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2-12-29 00:00:00孟祥印
新青年 2012年7期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面很穷。父亲经常起来的很早,和母亲一起烧饭。匆匆吃过之后,就穿上外衣,到我和妹妹的脸上贴几下,嘱咐我们一定要听母亲的话,然后就走了。晚上回来的很晚,而且一身汗土,摸黑洗漱之后,就点起油灯,从书架上抽下一本很薄、字很大的书,教我和妹妹识字。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早上是要先去田地里劳作一阵,再去学校教书,下班后再去干一阵活儿,等天黑了,才回来。
  等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弟弟也开始上小学了。他是“超生”来的,被罚了一千二百块钱。
  初中毕业,父亲给了我一个奖品,那是一个一元钱的日记本。上面写道:一个人可以在鲜花和掌声中成功,也可以在鲜花和掌声中迷失方向。“送给你吧,可以记点东西的”,父亲笑着说。
  今天,那个笔记本还在我的书架上,它使我富于现代装饰气息的新居多了一点纯朴的厚重和原初的真实。我会一直留着的,我要把它送给我的九九。
  我上高中后不久,妹妹就中考了。她的成绩很好,村里的人都吵着让父亲请客。父亲为难了很久,最后终于答应了。因为妹妹是要进入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读书的,这个学校包分配工作,毕业后她可以回到父亲的中学当老师。考入这个学校,成绩必须是全乡新生的第一名。妹妹给家里争了光。但她的学费比高中贵很多。她上学的前几天,父亲很是发愁,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父亲愁的是什么,因为他对妹妹说他有钱。父亲一生不赌博,不吸烟,极少喝酒,从不喝多,除读书而外,唯一的爱好就是下象棋。可是那天,父亲自己在家里喝多了,他说我是家里的老大,要和我说话,他说了很多当时在我耳里都是空洞的理论,他说天无绝人之路,然后就真的很高兴地笑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借了十六家之后,终于凑齐了五千块钱。后来我大学毕业后,看到了父亲的账本,我要他留着,这个不是给九九,是要给我和弟弟。
  后来我高考了,第一年考上了专科,我不想读,就补习了一年,第二年考进了北京语言大学的对外汉语专业。父亲这次也请客了。他依旧是借了二十多天的钱,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我上大学后,弟弟就中考了,他当然是进入了省重点高中。妹妹的中师也快毕业了。可是,当她正准备回到父亲的学校当老师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变卦了。他要妹妹不去上班,去考大学。这简直成了全乡的新闻:现成的工作不要了,而且在农村有个工作,找的对象都该是在乡政府上班的。没有人能劝得了他,妹妹也不能。村里的人都对我说,你爸爸确实又穷又犟,越犟越穷,这辈子也还不起那些债务了,看谁还抬给他钱,利息他都得下辈子还得完了。但是妹妹还是如父亲所愿考上了大学,父亲也借到了钱。这次是同事借给他的,而且没有利息。那些教过我们兄妹三人的老师们都对我们说:“你爸爸了不起。”也是这时候,父亲把家里的田地和房子全都卖了。父亲还笑着对我们说,无产阶级最伟大。
  弟弟上高中后,一次寒假,父亲把我们叫到一起,对我们说:“你们以后立业成家了,一定要回来感谢那些借钱给咱们家的人。”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父亲的嘱咐。我想等弟弟也立业成家后,我就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回到农村老家,请当年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吃顿饭,喝点酒。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就很少回家了。暑假要打工赚钱,寒假也是临近过年才能回家的。一次新年过后,我们正忙着打点行囊去上学,父亲和母亲就一起买了很多水果,还有干粮什么的,给我们带着路上吃。母亲负责装干粮,父亲负责装水果。父亲拿起一个,用布擦擦,放进我们的兜子里去,再拿起一个,再用布擦擦,再放进去。可是后来已经装满了,父亲还在拿,我就说:“差不多了吧,爸。”
  没有回答。他依旧拿起来,擦了擦,再放进去……
  时间长了,城市的生活也早已倦怠了我的心。在这里,看不见日升日落,蔚蓝的天空被林立的高楼切成了规则的几何体。有的时候,为了看得远一点,我就必须登得更高。看见郊外的田野是那么的熟悉,便想起父亲的汗滴也许正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滑下。他的脸,已是沟壑万千。
  几年来,父亲总是劳作,从不读书了。他的言语更少了。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得他不知道年月的流转和生活的欢笑悲忧了。
  后来,后来呢?后来我们全都长大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找了个很不错的工作。相处了九年的女朋友在哈尔滨工作。我上班不久后,她就得了重病。父亲可能以为我是因此而不想回哈,他就打电话对我说:“你马上回到哈尔滨和红冰结婚!”他依旧是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说我属于背信弃义。我笑了笑,便回到了哈尔滨。然后在一所普通高校当老师。后来妹妹也从山东回来了。三年后,我是这所高校中文系的主任,她是那所高校中文系的秘书。父亲很高兴,他说一个初中老师,生养了两个大学老师。
  我和妹妹上班后,父亲的债务很快就还清了。记得当时初中教过我们英语的、父亲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刘铎老师对父亲说:“老孟,我给你算过,你的外债连本钱带利息,凭你的工资要十九年才能还得完。”可是,这些债务,被我们二十个月就全部消灭了。那是我们举家来到哈尔滨做的第一件事。父亲很高兴地在家乐福超市扫地,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
  上班后,我干了很多兼职工作,比如给留学生讲课,作文字编辑,在起名馆当起名先生,在礼仪公司当司仪,我用到了父亲教给我的一切。后来我的老领导给他介绍个地方讲课,他说上课时他经常给孩子们讲些关于伦理道德方面的知识,孩子们还经常给他一些糖果和带有鸡肉味儿的小圈圈吃,还有带香味的纸巾。2009年,在学校的新生见面会上,我代表全校教师给刚刚入学的2300多名新生讲话,讲着讲着,我突然想起了父亲。
  想起从那个黑黑的小屋,到今天温暖的楼房,有些情绪和记忆总是难以忘怀。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那么,所有的儿子也该是一样的!我的父亲一生清贫,含辛茹苦,节俭度日,只为把我们兄妹三个养大成人。我三个都知道,我们决不能让他有一天依旧带着罕见的令人生畏的贫穷和难以承受的艰辛躺上灵车。——我们将何以为人!
  在哈尔滨工作一年后,我结婚了。结婚前一天,父亲一夜未睡。我们定的是早上九点典礼,七点化妆。可是半夜两点的时候,他竟然跑到了女方家里去叫人家起床,他怕他们起来晚了误事。他忙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的夜晚。
  典礼的时候,司仪在激情地背着台词,我看见妻子的脸上洋溢着含笑的幸福。可是顺着目光的直线,我看见了父亲的脸:深灰色的脸膛,杂乱的皱纹纵横密布,目光潮湿着,头发短而斑白,不算太乱。
  去年,妹妹也结婚了,妹夫是个很好的人。他们典礼的时候是我讲的话,父亲说让老大说吧。这次,我没敢看他的脸。
  妻子的工作很好,她给家里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总是逗她说她是家里的第一功臣。因此我们都不敢惹她,尤其是父亲在家的时候,她会显得格外有性格。妹妹说因为妻子的背后站着一只老虎,我们这些百兽还是躲着点为聪明。去年,她生了九九。弟弟也大学毕业了,他在遥远的深圳上班。今天,他是我唯一的牵挂。
  我和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发生矛盾,因为我们彼此“看不起”对方的水平。但我们都知道批评自己了。弟弟给我写信说,他很想家,很想九九,很想很想。现在,有时候父亲和母亲还是在调节其实在今天连我们自己都不在意的“矛盾”。我们知道,他们老了,他们害怕带着他们看见的我们的“矛盾”而离开。我不知道是因为贫穷,还是因为父亲和母亲的教育,让我们三个人都对这个家十分牵挂,一刻也割舍不开。弟弟说他最终还是要回来的。他要在哈尔滨娶媳妇,帮助他嫂子照顾马上年迈的父母。
  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地让我们攒钱,但是我们有自己的打算2d6413be46c844ca7cda5bc3bdadc03b9f00c73ac494287b85e50296a4a80c39。我们不想有那么一天,看见父母躺在病床上,用一针又一针的杜冷丁去延续他们疼痛的生命。我们想趁着他们能动弹的时候,尽量让他们出去走一走,玩一玩,带着他们的宝贝——九九。
  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寐。经常掀单而起,独步窗前,遥望着寒星闪闪。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父亲每个熟悉的笑容和压抑的沉默,我便时常湿润了眼睛。夜闻风林萧萧,声如泉涌,思绪若潮,便想起这样的小诗:
  雪花飘下,
  柳梢发芽。
  寂寞中,
  不曾觉察。
  细浪逐沙,
  学海咿呀。
  孤独的时候,
  总有些想家。
  ……
  年华如水,岁月蹉跎,无情的轮回终是让父亲变老了。现在,他每天除了忙着哄他的“大孙孙”九九之外,便很少和我们谈话了。母亲也是这样,只有看见她的“小狗狗”九九才好像重又年轻起来。是的,他们真的老了。现在,他们每天都是抱着他们的宝贝到处走,去姑姑家,去花卉市场,去小区内楼前楼后的各个门市房,和那些商店卖东西的,洗车的,饭店老板们,市场卖菜的小贩们,不停地说他们的“大孙孙”和“小狗狗”有多么的好,直到说得对方从笑了到无奈,再从无奈到笑了为止。
  看着父亲今天高兴的样子和渐渐弯下去的腰,我总是想起他教我们识字的时候,教给我做人的道理,成功的时候引导我清醒,失败的时候给予我力量。父亲是个老师,可我不可以以师者的伟大来形容他,因为那是无以充分的。父亲又是个农民,可我不可以以农民的平凡来评价他,因为那是太过充分的。
  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街灯闪亮,绿男红女们穿着华丽的服饰擦肩而过,许多个鲜花和掌声的回味早已离我远去了,无影无踪。街旁绿木排排,动情的乐音正在陶醉着整座城市。月隐薄云,高高的楼顶上白霰纷纷。我靠着铁栏蹲下来,遥望着长长的夜空,脑海里又一次地浮现出父亲那黑黑的脸膛和亲切的笑容,多么想让他用那粗糙的手掌再次摸一摸我的头发,或者用那沟壑万千的面庞再次贴一贴我的脸。多少个这样不经意的瞬间里,许多个记忆早已夺眶而出。
  再次抬起头来,夜空中的白霰愈是浓漫了,街灯依旧闪亮。许多种思绪团杂在一起,像潮水一样奔向远方,然后消失在繁华的城市街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