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环境与自然环境

2012-12-29 00:00:00张炜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7期


  我们对于传统文明的敬畏心,随着数字时代和商业时代的来临,也许会慢慢变得淡薄起来。我们平时对一些事物、对文化问题的理解,也很容易表面化,往往只是敷衍和迁就一下,没有什么认真态度,更谈不上求证心。但是这样天长日久,就会带来一系列问题。话题从这儿开始,就找一个切近的例子来谈。
  一
  昨天是圣诞节,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涌来了一大帮戴小红帽的人。这是圣人诞生的一天,在西方就如同我们的春节那样的大节。但是与春节不同,那是一个单纯的节令,迎接春天,庆祝大自然的轮换交替:离绿色和鲜花不远了。但圣诞节是一个具有宗教含意的节令。
  大家会感觉到,我们这里一年比一年更喜欢过圣诞节了,从个人的观察看起码是这样。这个西方的节日是那样被我们所接受,而且心悦诚服。有一个外国人看了这些很是不解,他发现中国这些热衷于过圣诞节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基督徒,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为什么要一腔热情地过这个节日?
  显然只是图个热闹,赶个时髦,只把它作一个娱乐的符号使用。但是我们心里仍然要明白,这个节日是源于宗教的虔诚,是基督徒的一个节日。因为西方是基督教国家,所以也就成了全国的节日。
  我们这里如果真的要过“圣诞节”,严格来讲只能是孔子诞生的那一天。孔子哪一天诞生?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出来,因为孔子可不是什么新潮人物。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圣诞节,孔子尽管早已是广泛认同的“圣人”,但我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宗教人物去顶礼膜拜。他是人,不是神。
  随着数字化时代的来临,商业主义的盛行,我们对西方的强势文化往往不加分析地全盘接受下来,这个过程相当迅速。这就带来了一连串正面和负面的东西——特别是负面的东西很多。我们对于自己的传统文化渐渐疏远,不加分析地丢弃。比如说即便在孔孟之乡,诞生孔孟的地方,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儒家学说。有多少人对这两个充满魅力的文化巨人,对他们一生的事迹有一些了解?没有多少。不光不了解,还莫名地排斥;不光排斥,心里面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为自己这片土地上所诞生的伟大人物而感到自卑。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感觉我们的传统文化就像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一样,那么荒凉贫瘠。他们为自己的这片文化土壤感到自卑以至于厌烦,甚至是——恐惧。
  如果这仅仅是某一个地方的现象倒也罢了,但是仔细看一下,会发现这是我们这个时期、这片广大土地上蔓延开来的一个共通现象:对中华文化的不自信,对传统的厌烦。由此产生的那种疏远,从心里产生的情感上的剥离和分离,就一个族群的生存来说,其实是非常可怕的。
  谈到孔孟,大家很容易会联想到眉山,想到这片土地之于苏东坡而言又是如何。因为没有在这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对苏东坡及三苏文化就没有多少发言权,还是当地人更懂。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就很难具体地谈论苏东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苏东坡对于眉山这片土地是无比重要的。何止是对于眉山,对于中国和世界也是如此。
  如果是一个热爱中华经典并深入其中的人,就会知道那些像星光一样闪烁的文化人物,为何会受到人们永远的景仰。我们常常讲的伟大文学和文化人物,就一定要谈到“屈李杜苏”(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这四个文化巨人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公认的千古不朽。他们的文字刻下了人类所能够抵达的精神高度、无穷的想象力、完美至境的追求心,他们的心灵世界是那么广阔、遥远,那么不可企及。
  苏东坡作为一个生命的饱满度,他的丰富性,斑驳灿烂的文字所展现出来的个性魅力,比如说丰沛的诗意、幽默感、趣味,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进入了苏东坡的世界,我们会感受到人性所拥有的全部完美;我们对于文学的信念,可以变得更为坚毅,各种可能性都在我们眼前展示开来。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如此深刻、开阔地展开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天地之间自由呈现瑰丽的想象、倾吐无尽的激情。这个人对置身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既激越不安,又顽强坚毅,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生苦难、折磨和颠簸,用幽默,用诗心,用我们的文明所给予的全部能量去加以抵御。
  当代人在数字时代里接受的各种刺激是空前的。在这个时代,人类经历了那么多的内心折磨,并常常因为不堪忍受的损伤而痛苦、忧愤和焦虑,日夜不安。无论是富裕或贫困,都有惶惑、不平和哀怨。许多时候我们是无力承受这些现代痛苦的。但如果是一个稍稍熟悉苏东坡的人,了解一点他的人生经历,就会觉得我们时下的这些煎熬还不算什么,我们个人的顽强性和忍耐力还远远不够。是的,作为一个生命的强韧,比起这位古代大师,我们真是十分惭愧,因为我们大多数时候简直是不堪一击,有些渺小孱弱。
  为什么要阅读大师?就是为了有个对比,有个学习的参照,从而有个觉悟。这有助于理解我们当代的、当下的个人生活,用以抵抗当前的苦痛,解决当下的精神问题。
  苏东坡一生可谓充满了跌宕。在现代文化人中,大概还很少有谁经历过苏东坡那样的荣华富贵志得意满和苦难折磨。他年纪轻轻就进入朝廷,且不是一般的文人,而是从起步之初就踏入中国最高权力阶层、接近权力核心的人物。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蒙受冤狱,差点被杀掉。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贬官、流放,南北迁徙,做了卑微的小官。他即便到了当年那个瘟疫流行的不毛之地,流放即等于死亡的海南岛,也是一个快乐的创造者。哪怕就在遭贬的路上,也能有所作为,如在登州只待了几天,也还是做了好事,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就是这么一个勤于行动、永不自满、宽容乐观、充满了好奇心的人物,活到了六十五岁——因为在路上吃东西染病去世。这在当年比平均寿命还是要高出许多,仍然算是一个长寿的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就是讲他如何与命运抗争,具备了怎样的胸怀和境界,怎样对待人生的大起大落,对待精神及物质各个方面的伤害,如何应对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苏东坡是历代文人钦慕不已的人物。大概还没有一个文学人士、文化人士敢于傲视苏东坡。前不久有一个文化狂人,嘴巴很大,一开口就几乎贬低了所有的古代和现代文化人物,但说到苏东坡,他还是表示了自愧不如。
  苏东坡之于眉山,其意义已经无法估量。他对于这片土地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意味着什么,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意味着什么,具体一点说,对于中国的文化人意味着什么,都需要从头好好思索和省悟。他好比一个无穷的宝藏,可以经过无数人的挖掘而难以罄尽。对于中国来说,他是一颗文化和文学的金星,一个文明的永恒的标志。
  强烈的西风吹拂之下,我们的传统文化长期处于弱势,身在这样的一个文化等待更新和自强的族群之中,有时难免会有一种难以言说、不便言说的自卑感。在这种心理之下,对于强势文化是没有冷静心和鉴别力的,更谈不到抵抗力。我们今天的确就处于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之中。所以而今谈论苏东坡,实际上在谈我们迫切需要了解和分析的当下文化环境。
  如果文化环境出了问题,方方面面都会出问题——特别是自然环境,必将发生一场巨变,变得让我们始料不及。本来任何一种文化的孕育,都源自于山川大地,可是当另一种文化强势进入时,母体也必定遭受摧折。
  说到底我们的文化在山川大地孕育的过程中,已经与之不可分离,融为了一体。现在我们硬是要抛弃自己的文化,要更换一种异质的文化,创建另一种文化环境,那就必定有一次痛苦的撕裂。这撕裂的过程,除了自身的巨痛,再就是必要把我们的自然环境——这片山川大地搞得一片紊乱,最后是遍地疮夷。我们为了那个不可指望的“新世界”,一定会破坏一个“旧世界”,而且毫无顾惜。这是一个必然的狼籍的结局。
  在疯狂的破坏之中,对自己的文化是不需要分析和了解的,只会轻率地漠视和丢弃。对于养育了我们的文化、给予了我们一切的大地母亲,一定表现出相当的冷酷和粗鲁。异质文化并非这片土地所生,也就谈不上血缘的深爱,二者之间从来没有那种关系。
  我们的大地母亲遭到了漠视和敌视,我们自身就变成了冷血的儿女。
  的确,今天人人痛心被破坏的大地自然,可是空余叹息,谁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源于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一种笼罩的力量。由此,我们不得不从文化上追寻原因了,于是不得不承认,这种破坏首先是从文化的毁坏上开始的:文化环境遭到了践踏之后,自然环境也就不能保全。
  今天强势国家的消费文化、商业主义、物质主义是十分盛大的,这个不必讳言。强势国家的自然保护主义、宗教和神性主义在它的内部起到平衡和制约作用,一时还不至于溃烂。可是我们不问青红皂白接受下来的,恰恰只是前者。东方的闭塞和贫穷引起的自卑无力,使自己更容易陷入盲目的物质崇拜。而这种崇拜在自己的文化基因中原本就是存在的,并非全部舶来。
  盲目地过圣诞节只是一个现象,它说明我们是如何地对待强势文化的。这个节日所包含的美好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的内质,我们既不想了解也不想依从。这就十分糟糕了。
  从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无数的例子,让我们看得更清——在数字化全球化的时代,我们中国的传统已经开始在现实生活层面全面消退。说到节令,比如中国最大的节令春节,上上下下都要做春节晚会——这也是一个展示精神内容的窗口。大家都知道,这些晚会上没有一群光膀子的女人,这个年是过不去的。一定要有女人袒胸露臂在那里嚎唱,有花男绿女的伴唱,有喷出的火焰和烟雾,有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乱扭。几乎没有一个舞台是简朴的,没有一个舞台不是千奇百怪的。
  这都来自肤浅的模仿,即东施效颦。
  二
  商业的强势不等于文化的强势,但是很不幸,文化的强势总是和商业的强势分不开,它们就是这样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说到晚会的那些表现,也不可仅仅视为娱乐小事。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女子是收敛的,内向的,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光膀子作为男子汉的形象也不能算雅。从出土的一些壁画和雕塑可见,在中国古代,即便是在糜烂的、腐败的宫廷舞会中,也没有太多光膀子女人。可现在,哪怕是偏远的一个小城,只要有舞台,就一定有那样的一套。这跟我们的传统风习离得太远。这表明了一个时代的放肆与泼辣,以及伦理秩度的紊乱和颓丧,绝不是一个吉兆。
  对于外部的世界而言,我们不能输出自己的文化,不能输出自己的思想,而只能输出一些靠极其低廉的密集型的劳动生产的手工品,比如低档服装和玩具之类。输出这样一些非常低端的、科技含量很低的东西,双手捧回来的又是什么?除了对方的高科技产品,再就是他们的思想、文化和行为方式。
  当年有一位欧洲的强势人物,谈到西方一些人对中国涌来的出口产品的恐惧,只是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输出的都是一些物质产品,而且是一些劳动密集型产品,并没有输出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所以并不值得害怕,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那个人说这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直到今天还是使人警醒。因为一切并没有多少改变,我们中国至今仍然不是一个文化和思想的出口大国。我们在商贸方面可能是输出顺差,但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输出却十分惨淡。我们从圣诞节的小红帽讲到春晚的光膀子女人,然后就该谈谈文学了。
  随便翻开一本杂志,打开一本书,看看作者能够用中国语言来叙述和表达的有多少。写诗的,尽是那种西方翻译过来的气味,写小说的,大致是西化句式、结构方式。我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语言表达力和呈现力。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到今天,从胡适就开始探索的中国现代汉语,至今还在痛苦的摸索之中,挣扎之中。很可惜,它不仅离成熟十二分遥远,很可能已经是一场失败的运动。因为我们至今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白话文吸纳了西方拼音文字的特质,但它的演进还是不能离开中国的文化传统。从胡适到现在,经过战争和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们的语言演进方向基本上是朝向西方、背离传统的。我们原有的古文写作废掉了,这很自然,可能今天很少有人还愿意回到“之乎者也”那个时代里去。但是这并不表明我们的白话文运动可以一头栽到西方那里,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前进路径没有问题。我们完全可以有更冷静的、不同于现状的选择。
  语言的丧失,是最大的丧失。
  到今天为止,我们自己的表述方式依然没有形成,更没有成熟。今天的书面语几乎是全盘西化,而思想与语言相表里,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可能不加速西化。这个趋向是令人忧虑的。
  前不久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去,在一个游乐点,一眼看去所有的建筑都是搬来的西洋式样。一群被拉到这里来的幼儿园小孩子,老师们带着他们拍照,摄影师刚喊出一二三,这群孩子就一齐伸出小小的食指和中指,比划那个英文字母,然后大喊一声“耶——”
  一旁的游客都发出兴奋的“啧啧”声。可见这种事情看多了,不但见怪不怪,而且还会觉得好玩。但仔细想想,从这么小的孩子开始,老师们已经在搞西化文化灌输了。这些词汇和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孩子们不可能理解。一切都要由盲从和无知的大人负责。如果这样下去,他们哪里还会读得懂“屈李杜苏”,再过多少年,提到苏东坡三个字,会觉得简直比外国古人还要遥远。
  今天这种无所不在的浮躁心和崇洋心,完全阻隔了通向美好传统的回返之路,与古人对话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人会觉得苏东坡的华美辞章如同嚼蜡,压根儿就没有耐心读下去,不能跨越那一点点文字障碍,更不要说进入他的心灵世界了。现在出版的苏东坡全集让人喜欢得不得了,印得也特别漂亮,可惜大半只是架上装饰。不过即便这样也好。大概眉山人都该在家里放一套这样的全集吧。
  如果能够循着古代经典所指示的文化路标走下去,那我们的社会气质就会完全不同。现在随便到一个地方,大街上的人是怎样一幅面孔,很难让人感受文化传承和滋养所带来的自信和从容,而是野疵疵的,急切切的,慌里慌张的。大街上行走的人,大致都是一些物质的追逐者。这样的群体当然难以产生意志顽强、心气高远、非常笃定的杰出人物。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会因为一个人物而自豪,比如眉山,有了苏东坡就有了文化的底气,就永远不会自卑,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理直气壮。但实际上还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因为这仍然需要建立在深刻的认同感上,需要拥有对杰出人物的爱与知。有人问起对眉山的印象,那么我们首先可以说这里有这么好的一片湖、一条江,沿湖有这么好的环境,其他声名显赫的大城市要找类似的地方都非常难——可是本应无所不在的苏东坡在哪里?他已经化在人们心里,化在这片美丽的山水之间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切该有多么好。
  我们去过一些大城市,常常是满怀希望而去,大失所望而归。这除了因为那些地方格外拥挤,还有蓬头垢面。再想一下世界上的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发现要找到像我们的大城市这样脏的,还真的比较困难。那里绿色是绿色,墙壁是墙壁,屋顶是屋顶,干净清爽。可是我们的城市是怎样的?有绿也总要蒙上一层灰尘,墙壁总要挂一片污浊,好像随时都需要大量的肥皂和水去清洗才行,这太让人沮丧了。
  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说起来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可以追问管理者,追问其他,但最后还要归结到我们的文化上去。价值体系变了,对于文明的那种敬畏心已经没有了,野蛮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普及。也许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些东西太苍老,它没有了生长和更新的能力,最好的部分奄奄一息,最腐败丑陋的部分就茂盛地生长起来,最后这种文明也就走到了崩溃的地步。
  所以我们也就不再惊讶于这种极度的紊乱。我们已经不知道珍惜什么保护什么,不能正常地判断我们的生活,所以只能四处拼凑思想,拼凑文明,学一点印度,学一点日本,学一点欧洲,学一点俄国,最后主要还是学习北美。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们的榜样?不知道。
  挂在嘴边的回答是:一切好的东西都要吸取,都要为我所用。可是我们总还应该有自己的传统之柢,失去了这个一切都无从谈起。没有了传统的根柢,一定会走到六神无主的可怜地步。
  接下来就是实用主义,是机会主义,是文化上的近视眼。传统文化中的劣根部分,我们却一点都不会丢弃,而西方文化中的商业主义物质主义,就会被我们当成最宝贵的东西接受下来。这将演化为一场民族的悲剧。
  从城市建设再到自然环境,到文学到人性,无不因为失去了文化根柢而变得一片狼籍。
  正因为文化传承的核心部分可能是文学,所以自然而然地还是要剖析这个标本。今天的写作人有一个惶恐,就是电脑上涌来的信息太多,我们几乎无法独自思索和判断。小说已经没法讲述一个崭新的故事,因为网络及整个传媒系统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故事,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耸人听闻的程度上,小说家似乎都不占上风。
  生活中那些真实发生的千奇百怪的东西,远远超越了当代人的虚构和想象能力。当所有的光怪陆离一齐涌来,小说家的虚构优势也就被剥夺了。从故事上讲如此,从语言上讲更是如此:数字上滚动的各种言说方式,已经惊人地趋于一致化,我们会发现所有的这些语调和词汇,大致都被消费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筛子细细地筛过了一遍。如果有人想做一个惊人之举,即在个人的著作里运用自己的语调讲话,那将非常之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家每天都在接受这种平均化的表达,都在使用同一种腔调和同一些语汇,个人性已经全部退出,再也没法恢复。
  在数字化的时代,要真正回到个人的语言环境,这似乎是极难的。因为这种语言的平均化,是和所谓的全球化一起到来的,是全球商业资本主义浪潮下的产物。这种平均化大致也是现代商业主义游戏规则的一个组成部分。
  创作者没法讲故事,也没法运用个人语言,更有甚者是没法产生个人的情感——爱和恨的依据大多也要来自纵横交织的媒体。这种情感是大可怀疑的,因为产生情感的那个源头不是来自个人的现实经历和体验,不是来自真实生活的细部,而是来自虚拟的生活。这些经过别人加工选择过的事物,就这样一股脑儿堆积到了面前。我们的判断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不是很危险吗?
  当大量的信息像沙尘暴一样涌来的时候,每个个体都面临了巨大的考验。它对我们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遭遇。它们没法让我们有从容的时间和空间做出反应,因为一波接一波的信息蜂拥而至,毁掉和淹没了我们。
  三
  我们今天的人比起过去,实在是变得比较冷漠了。数字时代是冷冰冰的,这首先从人际关系开始。举个例子,过去我们到一个地方开会,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自然会兴奋,因为天南地北走到一起不容易,见面以后心头发热,很有一些话要说,还要相互询问一番。过去都是这样的,朋友相见总有无数的话要说,离开时还要依依不舍。这都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十几年没有见面的人,见了面竟然只是一阵敷衍,变得不愿意交流。住在同一个宾馆里,几乎没有串门的热情,都关着门看电视或自己玩。偶有交谈,也绝不往深里谈,绝不交心。到了分别的时候——这一别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可奇怪的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各自走掉了。这不是礼节不周的问题,也不是情感不睦的问题,而是数字时代形成的崭新的人际关系。
  这种现象在生活当中比比皆是。看来我们人类真是变得陌生了,变成了这样一种动物:情感稀薄,或者说即便还有一些情感,但不再轻易地袒露了;为了安全或其它,已经变得冷漠和麻木。如果有谁正常一些,见了人依旧热情、真实和诚恳,就会被视为乡下老赶,还会遇到说不清的麻烦。
  有一个朋友看到自己的孩子总是很热情地跟别的孩子一起玩,马上感到有些隐隐地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告诉孩子,说你不要对人那么好。孩子问为什么?他说你对人太好,会有麻烦的。孩子问为什么会有麻烦?他叹气,苦于没法跟孩子解释。这个细节让人听了心里难过。这就是我们现代人际关系的走向,是尴尬而可怕的现实。人人需要戒备,需要提防,需要时刻保护自己。
  可是我们既然热衷于模仿西方,那么在比较文明的西方国家和地区呢?我们会发现并非如此,在那里,陌生人见了面都会点头微笑。那么让我们模仿一下试一试?在我们这里照此办理,大多数人会觉得你脑子有病,或者有不良的图谋。
  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文明大国,诗书之国,走到今天真够悲哀的了。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定含有什么极坏的东西,它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滋生茂长起来,以至于走入了今天的颓丧和绝望。只要睁开眼看看人际关系,弱肉强食的市相,就会有一种彻骨的悲凉。我们从公认的礼仪之邦变成了这样的境地,必须有几代人接力般地毁坏才能办到。我们的确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毁坏文明的施工,不幸的是这个工程到了今天,可能已经接近完工了。
  许多人谈到时下思想与文化的悲哀,说我们已经没有了天才的勇气和坚持的力量,没有了那样伟大的忍韧者与创造者。这个说法有点武断和过于悲观。因为这样的人物是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并且需要时间去检验和鉴别。我们没有经历漫长的时间,就不会拥有这个判断力。我们没有能力去认识他接近他。同时这种鉴别也需要一个很高的文明指标,只有人的认识力与宽广的心胸相匹配的时候,才有可能与同时代的天才同行。不要说我们,就连当年的梵高,那么一个西方的艺术大师,当年也要贫穷潦倒,走到了自杀的地步。他在世的时候,很多平庸的画家以画致富,名声大得不得了,可是梵高到死几乎连一幅画都没有卖掉。这是西方文明的尴尬一面。
  我们今天也同样可能误解了文化和思想的巨人,只让他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地生长,直到被数字的沙尘暴淹没的一天。而我们每天都在颂扬的某些专业里的人和事,很可能只是一些把底层智慧运用得娴熟、紧紧跟随时代浊流的那一类庸人。
  另一方面,现在也确是一个不利于产生文化巨人的时期。有人说今天的精神环境何等宽松,可以读到大量国内和国外的各类文字,表达的忌讳减少了,个人空间也增大了,所以不出杰出的作家艺术家、各种文化人物,是大大地不应该、大大地对不起时代的。先不说这种环境存在与否,即便真的如此,思想与艺术之域的事情也不会那样简单。人的生存和养鸡仍然不同:鸡只要吃了好的食物,大概用不了多少天就会下更多的蛋。但思想与艺术的产生却不会这么快捷。心灵的酝酿和成长是一个极其漫长和复杂的过程,它需要个人生命中的艰难归纳、总结和沉淀。
  这个漫长的过程也许要几十年,也许会更长。
  以前说国家不幸诗人幸,即动荡的时代会刺痛心灵,使人的表达变得锐利深刻——这是从另一个方向讲文化与艺术的产生规律。
  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大批专业的思想与艺术家是近代才有的。古代的苏东坡李白屈原杜甫他们,写作不是换钱来用,而是在生活中经历了欣悦和痛苦,在心里聚积和沉淀之后不得不倾吐出来。所以这样的文字才自然天成,才具有感人的力量,成为千古不朽的诗章。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表达当成一种专业。
  就此看来,对于专业化的过分认同,会对我们的思想与艺术造成损害,这种损害是隐性的,也是巨大的。那些最好的写作总是依赖感动的,有了大感动就倾诉不停,甚至写个通宵;没有写作欲望的时候,很可能一个月都写不出一个字。
  有些专业人士让人羡慕,人们看到这些人士每天可以在一个地方写作,从容不迫的样子。岂不知这种专业属性对人的伤害。每天坐在那个地方感动,到了吃饭的时候再让感动暂停……而我们明白,源于心灵的冲动不是这样发生的,它是莫测的,从不按时而至的。
  四
  单纯讲西方文学的引进,现在和过去也大不一样了。过去我们会多么审慎地选择,引进之前先要把一个民族的文学史吃透,了解哪一些是经典作家,具有何种地位和文化意义。即便是翻译那些当代作品,也要掌握大量信息,做一个综合的评估和判断。决定翻译哪一本书之后,还要找一个性情与专业水准适合的人去做。所以过去的翻译作品就更可靠。今天就大不一样了,世界上大概还没有哪个国家的翻译队伍比这里更庞大更芜杂,也更加商业化。
  中国这个十三亿人口汇成的巨大河流,涌向哪里都是一场涤荡。我们制造了数字时代的最大垃圾,也搬来了世界上最多的垃圾。几乎国际上稍微畅销一点的书都被译过来了,目的只为赚钱。我们的出版物上总要标明这本书曾经卖出了多少,得了什么奖等等。他们的目标简单而明确,只有一个字:卖。
  畅销与得奖当然不是坏事,那是来自他人的鼓励和欣赏,写作人士应该感谢。但是这些不可能成为唯一的标准,而只能是部分人在一段时间里达成的共识或妥协。
  任何一个奖项都会是一个纺锤状的:两头尖,中间粗,即极其杰出和极其糟糕的都会比较少。歌德和托尔斯泰没有得过大奖,鲁迅也没有。思想和艺术这一类,一时获得多少读者,印出多少册,有多少人喝彩,不该是什么重要指标。
  在现代商业时代,出版者的操作似乎无可指责,这只是从商业的角度来讲的;在更高的道德准则那儿,这种操作是经不起推敲的。
  真正深爱思想和艺术、有强烈使命感的人,他的一生只能是一场剧烈的燃烧。那就燃烧下去吧——不要相信写得越少越好,那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神话。勤奋更是才华的组成部分,一个激越不安的灵魂,其天才的敏感与深入的追究力会让其一生不得安歇。
  他们真的是比较特殊的生命。
  一个生命有这样的表达机会,也是一种幸运。这些人天生不是为了满足某些世俗目标而存在的。他认识了最高的志向和使命,也不为现在或未来的荣耀——而这一切,都与商业主义格格不入。
  一个真正从事心灵之业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更加善良,也更加宽容。他的勇气深深地潜入了心底,而不是丢失。一个杰出的作家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他一定会比昨天更好,总之他的生命不是沉沦,而是提升。
  对于诗性的追求,那种深爱,有时真的好像没有什么来由,它非常神秘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目标遥远而又单纯,他所要做的,只是用一生去表达这无法言说的一切。名与利的诱惑也会侵蚀他,但不同的是他最终会战胜这些诱惑。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和思想者。
  始终不能摆脱世俗利益的诱惑,陷得越来越深并沉迷其中,最后的一点诗意也会被淹没。所以对所有人来说,这种挣扎都有可能发生。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也是一个必修课。没有办法,这也许是非要发生不可的事情。
  一些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来由地爱上了文学,专注于精神生活,并没有多少功利心。后来慢慢有了影响,这才发现所做的一切原来跟名利和成功连在一起,这就有了另一种冲动和痛苦。只是他一直走下去,会有所觉悟,发现自己对文学所付出的劳动,那种痛苦和喜悦,与获得的这点世俗功利是完全不对等的。
  就这样,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童年的自然和淳朴。
  倾诉的欲望是纯粹的。而物质主义对我们的腐蚀,就是让我们身在物欲之中自得其乐,认为一切的商业规则都是自然而然的、正当的和有益的。
  这是最可怕的认同。我们承认了艺术与思想之域的商业主义规则,彻底的败坏也就不可避免了。这种规则从此左右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我们的写作将追逐娱乐主义,以博得乌合之众的喝彩而自鸣得意。其实真正的艺术不是不需要民众,而是需要更加真实的、在漫长时间里形成的民众。
  强势的商业文化的覆盖力是远远超出预料的,因为这种文化基因就在我们自身,而不仅是西方的传入和移植。从历史上看,传统文化中曾经有两大主流,一是儒家文化,一是齐文化。儒家后来成了正统,影响极为深远。齐文化就是一种商业文化,它的物质主义最后毁灭了自己的社稷,引来了可怕的后果。但那也只是形灭而已,其魂魄一直是存在的,因为它源于人心的贪欲。齐文化一直潜在传统文化河流的底部,所以一旦有了适宜的气候和机缘,也就更加猛烈地翻腾起来。
  而现在的全球一体化,不顾一切的物质主义时代,就是齐文化和西方重商主义游戏规则合而为一的时代。传统儒家文化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击,中华文化呈现出紊乱无序的状态。
  在这种情形之下,民族文化的传承是不可能进行下去的。关于时代和生存这些根本性的追索和思考,将会集体退出。实用主义变成了一个民族的行为尺度,成为鉴别生活的最高准则。这就是悲剧的诞生。
  我们常常忧心于空气与水流的浑浊不堪,面对各种污染痛心疾首。也许治理河山重整大地的宏志并不欠缺,可怕的是一切努力都会被进一步的毁坏所抵消。因为我们踏上的是一条追逐物欲的不归路。
  如果中华文明慢慢走向垮塌、松散和崩溃,那么我们的现实生活也必将失去最后的立足之地。这绝不是什么虚张声势和耸人听闻。
  我们对于物质主义的俯首贴耳,很像是再次返回了春秋战国时代的齐国,返回了那个糜烂荒唐的时期。重商主义的管仲已经成为理想的标志性人物——没有多少人对他的选择加以怀疑,认为这是一个千古良相——精神和真理的探求是虚妄的、短暂的,只有物质的获取才是永恒的和实在的。
  谁来质疑这些据说是“经过了实践检验”的东西?
  如果我们还有点理性,即可追问:谁来确定实践的范围、深度和广度?在怎样一段时间里实践?在怎样一个范围里实践?在这个过程中,经验和理性会构成一对矛盾吗?实践与理性又在多大程度上是统一和并行的?这些问题朴素自然,一点也不深奥。
  难道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不是实践,而只有本世纪的物质主义实用主义才是实践?
  我们需要个人的坚持与忍韧,在最困苦的境遇下仍旧追求心灵的自由。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在这方面,最好的榜样就在身边,就是我们眉山的苏东坡。前边说过,很少有哪一个人比苏东坡的命运更跌宕更坎坷,更顽韧更饱满。像苏东坡一样度过了这般艰难历程的,作出这般辉煌、这般酣畅淋漓的人生表达的,真是一个奇迹。他的强大的精神对抗力、永不屈服于命运的事迹,就镌刻在那里。
  当然,也许几部苏东坡全集还远远不足以呈现他整个的生命,不会是他全部生存的记录,但这却是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个心灵窗口。
  透过这些汉字符号,我们来还原那个真实的苏东坡,走进他的世界。
  当我们把苏东坡变成了一个鲜活的人物时,才算是读懂了苏东坡。
  有人曾说,有一些国外的经典作家,虽然逝去了千百年,可是仍然比自己的邻居还要熟悉。因为邻居之间很可能是冷漠的,近在咫尺却永不交流。但是透过那些大师的文字,其喜怒哀乐尽在眼前。文字是生命的符号,是用来还原生命的生动与神秘的。
  对一个外国人可以这样,对于离我们的文化更为切近的苏东坡呢?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他属于眉山,也属于我们整个的民族、整个的人类。
  (2011年12月26日,标题为整理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