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如做母亲那年刚好三十岁,生下女儿后,林如非常担心自己会就此衰老,她天天对着镜子观察自己在体态和容貌上跟过去有什么不同,满月之后就坚持每天在家做运动,带孩子就像是丈夫罗卫一人的事,林如身份上还怎么都转不过来。特别是刚刚生下女儿在医院时,医生抱过孩子放在林如身边,林如母亲说,来,让妈妈看看。林如一下子就被吓着似的退出好远,母亲口里说的妈妈就是说自己了?可她怎么都觉得别扭。林如母亲说,你是妈妈了,来,抱抱女儿。林如却不敢伸手去接,小东西又软又嫩,林如担心自己失了手,所以始终不肯接。后来罗卫就忍不住了,妈妈不肯抱,就爸爸抱吧。罗卫也显得怯生生的,那手臂十分僵硬,但眼里早就流出了柔软的目光。
罗卫自从有了女儿,心思一下子全部都到奶粉、尿不湿上面去了。林如说,罗卫,你看我跟从前有什么变化没有?罗卫懒心无肠地说,没有,跟从前一样好看。林如说,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知道我跟从前一样?罗卫抱起女儿说,都做母亲的人了,还想跟小姑娘似的,是不是有点自寻烦恼!林如不问了,她对着镜子叹息说,我真的是老了。
林如跟罗卫恋爱开始得很早,他们都是对方的初恋。16岁那年,罗卫跟林如同在一所中学念书。一天晚上,罗卫把林如从家里约出来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林如说好吧。罗卫让同年级的那些男生在心里一遍遍地骂道,罗卫你小子真是憨人有憨福。毕业晚会上,林如和罗卫成了全班人目光的焦点,他们不相信林如以后会真的嫁给罗卫。有的人还甚至幸灾乐祸地笑说,罗卫,把女朋友看紧点,当心哪天跑了哦。
毕业后,林如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的美术系,罗卫却早早地被父母通过熟人关系弄进了公安局,穿起制服做了一名警察。林如那时候成天待在学校里除了上课,其余的时间就不停地看金庸,读古龙,别的女生都成天被爱情小说弄得哀哀怨怨的,只有林如,成天看江湖上的爱恨情仇,看得整个人神神叨叨的,有时突然半夜醒来,叫醒同室友,躺在蚊帐里说,她梦见了白骆驼和红月亮。罗卫只在周末时才到学校里来接林如回父母家。然后罗卫就说,等你毕业就做我的新娘。
四年后林如终于毕业了,分进一所服装学校做教师。八月的一天,他们如愿地举行了婚礼。
结婚照是在林如的一个好友那儿拍的,彩色和黑白的加在一起有一大摞,林如挑出一张照得有点失真,但很有构图感的照片放大,挂在新婚的卧房里。其实,卧房才是他们真正的新房。因为跟罗卫的父母同住在一套屋子里,他们没有条件把所有的屋子都变成新房。但林如对于这一切并不在意,她的善解人意让罗卫的父母逢人便说,我们一定是上辈子修得好,有这么个好媳妇。而林如的父母却不这么认为,特别是林如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女婿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回事。林如的父亲认为罗卫平庸至极,只不过女儿跟罗卫固执而漫长的恋爱,已经让所有的人别无选择。接亲那天,林如的父亲把罗卫单独叫到一间屋子里,作了一次很长时间的谈话。后来林如问罗卫,那天我父亲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罗卫淡淡地说,无非是一些女儿出嫁时父母做的一番交代和祝福的话罢了。
可能是恋爱的时间太长,结婚的喜悦像是被冲淡了,就像一条小溪最终流向大海。
二
林如生了孩子之后,半年没有上班,等到再走上讲台时,自己都有种陌生感。像穿了件不合体的衣服,总让她浑身别扭。罗卫却比林如看得开,不就是个饭碗吗,何必那么当真。但林如却觉得自己要是连课都上不好,她就不配做一名教师。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上,林如认为这只是她个人的事情,与这个家没有关系。谁让自己当初一定要选择这个职业呢。更重要的是,林如觉得拿画笔的手都僵了,便翻箱倒柜支起画架来,准备画画。罗卫说,你真是会凑热闹,屋子本来就挤成这样了,还添乱。林如不得不收起来,再看看这个被罗卫弄得跟儿童乐园似的屋子,各种有声无声的玩具堆满各个角落。罗卫说,要不你到客厅去画吧。林如觉得不妥,客厅是跟公公婆婆共用的屋子,再说,老人见了肯定觉得现在带孩子是头等大事,自己却闲得下来画画,存心是想惹老人不高兴了。林如说,算了,等上班我到学校要间画室再说。此时的林如不得不退让到一个次要的位置上去了。
罗卫常对朋友们说,他是又当爹又当妈。当然这口气里带着一种对婚姻生活感到不满足的慰叹。林如说,谁又没逼你,看你一副“委屈”样。朋友们哈哈笑说,娶了林如这样的老婆,这就是代价呵,可别不知足了。罗卫当然很知足,只是有时候,过度的疲劳总会引来一些情绪上的不快,但抱着女儿,心里的踏实感就会把这些统统冲淡。他们过得很仔细,也很平淡。像所有夫妻一样,结婚生子,点点滴滴经营着这个漫长的日子。他们对对方都没太多的要求。罗卫就从来不要求林如做一个传统女人,在家伺候他跟女儿,而林如也从来不要求罗卫像其他男人一样,奔个什么社会角色之类的。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别的夫妻那种爱得轰轰烈烈的,又闹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从恋爱到结婚,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蚀掉了林如生命里应该更灿烂些的那段时光。
这样的日子的确过得非常平静,但是不是太平庸了些呢?林如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心里暗流涌动,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像黑夜里的点点模糊的光亮。
三
李松波成为林如跟罗卫的朋友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时候林如分进这所学校,李松波已是学校的有些资历的老师。他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美术学院。林如刚来时就听同事谈到过李松波,说他当初本来可以留校任教的,却是因为女友一定要他回来,年轻气盛的爱情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他想都没想就放弃了留校机会,哪知,等他带着手续从北京回来,到单位报到后,女友却跟着别人出了国。听同事们说,这事对李松波打击挺大的,后来几年里,也懒心无肠地谈了几次恋爱,最终都无果。不过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传到后来,这事再议起,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又有新的发展,像是跟这事有关的,说李松波虽很有才华,但却是个怪人。学校的老师都说,估计还是因为女朋友的事,对他打击不小的,如果留在北京,他的前途肯定是不一样的。他对什么展览呀获奖呀统统不在乎,也基本不参加的,在旁边人看来他挺消极的,是个离画坛很远的人,多年来,跟他最亲的就是他那间堆满画框画架的画室。但待在画室里,其才华仍然是显露着的。所以,便有画商转弯抹角找到他,出高价,要买他的画。
林如跟李松波刚开始也只是互相认识,最多在学校开会时打打照面。两人第一次说话是那次学校开大会。每次开这样的会,林如都挑最后一排的位置,因为那会开着挺难熬,林如习惯带一本书,躲在后排看,时间就好过得多。那次,李松波跟林如坐一起,两人打了招呼便等着开会,林如那一段很迷画家弗洛伊德,没想,李松波见了林如手上的画册立即就兴奋起来,大谈弗洛伊德的画风,李松波对弗洛伊德的喜爱说到了林如心里去了。
自那以后,林如喜欢跟李松波在一起聊天,林如觉得自己在李松波面前,就跟学生一样,好多自己想不透的困惑都在李松波这里得到了解答。这样,李松波有时就成了林如跟罗卫之间的一个话题。比如说,学校教师之间争先进,闹得翻了脸,李松波却把自己的名额让出来,说别人也许更需要它。在职称上李松波也看得很淡。林如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对罗卫谈论着李松波,有一次我问他怎么连职称都不在乎。他笑说,我的英语次次都考不过,算了。更有意思的是,李松波居然连省美协的会员都不是,那次省美协开会,把通知寄给他,他没去,美协的人打电话问李松波怎么没来?李松波说忘了。他好像成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待在画室里。
林如跟罗卫说,像李松波这样的人,这些东西倒显得多余了,也许正因为远离这些东西,他才会更纯粹。他靠的是实力与才气。林如的口气里带了一种仰慕和坚定。罗卫点头说,怪人。但神情里有点心不在焉,同时又有点不解,一个男人怎么会对功名无动于衷呢。林如频频在罗卫面前提起李松波,并总是抢先就把李松波放在一个几乎完美的高度上来谈论。这样,罗卫对李松波就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等见到李松波时,罗卫才明白李松波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后来,李松波便成了林如夫妇的朋友。那时,罗卫到学校去接林如下班,也愿意到李松波的画室里坐上一会儿。他们聊天,喝酒。有时在酒的微醉里甚至聊到深更半夜。林如问罗卫,你对李松波怎么看,罗卫说,不错。挺能喝,并且酒品很好。林如哈了一声,你真是会评价人呵。那当然,男人看两点,一是牌桌上,二是酒桌上,保证错不了。林如吹出一口气,斜了一眼罗卫,觉得罗卫这样谈论李松波让她有点不是滋味。罗卫看着林如说,像他这样的男人少见,但绝不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林如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学校好多女学生就很喜欢他。罗卫的表情有点别扭,也包括你吗?林如的脸红了一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罗卫当然不会当真,他了解林如,也知道自己在婚姻中一直做得很好。从前,有时跟几个儿时朋友打打牌,有了女儿,他的全部身心都在女儿身上。他父母见着儿子成天辛苦,有时主动带着孩子,让他出去放松,这样,罗卫就会像从前那样,邀了好友,打打牌,又可以聊聊天。他过得很严谨,也很懂得这个家的价值。因为他的美满婚姻,他成了父母的骄傲。但林如总是这么谈论李松波,终于引起了罗卫的注意。
他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罗卫突然关心起李松波的家庭来。
不知道,从没见过。倒是听学校老师们说过,厉害得很。林如说。
罗卫的问题就终止在这个女人上,他没有再追问关于李松波的一切。
四
罗卫的脸上时常能让人看到一种对于婚姻,对于妻子的满足感。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觉得是无怨无悔的。他简单地认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一个像林如这样容貌娇好,又有着一份体面职业的妻子,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林如是一个规矩和严肃的女人。罗卫对于这一点是很有把握的。再说,林如跟罗卫在一起的时间如此之长,情感与经历早已相互渗透。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如果要说他们之间还有区别的话,也是性格上的不同,不过这种不同也是为了相互弥补。他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比如说罗卫喜欢打牌,林如陪着,在一旁看书,朋友们还开玩笑说,罗卫,你居心够深呵,把老婆带来,坐在旁边看书,是看你输还是看别人输呵。林如说,我看书,那你们一定都是赢家,输的是我。说得大家没话说,说林如真是会说话。有时,林如喜欢跟朋友聚会聊天,罗卫也会一同去,不过朋友们多是林如的画友,聊的话题自然就会离罗卫远些,罗卫就好脾气地坐在另一端,神情有些严肃,像保镖一样的,一言不发的。但是,他们都能在这样的方式里找到平衡,也能相互接受和宽容。直到有一天,这种满足感终于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电话横刀夺走。
那天天气比往常要热,因此女儿哭闹了很久才疲倦地睡去。林如躺在女儿身边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已经快看完了,书被翻得皱皱巴巴,也许不止看了一遍。罗卫坐在靠床的另一头电脑前看网上的时事新闻。电话响起的时候,他们两人都不大不小地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林如随手按下免提键喂了一声,电话里便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林如,我是松波,说话方便吗?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见你。李松波的声音在深夜的卧室内显得出奇的大。林如跟罗卫同时僵住了,各自的表情都立即变得很难看。林如挂掉电话,怔怔地看着话机。
罗卫走到林如的面前来,看着林如,很久之后才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什么时候发生的?罗卫再次问,语调比先前更平静。
我不知道。林如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一定是喝醉了。
对我说实话,我只想知道,你背着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林如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五
如果说,一切都是因为李松波喝醉了,事情就简单了。但事情应该是,如果林如毕业时没有分到这所学校里来,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但是,他们相遇了,用李松波的话说,他在见到林如的第一眼时,就已经喜欢上了她。当然那时候他不愿承认这是一种爱。他把林如跟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学生们同样对待,觉得对她就像是兄长的喜欢。直到那个大雪的晚上,一切就都改变了。
那天,李松波待在画室里画画,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创作,他打开门,发现是林如。林如把一个快餐盒举得高高的,李松波看见快餐盒冒着热气,才想起自己已经过了吃饭时间。林如进门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让李松波的口水直往外冒。饺子的香味混淆着油画颜料和香蕉水的味道,让整个屋子变得鲜活起来。他问林如怎么知道自己还没吃饭。林如说,我看见你画室的灯一直亮着。李松波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神情问,你一直在盯着我的窗户看吗?林如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她红着脸递过饺子,嘴里说:快吃,快吃,谁看你的窗户了。李松波接过饺子,心里涌过一阵发热的东西。那天李松波的兴致一直很高,他天南地北地对着林如胡侃起来,甚至一眼也没有再瞧过那幅画架上的尚未完成的作品。林如静静地听着,她开始好奇地想要知道李松波的家庭,她想,李松波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他是那样优秀。但是,她不知道幸福与优秀是否画着等号。她突然问:
李老师,你一定有个很贤惠的妻子吧?
听了这话,原本兴高采烈的李松波脸色一下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与我妻子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儿子都已经十七岁了。
你一定很满足。林如说完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很苍白。
生活就是这样的,要求多了,自然就会痛苦,越简单的人,生活得就越幸福。所以幸福有时候只是一种主观感受。我不知道我满不满足。但是,我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
林如呆呆地盯着李松波,她仿佛在一刹那看见了一个男人心里的脆弱。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但他是那样高大,似乎坚不可摧。林如从嘴里吁出一口气。
李老师,你爱你的妻子吗?
我们像两个同性朋友一样相处,她对于男人了解得不多,也不想了解。她关心的只是我的画能在什么时候卖大价钱,关心什么时候她才能随心所欲地把街上的名牌堆在她的身上。我们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对于妻子,我没有太多的要求。李松波一口气说完,但脸上看不到任何不满的表情。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随着话题的不断深入,也在渐渐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后来一段时间里,他们突然中断了谈话,两双眼睛都落在那张巨大的画面上,但却各自想着心事。林如不知道如何安慰李松波,她能感觉到李松波内心的伤痛正慢慢被她一点点揭开。她不是有意要这样做,她并不知道在这个坚强的男人内心,有这样一块疤。后来林如站起身来,拿着杯子去给李松波倒开水,可能是有点紧张,脚被横着的一个画框绊了一下,她本能地晃了一下,李松波迅速地把她拦腰抱起之后,便把她顺势拥在了怀里。她拿着水杯的手被李松波紧紧地握进手心。那一刻,好像过了很久,林如的脑子里是空白的。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像晕船似的,有点迷糊。她身体僵硬,仿佛一点也不能动。她试图用微弱的力气摆脱那紧紧缠着她的臂膀,但无济于事。林如本能地想要挣脱的同时,又无力拒绝这个有力而温暖的怀抱。从李松波呼出的气息里,林如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息。她的大脑里掠过了罗卫的面孔。但很快,这气息又霸道地将那张面孔赶走了。她晕眩得仿佛正在经历一次梦游。现实从这里分离出走。与此同时,仿佛有一种东西正渐渐地苏醒……
当他们都有点不知所措坐在那张画的面前时,一切又突然被拉回到现实中来。林如双手捂住鼻子,她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让事情快点过去。与此同时,她闻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气味,就在她的手心里,那气味弥漫在她的周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觉得有点失态,便把手重新放在腿上。李松波没有说话,只是有点紧张地一口接一口地喝水,然后燃起烟,坐在画面前,眯着眼睛去看画,若有所思的样子。对不起,李松波说,声音听上去有点干。林如没有说话,只是摇头,她仿佛看见画上无数的眼睛在盯着她。李松波重新走近她,把手压在她的手上说,为什么我现在才遇到你。说完李松波不容置疑地将林如重新抱起来。很快,林如像是从梦中惊过来,突然一把将李松波推开。林如做出要走的样子,并果断地说,现实点吧,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可能。
出门时,雪很大,铺天盖地地重新把刚才走出的脚印掩埋了,雪把夜晚变成了白昼。林如把帽子戴好,头也不回地逃出了屋子,她一边迅速地小跑,一边又忍不住把双手捂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着留在手心里的气味。那气味慢慢变冷,淡出。
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林如一直在回避李松波,她有意绕道而行。只有在李松波看不见的地方,她才去捕捉那个亮灯的窗口。从窗口那儿,她仍能想象得到那只拿着画笔的手,在巨幅画布上耕耘。有时,她似乎能闻到从那窗口里飘出来的气息。
李松波成天待在画室里,似乎那儿才是他的家。有时学校开大会,在众多的人群里,林如感觉到他的身影和目光在某个角落里捕捉她,她假装不知道。散会之后,第一个冲出会议室,迅速逃跑。有一次,她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在说,李松波,怎么啦,是不是又跟老婆闹别扭了?你那个老婆,休了算了。另一个女老师接着说,李松波,你最近是怎么啦,人瘦了一大圈,是不是病了?林如的心在往下沉,她不敢回头去看那张脸,她知道,一旦自己再看那张脸,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但是,她怎么能够不顾一切呢?她感到自己的鼻子有点发酸,眼睛模糊起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不知道李松波究竟在她的心里占据了怎样的位置。只是想起他,她的心会变得很重很重,像是已经坠落。她假装跟身边的一个女老师聊天,说些家长里短。或者夸一番这女老师身上的衣服如何如何的好看。女老师高兴得又夸林如生了孩子,看上去还这么年轻,不停问她是如何保养的。但是,李松波的模样,身上的气息,每时每刻都不由分说地占据着她,使她无处可逃。她不得不承认,这或许就是书上常说的爱情。而这种体验是她与罗卫之间从未有过的。
罗卫是个好丈夫。她提醒自己说。
两月个后的一天,林如接到了一个学生转交给她的一封信。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我想跟你谈谈。字迹写得很潦草。用褐色的油画颜料写在一张撕掉一半的白纸上,没有称呼,也没有落名。但纸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气味重新把她击垮。
坐在那间画室里,林如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但是,在灯光的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见李松波那张脸上,失去了以往的生气,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屋子里很快被层层叠叠的烟雾弄得模糊。林如突然哭起来,声音好大。李松波便把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她紧紧地抱着李松波说,我已经撑不住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松波的爱像一把火,很快就把林如熔化了。林如有时也想,她的婚姻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李松波,她甚至以为她跟罗卫之间的一切就是爱情。但是,如果说她跟罗卫之间的爱情像水,那么李松波跟她之间的爱情却是火。林如说,我们在玩火。李松波说,如果是火,我愿意让它燃得更大些。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着,在越来越长的时间里,林如觉得每一次跟李松波在一起,都在加剧着她内心的那种犯罪感。她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与李松波,有时候,当她跟李松波在一起时,就仿佛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相拥而卧,他们的每一次都与现实有一段看不见的距离。她总是在每次醒来时,让李松波把她抱紧,她需要这真实而有力的臂膀来帮助她完成从梦境到现实的过程。然后让她回到生活中来。但她又常常有意延长着起床的时间,希望罗卫能在这时破门而入,以这种彻底的方式尽快给她的爱情一个结果。
但罗卫对这一切丝毫没有觉察,仍在继续着他的幸福生活。女儿健康地成长,妻子有规律地上下班。一切都没有变化。如果不是那个电话,罗卫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七
罗卫找到李松波时,李松波正在画室里非常投入地画画,甚至还在小声哼唱着一首很熟悉的流行歌,画上一个相貌扭曲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残破的茶杯,目光里透着神经质地盯着画外。罗卫冲进画室,未等李松波转过身,一拳重击已经落在李松波的后背。李松波握着画笔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在倒地的那刻,在那张未完成的画布上画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他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只是顺着力量的驱逐,顺势倒地。罗卫的拳头如雨点般大大小小地落在李松波的身上,他像一头愤怒的野兽,亢奋而狂暴。当一切都在这无声的宣泄中结束后,罗卫对着李松波吼叫,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老得连还手的气力都没有了,你是不是男人?你像个废人……罗卫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李松波立起身来说,我不再欠你了。说完,李松波侧身将口中的腥味浓重的血浆吐在墙角。一颗牙顺着口中的浆液一起滚落在地。罗卫喘着粗气夺门而去。
林如赶来时,李松波仍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林如看见李松波的脸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李松波的半边脸已经肿得像另一张面孔。他从地上捡起那颗牙递到林如的面前说,这一架打得可真痛快。李松波如释重负地说,我已经不再欠他了。不欠他了。林如没有说话,她接过那颗牙,仔细看了好久。那上面仍沾着血,血已经凝固了。她看着屋子里原本排列有序的画框七零八乱。凳子四脚朝天。他什么时候走的?他会去哪里?林如问。便一边收拾起屋子里被破坏的东西,她做事向来手脚麻利,此刻却迟钝起来。像是每一项工作的完成都在无所适从的思考中变长了。她把打翻在地的画架重新立在李松波的面前,又将那张未完成的画平稳架好,她的目光停在画面上,那道弧线在整个画面里显得突兀和刺眼。李松波走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林如瘦弱的身体被李松波整个湮没了,李松波开始俯身下去吻林如,林如的嘴唇冷得像冰,全身不停地哆嗦。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林如摇头,李松波吻着林如的耳朵说,我不能没有你。我会离婚,然后,你嫁给我。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李松波坚定地说。
八
罗卫开始彻夜不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才不得不被朋友拖回来,然后和衣而睡。林如几次想和罗卫好好谈谈,但罗卫总是躲在酒精背后不肯露面,林如每次都在罗卫回来之前,在心里一遍遍地练习着想对罗卫说的话:罗卫,你是个好人,但事实证明我们不合适,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是我对不起你,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失败了,我们还是理智地分手吧……在这个过程中,林如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虽然她和罗卫结婚生子,同在一张床上躺了这么些年,但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她跟罗卫之间到底存不存在爱情。如果李松波不出现,她的生活是不是会一直这样风平浪静,像所有夫妻一样,守着孩子长大,然后自己变老。
但是,罗卫没有一天不是被酒精泡透后才回家。
林如每天晚上睁着眼等罗卫,她盼望他能清醒地回家,然后像个成年人一样跟她面对面地谈谈。但归来的罗卫对着林如笑着说:
我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没有错,你是一个好丈夫。真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
但是,我们之间的确是有些问题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去在意,不是吗?
什么问题?有问题也是你有问题。是那个男人有问题。我有问题?我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对你太信任,对你太放纵了。罗卫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从嘴里吐出来,都像是一粒粒很坚硬的石子。林如觉得无力再为自己辩解,她像个犯错的孩子,退到墙角,等着罗卫对她的行为作出最后宣判。爱情此时究竟有没有对错,是不是所谓的对错,只能让道德来说话,谁会去理会爱情是什么?林如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你到底跟那个男人做了些什么?我还以为我心中的女神有多圣洁呢!
林如说,罗卫你听我说,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谈什么,谈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上床的吗?
林如站起来开始收拾她的东西。罗卫走到她身边,用力地拉住她说,用不着这么急,先说说你是怎么跟他上床的?
你不要这样辱骂我,我是你妻子。
好,那现在你就好好尽尽妻子的责任。罗卫说完已经把林如压在床上,并且一用力便连同扣子一起,撕掉了她的衣服。扣子撒在床上,林如伸手去身下把扣子一粒粒掏出来,她说,罗卫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罗卫从床上一跃而起,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跟你在一起跟嫖妓有什么两样。
这句话终于把林如心里的所有底线都摧毁了,她看着罗卫,觉得罗卫此时非常陌生。
林如没有再说了,她在心里一遍遍想过的话,现在看来都没有必要再说出来。她觉得再这样与罗卫在一起,只能彼此刺激。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她决定先搬到学校去住一段。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罗卫,我们分开好吗?我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罗卫突然走过来蹲在林如身边,把头埋在林如胸前说,我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总得说出来,让我死也死个明白。这样说着,罗卫呜呜地哭出声来,那哭声让人不寒而栗。
九
林如住进学校单身公寓后,罗卫从没找过她,但朋友带来的有关罗卫的消息却一次比一次糟,罗卫频繁出入歌舞厅,频繁更换各种类型的女朋友……他常常喝得不省人事,就趴在任意一个酒吧里醉到天亮……事情越来越向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把握的方向发展,林如希望罗卫到学校里来找她。但是,罗卫没有出现,也就意味着这场事件没有尽头。
快放假的时候,学生们开始忙着准备回家的行装,对于上课的热情也在大大退减,都显得心不在焉的。林如仍旧按着上课的时间准时来到教室里。一个下雨的早晨,她迎着下了一夜的雨朝着教室走,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好像一切都还没醒过来。她踩在松软的草地上,那些嫩草上的雨水润湿了她的鞋。她把伞压得很低,本来就瘦弱的身体仿佛只看得见一把伞在雨中走。快走完那片草地时,一个女人从天而降似地拦在了她的面前。女人手里的一把刀挡着她的视线。她本能地惊叫一声后便迅速跳开,那把刀有力地在她躲闪的瞬间快速地刺出了一道看不见的直线。林如躲避着女人的追赶,女人便在她的身后疯狂地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以为自己年轻就可以勾引别人的男人。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死。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发胖的身体使她的追赶变得笨拙而缓慢。林如与她很快便拉开了距离。林如停住脚步,迎着女人的追赶,大声说,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听我说。女人根本不理,冲到林如的面前时却突然垂下手中的刀哭起来,我求你放过李松波吧,我们结婚都快二十年了,原来日子那么苦……我们结婚时他妈就给了个三开柜,我从没有埋怨过他……女人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整张脸像是浸在水里,一下子脸上的皱纹都堆积在一起,像一张织得很密的网。林如不忍再去看那张脸,她转过身说,请你不要这样。她把女人的哭声丢在身后,朝教室跑去。
李松波赶来时,一切都过去了,他担心地问林如有没有受伤。林如说,我觉得她很可怜。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没有你,我宁可去死。李松波把林如抱得很紧地说。不论我们遇到什么阻力都不要退缩好吗?这种感情或许一生只会遭遇一次。我不想等我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才后悔。
林如点头说,我知道。但是我们的确伤害了两个人。
爱没有过错。只要我们真心相爱,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如果你今天下午看见她的模样,或许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她看上去真的垮了。
我明白,她知道我们的事情后,又哭又闹,骂尽了天底下最难听的话。后来又开始对自己这么多年来,身为妻子做得不好的点点滴滴做了一次次的检讨。
但是,我们之间的伤害太深了,什么也不能挽回了……
她这样做,是想努力地把你留下,她没有错。
但是,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能挽回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连最起码的关心都没有。我不过是家里的印钞机器,任务是生产钱,然后交给她。我们的生活除了柴米油盐,没有更多的话题。 我从没有跟你说起过,实际上,我们就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变成了一种交换。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有时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必须让我做完所有的家务活,上床时要我给她捏背捶腰,等一切做完后,我的体力早已被消耗掉,哪还有心情。时间长了,我对这种需要越来越淡。我都已经快忘记这种事情了;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原来女人是那么可亲可爱。
你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被周围人所唾弃?不怕你儿子将来不认你?你不怕?真的不怕?林如说。
不怕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有你。
你怕吗?李松波说着,用双手捧起林如的脸,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林如被李松波眼中的某种坚定的东西打动了,她呆呆地看着李松波,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
有你,我不怕。
那我们说好了,不论遇到什么事情,绝不退缩。
十
但事情比林如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李松波的妻子去了学校,找到校长就说李松波的生活作风有问题,在外面搞女人,成天不回家。又骂说林如是个妖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让校长给她做主。校长说,这是个人隐私问题。学校管不了。李松波的妻子就说,如果学校不管,我就到上面去找人,总有管这事的地方。
后来校长不得不找到李松波,谈了一次话。劝说李松波不要因为这件事情把他的前途毁了。校长同情地拍着李松波的肩头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呢?李松波却坚定地说,他的婚姻早就破裂了,跟林如毫无关系。如果没有林如,他的婚姻也不过是名存实亡的。校长没有再劝阻,更何况这种劝说也不过是履行公事。
放假时,林如跟李松波去了趟北京,林如想,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在陌生的人群里,他们或许可以单纯地享受一下他们的爱情。一到北京,李松波就领着林如去找了李松波在北京的一个同学,跟他聊起了他们的事情。那位同学表示出支持和鼓励的态度,但最后也还是私下对李松波面露难色地说,这种事情,不瞒你说,我也遇到过,九死都不一定能一生。祝你好运。
十一
新的一个学期开始的时候,罗卫终于给林如打来了电话,罗卫简短地说,林如,你回来把手续办了吧。林如如释重负,她说,谢谢你罗卫,除了女儿,所有的东西都归你。因为,女儿跟着母亲比较好。罗卫说随便。
办完手续出来的那刻,林如就像拿到了一份解放证书。她站在办事处门口,等着罗卫先走,过两天我过来把一些我个人的东西拿走。罗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把钥匙给我。你要来拿东西时,先给我打个电话。说完,罗卫走了几步便钻进一辆出租车。她站在那儿目送那辆车飞快消失在路上。
李松波拿着那张绿色的本子,抱起林如飞快地转了几个让人晕眩的圈。你真的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你的一辈子都是我的。李松波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林如说,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属于我呢?
听见这话,李松波眼中狂喜的光芒立即黯然下来,他喃喃地说:
再等等吧,这种幸福是需要耐心的。
事情眼看着已经朝着他们愿望中的方向发展着,如果不出什么变故的话,他们的爱情就要驶进婚姻的码头了。
林如租了一套不大的房子,李松波也从家里搬出来。他们开始营造这个爱的小巢。他们彼此都说,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守得住自己的话,一定就是对方。如果要一个家的话,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家。林如买了锅碗瓢盆,整个屋子很快在林如的手中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他们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待在这个屋子里,经营着这个“家”,经营着这令人心醉的爱情。尘世上的那些纷扰仿佛在此刻消失了。
……
李松波的妻子自杀那天,李松波正在上课,同校一位男老师推开教室门便慌忙地把李松波拉了出来,你老婆自杀了,是割腕,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医院里挤满了人,大都是同宿舍的邻居,议论纷纷,看见李松波进来后就都退到了走廊上。李松波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她一只手上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另一只手上正在打吊瓶。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妻子突然之间瘦下去的脸,心里一片茫然。
李松波妻子自杀的事件过去后,人们的目光里有了别样的内容。从前,人们是觉得李松波的妻子过于厉害了,人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她这时却变成了他们婚姻变故中的直接受害者。人们一面居高临下地同情着这个手腕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女人,一面指责着导致这场事件的罪魁祸首。林如是个坏女人,她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又抢走别人的丈夫。她这样的人还能再做教师吗?她能教出好学生吗?校长不断接到一封封匿名信,一个个匿名电话,大都是声讨林如是个品行败坏的女人之类的话。在最后都强有力地加一句,这样的女人怎么为人师表……人们的唾骂在一步步地把林如逼出人群。
人们看林如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复杂,什么难听的话每天都像雨点一样重复地打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湮没了,但心中坚定的信念一直支撑着她,她想,只要有一天能够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也是为爱必须付出的代价。李松波坚定的目光和话语一遍遍地在她的大脑里闪现。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林如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
李松波自从妻子自杀事件之后,好像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来这个他们精心安置的屋里了,林如没有给李松波打电话。她想,一定有许多难处在阻碍着李松波。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个与他朝夕相处了快二十年的生命。他不可能对她真的视而不见。
不久,听学校老师说,李松波请了长假,说是家里有事。林如想,李松波是因为有太多难以启齿的缘故,他不会就这样丢下她不管的。有一天,李松波一定会重新站在她的面前说,我们结婚吧。然后林如会扑进李松波的怀里,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但时间就在这样的等待中过去了,李松波像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哪怕是一个电话也没有。林如每天对着沉睡的电话呆呆地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她常常害怕电话线路突然中断,或是没有挂好,李松波无法跟她联系上,所以她每隔一会儿就把电话提起来,听听话机里的长音,然后小心放好,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林如就这样候着,等着那个随时都会响起的铃声。
十二
在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李松波的声音像穿越时空,从另一个星球上而来。林如一点准备也没有。原来心里的那些盼望在等待的过程中变得模糊起来,因此,她听到李松波的声音时,以为自己还在那个梦里面,这样的梦重复了很多次。
林如,你好吗?李松波说得很迟缓,似乎想了好久才说出来。然后便是等着林如的回答。
林如没有说话,她被这个电话弄糊涂了,她不知道李松波是从哪里打进这个电话的,也不知道这样的问候代表着什么。她突然想哭,但没有哭出来,只是很平静地对着话筒说,不好。
我……一直没有联系你,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想把你再搅进来。
林如没有说话,她听着那声音已经变得很遥远,像一首别人在唱起的老歌。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李松波继续说着,但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坚定。
林如挂了电话,她仿佛看见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终点。在这个无人的夜晚里,悄悄地画上句号。
新学期开学的例行会议上,人们似乎已经忘了不久前发生过的那场曾经让人兴奋了很长时间的事件。只是李松波出现在会场的门口时,大家仿佛才重新记起了林如。
林如怎么没来?一个老师带着关心问坐在台上的校长。
她已经辞职了,校长平静地说。但不作任何解释。
十三
没有人还能从李松波的妻子脸上看到那场风波留下的痕迹,甚至她对自己的生活像是更有了信心,他们在市内一个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豪华无比。时间过得真快。有时李松波的妻子还感叹说,如果我们比现在年轻十岁就好了。我觉得我们的日子好像才刚刚开始呢。
十四
林如辞职后,带着女儿去了趟深圳,本想在那儿找个安身地,但是那种生活总是让她格格不入。半年后,回来便开了一家咖啡屋,是一家全国连锁店,店名叫“名典咖啡”。开在一处被人们叫做“黄金地段”的闹市街上。
日子在这种忙乱中一晃而过,有时林如也会偶尔想起那个曾经让她心跳的人,但她却怎么也无法清晰地想起那张面孔。而事件本身也越来越远,像是在想一件别人的事,她也一直没有再遇到罗卫。听一个朋友在电话里告诉她,罗卫结婚了。他妻子长得跟林如十分相似,只是比她年轻得多。
十五
周末的夜晚甚至比白天更热闹。街上的行人多得像赶场。林如站在咖啡店门前,像个旁观者,看那些老老少少的人们从自己的身边走过。一张面孔从她的眼前一晃而过,她回头去看那个背影,走路的样子,宽宽的肩头。就在那个背影快要融进人群的瞬间,林如认出了他。是李松波!林如猛地向前赶了几步,跟在那个背影后面。不错,果然是他,原本笔直的后背已经微微地向前倾了,步伐慢悠悠的,显出了老态。头发往后梳理得很有秩序,有了白发。旁边的女人挽着他的臂膀。女人很胖。林如简直无法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的模样了。李松波走路的步伐显得很细碎,显然是为迎合着女人的脚步。他们看上去很安详,对周遭的世界,对生活仿佛了如指掌。
林如停下脚步,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茫然。她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个背影竟然曾经迸发过那么炽烈的激情。
咖啡店里那个歌手仍长一声短一声在唱着:“谁还记得那场风花雪月的梦,剩下的不过是烟灰焚烬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