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炜写作的生态内涵与文化意义

2012-12-29 00:00:00刘蓓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7期


  摘 要:本文结合当代中国社会文化语境分析张炜作品的生态思想内涵,指出他的作品身怀对乡土大地的热爱,同时具有广阔的当代社会文化背景,在积极面对现实、思考人类未来的前提下,发现自然和人类的相互影响,探索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价值所在,因而超越了传统的田园文学,对当代文学创作和文化建设有积极意义。
  关键词:张炜小说;生态思想;超越乡土;当代社会文化
  
  当下中国文学艺术界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不断增强,分析当代文学作品中的生态意蕴已不是新鲜尝试。近年来的国内外研究者都有将张炜归入“生态作家”之列的先例。但张炜作品的社会文化建设意义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九十年代,商品经济、消费文化的弊端还没有受到充分揭露和批判之时,大量文化人或为经济快速发展的成就而欣喜,或为亲自“下海”而忙碌之时,有一位作家却开始了他对文化弊病的敏锐的观察、冷静的思考和勇敢的面对。那就是张炜。着眼于张炜创作的生态思想内涵与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的对应关系,分析张炜的一些代表性作品,从中梳理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有益于我们加深理解其创作思想的时代意义和文化价值。
  一、张炜作品中的自然与人类
  张炜曾立志做一个“大自然的歌者”,他明确主张艺术工作者应当“深深地热爱自然感受自然,敏悟而多情……”0张炜的所有小说中都不乏对自然的描写,而且也体现他对自然有着超常的敏锐、细腻和感染力。文学创作总是倾注了作者的主观认识和情感。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描写,并不等同于客观事物,而是人类情感在外物上的投射、“移情”,因此,分析张炜的作品如何写自然和人类的关系,无疑能够加深对其思想的认识。
  从张炜的作品中,我们通常可以读出这样一些意味:自然的美丽、纯洁;自然对人类的哺育;自然的宽厚忍耐和包容;不仅人类,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有珍贵的价值。张炜的作品写出了人类以外的生命身上那些不为人类理解的品性:野狼的温柔与恐惧、狐狸的善良与勤恳……那些在人类眼里或丑陋或微不足道的动物都可能有着比人类更多的真诚、忠实和宽容。他笔下的大自然对人类经常是关爱的,人们健康快乐的时候,自然是最好的享受;他们困难痛苦的时候,自然是抚慰和帮助。即使那些常被人类视为灾祸的野兽、风暴,也总是具有迷人的魅力。我们可以感受得出,这位作家是把自然当作人类至亲至爱的母亲来对待的,她也是人类的精神导师。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土地才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性质,并且会一直左右我们。我们应该懂得从土地上寻找安慰、寻找智慧和灵感。……无数的兄弟姊妹都在身旁。连小鸟的啼叫、小草的细语,也都变得这么可亲可爱。你这时候才是真正无私无畏,才是真正宽容的一个人!”①
  张炜的作品与传统的田园文学有着不同之处:与自然的美好相对照,张炜的作品经常展现人类社会丑恶的一面。对比自然的“积极”形象,人类及其社会环境往往是沉重的、饱受苦难和制造苦难的,而与自然为敌者,经常带着“野蛮”的色彩,戕害着同类和其他生命,也会给自身带来痛苦。正如《海边的雪》中的两个“猎人”、小蜂兄弟,贪婪地攫取自然资源,险些葬身暴风雪之夜的大海。可见,人类不仅需要一个自然的世界做依托,而且也需要同样爱自然的同类。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炜笔下那些可爱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地与自然相和,还常常有着与美好的自然事物相关的名字。
  上述创作倾向明确地体现出一种生态主义精神:反对将人类利益高居于自然利益之上,而以平等、亲和、关切的态度对待人类之外的一切物种和自然物。正因有这样的观念,张炜的作品才会经常讲述这样的故事:在物质至上的社会文化影响下,大自然母亲受到的无情伤害。如《蘑菇七种》中所写的谋杀、人对同类和动物的残忍折磨;《梦中苦辩》、《怀念黑潭中的黑鱼》等作品中描写了人对动物的虐待、杀戮等……这些作品的情节设置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人一方面可能是迷茫地承受苦难,另一方面又可能是投机的、自私的、残酷无情的。甚至那些本来具有善良特征的人,在物利的引诱下,也会丧失良知,助纣为虐。人类制造的损害和苦难,在张炜作品中经常体现在生态环境和人文精神的双重破坏。正如《九月寓言》中,矿山的开发严重冲击了原始小村的固有的道德标准、生存理念,现代与原始的冲突不断激化,最终导致了一场毁灭性的大火。而那种发源于人的本性的无知和愚昧,则最终导致对自然和生命的野蛮摧残。
  在张炜的文本中,一些看似自然的现象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暗示:在现代科学高度发达的当今时代,主宰世界的人对自然的态度是无所顾忌、目光短浅的。如《怀念黑潭中的黑鱼》中,黑鱼们本来极其温和、知恩必报,但凶恶的捕鱼人一定要将它们置于死地,看潭人在金钱的诱惑下不但不阻止恶行,反而设计堵住黑潭的水源,被逼无奈,黑鱼奋起反抗,恶人们落得了丧命的下场。黑鱼举家迁离后留下的干涸的水潭、黑土和坟茔,象征着无法恢复美丽的人类生存世界。对大自然的毁灭性行动反过来会导致自然的报复。自然会警戒和教化肆无忌惮的人类。
  二、张炜创作的当代社会文化语境
  张炜创作中的大自然情结并非其独有的品质——纵观古今文学,歌颂自然、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文学艺术家不计其数,然而结合当代中国四十年的经济文化发展历程来看张炜创作的内涵和精神诉求,可以发现其独特价值所在。
  张炜一些创作转型期的作品所发表的时间,和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转型阶段恰恰对应,这决非巧合。1983、1984年,他创作了《秋天的思索》和《秋天的愤怒》两部中篇小说。它们涉及到了当时十分“应时”的农村承包改革的题材,故事的发生也没有离开作者心爱的“葡萄园”。但是,与当时的那些红红火火的写改革的作品比较,这两部呈现了不同的关注点。真正令作者关心的,不是改革本身如何进行,而是社会变革所带来的人伦关系和人们内心世界的变化。
  《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葡萄园》等作品发表的上个世纪80年代,还是中国内地进入市场经济发展的早期阶段,今天回顾一下,不难看出,那时的张炜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批判人类对自然的“背叛”,揭示人和自然关系失衡引起的物质和精神恶果。《秋天的思索》的主人公“老得”是位“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②与意欲吞蚀他土地的承包负责人产生了巨大分歧和冲突。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淳朴优美的自然环境对老得那些农民之子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这种环境养成了他们古朴纯洁的人性世界,也养成了他们坚信土地是一切之本的人生观念。但那些 “黑暗的力量”依靠金钱和权势的强大,要剥夺的,恰恰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他们最重要的心灵依附。在《柏慧》中,当葡萄园面临着“最终的破碎”,他表达了自然家园被夺的巨大痛楚,也为人类前景深切地忧虑:“如果一个时代是以满足和刺激人类的动物性为前提和代价的,那么这个时代将是一个丑恶的、掠夺的时代。这个时代可以聚起粗鄙的财富,但由于他掠夺和践踏的是过去与未来,那么它将受到惩罚和诅咒。丑恶的时代是不留退路的时代。”③
  张炜的创作虽立足于胶东半岛的海滨原野,却没有局限于狭义的“乡土”。他的文学视野,由乡村及至城市,由土地生活及至现代工业文明,由时代的昨天及至今天再至明天,由现代社会表层的繁荣及至深层的危机,由人类的价值、现实生存及至人类的未来前景。张炜作品揭示的问题在上世纪80、90年代的社会是现实存在的,而在当时文坛大量作品欢呼经济繁荣的成就时,这种敏锐和勇气十分难得。而更为可贵的是,他不仅要警示读者,而且积极地思考和探讨自然与人、善良与恶、古朴与现代难以调和的冲突问题。
  熟悉张炜的读者都知道,他的主人公经常处于精神和身体的“寻找”行动中。主人公的行为也是作者心灵行动的折射。他要寻找的,不仅是自然与人的相互尊重体谅和亲和。这种亲和关系,是人类与自然在生态意义上相互依赖的关系,更是二者之间文化和精神意义上的深层关系。
  在不同的作品中,张炜尝试过不同的“寻找”方式。比如在《我的田园》中,他曾写过风景如画的葡萄园、园中幸福劳作的纯洁人类,俨然古代田园生活的再现,但也没有回避无情的现实,他的主人公走出喧嚣丑恶尘世的勇敢尝试只能以失败告终。反响强烈的《九月寓言》发表时,正值当代中国商品经济如火如荼、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盛行的九十年代中期,个中深意更值得我们思考。《九月寓言》有意模糊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作者也没有给小说安排一个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更有“可读性”的完整故事,读者心中不容易建立起清晰的情节线索,但恰恰因此,当我们合卷沉思时,这样一个“故事”既可以在人类的祖先身上发生,在我们的父辈身上发生,又可以正在我们身边、身上发生着。寓言式的写作有着高度象征性的意象,如“奔跑”,如“(吃)地瓜”。奔跑是人类最初的生存技能,而地瓜是北方很多地区农民的基本口粮——民以食为天。小村人为果腹之需而翻山寻找煎饼鏊子的历程,被写得漫长、艰辛而又如同朝圣般虔诚。那些在现代人看来基本而又至为落后的生存方式,却给村民们带去了无尽欢欣。反而是现代的矿山破坏了原有的和谐。独特的写作方式让人深思,生存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九月寓言》启示我们:当 “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④,要像张炜那样坚持“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⑤。他所说的“融入野地”,即置身于那个最原始的而又最长存的空间。“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 ⑥写出最朴素的生活,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接近本质。张炜将“寓言”中的人类置于一个更高层次的存在状态,人们生活得与天地自然最贴近,正因为他们的愚蛮原始,他们才有“现代人”所难以达到的对生命的直觉的追求,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生命价值体系。
  三、张炜生态写作的文化意义
  张炜对自然和人的理解,体现了有别于传统田园文学的现代文化意识。张炜的文化视角中,不是割裂开来的自然或人类,而是相互作用、发生着密切关系的自然和人。张炜的“自然”不是一个在人类之外自我封闭的世界,张炜将自然与人类生活和社会发展结合起来,将自己对自然的爱与对人类的关爱、对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的关心紧密联系起来。正因如此,张炜才没有将自己锁闭在不食人间烟火的纯自然的空间里,他的作品在紧贴大地的脉搏的同时,总是包含着丰富广阔的社会现实内容,表现出深切的人类责任感。张炜将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与美丽安宁的自然世界同置 ,形成鲜明的对照,是为了暗示人类,他们其实不必将自己推向绝境,而是将自己的精神“融入野地”,认识到这个世界上,人并不是万物的主宰,而只是万千生命中渺小的一个,人类要解除自己的烦恼,只有和自身以外的一切平等相处,感激其他生灵的存在,寻求它们的劝慰和帮助,与自然达成一体的,“物我无间”的和谐。
  张炜的作品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但他对自然与人关系的思考探索不是对儒道思想的保守继承,也并不是一种落后倒退的复古追求,而是一种“积极有为”的现代意识。
  张炜的作品提出了一个对人类未来十分重要的问题:对于自然——我们一刻都不能离开的家园,人类在今天和今后应当做些什么?
  保护自然环境的问题是当今世界的中心问题之一,1992年世界环境与发展大会制订和通过了著名的《里约环境与发展宣言》,在全球引起了强烈反响。这个宣言对于保护地球——人类的物质家园,和维护人类自身都进行了阐述。依据“人与自然”系统是一个有机整体的观点,宣言把环境和人类发展联系起来考虑,提出了新的环境保护战略——宣言的首句就指出:“人类处于普受关注的可持续发展问题的中心。”可见,保护生态环境已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问题,更是一个人类文化建设问题,拯救地球与拯救人类是不可分割的。
  现代社会科技文化飞速发展的现实,应使人类对环境问题的考虑从“自然环境”的浅层次进入“自然与人”的更深层次。保护自然是人类的最高职责。科学家曾指出,地球上没有人,它照样可以运转下去,但是缺少了昆虫、微生物、植物,人类一刻也不能生存。破坏环境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保护自然的问题实际上是人类自身生存斗争的问题。而要拯救自然,必须首先拯救人类的精神——人类只有在文化、道德和精神领域提高自身,才能认识自己的责任和前途,履行自己的职责。
  由于现代社会科技的迅猛发展对人类生活产生了积极作用,给人形成了一种错觉:即科学技术肯定无疑只会给现代社会带来文明、进步和发展,而且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条件都必不可少地受科技的操纵。人们常常没有意识到,现代工业文明具有两重的影响,他们给人类带来方便的生活条件的同时,也对生态环境和精神世界造成了破坏。令人担忧的是,人们对这种发展的负面作用熟视无睹,一方面无休止地掘取自然资源,引起了生态的失衡和自然环境的毁坏;另一方面对技术文明顶礼膜拜,忘记了人类精神的根本依存。可以说,人类的肉体生存和精神世界都遭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严重破坏。“通过对大自然的掌握而改造世界,这个实证主义的美梦仍有很大吸引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他们所抱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全人类的好处的信念……不断响在他们耳边的信息是,技术进步无法阻挡,甚至无法放慢,它所带来的后果你非承受不可,这使他们认可了可能深刻影响他们生活的东西,他们无力控制,作为人,他们在技术的价值天秤上已无足轻重。”⑦
  张炜的“生态文学”价值观的核心不是对美丽大自然的歌颂,也不止于抒发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而是着眼于当代社会文化发展的问题,通过探索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实质,来寻找人类精神的安置之所,寻找人类生存的最佳方式。当生态文学热尚未兴起,张炜就以关注自然与人的写作和融入乡野的日常生活这双重的方式探索着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途径。张炜那些受到公认和推崇的“生态文学作品”也不是为迎合某种新的“绿色理论时尚“或“国际思潮”而刻意所作,他的生态写作体现了强烈的人类使命感和文化责任感。在当代社会通俗文化误导着人们为物质生活的片面发展而欢欣鼓舞之时,他努力用文学的方式揭示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种种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弊端;他对土地生活的追忆,不仅是因为怀念古朴之美,更是由于他忧虑人类的未来前景。他将广义的“自然与人”——人类的物质生存环境和精神世界同时纳入他的文化视野,热切地寻找人类的未来家园。他的创作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传统,流露出灵活生动的地域文化色彩。同时又体现出强烈的社会文化建设意识,反映了一个富有良知的创作者对理想主义、人文主义精神的不懈追求。
  
  本文的研究受到2011年度中国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的立项资助(项目名称“西方生态批评方法研究”,项目编号:11BZW010)
  注释:
  0张炜,《你的树》,《张炜自选集 散文珍藏卷 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440页。
  ①张炜,《你的树》,《张炜作品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6年,第195页
  ②雷达,《关于农村文学的一封通信》,《青年文学》1984年第10期。
  ③ 张炜:《柏慧》,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页。
  ④张炜,《融入野地》,《张炜自选集 散文珍藏卷 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5页。
  ⑤张炜,《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九月寓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5月,第356页。
  ⑥张炜,《融入野地》,《张炜自选集 散文珍藏卷 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5页。
  ⑦ (英)阿伦 布洛克著 董乐山译,《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三联书店1997年,第258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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