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木廊桥

2012-12-29 00:00:00冬雪中流
当代人 2012年2期


  1
  宋代,中原地区曾经有过“走廊”样式的桥,桥身、桥面、桥爿,包括桥上的顶,都是木头的,接头处看不到一颗钉子。有些也很讲究,桥面两边有“长凳”,顶上有“屋檐”,屋檐上有“龙”。这样的桥建在小河或者溪流上,中国的北方叫“木桥”,南方叫“蜈蚣桥”,叫了几个、十几个世纪。
  美国也有这样的桥,叫“廊桥”,就算横跨的是小水沟,也叫“廊桥”,像“罗斯曼桥”,建了也不过100多年。但是,人家要浪漫,于是缠绵悱恻,演绎“廊桥遗梦”。“廊桥”这“梦”做到中国的时候,那些隐藏在深山里,几乎是外国木“廊桥”祖先的桥,还被“蜈蚣”“蜈蚣”地叫着。
  追本溯源,中国本地“廊桥”这名字,竟然是1996年11月12日的《中国摄影报》成就的。这天的报纸上,最先刊登出“廊桥”俩字,从此把图片和文字结合在一起了。其实,这些精美的,长得像走廊的桥就是浙江省温州地区泰顺境内的“蜈蚣桥”。“蜈蚣”改“廊”,也算是在跟国际接轨。
  一认真,一仔细,敢情咱中国这些“蜈蚣”还是世界桥梁建筑历史上的奇迹,够“毒”吧?这些古廊桥的奇异之处不但在年代久远上,还在力学的运用、对接的精巧、设计的人性。贯通着千百年前工匠们的智慧、审美与思想,当时人们日常生活里的喜怒忧乐,统统地凝聚在桥里,横卧在清波之上。
  千百年来,过来过去的人坐在桥上,歇歇脚,气喘吁吁地看看上游的水,再,气定心闲地一扭头,看那随水而去的阳光悠悠然然,想也是惬意夹杂惆怅的心思了。这时候,个别多愁善感、心怀情义的人,免不了要叹口气,拍拍心上的风尘,站起来继续赶路。
  继续赶路,这才是生命里最要紧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有意识和无意识,都在因缘里。就拿我来说,假如没有离开北方、离开中原,就不会离“廊桥”如此之近:假如不知道“廊桥遗梦”,我也不会对“廊桥”这么敏感与好奇。
  2
  去看廊桥的那天,有些阴,有些风雨。
  偶尔,露出点阳光,很像老天看到某个可笑的人或景,微笑一下。凭人类的智慧,这一下“微笑”,就足够人们回味、思想一辈子了,我想。而我要看的“木廊桥”,经过日月照耀、风雨涤荡,剩下的精髓怕是深深地扎入土地甚至人心里了。这时,去看那古老的桥,一定要怀着古老的心情,才可听清桥面上人们世代经过的脚步声,是怎样咚咚咚咚地响。
  车在山路上,绕啊绕的,钻了山洞,出了山洞,再出,再钻。这车子,很像无知女,更像风韵不存的老无知女,扭来扭去。路边的人间烟火越来越少的时候,眼前是相对的静谧,突然就有些惶惑的感觉溢满心头。
  我知道,已经到泰顺境内了。
  资料上讲,泰顺这地方,是浙江省最南部的地方,和福建省只隔着一座山。这也是浙江省内开发最晚的地方。
  事实上,泰顺境内,木结构古廊桥,保存完好有模有样的就有32座之多。其中,号称“最美的廊桥”——溪东桥,在泰顺的泗溪镇。跟这桥同时代,又差不多同“村”的还有一座,同样有着“最美丽”的称号,甚至还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美名,叫北涧桥,位于泗溪镇下桥村,因跨北溪之上,故得此名。北涧桥和溪东桥,在当地称为“姊妹桥”,两者距离很近,样式基本相同,恐怕是同一个非常讲究诚信与美的“包工头子”所建筑。
  建成的那年,是1675年,也即清朝康熙十三年。
  北涧桥的美,在行走的路边、边上的景。
  从温州到泰顺境内,不用到泰顺县城区,北涧桥就在半路上。可以想象,一条马路靠着山,山的对面还是山,两山的山脚相对着,伸展开,形成大片的平地,大片的水,远远看去。高出水面51米的这廊桥,就像“新月出云”、翘首期盼的美人。
  江山易得,“美人”难求。
  3
  在路边,就可看见桥边的树,三两棵:四五棵。
  树是标志,太大,也太老了。虬枝参差,茂密,很像一位位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老寿星,廊桥就在它的怀里,树的手遮蔽了半个桥。这时候,你可以想象这树到底有多高了吧。我看到古树的第一眼时,就想这树和桥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先有树,后有桥:还是先有桥,后有树。反正,这树和桥的下面,是水,清清白白的水。
  要到“廊桥”的跟前去,得过水面。水面上百米,切成条状的垫脚石一溜地通到桥下,它们等距离地排列着。我在上面慢慢地走,小心地走,水不深也不浅。一群一群的小鱼,忽尔向前,忽尔退后,眼睛尖的还会看见带着颜色的小石头,像各类禽鸟的蛋,圆润地在水底仰面朝天,白天晒阳光,晚上看星光。
  心思在脚下,在桥上。所以,听不见近处潺潺的水声,也没有鼎沸的人声。安静在心底,心事就去了远方。于是,深山里传来乌呜。那鸟见过世面,根本不在乎路上、水上赶脚的人物。开心了就娇滴滴地唱两句,不开心了就冷不丁地嚎两声,吓人。
  偶一抬头,还可看见有鸟在桥顶上萦绕,使这桥凭空充满诗情画意。桥不说话,也不笑,只是叉开两腿立在那里,水之上。连着这岸和那岸,这面有花,花上有蝴蝶:那面有树,树里住着鸟,这算不算是和谐别致的搭配呢。
  许多年前,知道“廊桥”俩字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咱中国就有,也是木头做的,还是世界上最古老的。
  那时候,就很好奇,就想着这样的桥,一定弥漫着木头的香,在这一方天地间袅袅又婷婷。走在上面,轻巧的脚步声和着被水洗过的天籁之音,从桥的这面传过来,又轻轻地传到那面去,轻轻地。
  人们站在这可爱的桥头上,能不悄悄地把一张字条,藏在两木之间的缝隙里,“人约黄昏后”吗,幽会,私奔。想啊,月上柳梢之时,牵着心上人的小手,不顾乒乒乓乓跳着的心,一路小跑:一路迂回、穿梭,躲避无关的人与狗的眼,穿过细密草叶的时候,还要不断地回头远望。
  岸上,灯火阑珊里的人家不管有没有爱情,还活在那里,灯火阑珊里的水不管有没有生命过往,还亮在那里。因为,人间有灯,天上还有星星。
  4 我终于站在木廊桥上了。 可是,桥上已经没了千年的古木馨香。 来怀古的人不多,来看“美人”的不算少。江南的深山里也有着“美人”待价而沽,路边的夜店不说,就算这罕见的桥头、桥侧,同样卖了冷饮、小吃,烟熏火燎的。没有静谧。也就没有了古朴。我准备了很久的古老心情,就这么给颓废了,还真的不如远远地看,痴痴地想。
  从这头,到那头,十几米长,再回过头来,寻寻觅觅。
  我想找一找远古的影子,找一找千百年前的情景。那天,那水,那轰然倒下成为木桥身子的树,还有人,是不是也像我现在看景一样,活得很机械,看得很程序。
  木桥的中间部位,壁上,建个凹,成了神仙居住的行营。细节也是寻常寺庙神龛的简化,并没有奇特之处。一只香碗几缕香,或许还有更多香的灰烬,只是在夜里,风过的时候,都已经跟着风消失在天地之间了吧。
  虽然,我没看出香火的鼎盛,倒也担心起来。如果哪一天,风高月不亮,那星星之火会毁了这座桥的。因为这桥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响干响干的木头啊!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懒懒地倚在佛龛旁边,看着不知道是哪个窑子胡乱烧制出来,又不知被谁放到“凹”里面去的小佛。它盘坐着,曲着手指计算着,算计着。
  算计谁呢?我想。我真想来几嗓子“沧海一声笑”,精神层面的信仰若没了,谁还信你啊,
  黯然望着桥窗之外,高桥之下。
  旁边,伸手可及的树枝和树叶儿,它们早已经给我很多灵感和幽思了。
  这树上,到底孕育了多少代积极向上的翅膀啊。现在,它还伸着巨大的手掌,抚摩与庇护着木廊桥,不管天气怎样变化、时代怎样滚滚向前,它都是这个姿势,不言不语,坚持不懈地一站就是成百上千年。它所庇佑的不但是人类早期的心血之作,应该还有一脉相承值得传承的中国精神吧。也许,这树的心里存在着感激,感激当初的人类没有把它放倒,没有用它的身子去换几夜笙歌。
  这时,小风吹过来了,就像附近群山深深的一声叹息。
  换种心情,探身出桥,下望,我要振作地发现美!果然,一个精彩绝妙的画面扑面而来。
  一览水清明,再览众人小。
  其实,人置身于星球之上,群体之中,是何等的小啊,连棵树木都不如的感觉油然而起。仿佛,树为桥生,桥为树建。而那景色中人,也不过是点缀,是装饰,远远达不到永恒的境界,烟云罢了。太喜欢这样的景色,情景交融得天衣无缝。就是那风,也变得温柔,仿佛前来的目的,只为摇晃摇晃碧绿的树叶,相互之间打着招呼。
  毕竟,它们彼此照应、温暖了上千年。
  那桥呢,跟着发出点婆娑的口自声,就像抖落身上从早到晚沾染的风尘。预备迎接星光、月光的洗礼。听吧,古人的智慧辗转在他们童年的日子里,他们生出那个时代的欢声笑语,接踵而来,擦肩而过,略带温存地,一溜划过桥面,梦一样的落到水面上。
  5
  罗斯曼桥,那只是个梦。
  那个美国乡村的桥,那个发生了“四天爱情”故事的“罗斯曼桥”已经被烧毁了。
  中国的中原,像北涧桥这种木质结构的桥也“突然”就没有了,消失在宋朝那成片的战火之中,这是千百年后我所推测的原因之一。我不愿意天真地想象另一种可能,就是宋朝就有过的这种更加古老的木廊桥,被整体搬迁到了浙江、福建一带的深山老林中,被“蜈蚣、蜈蚣”改名换姓地叫着,是不是想借着“蜈蚣”的“巨毒”来恐吓破坏它的人呢,其实,在中国,“毒”与“独”和“读”,这三个字就发不出第二个音来! 喔,容不得我瞎想。 我已经被“边上”的景色诱得很久很久了。 傍晚时分,太阳终于睁开眼晴,把色彩倾倒在桥上、水中,人心上。那半江也跟着瑟瑟,跟着红起来。那桥,那树,那景,顷刻间都被披上斑斓的色彩,浓浓淡谈的。黄的灿烂,红的像火焰,就连那暗绿,也隐含璀璨的亮光。
  这突如其来的夕阳下的木廊桥景,令人惊叹。
  桥后的花痛痛快快地开着,也许名字就叫“鸡冠花”,就一株,开得大红大紫。仰望廊桥,它也仿佛披上崭新的袈裟,慈祥着眉目,安详的样子让人心灵沉静。我突然就想住在这里,住在水边,等到月亮大起来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站在高桥之上寻“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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