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线

2012-12-29 00:00:00刘金梅
山花 2012年6期


  去,还是不去?
  小学教师朵拉站在镜子前,自言自语。她已经换过三套衣服了,第一套很古典,中式唐装,腰身收得紧紧凑凑,高跟鞋一蹬,有一种脱离现实回到古代云里雾里的劲儿;第二套藏蓝色小西裙套装,肉色高筒丝袜,完全是参加商务会谈签订重要合同的架势;第三套纯粹的休闲风格,亚麻长裤,棉质上衣里面配一件波西米亚碎花小吊带,就像是淘宝网里跳出来的职业服装模特。三套衣服都脱掉,半裸体的小学教师朵拉站在镜子前,摆弄着自己的一头长发说,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干吗不去,去呗!书房里的油画教授双喜说这话时,头都没抬。过了一会儿,他又甩过来一句,都折腾一下午了,临到河边又回头。哎——我说,都有啥大人物啊,这么紧张?
  哪有什么大人物。
  那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了吗?
  随着门“砰”一声关上,双喜的心也“扑通”一声落回肚子里去了。午睡后,朵拉洗澡,双喜心里酸酸的,躺在床上想,不就是一顿饭,至于嘛。之后,朵拉穿行在卧室大衣柜和卫生间的大镜子前,跑马灯一样,穿戴好了路过书房,问一声,哎,这身儿怎么样?双喜开始还抬抬头,看一眼,等他发觉换来换去,都是已经看过无数次的那几套旧衣服,没一件更新,双喜心里就有一点点不是滋味。他是这个穿梭往复来回换衣服的女人的男人啊,老婆穿梭在衣柜和镜子前,他不仅仅看到了朵拉的旧衣服,还有朵拉前胸的沉坠,还有朵拉后背的肥厚,还有朵拉既不沉坠也不肥厚很合适地穿着这些衣服时的旧日身影,迭放镜头一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交替出现……油画教授双喜强迫自己看手中的硕士论文,创意思维,逆向思维,格式塔……双喜不看朵拉看论文,论文的名词在纸面上跳跃,朵拉的身影在脑子里穿梭,直到门“砰”一声带上。
  双喜从书房里出来,沏了一杯龙井茶,想了想,又冲了一杯咖啡。一杯龙井一杯咖啡并排放在书桌上,热气袅袅,双喜“扑哧”一声笑了,一边喝茶一边喝咖啡,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乱七八糟。把自己放倒在书房的单人床上,论文扔掉,眼镜扔掉,双喜大睁着双眼,瞪视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十多年没有刮过腻子了,有些起皮。还有苍蝇的尸体,蚊虫的血迹,墙角处丝丝缕缕的灰尘线,没有风,却在轻摇慢晃。双喜盯紧了灰尘线,叹一口气,几秒钟过去,灰尘线竟然欢快地舞蹈,像是在呼应。这很好玩儿,双喜深吸一口气,使足劲儿猛吹,几秒钟过去,灰尘线遭遇强台风一样一边倒伏,有一根似乎已经断掉,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双喜屏住呼吸,他不想这根飘摇的灰尘线遭遇太大的外力,他想看看,这灰尘线会自由落体,还是曲线游移。灰尘线飘飘摇摇,大摇大摆地在空中盘旋,眼看要垂直行进了 ,一声尖利刺耳的声音响起,是一楼捅下水的机器声,穿越楼层,直入耳膜。看那灰尘线,像受了惊吓,快速向上飞跃,一眨眼的工夫,俯伏在了侧面的墙壁上,摇摇头摆摆尾,没有了动静。双喜深吸气,长呼气,面对着墙壁灰尘线的方向,一口接一口吹气,墙角处那些没有断掉的灰尘线都摇摆成暴风雨中的小树苗了,墙上的那一根,竟然铁了心,俯伏在墙壁上,任尔东西南北风。
  双喜很生气。他爬起来,站在床上吹气,俯伏在墙壁上的灰尘线虽然摇摆,间或上下移动一下,就是不落。双喜伸出手,摸了一把,灰尘线一头断掉离开墙面,另一头单挂在墙上。双喜再摸一把,墙上的灰尘线不见了,四下逡巡,不在床上也不在顶棚上,灰尘线就俯伏在双喜的手背上,痒痒的。从床上跳下地,到客厅的垃圾筐前,双喜想把灰尘线直接抖落,没想到那家伙铁了心,黏在手上就是不下来。双喜先是左手帮右手,然后右手帮左手,右手帮左手左手又帮右手,灰尘线不是黏在左手上就是黏在右手上,直到抽出一张餐巾纸揩拭,灰尘线才吸附在餐巾纸上跌落进垃圾筐里。
  粘——皮——扯——肉,双喜拖着长音说出一句西部地区方言。
  朵拉回来,没按门铃,掏钥匙开家门,换了拖鞋蹑手蹑足去书房,双喜已经睡了。朵拉把双喜手里的论文稿抽出来,又把双喜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了,要关电脑。双喜说,别关,还要用。朵拉回头看看,依旧把电脑关掉,关灯,退出书房。
  朵拉的睡眠还算好,只是早晨起得早。多年来的习惯,早晨熬一壶奶茶,儿子上学前热热喝一碗,一天都会暖暖和和。儿子上大学走了,熬奶茶,喝奶茶,是朵拉每天必做的功课。
  烦躁时,朵拉奚落双喜,日本没人熬奶茶喝,也没见你怎么着啊?
  双喜答:秋后算总账。以前损失的,以后补回来,加倍补回来,萨玛干,额不亘做到了吧?双喜用蒙语表达,大意是说,老婆子,老头子做到了吧。额不亘的意思,汉语几乎没有能对应的词,做妻子的却懂。
  朵拉的眼神儿狠狠剜了一眼双喜:没正经,喝你的咖啡去。
  想到咖啡,朵拉想起书房的茶杯和咖啡杯。昨晚上怕弄出动静,没去收拾。一推门,愣住了,双喜坐在电脑前,屋子里烟雾缭绕,空气都是蓝色的。
  没睡?这明显是一句废话。朵拉说,啥事儿啊,又熬一个通宵?
  双喜没说话,嘴里叼着一支烟,双手敲击键盘噼里啪啦响。
  还是论文,有完没完了,不是说好拍片子去?
  先不拍片子了,逛街去。
  五月的塞北,正是三月的江南,姹紫嫣红开遍。只比江南多一样,湛蓝到近乎透明的天空;也比江南少一样,黏稠到浑身湿透的水汽。五月的塞北,空气清清爽爽,刚刚下过一场雨,有了湿漉漉的土腥味儿;路过街心公园,浓烈的丁香气息扑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脸色,也清爽爽的,遍布着丁香的气息,雨后泥土的腥味;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身躯,纷纷舒展开来,接受这五月阳光的抚慰。
  五月的首府广场,人群熙熙攘攘 。油画教授双喜闻惯了颜料松香水的味道,闻惯了亚麻布乳胶漆的味道,最受不了人群的汗臭气,也受不了大商厦白炽灯的烘烘灼烤。进商厦不到半个小时,双喜就开始眼晕,头也晕,他感觉胸口憋闷出气不匀……双喜想跟朵拉说说自己的感觉,喊了两声朵拉没回头。人太多,朵拉全身心投入服装的海洋里,根本没听到双喜的叨咕。双喜紧走两步,拍了拍朵拉的后背,做个手势转身往外走。朵拉看着双喜匆匆忙忙的背影,叹一口气,一转身没入人海中。对于朵拉来说,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来来往往,就像鱼入大海,鱼儿成群结队旋转着在海底共同寻觅,这才是女人的天性呢。
  朵拉一个人在人群里穿梭,到底惦记着双喜。她匆匆浏览了三楼的女装区,只在几个合适的品牌前略作逗留,就返回到商厦的正门口。双喜面对着大厦,正盯着大厦门厅上巨幅LED广告抽烟呢,画面上是一欧洲美女,正在推销珠宝。
  这么快?
  没啥可买的。看中的都贵,买不起。
  看中就买。走,进去。
  朵拉诧异地看着双喜说,一夜没睡,发烧了吧你?
  审论文的钱,五篇,一篇200,够不够?
  1000块钱,朵拉想说,三个1000块还差不多。她瞟一眼双喜,看双喜自信满满的眼神,说我们走。
  双喜跟着朵拉赶乘公交汽车,4路,回家的车。朵拉拉双喜下车的地方,是学校的家属小区。朵拉七绕八绕带双喜进的家门,不是自己家,是九号楼最西边的一楼西户。两人敲门,进去 ,一位笑吟吟的蒙古族姑娘引他们进里屋。
  这是一家裁缝店。店主是一位蒙古族姑娘,专做民族服装。双喜和朵拉都有传统的鄂尔多斯特色的民族服装,帽子马靴腰带一应俱全,太齐全了,太正式了,却少有机会穿着,放在衣柜里,只是一个念想,一种拥有的心理感觉而已。双喜留学日本还一直带着,拿到博士学位那一天,双喜穿过一次,拍了几张照,换下来了,要穿博士服戴博士帽,不换不行。
  生活装,就是平时能穿的蒙古服,可以吧?
  答复的肯定,朵拉来了兴致。她开始挑衣料,量尺寸,要给双喜也订做一件。
  是啊,哥,做一件吧,电视台主持人都来做。料子要涨价了 ,秋天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现在什么价格?
  像姐看中的这块料子这种样式,800元一件。我们这些镶边条,都是手工缝制,很费时间的。
  姑娘,做裁缝几年了?双喜问。双喜对衣服没兴趣,对姑娘有兴趣。
  噢——有十年了。裁缝姑娘用蒙语叙说自己开裁缝店的经历,一边说一边量尺寸,又拿出各种民族图案的花边料让朵拉挑选。朵拉看着双喜,说:
  这个你内行,你挑。
  裁缝姑娘端详着双喜问:哥也是做服装的?
  双喜摇头,朵拉说,他画画,研究颜色的。
  裁缝姑娘面露喜色,说,我最缺设计师了,要是哥能帮忙,我免费给你们做,一人一套,嗯——常年免费也可以。
  朵拉激动了,拉着裁缝姑娘的手,家长里短聊了起来。双喜给朵拉一个眼色,自己先出去,院子里吸完一支烟,才恍然想起这是自家的小区,自己多年居住的家属大院儿。
  油画教授正在掏钥匙开门。电话响了。电话里一口一个双喜哥双喜哥叫得特别亲的,是他一个女同事,正在读本院另一个相关专业的硕士学位。让双喜昨日电脑前守了一夜,抽掉了两盒苁蓉烟,两天一宿不干其他事儿,绞尽脑汁琢磨的那篇硕士论文的作者。
  朵拉一进门鞋也没换,立在书房门口问:硕士学位啥时候答辩?刚才看见娜仁,也抱着一摞论文,眉头皱成一块抹布了,她能带硕士?中专毕业生,唱歌的,她自己,会写文章?
  娜仁是音乐系唱长调的,天生一副好嗓子,本校中专毕业留校,随着学校的专升本,职称也一步一步晋升,现在是音乐系最年轻的长调教授。
  双喜本来不打算跟朵拉说论文的事儿。现在朵拉提到了娜仁,又接了女同事的一个电话,双喜冲进书房 ,把一沓子论文拿出来,说:你看看,你看看吧,用你小学老师的眼光看看,这也叫论文?这个还好,这个,什么狗屁文章,用心理学原理,阐述一幅画的构思创作过程,心理学能解释一幅画的思维流程?什么同构,什么解构,什么创意思维,什么格式塔,又不是做衣服,又不是生产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它会有一个工艺流程,艺术能流程化?能把一幅画的思维过程说清楚,真他妈的神了!这要真是能说清楚也算他有本事。云里雾里的,绕了半天,用概念套概念,一堆狗屎,五万多字啊,臭狗屎一堆,还硕士论文呢——两天一宿我干吗了?我就查这些概念了。概念能查出来,一个概念一个概念交叉缠绕在一起,一句话里三四个概念,还互相打架,神仙来了也看不懂,睁眼睛不说人话,这就是……这就是睁眼睛说瞎话的典型例证!
  打回去,重写呗。
  重写不重写是人家导师的事儿,我是评审。
  双喜气呼呼回到书房,接着抽烟。几袋烟的工夫,朵拉进来:这五篇论文,四篇说人话的,也就一篇不像话。实在不行,你就打回去吧,重写对作者也好。
  打回去?你知道这作者是谁?院长的研究生,我的同事,刚才还拨电话求情呢。
  院长不把关?
  谁知道,另一个专业的娜仁吧。我还得找优点,还得给人家评定为优秀!
  蒙古袍我不要了,双喜,你把钱退回去吧。
  退——为啥要退?院长夫人尽穿大品牌了,我老婆才穿一件手工缝制的蒙古袍,为啥不穿,为啥要退!
  双喜,你以前可不这样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两天一夜想明白的,双喜说完,一甩手进书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天空白色,有蓝的云朵游移。沙漠连绵起伏,是无尽的黄。戈壁滩骆驼散落,成就灰的点缀。牧羊人怀抱套马杆,蹲伏在骆驼前打盹儿。骆驼们在反刍,嘴角优雅转动,大眼睛瞪视远方,一滴泪从眼角滚落,陨石般降落,沙漠腾起一层云烟。眼泪的降临,陨石般沉坠,惊醒了牧羊人,骆驼一样的眼神四处瞭望,烟尘弥漫,旋转成七级风暴,天地间灰黑一片……一根灰尘线,飘飘移移而来,伸手抓一把,没抓着,双手一顿乱挥,灰尘线在玩捉迷藏,线头弯曲成一张笑脸,牧羊人的笑脸……
  双喜“呼”一下坐起来,抬头望定天花板:苍蝇的尸体,蚊虫的血迹,墙角处丝丝缕缕的灰尘线,没有风,却在轻摇慢晃。双喜跳起来,空中抓一把,什么也没抓着,双喜跳下床,冲出书房,奔卫生间,拿扫帚抹布,返回书房,站在单人床上,冲房顶一扫帚过去,墙角处丝丝缕缕的灰尘线顷刻间消失殆尽。
  朵拉站在门口,她接过双喜的扫帚抹布,问:真的不退?
  粘——皮——扯——肉,我说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