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停下来看看秦淮河

2012-12-29 00:00:00陌上舞狐
新青年 2012年4期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样在南京城住下去是不合适的。南京这座古城,需要我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需要远观,才能最大限度地永葆她在我心中情人之城的分量。可惜世事总有不如意处,福祸并无什么定数,我终究是在南京城住下来了,每每意识到自己是住在南京城里,总是心惊肉跳。
  在过去,在我与南京结识的这十年里,夫子庙一直像个致命杀手在我的意识里萦绕不去。想起南京,我总是想到夫子庙,想到那面大照壁,还有秦淮河的水。我对夫子庙可谓一往情深,但这深情的背后,隐隐约约还有一种疑惑,好像男女初见速速互掠的清亮眼神。
  辞旧迎新的时节,流散的传说让2012年的前一天下午充满了末世的气氛。这个下午,我来到长存于意念中的夫子庙。站在平江桥上,桥身的“平江桥”三个字是新漆的,血红,看了令人些微不悦。往桥南边走了几步,还是决定折回来,刚才恍然的一瞥中,有一幕景几乎可以入画,那便是两棵大树遒劲的身姿映在雕刻时光咖啡馆雪白的侧壁上,周围圈着桃叶渡畔的秦淮河水,还有桥下某个振袖飘逸的古代名流石雕,此情此境,在那个阳光惨淡的午后,令我几近落泪,有点莫名。
  拍下来,往南走,试探着找感觉。一个老外迎面走来,自来熟地问我会不会英语,我说“alittle”。可惜了他不停地比划着双手,嘴里吐出一连串英文,但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恍惚间听见他说“sunshine”,然后我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他一个奇怪的答案。他呆了半秒,然后心理素质很好地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像是从高坡上来了个安稳的缓冲,进而说了句我听得懂的中文“谢谢”,跟我挥手说拜拜。我对这种窘态报以表面上的漠然,突发奇想,踱到平江府路的另一面。
  依然是平江桥。像所有游人那样,我站在桥的中央对着东面的小桥流水红灯笼发呆。无论今夕何夕,秦淮河的水波总是具有非凡的味道,我刚拿相机对着河水拍照,身后就有四五个操着北方口音的汉子走近,以我前方的景致为背景拍到此一游。紧接着,右边有个小男孩对他母亲说,妈妈,我想停下来看看秦淮河。这句话倒令我怦然心动,在最初的最初,这就是我与秦淮河初见时的心情。
  在众多江南古城中,小桥流水的景致是一种常态,如此,很容易就淹没了个性,除非外地人来,看个新鲜,努力从中嗅出一种意淫了很久的江南味道,本地人对此早已丧失了审美情趣。但秦淮河的小桥流水还是不一样的。那些红灯笼,那种河畔马头墙建筑里透出的大气、沧桑和故事,别处似乎不总具备这一层意味。就连秦淮河的水波,我亦觉得与别处不同,柔软中透着一种深色的媚。
  但是这里一直在变啊。这次再来,我有些吃惊地发现自己竟丧失了原来那种很严肃的必要用脚步丈量每一寸故地的兴致。有些地方,想想就好,根本没有再去的意思,比如东水关。就连大照壁前面那一块也走得有些勉强,不过是看看南壁那些铜像罢了。也看到一些近来颇得我意的可人,比如李渔,我记得几年前曾在李渔的铜像前留过影的,那时只知道李渔是个特别的名字,在别人的文章里略见过,直至如今,读过他的诗文轶事,再度与其相逢,已觉得是老相识了。
  通往钞库街的那条路上,我步子走得很快,接近不耐烦。过去我还爱看路两旁的店名的,一家家打得颇是那么回事,还用古代的那种酒旗张起来,名字也取得风流耐听。乌衣巷已不想再进去,香君楼亦是。刚下地铁从夫子庙外转着走时路过香君楼,站在桥上一看,诧异得很,整座楼被漆得猩红,很拙劣的色泽,像是在极力招徕顾客,有损我心中的香君形象,故不忍再视。秦淮剧场附近,原先的楚留香茶馆亦荡然无存,原址上,有仿古的新亭已被建成,颇有些韵味的西门开着,于是迈进去,看到里面似乎建了个新照壁,一派红彤彤的富贵气,不知此处又将承载怎样的历史和人物,我对这种嬗变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很快我就被轰出来,说是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平江府路附近新开了两个咖啡馆,古典意味中夹杂着避之不去的现代感,寂静的秦淮河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不悲不喜。这种沉默或许才是真理,想来真有种天地不仁之意。
  我一直是一个夫子庙的过客,从没想过要与这里发生血肉相连的关系,太靠近会让人窒息,美感尽失。眼看着暮色将至,归意不禁上涌,走之前,还是去人流如织的小街上买了一支麦当劳甜筒以宠溺自己的“sweet tooth”,再举着半支甜筒进了老字号“莲湖糕团店”,许多人像我一样迷这里的赤豆元宵。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当然要吃一碗再走,这简直就是我与夫子庙的秘密约定。
  冰火两重天的甜,让我在回去的路上能量充沛,在水游城前面的广场与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搅得疯兮兮。沿路有许多仿民国老房子的新建筑尚未竣工,我仰脖狂拍,于是许多路人跟着我做同样的昂首姿势,对夫子庙不明不白的痴迷,于是更进一层。
  对了,就在快要走出夫子庙牌坊的那一刹那,忽然看到那家叫作“石头记”的店,不禁在心里暗叫一声久违。石头记,曾经是一个让我很有痛感的名字,中学时代,苏北小城的一帮爱好文艺的少年,心目中最好的礼物就是“石头记”牌的项链。送什么价位,挂饰是什么颜色和形状,都是有意味有说法的。我最终走进去,用目光摩挲了一遍店里的首饰,有一种消逝已久的青春之感涌上心头。店里忽然就放起王菲的《明月几时有》来,身边一名漂亮的店姐于是略带一点怅惘说,当年语文老师让我们背苏轼这首词,死活背不好,你看看,只要把这首歌学会就行了嘛。
  我站在一个玉器的柜台前,询问玉的质地。店姐说,都是真玉,拿一款给你试试?我说不必了,紧接着又顿了顿,说,我还会再来的,然后就潇洒地出了门,王菲还在余音绕梁地唱着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