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2012-12-29 00:00:00摇摆
新青年 2012年7期


  前言
  后来校园里的人都说,杨老师是自己从楼顶跳下来的。毫无征兆,果断而又决绝的纵身坠落没有任何的目击者。已经一个星期了,他的死仍旧是茶余饭后的话柄。苏在躺在床上,静静的听着舍友们激动的议论声,从大一到大三,辅导员这个时候毫无征兆的自杀,无疑给乏味的考研长流带来不小的波澜。他放下手中的书,把头转向宿舍中最为积极活跃的北京,北京正义正辞严的分析杨老师自杀的原因。苏在感到一如既往的可笑,却瞪圆了空洞无神的双眼问,“新的导员什么时候来啊?”
  杨老师死的时间是一个周三的晚上,地点是宿舍的6号楼,当晚所有在6号楼的人全被录了口供,楼管大妈说杨老师神色凝重索要6层楼钥匙,说是要查宿舍,而呆在宿舍的学生则一致的声明并未看到杨老师的出现。宿舍人讨论这些的时候一起盯着床上的苏在,很是意味深长。苏在躲过目光,惨淡淡的说,“怎么也算逃课,我就不去了吧。”6层楼药物制剂专业大三这一节课,那天晚上有拉丁文选修,苏在像往常一般让最后出去的人把自己反锁在宿舍。“幸亏杨老师是来跳楼的,不然再被捉住一次翘课我就惨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眉头轻皱,对宿舍的人干笑几声,起身下床去了厕所。他听见身后传来问候声说,“苏在,你腿怎么瘸了?”像是中了弹,苏在浑身一颤,随即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打篮球崴了,没什么事。”苏在语气平淡,没有转头看身后的袁宁。
  北京一直都说袁宁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人,“虽然成绩徘徊在十名左右,可人家每次考试都得罩着我跟苏在两个人,这得费多少精力啊。”袁宁听到这句话时,骂了句,“这两个坑爹的,一到考试就装孙子。”杨老师的死对袁宁来说蛮不幸的,袁宁是班里的团支书,这次考试在苏在与北京一前一后的双重阻力下终于有所进展,并且在不久前还向杨老师略表过心意,本以为保研名额非他莫属,可最终一场空空。据说当时知道杨老师自杀的消息袁宁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不再坚持几天啊!”袁宁就像班里其他名列前茅的学生干部一般,杨老师尸骨未寒,就开始预备新一轮的班级干部争斗中,以宿舍为单位营党结私,打听新任导员的动向,迅速的忘掉了杨老师的存在,好像跳楼的只是富士康的又一个职员。杨老师死掉就是这样,相处三年的学生没有丝毫的动容。苏在想到,也许人活在世界上的价值不该是自己完成了多少欲望,而是获得了多少真诚。
  杨老师刚死的时候,几乎每个认识苏在的人见面都问他当时的情景,因为从尸体位置看,杨老师纵身一跃的地点就是苏在的正上方,也就是说6号楼每一层的2号宿舍,都曾有杨老师最后坠落的身姿。苏在眉头一皱说,“别到处乱说,我那晚在宿舍,怎么也算逃课,我也不想去警局问话。”得到对方安慰似的肯定后,苏在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在玩本呢,啥都没看见。”北京则痛心疾首,后悔自己那天因为害怕去了那节拉丁文课,错失了成为焦点的好机会。他对每个来宿舍搭讪的人开着同一个乏味的玩笑,“你知道杨老师为什么自杀吗?上礼拜天我连灌他三球,他受打击了,哈哈。”这种自问自答式的炫耀无非想得到别人“你上礼拜比赛又演帽子戏法啦“的惊叹,这让苏在无比的齿冷。在苏在看来,北京确实乏善可陈,而旷课、赖床、游戏等某些必要的大学颓废因素让苏在不得不跟北京混在一起——苏在不想让别人说自己是个离群索居的怪人。记得有一次北京在宿舍看张艺谋的《英雄》,苏在看到后,突然想到2000年的电影现在已经2012年,顿觉沧桑感说了一句,“这已经是12年前的电影了。”可北京敏锐的自尊心立刻把这句话当做讽刺,马上回了句,“12年怎么了,最新的电影我哪部没看。”苏在听后一耸肩,觉得解释很没意思,就这么作罢了。
  在警方宣布杨老师系自杀之前,校园里沸沸扬扬的传言曾一度让苏在崩溃,有人说杨老师是被人从楼顶推下去的,6号楼6楼的监控几天前坏掉就是凶手的事先布置。还有人说杨老师喝醉了酒,爬上天台去耍酒疯,结果掉了下来。更甚者有提出鬼上身的传言,说6号楼很不干净,很早之前就有人在这里吊死过。“肯定是鬼上身,不然他干吗死前把自己的手套给摘下来留在天台上呢?”北京煞有介事的说。而袁宁对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深恶痛绝,因为6号楼的监控就是几天前他扔篮球不小心给打掉的。当时就只有苏在在场,袁宁骂了句,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苏在捡起篮球,一脚把地上的坏监控踢到楼道的垃圾堆里,皱着略显夸张的眉头说,“赶紧走啊,等着给你颁最佳射手奖啊。”杨老师出事后的第三天,袁宁作为最后一个在摄像头中出现的人被叫到了警局问话,他故作镇定,一脸天真的说,“我报告给导员了啊,他说等过几天处罚我,我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啊!”死无对证,摄像头这件事却没有结束,第二天学校宿舍楼所有的摄像头都更换一新,楼管大妈说,“学校这么大费周章,杨老师可以瞑目啦!”
  杨老师
  伴随着沉重的摔门声,杨老师身后的咆哮声渐退,他忿忿地走下楼梯,哀怨自己过早的走进了婚姻这座坟墓。总算清净了,杨老师走下楼梯,思索着是不是该去买些花致歉,手机响起,是夫人的短信。
  “你去死吧,别回来了。”
  杨老师关掉手机,打消了道歉的念头,转身走向了学校。短信显然激怒了镇静思索的他。职工公寓与校区仅几步之遥,瑟瑟的冷风中杨老师想起了温暖的办公室,暖风网线沙发茶水,那里还是可以呆一夜的。然而办公室怡人的环境满足了杨老师生理的需求之后,他再一次想起家里的争吵,自己的忍让以及夫人的无理取闹。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情绪,他突然想到药物制剂班今晚的拉丁文课,决定去抓几个逃课学生骂一顿,兴许心情就会好很多了。
  药物制剂班是个令人头疼的班,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逃课的害群之马出现,杨老师记得上一次领导大检查的时候,他提前通知班长说自己要查宿舍,自信满满的想把自己领导下的良好学风展现给莅临的领导。然而就在他打开602的宿舍锁时,却吃惊的发现四只眼睛盯着这群不速之客。杨老师顿觉怒火攻心,厉声问:“你们怎么没去上课,躲在宿舍里干吗呢?”
  两个吃惊的孩子一个躺在床上,杨老师认得那是苏在,一个坐在桌上的电脑前,杨老师认得那是北京。片刻之后,北京仓促开口道:“我今天感冒了,没去上课。”
  “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用这理由,怎么学生到了现在还用?”身后的领导很是不屑,幽幽的对杨老师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杨老师没有理会,以同样的语气问仍旧躺在床上的苏在,苏在摇摇手中的书,轻轻的说,“我在看书呢。”
  想起这一幕杨老师感到一丝黑色幽默,他蛮渴望再次抓住苏在,看看苏在出乎意料的表现。杨老师加快了脚步,迈向了6号楼,应付掉楼管大妈的寒暄后,他爬上了6楼,突然发现6楼的监视器没了。记在心里之后,他转身查房,药物制剂班的5个宿舍都锁住了门,经验丰富的杨老师没有灰心,打开了602宿舍门,苏在以往常的姿态躺在床上对着自己的笔记本,平静的盯着自己近乎呢喃的喊出“杨老师”三个字。一阵得意感袭来,杨老师安然关掉宿舍门,背对着苏在说,“又逃课,这次我肯定饶不了你,苏在。”
  北京
  已经一个礼拜了,北京坐在电脑桌前,回头望着床上的苏在,已经一个礼拜了,苏在没有跟自己有过任何的交流。北京心不在焉的玩着游戏,思索着过往的种种,难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个性格乖戾的舍友了?床上的苏在碰着一本书,显得静谧而又安详。北京强烈的交流欲望发酵膨胀,他像往常一般挑起一个话题打破尴尬的沉默。
  “明天咱班要开杨老师的追悼会,你去不?”语气中的戏谑替代掉疑问成分,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苏在通常伴随轻蔑的一笑,说一句“傻子才去”之类的话。北京本想打趣班里类似袁宁这些对杨老师有所要求的人,嘲笑一下他们挤破脑袋得到这个结局。而床上的苏在没有开口,北京看到他放下手中的书,眼神空洞而又呆滞,转向自己,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北京觉得苏在的敷衍是出于对自己的不屑,像是吃了一个苍蝇,对话戛然而止,沉默继续蔓延。
  杨老师的追悼会规模不小,作为四个班级的辅导员,200人的大课堂显得异常拥挤,教室规则的分为两部分,前排女生神色凝重,规矩的望着台上班委悲切地讲话。后排男生相对恣睢,不遗余力的破坏着前面苦心经营的悲伤气氛。北京坐在苏在旁边,长久未参加集会的他,兴致勃勃地带动了周围的男生,窃窃私语有关杨老师生前的种种。他看到一旁苏在静静的趴在桌上,推了一下说,“你怎么啦,真开始哀悼杨老师了?以前可是你骂的最狠的啊。”
  苏在无神的眼睛盯了他半天,撇嘴笑了一声,问道:“你信杨老师是自杀吗?”
  “学校跟警方不是都发表声明了嘛,天台上的手套,还有烟蒂,自杀原因是感情问题,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所以这就结束了吗?有关杨老师的一切。”苏在的语气像个茫然的孩子,让北京不知所措。印象中的苏在对什么都毫不在意,而此时在这场可笑的类似葬礼上表现的郑重其事,让北京记得很久以前开学之初苏在身上的影子。他记得他与苏在有关电影的争执,他坚持认为《三个傻瓜》是一部好电影,因为有欢乐有剧情,还有很深的教育意义。而苏在义正辞严的吐出一大堆让他似懂非懂的话,瞪圆了双眼让北京承认这只是一部三流的毫无新意的类型片而已。辩论的结果是北京说每个人欣赏的电影不一样,我觉得好,你觉的不好,就是这么简单。苏在听到这句话,皱起眉头说:“我不认为,电影还是有层次的,就像……”
  “每个人的看法也不一样。”北京得意的打断了苏在的话,他看见苏在脸上涌起的愤怒一闪而过,对北京的话未置可否的啊了一声,随即背过身去走掉了。
  眼前的苏在仍在认真的看着自己,这久违的表情带给北京些许的感动。也许自己也应该认真一点,怎么说也是三年的老师。
  “不然明晚上宿舍一起吃顿饭,悼念一下杨老师?”
  “好,我请。”苏在的表情认真而又执着,像是罪恶之人面对神父时虔诚的忏悔。
  袁宁
  “终于结束了,这几天可吓坏我了。”袁宁爬到苏在床上,翻起了苏在枕边的一堆书,漫不经心的说,“你给我推荐本书看吧,苏在。”苏在从书堆中抽出一本不薄的书,袁宁接过来看了看。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没薄一点的吗?我还得考研呢。”他放下手里的书接着说,“摄像头的问题终于没了,学校都没处罚我。”
  “嗯,结束就好,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吧,昨天追悼会跟北京说好了,我请。”
  “你有钱烧的啊,为什么请客?对,你的腿好点了吗?”袁宁疑惑的问。
  “差不多了。”苏在笑着说,继续把头埋在书里。可心情极佳的袁宁似乎兴致不减,他把苏在挤到一边,枕在苏在的书上继续说:“你说,警方会不会继续在秘密监视我啊,杨老师的自杀仍有疑点,我又是仅存的嫌疑人。或许我书包上衣服上就有窃听器呢。”
  苏在眉头一紧,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缓缓地说,“要是怕,把衣服都拿到洗衣房洗洗吧,我攒了不少衣服,我陪你一起。”
  “别闹了,我说着玩呢。”袁宁爬回自己的床上,发现床下北京仍在踢实况足球,而宿舍其余的人早已有在教室午休节省时间的习惯。袁宁叹了口气,躺下思索着新任导员到来之后,该做点什么继续奋斗那个保研名额,渐渐睡去了。
  袁宁是被苏在吵醒的,阳台上苏在正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起。他看看表,五点多一点。他欠欠身子,闭上眼准备再眯一会,可阳台上苏在动静不停,他往阳台望去,吃惊的发现十几件衣服林林总总的晃悠着。
  “晕,你是不是把所有衣服都给洗了啊。”
  苏在
  黄昏在忙碌中悄然来了,苏在像是个耕耘的农夫,望着西斜的落日出神。整个下午的洗涤过程出乎意料的轻松,伴随而来的不是疲惫却是身心俱洁的轻松与欢快。他欣慰的想到,或许自己真正准备好与杨老师道别了。苏在走进屋内,对着仍在欠身子的袁宁以及虚拟绿茵场上奔波的北京说,“都没事了,我们去吃饭吧。”
  餐桌上的欢乐的气氛像是馨郁的花香,苏在感觉到了久违的食欲以及睡意。一个礼拜的恐惧、困惑、焦躁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自己的确该大吃一顿了。
  “这顿饭是纪念杨老师的,我们来说一下,自己最后一次见杨老师吧,我先来。我最后一次见杨老师是在开学的时候,我看见他跟他夫人走在一起,他夫人可真漂亮……”
  苏在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杨老师的时候,是那个逃拉丁文课的晚上。他躺着床上看拉斯冯提尔的《迷幻公园》,听到开锁声后,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拉丁文课不可能这么早结束,心头一紧怀疑自己又被抓住了。果然,杨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没有吃惊,轻声叫了一声“杨老师”,对方微微一笑,转过身去关上门,苏在清楚地听到响起的声音。
  “又逃课,这次我肯定饶不了你,苏在。”
  杨老师摘下手套,点燃一支烟,示意苏在下床。他径直走到阳台上吸烟没有说一句话。这让苏在感到莫名的恐惧,会有什么样的处罚呢?苏在记起曾让他跟北京嘲笑的校规,旷课累计十节劝退处分。这个学期他甚至还没有上够十节课,如果杨老师追究起来,自己该怎么办?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以及难以自持的颤抖却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该说点什么呢?自己头疼?这太可笑了,直接道歉?会有用吗?忐忑中苏在穿好了衣服,走到了阳台上。
  杨老师似乎觉得在学生面前抽烟不雅,他掐掉烟头扔在地上。饶有兴致的盯着苏在看了一会,开口说:“逃课这事一会说,六楼的监视器怎么没了?”
  苏在记起自己一脚踢到垃圾堆里的监视器,一个想法在脑中涌起,这个念头让苏在浑身一震,却仍旧一脸平静。
  “这里好冷,我能回去穿件衣服不?”
  苏在爬到床上穿衣服的时候,正是《迷幻公园》的尾声,公园里幻象般的现实中亚历克斯的滑板慢悠悠的冲出屏幕进入了苏在的心中。美的惊人的画面是更有说服力的叙事手段,亚历克斯以一贯阴郁的表情不停的对苏在说:没人知道杨老师来过这里,没人知道杨老师来过这里,没人知道杨老师来过这里……回身望去,杨老师正趴在阳台上张望着J市美好的夜景,背影模糊在漆黑的夜色里不尽真实。他戴上手套冲了过去,用最大的力气,把杨老师推了下去。
  苏在又戴上了杨老师的手套,捡起地上的烟蒂,他跑出宿舍从六楼的梯子爬向天台。以往宁静的天台充斥着苏在满脑的嗡嗡声,像是失掉了控制力,苏在看着亚历克斯找对位置,看着亚历克斯跳下梯子,看着亚历克斯锁上宿舍门,看着亚历克斯从宿舍门上的窗口翻进去。苏在颤抖的身体从窗口跌落进来,他一瘸一拐的爬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