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一个很敏感的题目,甚或是危险的话题,可是当我们已经习惯于喋喋不休地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为什么不可以来说一点真正关乎文学本质的事情呢?
这些年来,我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张炜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已渐渐成为了一个背影。如果说《你在高原》出版之前,他所不断发表着的那些优秀的著作和篇什,像是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时地侧脸与我们打个招呼,说:我很好,我很好。那么《你在高原》的出版和获奖,则仿佛一个突然的回身,让我们看到了他一直行走着的结果,也看到了文学的高贵和荣光。这样说,没有过分复杂的意思,仅仅是一种惊叹。其实,最让人难以预测的,应该是张炜最终的目标。作为朋友,作为生活在他身边的人,我曾经有一个疑问: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人到底要走向哪里?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高度啊?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发表处女作,至今快四十年了。这些年来,张炜几乎没有一天不动笔,几乎没有完整休息过一个星期日。朋友间传说他即便在蜜月里、在老岳父家里,还一口气写出了好几个短篇小说。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因为我亲眼见过他刚做完手术在医院病床上修改《九月寓言》的样子,当时我曾想,这人真是不要命了。我更想,单凭一点对文学的爱好,是做不到这样的。事实证明,除了对文学的少见的痴迷以外,的确有着更让他动心,更让他割舍不掉的情愫在支撑着他的创作。这些年来,文学界发生了多少变化,不说“下海潮”,不说“各领风骚三五天”,单说一个诺贝尔奖,就疯魔了不少人的心性,致其做出利令智昏之举。可张炜硬是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不中潮流的毒,不中“泛欲望”“泛消费”的毒 ,也不中“诺毒”。这看似简单,其实何尝容易,在这个如他所说的“沙化”的年代,顽强地站成一个个体的“人”,大约比什么都难。
初识张炜,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对于至今还在热爱着文学的人来说,那个年代是个刻到骨头里的记忆。那年月,人们对文学、对作家的感情尽管也有盲目的成分,却绝对是尊重的。我那时还在山东省图书馆工作,读了几本书,就想往外倒,就也学着写起了小说,自然也就有了几个舞文弄墨的朋友。记得应该是一九八二年那会儿,是一个晚上,几个家伙凑在一起喝酒说大话,突然就听到了“张炜”这个名字,说话的人言语之间充满了敬佩和感慨,让我心里一动,遂悄悄记下了这个“弓长张”和“火字炜”。那时节,文学的传播渠道有两条,一是书报刊,二是口碑,后者最重要,是读者和文学圈里私底下心悦诚服的认可。我很快就找来张炜的作品,一读之下,果然倾心,从此开始了对他的关注。不久,他的短篇小说《声音》获了全国奖,关于他的信息就更多地在人们嘴里传传说说了。见到他,大约是一年以后了,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清秀、淳朴、热情、内敛,他那会儿也就是二十六、七岁,但往那儿一坐,便是中心了。那天人多,没有深谈,就有一个想单独聊聊的想法,几天后的一个晚间,这个想法落实了。他那时在省档案局工作,我们就在档案局墙外的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他依旧是轻声慢语,含着他这般岁数少有的沉稳,这使他有点像个老大哥,其实论年龄他比我还要小几个月。这是他的特点,这些年来我注意到,他对初识的人,尤其是喜欢文学的人,言语间总是充满了关心和尊重,让人觉得很舒服,不自觉地便会以他为友。
不仅对人,对待动物和植物张炜也投之以情性,若是走在山路上,他随手指点,便可以说出某棵树或者某丛灌木的名称、习性甚至药理作用,语气里充满了相知相惜的默契;偶或停下步子,柔声叨叨几句什么,这时候,不用看,一定是刚刚有什么鸟飞过或是有什么虫子躲起来了。张炜对动物的熟知以及感情,在其作品里一直表现得很动人,近乎通灵似的絮语。即便如此,平时他于这一方面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意趣,依旧不断让我惊讶。有次爬山路过一家院落,一只狗吠得很凶,我自然是要加快脚步赶快躲开的,他却好,干脆迎着叫声进了院子,一边跟主人打招呼,一边走到狗身边,蹲下来,很温柔地说道着什么。狗于是不叫了,还摇了尾巴偎着他,“咻咻”地撒欢,他出门时,竟跟上一直送到门口,连主人都感叹起来。类似的事情很多,其中还有一件给我印象也特别深刻,好像是2000年春天,我在龙口市小住,有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和张炜还有几个当地朋友在街上溜达着说话。突然间,脚前边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蠕动。“小刺猬。”几乎是同一时刻,张炜疾步趋前,伸出两手虚空着罩住了它。我从小没见识过这类野物,又疑惑又惊讶,却见张炜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喃喃着:“小刺猬呀小刺猬,你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一边说,又环顾四周,从不远处找来一根树枝,慢慢推动着那团身子:“别害怕,小刺猬。快走吧,快回家吧,回家吧。”小刺猬在他的劝哄和导引下,真就渐渐隐入路边的灌木草丛中去了。张炜日常模仿力很强,学起动物来也同样惟妙惟肖,他每次学他姐姐家的猫如何拉门,学他弟弟家的狗如何服从他弟弟的训斥,简直叫你笑破肚皮。但他却不大说他曾经养过的几条狗,原因是它们死于非命的记忆让他太伤心,尤其是他所经历过的那个残酷的打狗年代,对他少年时期的心理伤害和精神影响实在太深刻了。对此,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从此生活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远不停地诅咒他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预言:残暴的人管理不好我们的生活,我一生也不会信任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一个人的早年经历是他一生中永远的精神关照,对于作家来说,更是如此,对于张炜来说,尤其如此。他说:“一个不热爱大自然的人,难以培养起很强的美的感受能力,也难以写出有华彩的文章,更成不了真正的作家。与作文的关系如此,与做人的关系好像也如此——我总觉得一个对大自然怀有满腔柔情的人,很难是一个品行低下的坏人。”因此,我们看到,在时刻保持着精神层面的锋锐姿态的同时,他的肉体和心灵则总是在不断地逃避既有的居所,寻找梦寐以求的家园。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逃离城市回归自然。好像再没有谁比他更加敏感于城市的嘈杂了,好像也没有谁比他更加厌恶城市的呆板和污染了。也因此,他才要不断地回到家乡龙口;才会即便是在济南,也要千方百计地寻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住下来,读书写作。他在济南城郊的不少座大山里面都呆过,那些近乎神秘的老屋仿佛只有他才能寻得到。不过,越到后来,他越理清了他的最终归宿,他一路向东,一片深山接一片深山,一处老屋接一处老屋,到底还是在自己童年、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在一片浩瀚的松林中,筑起了“沉着安静、风清树绿”的万松浦书院。简朴地栖居,有尊严地活着并创造着,他终于接近了自己的理想。
对张炜来说,大自然是他的精神家园,而书房则是他终生愿意为此经营的一项惟一的家产,每次乔迁,他的兴奋点都是在书房的安排布置上。
张炜曾跟一位在书房坐不大住的朋友说过,书房就是你的战场,你的阵地,不管写不写得出来,你都得按时坐下来,哪怕一上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你也得坐在那里,这种习惯和作风必须得养成。这绝对不是虚话,工作着的张炜的确是快乐的,但无论多么繁重的工作似乎也不能排除深藏在他内心里的某种孤独感,或者说,他正是用不停的工作在填补这种孤独。只有跟他很接近的人才能对此有所感受,也只有在跟他很接近的朋友面前他才对此有所流露。记得有次话及他的创作速度之快和创作量之大时,他突然长叹一声:“我大寂寞呀,延辉。”这话几如电击一般,令我全身一震。那之后他又说:“有句诗叫‘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在我这里就叫‘何以解忧,惟有写作’了。”那一刻我是深深理解张炜的,因为我虽然无从知晓他在书房里写作的状态,却是熟悉他写作之余在书房里的情境。书房里的张炜与平时在外聚会或公干时的他实在不一样,尤其是在他如今的书房里,空间那么大,四壁都是书橱,他蜷缩在沙发里,声调很低,也不再是语带幽默言必夸张,望着他,我总是能够隐隐感觉到他的忧郁。我相信这时候的他才是最本质的。他其实是个内心很柔弱的人。小时候的心境随着年龄的增长当然会有改变,但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敏感、多思、忧郁的性情仍旧在内心最深处久久地缠绕着他。我们知道张炜的著作中有许多经过整理的讲座、演讲稿、会议发言,看上去他像是一个很能适应社会活动的人,其实不然,他在日本一桥大学的演讲《我跋涉的莽野》中就说过:“说起来让人不信,我记得直长到二十多岁,只要有人大声喊叫一句,我心上还是要产生突然的、条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现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了,还常常要头疼欲裂。后来我慢慢克服,努力到现在。但是说到底内心里的东西是无法克服的。”是的,正是这种内心的东西使得他那么迷恋于大自然和书房,那么固执地值守于心灵的一隅,那么不知疲倦地书写着。
书房里的张炜尽管话少了许多,却恰恰能够对所论及的话题说出他的真正的思考。也只有这时候,我们才正经谈谈文学。
张炜谈起文学大致有两种状态。一是说起自己喜爱的作家、艺术家及作品时眉飞色舞,妙语如珠,甚至如数家珍,这一点在他的《心仪》、《凝望》两部书里尽管可以管窥,但仍旧不如面对面看他手舞足蹈地表述来得过瘾。有时候他说起哪个作家来,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无论在世还是故去的,你都会觉得那人活生生就在眼前。我知道这与他的读书方式有关,他对所喜爱的作品的阅读和研究可不是“蜻蜓点水”,而是如同杰克·伦敦一般,“像一个作势跳跃的野人和饿狼。他把牙齿深入书的咽喉,凶猛地摇摆,一经把它征服,就舔尽他的血,吞掉他的肉,咬碎它的骨头,直到那本书的所有纤维和筋肉成为他的一部分,用它的力量来补养他,然后告一段落。”(欧文·斯通:《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传》)与杰克·伦敦稍有不同的是,他不会轻易地告一段落,他总是会常常地、不断地拿出那本书来,一次次地抚摸和阅读,有的多达十几遍。交谈中,他会轻而易举地背诵出哪部作品里的大段文字,并且辅以动作,是真正的绘声绘色。还有的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把刚看到的妙文妙语立刻转述给你,前几天就是这样,都晚上挺晚了,他突然打来电话,说发到我邮箱里两段很棒的话,让我赶快看看。我即照办,看到一段是左拉的(《我的憎恨》):“我憎恨那些高傲和无能的蠢人,他们叫嚷说我们的艺术和我们的文学已濒临死亡。这些人头脑十分空虚,心灵极其枯竭,他们是埋头于过去的人,而对我们当代的生动而激动人心的作品,只是轻蔑地翻两页就宣布它们浅薄而没有价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另一段是艾尔默·莫德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传》):“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莫斯科至少有一家住宅,那里各种类型各种状况的人们在一个人的影响下汇聚一起,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卑鄙的东西,他在最黑暗的反动时期,保持着一颗充满希望的心和一个燃烧着的信念,即邪恶的事物决不能持久,当前的罪恶不过是暂时的。这种状况决不是一件小事。”你看,在这类事情上,他就是这样认真和率情。当然还引以为乐,他常说:“好多人收藏这个收藏那个的,哪好跟咱这种收藏比。”说完,便“呵呵”地笑,满足得不得了。
至于他谈文学时的另一种状态,则必须是极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时才会出现的情景,这一般发生在论及他或在座朋友的创作、尤其是具体作品的时候,这时他的脸色极为郑重,思绪却是异常地活跃和兴奋。张炜对文学的“悟”是一直贯穿在他的创作中的,这一点从他不同时期不同作品的风格表现中可以看得很明显。这一方面是其天性和资质所致,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对读者的关注和尊重。他不是一个看重市场的人,但对读者却从来不敢轻视,他曾说,千万不要以为你比读者高明多少,你所关注的事情可能恰恰也是读者想要细究的“点”,所以你必须尽你所能,把它写好,否则读者不但会失望,同时也会抛弃你。当然,这不等于说张炜对于当前读者的阅读素质就是全面认可的。他还曾说,现在很多读者的目光已经不会在“正经”的文字面前停留了,他们已经近于彻底地丧失了这种能力。因此,张炜所说的读者其实是有特指的,他说喜欢他作品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大多数,这也就是他的书永远不会成为畅销书的原因。他说如果哪一天他的书成百万册的印刷和发行的话,他倒要警惕自己了。
说实在的,我其实是特别喜欢张炜在书房里的状态,望着他蜷缩在沙发上,胡子也不刮,声音很低地说着这些对文学的见解,我总要想,这真是一个为文学而生、而活着的人,没有办法,任谁也不能阻止他。
张炜的确是一个逃避城市、厌恶喧嚣、内心沉静、钟情大自然的人,但这却决不意味着他是一个现代隐士,恰恰相反,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坛上,无论是文学本体的革命行为,还是精神层面的过往交锋,都不乏张炜的身影。他把自己严格区别于某些精明的作家,决不仅仅满足于虚构作品的写作,而是不断地与现实社会碰撞,不断地表达自己对当下的最真实的感受,这样的文字在他的作品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已出版的就有几百万字。相比那些只沉醉于虚构冥想、不愿示人以真意、怕得罪人的文学家们,一个年仅28岁就写出《古船》的人,其实根本不缺少那点文化策略,但他硬是不愿那么干。作为一个本质意义上的作家,他必须发出和留下自己对一个时代的思考与声音。
我越来越注意到,对于孔子不畏艰难传播理想的做法和稷下学宫辩手云集、百家争鸣,学术争论、思想交锋激烈而又优雅的盛况,张炜是多么地向往和赞佩;对于当下文化界的庸俗和“聪明”他是多么地厌恶——甚至有一种如入无物之阵的悲哀。对于以攀附国外汉学家为荣的人他又是多么地不屑和反感。但是,他在精神和行动上的一些清高之举,我恰恰不愿说得太多,我可不愿像一些并不真正了解他的人那样,恨不能把他制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标本,高高地悬起来,供人观赏。作为他的好友,我有责任在一些人眼里恢复他的血肉之躯。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有一阵子,他突然胖了起来,当然也不是胖得多么不像样子,至少没有“啤酒肚”什么的,可是他就已经难以容忍自己了,他说:“唉,我终于长成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样子。”听他这样说,我们都没在意,只是不久我们便发现,他竟然又回复了他原来的体重和身形。
张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担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02年、2009年又连续被推举为该会主席,这些年来,他以这等身份,为本省众多作家朋友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他是个重友情的人,又是个十分爱才的人,说起哪个有才分的人,说到这人的个性,他会兴奋地手舞足蹈,如数家珍。在他LRzhISGX3vpj+HwoZXpn3A==书房的一处,总有一摞一摞的各地作者尤其是青年作者请他“指教”和推荐的文稿,他要在创作之外拿出很多时间来阅读,但他从无怨言,对每一个人都认真对待,或提意见,或向出版单位推荐,或写序写评。他还要经常参加一些创作会议和作品讨论会,在这种场合,他从来都是要求自己讲真话,讲出一点新意,特别是对青年作者,不敢有丝毫误导。曾有人认为体制性的职务会妨碍他的创作,以为他干了这些,创作就不行了。事实证明,这类事情根本不可能影响他的内心追求,相反,倒是更加创造了他为文学献身为文友们做点事情的条件。也有人认为他特别看重这些职务,其实也错了,还在他担任副主席的年月,我就几次见到过他为了专心创作真心提出辞职的辞呈。
我前面说过,张炜是个内心特别柔软的人,对待朋友尤其如此。不过,在涉及原则的问题上,他也绝不迁就。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我曾经为他的一个举动所震惊。是在一次会议上,一位与他交谊甚厚的师长对山东的文学状况说了一些很不负责任的话,他当时碍于面子,没有多言,但在会后他所表现出的痛心却让身边的朋友都感到了沉重,这之后,他决定以书信形式向那位师长表述自己的态度,并且很快拟就了那封信。我是看过那封信的少数的几个朋友之一,我当时觉得措词太严厉,但后来的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封信不但没有影响他与那位师长的友情,相反还得到了加强。
张炜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有些人来讲,会觉得他高深莫测;对另一些些人来讲,又会觉得他性情散淡;而对于我和朋友们来说,无论他在艺术上有多高的创作成就和创作理想,无论他在生活中多么的不拘和不羁,他始终都会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男人,一个兄长或小弟。《你在高原》出版之后,朋友们怕他长期劳累一下子松下来会出问题,就都劝他注意调节。两年过去了,他身体很好,四处游走,且又写了五部儿童小说、整理编选了长达六七百万字的《张炜散文全集》。你说这可咋办?
我曾几次提到过《你在高原》这部书的最后一个字——“咄”,是张炜非常有意思的一种写作风格,像是在表达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的喜悦、兴奋,又像是在传递某种无法言喻的心境,或者更是一个与同道心照不宣的暗号和姿态。但现在我要说,这可能是恰恰可以体现张炜气质的一个细节。相对于哈姆雷特的无休止地延宕、曹植的苟活、竹林七贤的佯狂,这样的气质让我尤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