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校园里,好容易才迎来一次与老朋友小霏的见面,眼看着电话里的彼此原来真实都那样的憔悴,不由得心领神会,眼圈一红,要知道我们曾是校园里的嘻哈宝贝,所向无敌的迪士尼四眼鸡丁。距离分别三载的千言万语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各自的手机却突然叫起来,顽强不息地一次又一次。
“幼儿园!”
我们异口同声的惊呼,眼眸里充满的是同样的不安和无奈,“不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才来聚会吗?不该不会又是发生什么事情吧?”
听完电话,大颗的眼泪已经在她眼里执著地滚动,我心一痛,忍不住抱住她失声痛哭,我们曾是多么的期待新生命的来临?哪怕他不是那么的出类拔萃冰雪聪明,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平常孩子。然而,在那两个三岁都不肯和陌生人说一句话,老是让人心惊胆跳的近乎自闭的孩子面前,我们不可能再是一对天真无邪的宝贝,我们只是两个可怜兮兮的不懂得如何去面对如何去爱的不幸的年轻母亲。
“买车票赶回去?”相对苦笑,哪怕他是前世欠下的债,亦深知无法置身事外。
“儿子把人家的玩具统统踢烂了,还把人家孩子推倒,老师叫他道歉,他居然倔强地瞪了老师一眼,惜字如金,想必老师正怒火冲天的想找我大吵一架呢。”我有点绝望地靠着大树,缓缓地蹲下来。
小霏哑然失笑,欲哭无泪:“女儿的午餐是一个鸡腿,她却死活不肯吃饭,还把另一个小朋友的鸡腿也抢去了,问半小时一个字也不肯回答老师,眼巴巴地盯着门口,快下午了,老师怕她饿坏,只得找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问她为什么拿别人东西,她也不说话,我也不敢发脾气,害怕她的性格变得更糟糕。”
上天,你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孩子?又给了我们什么样的磨难?我们只得匆匆分别,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开,眷恋地看着昔日欢声笑语的地方渐渐远去。
我是几十个小学生的老师,他们都能在我面前乖乖地成长着,我被孩子们崇拜敬畏着,被几十位家长信任推崇着,可是,我却惊惶于晋见儿子的幼儿园老师,这是什么道理?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看着“快乐幼儿园”的大门,我顿觉头晕目眩。
还没到小班,就看到小小的儿子站在门口双手紧紧握在背后,犟着的小嘴嘟得老高,不挂一滴眼泪的脸上像脏猫一样乱七八糟地印着汗迹,好像他什么都没做错过的理直气壮。看见我,他撒开手噔噔地跑过来,似乎没留意我脸上的乌云,嚷着:“回家,妈妈回家!”
老师不无恼怒地说:“这孩子目无尊长,不睬不应,瞪眼挑眉,人家几个小朋友玩得好好的,他总是跑上来捣乱。别的小朋友只说他一句,他就把人家的东西全都踢烂了;大家学游泳,他就躲在角落里死活不肯朝前一步,自顾自吹泡泡。”
旁边的家长推着正在哭的孩子上前恨恨地说:“怎么总把人家打哭?真是没教养的孩子!”
没教养?谁知道我把别人的孩子教育得聪明优雅?谁知道我为了他付出过多少?为什么面子里底子里耀眼的都是别人?任谁都可以在无人可怜的我面前叫嚣?我怒火一冲脑门,恨不得伸手就抓住他的小手来打,可是提到半空,还是硬生生地动不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他是幼儿园最倔强的孩子,只要自己认为对的就一意孤行,任我慌慌忙忙的收拾残局;他是外面最“问题”的孩子,从来不会回答任何人的话,只丢我一个难堪地左冲右突。什么是“最”?傻瓜都知道在这里并不是褒义。可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如果别人不了解他,那我这个当妈的也要将他唯一的信仰全部打碎么?
我尴尬地听完老师的一顿控诉,赔偿了应该的数额,说了该说的好话,心力交瘁的我终于可以把他带回家了。他倒好,回家就只会对着他最宝贝的小鱼缸的一条小鱼儿在嘀嘀咕咕,瘫软在沙发的我忍不住气昏大叫:“该跟别人说的话你不说,却跟一条鱼说;该做的事你不做,不该做的就天天层出不穷!”我心里像压着一个大火炉,烫得拉心拉肺的难受,看他惊恐不解地怯怯不敢走近,我颓然地任由眼泪滚滚地落下来。
寂静,哭泣无声,我背对着他,没心思了解清楚那些重重复复的问题,心力交瘁地睡去。一觉醒来,头痛欲裂,细细簌簌的梦境似曾相识的声音渐渐真实传来,我蓬松着头发循声寻去,看见他浑身湿透的站在水池边,几根头发一滴滴地淌着亮晶晶的水,水龙喉哗哗地开着,忽地看见了我,手里的小鱼缸簌地“当啷”一声清亮地撒了一地,满地零碎,像极了我的心。
他却毫不迟疑地哇一声大哭,拣起水池里的小鱼儿,悲悲切切地吻了吻它:“你不要死掉,你死掉就没小鱼儿陪我玩了。”我看看想笑,又忍不住心酸,一堆欢蹦乱跳的小朋友他不去选择,偏偏选择一条小鱼儿作伙伴,叫我如何把这样的孩子养大,然后孤单地面对这个人吃人的社会?
我沮丧地靠在门角,心底软弱得什么都做不了,丈夫远在外省工作,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问题孩子的母亲。这时候,小霏来电话了,我的泪又滚滚而下,我崩溃地抓住最好的朋友这块浮木,泣不成声:“小霏,我不想活了。”
小霏的声音似乎多了点光亮,她安慰着说:“当我绝望地应付完疑惑不解的老师,还有别的家长惊疑的目光,看见女儿饿得小脸苍白的像营养不良的小树枝,想到连基本觅食方式都混乱的女儿,那一刻,我也不想活了。”
我慢慢的静下来,深深感受到彼此心底的残酷。
“可是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当我回家气急败坏地把饭盒全部泼在地上,她居然含着眼泪委屈地问‘妈妈,为什么我凑齐了两个鸡腿等你回来一起吃你都不高兴?’,她做错了事,我还要高兴?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可是不会表达爱不是她的错,或者我们都无法用别人的眼睛去了解自己的孩子,他们却都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妈妈啊!”
是的,谁规定人一定与生俱来就会表达自己的爱?更何况他们都是沟通有问题的孩子,小不点儿的孩子,就像我们最温柔的心尖尖上那块肉,稍微动静,无时无刻不让我们跟着疼痛。没有人注定是我们的山,我们却注定是他们的海,把一切一切缺憾与悲伤,轻轻转身,容纳,再容纳。
我竭力艰难站起来,把哭得花猫似的小人儿抱起来,擦干身子,换上干净强生爽身粉气味的小背心,我拿了个小水盆把他的小鱼儿养着,然后,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我的怀抱,蹭着蹭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静静地躺着。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也是我苛求。
他突然眼神很复杂地看着我,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不爱我了吗?我是孤单的小鱼儿吗?”我奇怪:“为什么这样问?你在哪里学会‘孤单’这个词?”
“老师说,一个人,就是孤单。那我也是那条孤单的小鱼儿吗?我不敢游泳,我不想自己一个游来游去,我害怕。”
“孤单?”这么深奥的词,他能懂吗?或许,他真的懂,因为我随手捞回来给他的视若珍宝的小鱼儿,或许我不能轻视,世界上所有叫生命的东西。
“要不,我们买一窝小鱼儿回来,那么它就不会孤单了。”我吻了吻他说。
“真的吗?噢!妈妈!”他整个儿跳起来,眉飞色舞的眼睛满目阳光,那么迫切地照亮着我,我心软地点了点头。
“妈妈给你介绍一个小朋友,那么你就像小鱼儿一样,也不会孤单了。”
“妈妈”,他低着头说:“我不想踢烂他们的玩具的,可他们说我再这样傻,妈妈就不要我了,那我就会像小鱼儿一样孤单了。”
我心簌地一紧,紧紧地抱住他,眼睛不争气地酸涩,我不爱他?我怎么可能不爱他?人家孕妇大吃特吃的补,我怀他一个月就要因身体孱弱卧床安胎,电脑电视都极少接触,再就是因为糖尿问题每顿减肥餐似的几分之几的几条青菜、一个苹果、一点牛肉、一点鱼、一碗米饭,连米饭都不能过量,眼睁睁看着好东西流口水,为了他都不敢半点馋嘴,远离香喷喷的烧肉鸡腿和热爱的雪糕甜点,足足战战兢兢九个月然后经历一天一夜剧痛才等到你啊!孩子,你又如何知道妈妈的爱,早已为你历尽千山?
我含泪笑着贴着他的小脸蛋轻声说:“这个世界不仅仅有小鱼儿,还有四眼鸡丁呀,斑点狗呀,猪唛麦兜呀,兔子呀,很多很多,你也有很多小同学呀,所以,你和小鱼儿都要认识多些朋友,跟他们说话,和他们做好朋友才会开心。妈妈和你小霏阿姨以前就是最好的朋友,整天整天的乐呵呵地笑,同学们都叫我们是哈哈宝贝呢。”
“哈哈宝贝?”他饶有兴趣地听着,不住地问一些新奇古怪的问题,说到老出状况的地方,我们都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好像都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夜里,微黄的灯下,看着他梦里咧开小嘴,嘀咕着,眼角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才明白,无论生活给我的是什么,我也愿意为了他,勇往直前。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小霏带着女儿和我们出现在欢乐公园,好个粉雕玉砌的女孩儿,怯怯瘦瘦,却不乏灵气。我极力怂恿着我的小鱼儿:“你是男孩子哦,应该主动向别人问好的,你难道不想像家里一缸小鱼儿一样,有一群好朋友吗?”只见他深吸着气,磨磨蹭蹭向前退后着,我和小霏偷偷走远一点,竖起耳朵,终于笑着听到我的小鱼儿鼓起勇气很风度地说:“你可以叫我胡小格,叫小鱼儿,还可以叫四眼鸡丁。我家里有一缸小鱼儿,我可以带你看。”
“哦?小鱼儿吗?四眼鸡丁吗?”可爱的小女生可爱得唯独不记得我给儿子改的帅帅的真名,好奇地哦哦了N个问题后,乐颠颠地追问他小鱼儿能吹几个泡泡,出奇地调动了儿子小小男子汉的大咧,互补似的好脾气问答解释,还不到一刻钟,嘀嘀咕咕后的结果是,稚稚的童音心花怒放在叫:“小鱼儿哥哥,我们也是‘哈哈宝贝’吗?明天我们抓一群四眼鸡丁和小鱼儿一起游泳吧!”
我和小霏做了个昔日习惯的鬼脸,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