的,是王桂川;不停拿走她铅笔盒里的笔,还说是自己买的,是乔渊明。但是遇见这样古怪的同桌,与她这样休戚相关的同桌,颜如玉,是第一个。
雪竟然开始无声无息降落,妈妈的短信:“落,蛋糕是你最‘哈’的紫色的,放学早点回家吃。”
雪,一片接着一片,落落在这场铺天盖地的白色礼赞中,迎来了自己十二岁的生日。
放学的时候,落落在桌洞里掏出一本硬壳笔记本,厚厚的,有些旧,封面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和本子原本的颜色混在一起,难看得要命。
不知道是谁把旧本子放在她桌洞里,落落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走出校门的时候,雪依旧在下,就像一片一片凋零了的善良的灵魂,好像还带着疼痛。
时间流淌得无知无觉,几个月之后,落落和吴越相视时的眼神已经不再像是两个私下分赃的小偷。
但是,秘密有自己的生命,它独自活了下去。
落落一回头,颜如玉正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封快递,信封上的字样让落落缩了下肩膀,伸出的手不知道怎么放。
“获奖证书”四个字就像一把刀子,透过颜如玉的手,递到她手心。
想起来了,那一切……
“这个给你。”一张打印纸塞进落落另一只手里,班长乔渊明说,“运动会报名的表格。填好送到教务处。”
落落的目光顺便落在了“男子1500米”一项上,然后,就粘在了那里……
像夜鹰啊,飞翔
运动会要开两天,天气热抽了风。落落在学校小卖部那里买全班的水,此外还得额外给乔渊明买棒棒冰。他连番提醒要葡萄味的,害小卖部的老板娘在冰柜里好一通找。
“葡萄味的?什么颜色?”
“紫色的。”
“又是紫色的?以前有个男孩来这里买过日记本,他特地要紫色的。据说,跑遍了半座城的文具店也没有紫色的日记本。他说要买给他同桌,听说是个有点自卑的女孩儿。当然,我这儿也不卖,可他还是想碰碰运气。看着他失望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内疚。也不知道那孩子最后怎样了。”
落落愣在那里,然后转身发疯地向操场跑去。身后的呼唤声、身边的景色,全都略成一个一个点儿,从她的坐标系上远远移动开去。
广播里已经开始在播报男子1500米运动员入场名单,有个熟悉的名字响起来。颜如玉疑惑地看向周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这是一种报复,因为内疚,所以要用更多的伤害麻木自己,让自己相信做得没错。所以很多人都因为要弥补一个小小的错误而想方设法将别人置于死地。所以,落落在那个没有人肯报名的项目上,擅自写下了那个名字。
落落被老板娘拽回去拿找回的零钱,那时,运动员们已经在跑道上“各就各位”。
远远看见他脱下了外套,别着那张别别扭扭的号码牌,用脚去踩蚂蚁。待发令枪一响,落落想大声喊,一张嘴,眼泪却流出来。再张嘴,泪水就流进去,很咸很咸。
50米、100米,他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总是躲避着跑步这件事?
800米,他落下了别人整整一个圈儿。头发随风而舞,闪出夺目的颜色。
为什么大家总是无法面对彻底的善良?也许是因为,在那面前,总是觉察出自己的卑鄙。
1000米,他仰着头,目光仿佛燃烧的木头坠入海水中,有一种决绝。
他拼上命了,他是那只夜鹰,为了和天空融为一体,为了在那醉人的光里流动,为了照耀。
照耀每一寸他踏足过的土地,每一个他眷恋过的人。
落落冲上去,跟着他在外圈疯了一般地跑,“颜如玉,颜如玉,停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落落跟随着那长长的跑道,边跑边哭,喃喃地说着,突然,惊天动地,她喊起来:“对不起——”
整个操场都望着呜呜大哭的落落,还有一些人惊叫起来——他们看到颜如玉先是跪倒在地,接着就趴在了跑道上。
风又三郎
她用行动嘲笑着他的善良,却遭到了悲伤的惩罚。
救护车来时的场面极其混乱,担架搬过来时,颜叔叔红着眼圈,连喘气声都带着颤抖。
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这两个人的相似之处,都是长长的倒三角脸,都姓颜。
为什么迟钝到要别人亲口说出,她才知道秘密早就摊牌,是她自己没去翻看。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没有把你生得健康……”颜叔叔无助地伸着两手,浑身抖着,咬着牙,眼泪像是从齿缝里挣扎而出,却爬满整张脸。
和落落一样,颜如玉天生就有心脏病,是不能剧烈运动的。只是,他没有幸运到可以找到移植的心脏。
“他说,他最近特别开心,因为有个和他特别相似的女孩儿。还说这女孩儿想带他跑步,好让身体好起来。还说,他是风又三郎……”颜叔叔说。
颜如玉,你为何不说?颜如玉,你这笨蛋!颜如玉,你说你蠢不蠢?
落落把那张号码牌紧紧贴近胸口——
0728——
使劲,使劲,想要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有一只手拼命拉扯落落的衣摆,落落看见颜如玉嘴唇动了动,将耳朵凑上去。
“本子,那本本子,你用了吗?”
刻意涂了紫色的本子,在她栽赃那天被偷偷放进她桌洞里的本子,扔进垃圾桶的本子,小卖部老板说起的本子——
落落从来没这么后悔过,从来没这样迫切过,无比想要把那本本子带在自己身边。
护士把颜如玉抬上救护车,他期待的眼神始终跟随着她。
“用了!”落落又哭了出来,用从没有过的大声喊道,“我用了——从头到尾,每一页每一行都写上了字!”
他欣慰地笑了一下。“你能,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另一个名字吗?”
“风——风又三郎!”
顿时,所有的喉咙都敞开——
“风又三郎,风又三郎,风又三郎——”吼声滚过大地。
拍小学毕业照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微笑,落落身边空着一个人的缝隙。这是全班都商量好了的。
“茄——子——”
落落努力微笑,跟随大家一起,微微歪头,深呼吸,想象明天。
风蜿蜒而过,缭绕指尖,飞得很远很远很远。
一行眼泪流下来。
后记:让我们再次相遇
分拣垃圾的大爷从刚送到的一批书本中挑出一个本子,硬皮,168页,看不出封面原本的颜色,只知道故意被涂成了深紫色。
说真的,涂得真烂。
有人叫了他一声,他顺手放回原处。
刷啦啦——
风一页一页检阅过来
手绘的心电图,长的、短的、波动大的、频率快的,每一页都有一张。
直到,最后一页,那张窄窄薄薄的纸上,是长长一条直线。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叫颜如玉,但如果一个人叫“风又三郎”,他也会答应。
妈妈是在一场车祸中去世的,她的心脏捐给了同一场车祸中的一个女孩儿。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滋味儿,尤其多年后,当他发现自己也有心脏病时。突然面对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生命,手足无措以外,还要独自面对爸爸的悔恨。
“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早知道,早知道……”
爸爸血红着眼,想来他并没有勇气说出,为了自己儿子,就把别人孩子置之死地的话。哪怕他心里最深的角落一定想过,那颗妻子的心脏,更应该跳跃在自己儿子的胸腔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父子俩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彼此。身为医生,连自己的孩子都治不好,却每天为了别人的病痛屁颠屁颠,算不算一种讽刺?
是在知道了落落的名字后才转学过去的,半嫉妒半好奇地,想去看看那个女孩什么样儿。
然后,就看见了她——
放鞭炮的时候要捂耳朵。
落落是个胆小鬼!
喝水的时候,会拿舌头在嘴唇上舔一圈。
落落有副馋鬼相!
写字时,用力到纸的背面都会破掉。
落落是个怪力女!
受表扬时,她的表情像配不上那赞美似的。
落落是个自卑女!
但是,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跑步一起说笑一起争吵一起打打闹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拥有了很多、很多记忆。
谢谢、谢谢,谢谢落落。
对这样的相遇充满感激,你是否也感到幸福?
在你身上继续活下去,健康活下去的,是妈妈啊。那是妈妈啊!
妈妈去世的那天早上,因为前一天吵了架,赌气没说再见。结果就真的没有再见。
所以,总是想着,要是再选择一次的话,无论妈妈让做什么,都会答应。
爸爸,看到落落,就好像看到妈妈依然活着。
所以,把妈妈的心电图贴在本子上,送给落落。
把本子展开,哗啦啦啦,紧紧拥抱每一张“心跳”——长的、短的、波动大的、频率快的……
这是最后一次拥抱。
妈妈,你好吗?
妈妈,再见了。
把手圈起来,放在嘴边——
落落。
陈落落。
馨香。
李馨香。
简单的名字,叠加在一起,在最深最深的地方,在空气与宇宙的空白处,交融成血流,汇集成骨肉,完整地交融在一起。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们都要健康,我们一定要健康、幸福。
然后,有一天——
让我们再次相遇。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