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主义者行走的意义与价值

2012-12-29 00:00:00李掖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7期


  在2011年揭晓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张炜以长达四百五十万字的十部三十九卷小说《你在高原》位居榜首。 作为一部气象恢弘、意蕴深厚、文采斐然的“时代大作”,作者高扬仁爱、悲悯、大德大美之情,游荡于广袤大地,苦苦追索自我、民族、人类生存的精神高原,其思想艺术价值无疑极为丰富多元。笔者在此仅就小说本身理想主义者行走的意义与价值进行简要解读。
  正如张炜自己所说,《你在高原》是一部“长长的行走之书。”这里的“行走”不仅仅暗指成书的考察准备情形和行文书写的艰辛过程,而且还寓指主人公生命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以及作家漫长的不停息的炽热的精神跋涉之路。张炜在为这部大书命名为“你在高原”时,已经把“你”和“高原”设置为理想化的存在,它们遥远而富有吸引力,令远离“高原”的“我”向往不已,产生无限的向往之情。为建构行走的主题,小说特意设置了一个贯穿始终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兼主人公“我”——宁伽,依靠其在大地上的无边游荡所相伴相依的个人反思和生命追忆勾连起整部小说的精神脉相,其“行走”的动力源自作者对人类生存命运真诚逼视与诗性观照的博大精深的人文情怀。
  作为作家主体精神的承载者,宁伽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现实中焦渴不安的心灵在先驱们亡灵的隐隐召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向生命的理想之境——“高原”靠拢、皈依。与此同时,宁伽还不断地将追溯的目光穿越过不同年代的山山水水,追忆还原齐文化背景下的东夷人的生存样态,甚至把种族记忆引向更加遥远的过去,揭示莱夷族的先人们由远东一带辗转胶东地区的漫长而曲折的艰难历程。
  当然,现实中产生的焦虑和苦难并非驱使宁伽不断“行走”的唯一动因,张炜同时还更深入地追索了宁伽血脉深处的“行走基因”。不仅先祖们万里跋涉的艰难行程成为宁伽仰慕的历史,而且曾祖父宁吉离家出走时乘坐的红马驹也成为其生命图腾。它们牵引着宁伽不断地进入社会又不断地向外突围,像一条永不安分的生命之河奔腾在山地与平原上。这种“基因链”的梳理既理清了宁伽生命归属的根系,也为他的现实奔波和理想追寻埋下血脉相承的伏笔。凭依着一颗善良的心,领悟着先人们的命运启示,抵御着现实生存的苦难逼迫,宁伽要突破这层层淤积的生存焦虑,必然以不断朝向理想的前行姿态求取内心的充实与宁静。因此,宁伽的行走就不但意味着一种多变的生命轨迹,而且昭示出极为复杂鲜活的生命图景。
  第一重意义上的“行走”形态是奔波,它与人物自身的生命轨迹密切相关。正是由于张炜喜欢行走,为了创作出真善美的艺术世界和甄别人性世界的清爽与污浊而奔走不息,他也让宁伽怀着一颗焦渴的心,在高校、研究所、编辑部、葡萄园、营养学会等地开始人生的奔波。这种现世奔波带有鲜明的受动色彩,与奔波者深感现实困境之苦、被周围世界所放逐息息相关,在《无边的游荡》中,作家这样描述现实:“一种刻毒凶残的心情使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居所,我们必将落下一个四处流浪的命运……”善良而富于个性的宁伽面临着价值失范的现实世界,汹涌澎湃的欲望之流在各种名目的刺激下肆意流淌,冲刷着现实人们的伦理底线和道德操守,宁伽在这世俗化、功利化和物欲化的挟裹中只能步步后退,向边缘处寻求生存之道。因此,这种奔波其实是现实困境逼迫下的退守之旅,隐含着作家难以割舍的现实观照情怀。宁伽既走人生的长途,又频频做困兽之举,凸显出个体生存的有机性,他以竭力切入现实却为现实所挤压的生存困境建构起当代知识分子反思性的批判视角,从而在与柏老、瓷眼、马光、黄老等人的分道扬镳中摆脱体制化结构性共名的光环笼罩。宁伽以不停息的“行走”寻找着诊断和应对现实症候的生命机缘,他像屈原一样上下而求索而不得的艰难举动为多灾多变的现实世界擎起了熊熊燃烧的精神火炬,它虽然可能是一场无望的悲剧结局,却依然显得崇高壮美。这也是《你在高原》的重要指向,它在揭示科技文明的进步与道德价值的失落的二律背反的发展真相同时,以不妥协的奔波反抗把现实世界作为个体生命滋生成长的飞地,高扬着当代知识分子的入世情怀和批判意识。
  第二重意义的“行走”形态是游荡,它与生命个体向往自由的文化脉动相关联。如果说上述“奔走”还暗示着生命个体被焦虑所催逼而被动逃奔,体现出一种社会批判或文化反思的立场的话,此处的“游荡”则对应着生命个体与田野自然融为一体时的幸福与自由,更是一种远离城市文明的文化坚守。张炜曾在散文《融入野地》中表达出对城市和原野截然不同的深切感受:“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将最终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怀揣这种炽热的民间理想主义情怀,《你在高原》进一步拓阔了这种原野漫游的审美视野。走出城市的宁伽,或独身一人或邀约朋友一起来到绿意盎然的平原和山野,甩掉忧愁和烦恼,获得精神的轻松和宽慰,他甚至准备为此花费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像个行吟诗人那样走遍大地的山野丛林。这种贴近岩石和土地、捕捉河流和山林、倾听清风和鸟鸣的原野游荡,不仅使宁伽的个体生命获得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而且同时也获得了诗意的灵魂皈依。对宁伽目之所及山野美景的精心描绘和真诚赞叹,显示出张炜对土地根性的执拗追索,他立足反思现代文明的精神基点,以一种“去工业化”的文化策略搜寻着来自于民间乡野的原始气息,通过与大地的衔接获得生命的元气,祛除了由时代流行色所引发的焦虑病症。这种看似保守主义的文化取向其实蕴含着睿智的生存智慧和个性化的精神操守。可以说,正是由于逃出了城市人群勾心算计的生活圈,宁伽们沿着新的乡野路标以自由游荡的形式找到了本真自我,这种理想化的生命形式复活了温馨的田园记忆,为现实世界开辟出一片人性的净土,彰显出作家自《九月寓言》、《外省书》、《丑行或浪漫》等作品以来一以贯之的传统乡野文化的坚守倾向。
  第三重意义的“行走”是漂泊,它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在路上”的精神体验。作为一部宏大的史诗建构,《你在高原》其实要完成的是对一代人心路历程的精细勾画,是以宁伽、林渠、庄周、吕擎等人为代表的50年代生人在世纪之交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之舟被搁浅在人性荒滩的时代氛围下的精神蜕变和人格突围表演,它力求廓清的是信仰的参天大树在现实荆棘之地执着寻求“在场”空间的艰难行进路径,以及崇高的人格道义被消费主义的欲望之流所边缘化的不幸境遇。身陷这种生存困境和心灵焦虑之中,宁伽必须不停地转换思路,以寻找新的精神高地安放自己焦渴的心灵。因此,他多年来总是处于出发前的心理状态,随时准备掮起行囊踏上追寻之旅,这种不定于一点的精神位移体现出一代人心灵探寻的踪影,这种永远走在路上的精神漂泊体验彰显出知识分子点燃生命信仰明灯的努力。它不仅与广阔复杂的中国现实生活直接对话,而且与深邃丰厚的民族精神紧密相连,体现出张炜具有精神深度的内倾性文本表达特征。
  众所周知,张炜几十年来的创作一直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探索姿态,试图在人性真实的基础上引导生命的升华,以美好的生活图景召唤着孤独的生命个体融入真善美的世界。如果说《声音》、《一潭清水》中理想主义的书写质地还显得较为稚嫩和单纯,更多地带有作家一厢情愿式青春想象的话,那么《秋天的愤怒》和《古船》则开始在人物的理想版图上涂抹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阴霾,使主人公们生命的前行姿态变得厚重艰难。到《九月寓言》中,张炜在对以小村为代表的农业文化的挽歌书写中坚持放飞民间野地的诗意想象,对现实和梦想的理性认识已标示出一个清晰可见的高度,而《你在高原》更是对前阶段理想主义创作倾向的一次系统清理和总结。它脚踩着更为丰厚沉实的人性土壤,伸展出理想主义的新枝脉,使之成长为精神的参天大树。
  在书写理想的同时,《你在高原》以大量的笔墨描绘历史和现实,在现实对历史的衍生中索源生存困境的根由,并让生命个体承受着困境带来的无穷痛苦,再从中踩踏出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来。其中《家族》(第1卷)、《橡树路》(第2卷)、《海客谈瀛洲》(第3卷)、《荒原纪事》(第9卷)、《无边的游荡》(第10卷),在历史与现实话语的相互纠结中,多角度全方位地透视个体与群体复杂的生存境遇。曲予、宁珂、陶明、宁伽、庄周等人的现实奔波和生命挫折包含着对具体的政治历史文化的质疑、诘问与控诉,其蔓延不绝的精神受难史更清晰地凸显出生命个体坚守信念与理想的高贵;《鹿眼》(第4卷)、《我的田园》(第6卷)、《人的杂志》(第7卷)则力图在欲望飞扬的现实中开辟出一片片人性的绿洲,来守望精神的美好家园。那温馨的葡萄园、永恒的原野和充满人文意识的杂志,不断提升和完善着宁珂及其朋友对新的生活梦想的向往与追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对于《你在高原》而言,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他者”或者一种排他性的终极目的,而是存在于找寻的生命具体过程中,并与诗意的精神体验紧紧相随。宁伽正是不断遭受生活的放逐、却又在美好信念支撑下沿着生命长途感悟着灵魂愉悦的华丽瞬间,流连忘返于丰饶静谧的田园山野,而获得了人生的充实。
  更难能可贵的是,张炜并没有将理想乌托邦化搁置为空洞的想象,也没有把理想收编为布道的工具,作为蛊惑人们的虚假名目,而是把理想的界碑牢牢植根于那片熟悉而广袤的土地深处。宁伽为彰显一种人生信仰而始终直面困境,始终斗志昂扬,在现实中屡战屡败复而屡败屡战,在多重意义的“行走”过程中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层层阻隔,奋力张扬爱与善的风帆,使之成为批判现实针砭痼疾的强大武器,从而建构起理想主义的坚实内核。因为文学永不放弃的审美理想决不是指导现实的规划图,更非粉饰现实的油彩,它能指着与现实保持距离但又永不脱离现实的批判性向度,《你在高原》在很大意义上就秉承着这样一种价值尺度。这正如《海客谈瀛洲》中宁伽所说:“我们在当代和历史的滔滔汇流之中,触摸隐秘,寻找一种血脉和情怀。它的意义就像生存一样清晰。今夜,虚无主义的深刻性丝毫也消解不了火热的激情。因为我们的全部理由就建立在生存本身。”说到底,真正的理想只有牢牢植根于生存过程之中,呈现为川流不息的动态之美,才有可能彻底逃离单纯的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怪圈,这正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的深沉追求。
  回顾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清除文革伪神乌托邦后遗症的思维惯性和西方,“后学”在中国大地的遍地开花以及自由主义群落的百般刁难,已使新时代语境下的理想主义变得落落寡欢,不断蔓延的怀疑气质和虚无倾向蚕食着信仰和理想的精神版图, 20世纪80年代蓬勃强旺的理想主义与现代化的共同体想象,已然崩散为实用主义和消费文化的欲望碎片。在这一时代背景和语境下,张炜的《你在高原》重新捡拾和清理理想主义的文化遗产,以道德完善和回归自然的价值诉求反思现实和历史,促使人们在修正和改进现实缺陷的基础上,朝着求真求善的未来之境不断奋进,这种具有自觉意识的文学反驳凸显出张炜独特的文学创作姿态。
  如果将张炜的理想主义文学追求与张承志、北村等作家进行一下简单的比较,张炜高标独立的文学意义和文化价值显得尤为清晰。张承志、北村也秉持着理想主义的创作大旗,但他们主要侧重于将理想书写引向宗教精神。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或基督教徒的身份,使他们往往将神界描绘为与现实相对立的净土,以彼岸的召唤为世俗的生命个体安魂,力求以此引领人们在对苦难和罪恶的忏悔中获得灵魂救赎。这不失为灵魂净化的一剂良药,但其对神界与人界的二元划分方式已经在当代中国的“无神”语境中变得非常可疑。在科学理性至上、神性的本体论证明已经确定为伪命题的今天,诸神已沦落为方法论层面的言说工具,因而张承志、北村等人神性皈依书写的可信度便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张炜的道德理想主义指向具有更为深广的探索意义。毋庸讳言,当年在清理道德理想主义的负面影响时,曾有一些学者担忧道德理想主义的标准太过高远、作家执意坚守是否会导向道德专制。但实事求是地说,只要道德理想主义者不把自己的道德吁求视为排他性的普适性准则应用于世,就不会出现新的道德专制。而《你在高原》不管是对现实的批判还是对现实的超越,都旨在为人们提供一种完美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未来的希望,它并未以道德专制的名义剥夺人们的物质权利和G8cn817zUomcvFa6PZC688eQfXwhIwl8qOe4QVp6jqo=个性自我,也并非致力于将自身的道德理想还原为普遍现实,而是力图通过理想主义的当下性激活给欲望恶性膨胀的现世带来有益的启示。因此,《无边的游荡》中的岳凯平和帆帆所奔赴的“高原”,虽可能只是一片道德想象的圣地,但其积极的召唤意义和引领功能依然不能小觑。因为对每一位生命体验者来说,崇高而富有自律精神的道德理想、悲悯博爱宽厚仁慈的人性之善,都是保持身心愉悦的情绪状态、从而达到人生的澄明之境的关键因素。
  《你在高原》清醒的理想主义指向还表现在对以山野、田园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形态在现代社会中边缘命运的真实体认和反抗。与许多人疯狂地奔向城市寻找谋生之路的生活方式不同,宁伽等人唱着亲近土地的生命之歌,自觉逃离城市和人群,执意去心仪的山野田园寻找和体验生命的欢乐。小说通过多种形式写出了山野田园的自然美景和纯洁人性,诗意地美化着这块理想主义净土。它放大了山野、平原和海滩的季节之美和时令之美,写足了栖息于此的动物、植物的轻灵神韵,采用童话和神话传说来铺陈渲染大地的浪漫与神秘,甚至还让人嗅到来自于山野民间的许多女性身上温馨的花草气息……这样的家园怎能不令人心醉?所以宁伽的心中时时充满甜蜜的回忆:“那是我觉得自己与秋天贴在了一块儿,亲昵得掰也掰不开。”但《你在高原》同时又对这种诗意温馨的文明形态的消亡命运有着深深的预感,并揭示出其走向毁灭的必然趋势。如果说《九月寓言》中小村的灭顶之灾来源于一场偶然大火而略显突兀,《你在高原》则以更为充足的笔墨写出了野蛮的工业开发和疯长的占有欲望对山野田园的侵蚀和毁弃。不仅宁伽和朋友们经营的葡萄园和杂志难以为继,岳凯平和帆帆在平原上的农场也无法立足,昔日的美好家园已无法安宁,“平原和山地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陷阱和绊索,等待着自己的猎物”。面对这种自然生态被严重破坏的现实和人性沦丧的真相,张炜以冷静旁观者的态度描写揭示了工业文明不可阻遏的发展趋势和农业文化及其伦理传统面临毁灭的不幸命运,以为现代性及其世俗化过程中物质主义的粗鄙图景提供镜像反思。这种深沉的理想主义反拨正是一位人文知识分子的光荣使命和职责。
  为使心灵的放逐与迁徙得以生动传神的描述,张炜以理想主义行吟诗人和愤怒的思想战士的双重主体身份,牢牢抓住抒情的内核,把鲜活丰盈的诗心撒播在那片五谷为之着色的丰饶原野上,以生活的启示重建心灵的契约。小说的故事框架宏大而缜密,情节铺展既纷繁复杂又遥相呼应,众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刻画与心理描写从容有序地交织在叙事本文之中,文笔时而沉郁顿挫时而灵动俏跳,语言融华美与朴拙、大气与精巧为一体,敞开了汉语写作走向浩大、深邃、诗性、优美的无限可能性。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 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