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物

　　刘明很想从窑下调到地面来。
　　当然，除了那些家里经济极困难的，这几乎是每个走窑人的梦想。
　　走窑人都明白，想调到地面是何等的困难。如果不是伤残，如果不是重病，如果不是有特长（比如打篮球和演戏算个狠角），谁想调到地面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刘明哪里具备上述条件呢？身体强巴，又年轻，是一块走窑的好料子，所以，刘明想调到地面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刘明，偏偏想调到地面来，好像是迫不及待了，好像他不是走窑的料子，好像走窑太委屈自己了。问题是，他又凭什么调上来呢？凭什么脱离危险的窑下呢？如果是伤残或重病调上来，刘明当然是不想的，那也太可怕了吧？而特长呢，又没有一项。所以，刘明很后悔，如果打篮球或演戏有两把刷子，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所以，他非常羡慕那些有特长的人，不，简直是嫉妒，娘卖肠子的，他们是人，老子就不是人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到地面，当电工钳工修理工之类的，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刘明恨不能其中的一个人就是自己。招到窑山之前，刘明是知青，吃够了苦头，现在挖煤，又来吃苦头。刘明想，这人生真是太不值了，除了有工资和吃国家粮，其实，比乡村还要危险许多。难道不是吗？他来到窑山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冒顶事故，一家伙死掉五个人，还有两个打断了脚巴子。现在，事故虽已过去五个月了，刘明想起来还是很害怕的，如果当时自己在那个工作面，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他刘明了吗？
　　所以，刘明要想方设法地调到地面来。
　　一开始，刘明不晓得调动需要过哪几道关卡，他没有去问那些有特长和伤残的人，人家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所以，刘明就去问那些因病痛调上来的人，他以为，这里头应该还是有机可乘的。一问，别人告诉他，第一道关卡是医院，医院要出具证明，证明你不能适应走窑了。然后，对于这类人，窑山每个季度集中研究一次，到场的人员计有医院的，有工区的，有安全科的，当然还有矿长等人。所以，谁想蒙混过关，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也就是说，需要这四方面的人点头画押，你才能够调到地面来。
　　刘明弄清楚这些程序之后，心里有了底气，那么，从哪里撕开第一个口子呢？刘明把那些关键人物一一想过，觉得从医院院长身上下手最好，如果院长能够给他出具证明，说有什么什么病痛，后面的关卡不就能够顺利地通过吗？而他又不认得院长，院长哪里会给他开这个绿灯呢？万幸的是，他认得院长的妹子，妹子叫花妹子，在矿灯房上班。花妹子长得很可爱，瓜子脸，两粒眼珠又大又圆，细腰身，笑起来咯咯响，毫无疑义，其追求者众多。听说，花妹子对于那些追求者很是不屑，她爸妈也不答应。如果媒人的身份来头太大，实在推脱不了，花妹子就跟爸妈商量，对于这种媒人，一律采取踢皮球的方式。媒人如果找到花妹子，花妹子就说我爸妈不同意嘞；媒人如果找她爸妈，她爸妈就说我花妹子不答应嘞。这一招，居然很有效果，媒人心里也很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自然也不再来缠他们了。
　　所以说，花妹子还是一朵没有插在任何牛粪上的鲜花。
　　刘明跟花妹子比较熟悉，那么，先从花妹子身上下手吧，然后，渐渐地接近院长，这可能是一条切实可行之路。刘明之所以跟花妹子熟悉，原因在于刘明那一帮后生，喜欢跟那一帮妹子玩耍，他们都是没有什么特长的，所以，他们或给打篮球的当啦啦队，或给演戏的搬道具，等等。那时候，窑山的娱乐活动大致就是这两项，所以，一旦有这类活动，整个窑山就沸腾起来，年轻人当然是最为活跃的。这样，他们自然就熟悉了。当然，光是熟悉还不行，还得找借口更进一步接近花妹子。而刘明呢，一不会打篮球，二不会演戏，只晓得当啦啦队和搬运工，自然不能引起花妹子更多的注意。
　　所以，刘明就去河里钓鱼。
　　他经过调查，花妹子爸爸最喜欢吃鱼，还必须亲自下厨，且吃的花样又多，比如说，辣椒炒鱼、清蒸鱼、熬鱼汤、鱼丸子、醋熘鱼、酸辣鱼，等等。喜欢吃鱼竟然吃出了名气，甚至还获得一个雅号，鱼院长。为此，刘明大喜过望，娘的摆子，这不是落到自己的饭碗里了吗？钓鱼才是他真正的特长和爱好。刘明钓鱼的确很神，三根钓竿唿地丢进水里，然后，静静地坐个半天，每次都收获不菲，不是两三斤，就是七八斤。以前，他钓来的鱼都是和伙计们吃掉了，煮一大锅子，几个酒碗咣当一碰，吃得痛快淋漓。
　　现在，他却把钓来的鱼都送给花妹子。
　　第一次送鱼，刘明没敢去花妹子的家，担心鱼院长不收，造成自己难堪，所以，他去矿灯房，把几条活泼乱跳的鱼轻轻地往地上一放，说，花妹子，这些鱼是送给你的。花妹子惊讶地说，那怎么要得？这是白吃你的嘞。刘明笑着说，白吃又怎么啦？我是心甘情愿的嘛。花妹子本来不想收下的，无功受禄嘛，又考虑爸爸爱吃鱼爱得哭，也就爽快地收下了。
　　伙计们对于刘明的变化很不理解，嘲讽道，刘明，鱼给我们吃了，你还能够图个兄弟情谊，你给花妹子吃了，图个什么呢？难道你想做鱼院长的女婿崽吗？
　　刘明笑笑说，哎呀，我一个走窑的，哪敢做这个美梦哦？
　　开始，花妹子把鱼拿回家，鱼院长伸出一只手指头，把鱼拨来拨去的，啧啧赞叹，哎呀，这鱼好肥的嘞。又高兴地问这是谁送的，花妹子顺口说，还不是那些喜欢钓鱼的？鱼院长没有任何疑心，哼着曲子，动手剖鱼。花妹子既然收下了第一次，刘明就不愁继续去送鱼。送得次数多了，鱼院长感到很奇怪，这个送鱼的人很有意思，又没有提出求他办什么事，竟然老是送鱼来，其目的何在？问花妹子到底是谁送的，花妹子这才如实地说，刘明。鱼院长问这个刘明是做什么的，花妹子说，哦，走窑的。鱼院长不解地说，这个后生怎么老是送鱼给我们呢？花妹子坦然地说，人家愿意嘛，还不是听说你最喜欢吃鱼。鱼院长听罢，还是生疑，默默地看着独生女，试探道，哎，你是不是跟他谈对象了？花妹子哼道，我怎么会跟他谈对象？他是个走窑的嘞。鱼院长这才放下心来，说，你是对的，个人问题千万要慎重，一定要找地面的，而且还要工种好，人品好，长相好。鱼院长提出的这个三好条件并非苛刻，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再说，他本人是医院的院长，老婆是会计，唯有一个长得极乖态的女，如果不是百里挑一，他哪里会点头呢？花妹子说，爷老倌，我晓得嘞。鱼院长又说，那你问问他是否有事找我？花妹子就去问刘明，刘明淡淡地说，没什么事嘞。鱼院长听说刘明没有什么事找他，也就不在意了。
　　刘明钓的鱼品种很多，有鲢鱼，有草鱼，有鲫鱼，有鳜鱼，有时，甚至还钓上团鱼和乌龟。那一阵，刘明真是钓疯了，除了上班，几乎天天钓，反正河边又不远，一里多路，河里的鱼又很多，钓到鱼就往花妹子家送去，如果再往矿灯房送，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矿灯房的几个女人看见刘明来了，就捂住嘴巴，意味深长地笑。刘明起先以为鱼院长夫妻会拒绝的，如果拒绝，那以后就不好继续送鱼了，谁料鱼院长夫妻根本没有拒绝，笑呵呵地收下来，还端茶给他喝。
　　总之，刘明有个强烈的预感，自己调动的事肯定会有希望的。
　　刘明钓这么多的鱼，花妹子家三口人哪里吃得完，送给邻居吧，又实在舍不得，花妹子妈妈就叫刘明不要送了。刘明觉得，如果不继续送，这条宝贵的线索会断掉的，就献计说，吃不完，你们可以熏腊鱼嘛。花妹子妈妈为难地说，我不晓得熏嘞。刘明笑着说，那我晓得。说罢，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就在花妹子家的坪里用砖砌个三尺高的围子，又拿铁丝做个搭子，还从木工房挑来锯木粉，然后，对花妹子妈妈说，这样就可以熏腊鱼了。花妹子妈妈很高兴，说，这个小刘蛮聪明的嘞。鱼院长更高兴，说，这个后生真是不错。而且，刘明不需要花妹子家人动手，每次送鱼来，留下一条新鲜的吃，然后，利索地把余下的鱼剖掉，仔细地抹上盐，把鱼摊在铁搭子上，再把锯木粉点燃，烟子就袅袅地冒了出来。那些腊鱼熏出来，金黄金黄的，既好看，又便于收留。
　　刘明把它们挂在花妹子家的灶屋，一排排，像挂着许多的金片。
　　以前，鱼院长对刘明还是存有几分戒心的，以为他在追求花妹子，甚至还有些鄙视他，娘卖肠子的，晓得老子喜欢吃鱼，就小恩小惠地来堵老子的嘴巴，老子难道会上这个当吗？当然，鱼院长不可否认，刘明长得还是不错的，五官清秀，高大结实，手脚勤快，为人诚实，如果是在地面工作，又有个好工种，他也觉得做女婿崽是比较合适的。而他是个走窑的，所以，这个考虑就免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鱼院长发现，刘明对花妹子根本没有非分之想，从来也没有约花妹子出去过，最多是在家里坐坐，看来，两人只是玩得好的朋友关系而已，所以，鱼院长也不再怀疑了。
　　在花妹子家人面前，刘明一直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他明白，现在绝对不能透露，如果透露过早，肯定会鸡飞蛋打，不到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说出来。
　　久而久之，刘明跟花妹子更加熟悉了，说话也很随便，跟花妹子的爸妈也是这样。每次，鱼院长笑吟吟地接过鱼，总是对刘明说，你们后生身体好，要多挖煤，多上班，钓鱼也不要影响工作。刘明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现在，刘明如果没有送鱼，无事时也来花妹子家里坐坐，他开始很拘谨，不太说话，笑也不很自然，后来呢，当然就不拘谨了，大方地说话。他说的都是关于钓鱼的趣事，或惊险刺激，或空喜一场，花妹子全家听得哈哈大笑。鱼院长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侃侃而谈煮鱼的经验，还说有一回在煮鱼，头脑里在想着病人的治疗方案，谁料把鱼烧成了黑糊糊一锅，大家也是笑声一片。总之，说的都是关于鱼的话题。鱼院长还幽默地说，小刘，钓鱼你是师傅，煮鱼我是师傅，两个师傅打擂台。
　　那个年头，每家每户都做煤球，花妹子家当然是她爸爸动手，常常累得满身大汗，腰酸背痛。刘明很灵活，见子打子，主动帮忙做煤球，这让鱼院长夫妻很高兴，赶紧摆茶摆烟。鱼院长有时很过意不去，说要来帮一把，刘明摆摆手，说，院长，还用得着你动手吗？有我在这里，这些煤球还不是小菜一碟？对于刘明的所作所为，邻居们都看在眼里，以为刘明跟花妹子谈恋爱了，还悄悄地问鱼院长夫妻，鱼院长夫妻解释说，不可能的，我家花妹子怎么会找走窑的呢？
　　刘明也不是蠢宝，当然明白鱼院长夫妻的心理，他们只是把他当个放心的廉价劳动力而已，送鱼上门的热心人而已，如果要想做他们的女婿崽，哪怕是上天摘月亮。当然，刘明也没有这个野心，到时候只要把老子调上来，老子就达到目的了。所以，他做得很彻底，即使是帮着鱼院长家做煤球，也没有在他家吃过饭。花妹子妈妈有点过意不去，几次想留他吃饭，刘明笑着推辞说，张姨，莫客气啰，那太麻烦了嘞。这让鱼院长夫妻彻底地放心了，看来，刘明的确没有其它的要求和想法。许多邻居提醒说，哎呀，这是个好后生嘞。意思是，像刘明这样的人，是能够做女婿崽的。鱼院长娘子遗憾地说，是呀是呀，可惜工种不好嘞。邻居们说，你叫鱼院长想想办法嘛。鱼院长娘子说，能够调到地面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再说，花妹子她爷老倌也不会答应的。
　　刘明很能够稳住气，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想让鱼院长主动说出来，那么，事情就成功大半了，如果自己提出求他帮忙调动，鱼院长如果一口回绝呢？那就彻底地断了后路。鱼院长甚至还会嘲笑，哦，原来你送鱼来，还有给我家帮忙，是这个目的哦。那么，一切都白费了力气。总之，刘明经过一番努力，仍然没有明显的效果，鱼院长喜欢吃鱼，刘明前前后后起码送了两三百斤不止，鱼院长却从来也没有说过要帮他的忙，并且总是说，你们后生要多上班，多挖煤，支援祖国建设。每次说得刘明哭笑不得，嘴巴上说是是是，心里简直有点绝望了。心想，这个鱼院长怎么一点也不开窍呢？我几乎天天送鱼，或帮着做煤球，既然觉得我刘某不是想做你的女婿崽，难道你就不会往别的方面想吗？难道天下有我这样的蠢宝天天送鱼吗？娘卖肠子的，大概只有猪不会这样考虑的。再说，谁会这样白费力气呢？
　　所以，刘明觉得，再这样下去希望实在不大，准备放弃这个拍马屁的行动。
　　刘明去过花妹子家里多次，发现她屋里也很简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墙壁上也有斑斑水痕。后来，很偶然的一次，花妹子带他走进她爸妈的睡屋，刘明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只花瓶，花瓶是坐在玻璃罩里面的，古色古香，花瓶上面画了几朵荷花，色彩艳丽，这引起了刘明的注意。那个年代，谁家里还有这种东西呢？他很好奇，准备打开玻璃罩摸摸花瓶，被花妹子迅速地制止，哎，你不要乱摸，我爷老倌看见了会生气的嘞。刘明不懂文物，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宝物？花妹子说，听我爷老倌说，这是汉代的花瓶，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一次，我娘老子摸了一下，被我爷老倌骂得要死。你不晓得，我爷老倌还有个习惯，每晚睡觉前都要欣赏一阵子，赞叹不已，爱不释手嘞。哦，他还要自言自语老半天，说总有一天它会大放异彩的，哎呀，烦死人，简直像个神经病。
　　刘明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对于鱼和古董来说，古董才是鱼院长的命，是他精神上的寄托，鱼不过是饱个口福而已。那么，如果能够搞到古董送给鱼院长，他肯定会喜饱的，比送他一万斤鱼还要高兴。其实，应该叫他古董院长最合适。问题是，自己到哪里搞古董来讨好这个古董院长呢？自己家里又没有，不然，就忍痛割爱奉送于他。同时，刘明也为古董院长的这个爱好感到惊讶，他怎么不怕人家说他喜欢四旧呢？这个帽子是谁也戴不起的。刘明问花妹子，花妹子哧一声，说，怕什么怕？我家十八代是贫下中农，再说，我爷老倌从来也不张扬，所以，谁也不晓得，如果不是你，别人是绝对不能走进这间睡屋的。
　　刘明终于明白古董院长的真正爱好之后，从此，钓鱼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开始改变讨好的方式，把业余时间投入到附近的乡下。做什么呢？去挨家挨户搜寻古董。那时候，人家还有什么卵古董？古董都早已被打烂了，破四旧嘛。即使有，谁还敢明目张胆地摆出来呢？恐怕早已挖地三尺藏起来了。有的农民见刘明来搜寻古董，感到十分惊讶，哎呀，你这个后生的胆子怎么这样大呢？怎么不怕呢？快走吧，莫惹祸了。说罢，慌乱地摇着大手，迅速地把刘明扇出屋门。为此，刘明也小心起来，如果再走进某间农舍，总是先跟农民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果说得热闹了，两人像朋友了，再悄悄地打听是否有古董。他明白，万一被人告发，给他戴上四旧孝子贤孙的帽子，自己也是担当不起的。
　　经过一段跋山涉水的辛苦，刘明仍然没有搞到古董，倒是搞到了几块古瓷碎片，那还是在人家的屋场后面的菜地边捡到的，碎片又有什么卵用？当然，他还是如获至宝地送给古董院长，让他明白，自己已经在为他努力地寻找了。虽然是几块古瓷碎片，古董院长还是很兴奋的，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简直比送鱼还要兴奋，老是问刘明，你是哪里搞到的？你是哪里搞到的？又说，它们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了，却说明这附近还是有古董的。古董院长又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然后，很遗憾地说，哎呀，如果没有打烂，简直是价值连城嘞。而且，古董院长交待刘明，以后不要钓鱼了，你给我去乡下搜寻，如果搜寻到完整的古董，就送给我好吗？又说，小刘，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古董院长终于说出刘明想听的话了，不会亏待是意思？是给报酬吗？刘明是不会要报酬的，再说古董院长也没有多少钱，那么，唯一的回报就是能够给他帮忙调动。这时，刘明仍然没有说调动的事，只是表态说，我一定会努力搜寻的，那我以后钓鱼少了，你不会生气吧？古董院长哈哈大笑，哎呀，你说我哪里会生气呢？鱼能够跟古董比吗？
　　那天，古董院长格外客气，比送鱼比做煤球还要客气十分，非要留刘明吃饭不可，刘明说，不吃了。院长娘子插话说，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还没有吃过一餐饭嘞，吃吧，吃吧。这个会计很具有职业习惯，当即列出一堆可观的数字来，说小刘送的鱼，共计是两百三十八斤四两；说小刘做煤球，共计是六千一十三砣。说得大家仰面大笑。花妹子也劝道，你就在我家吃吧。刘明见花妹子说了，这才决定留下吃饭。
　　那天，古董院长亲自下厨，腊鱼当然是主菜，他还很惭愧地说，小刘，你送来这么多的鱼，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我家吃你自己钓的鱼，真是不好意思。古董院长的情绪很高，还拿出一瓶白酒与刘明喝。刘明是走窑人，喝酒很厉害，跟古董院长一杯一杯地碰，当然，他这次没有说钓鱼的趣事了，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学生。古董院长呢，也没有说煮鱼的经验了，说什么呢？说青铜器，说和氏璧，说明代的玉杯，博山炉错金银嵌宝石，说六朝和唐代的铜镇纸，藏佛，说东周或战国或楚的金如意，还有具有波斯风格的唐代白瓷人面，还有宋代金耀州窑的花瓶，战国的扁壶，北魏石刻，司母戊鼎和四羊方尊，中华第一剑，宋本绣像《金刚经》，还有明崇祯皇帝的田妃亲手绣制的千佛袈裟，等等。
　　古董院长滔滔不绝，刘明则像听天方夜谭，不晓得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宝物，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对面的这个人，其实最适合当个博物院院长，可惜窑山以及县城都没有博物院，恐怕连地区都没有。结果呢，边说边喝，一瓶到底，两人都喝醉了。古董院长呢，还在反反复复地说夏代九鼎，九鼎你懂吗？就是有九个脚，九个脚嘞。也就是在那一次，刘明借着酒胆终于喊道，哦呀，你真是一个古董院长嘞。
　　后来，刘明每次来花妹子家，古董院长就不厌其烦地给他上文物知识课，好像要收他为弟子似的，当然，刘明的确也懂得了很多的文物知识。所以，搜寻古董的决心也更大了。有时候，他晚上也打着手电筒去四村八乡搜寻，走在寂静的茫茫黑夜中，抬头望着天上静静的星星和月光，他多么希望能够有所收获——哪怕只有一个收获——以此来讨好古董院长。所以，摔跤或跌落在田坎下的惊险和疼痛，就在所难免。更不幸的是，有天晚上，刘明竟然被五步蛇咬了，左腿迅速地肿起来，当即被好心的农民送到窑山医院，幸亏医院有蛇药，不然，刘明的小命很可能没有了。古董院长当晚值班，看见刘明被毒蛇咬了，明白是为了搜寻古董，心里很是感动，亲自守着医生为刘明治疗。花妹子闻讯也来到医院，流着泪水细心地照顾刘明。刘明在医院的那几天，都是花妹子妈妈负责煮饭菜，花妹子负责送饭，古董院长负责治伤。花妹子还给他洗衣裤，洗袜子，洗鞋子。别人都说，哎呀，这个刘明真是福气好，鱼院长一家人围着他转，他已经快吃到天鹅肉了。人家都以为刘明成了鱼院长的女婿崽，不明白刘明夜晚去乡下乱走做什么，问鱼院长，鱼院长也不解释，保持沉默。其实，是不是女婿崽，古董院长全家和刘明心都知肚明，起码说，古董院长和刘明是各有所谋。
　　有了这一次蛇伤，刘明跟花妹子家人的感情更好了，当然，并没有掺杂女婿崽的那种亲昵的感情，准确地说，他更像花妹子的哥哥，或是鱼院长夫妻收下的养子。伤好之后，刘明继续听古董院长讲丰富的文物知识，继续去乡下搜寻古董，走得腰酸背痛，独自在黑夜中走着，既有一种很大的期待，又有一种深深的孤单。令人遗憾的是，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这令刘明有些泄气。然后又把这种情绪发泄到破四旧运动上，如果不是破什么卵四旧，老子肯定会大有收获的，有了大收获古董院长一高兴，嘴巴一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吗？所以，刘明在心里竟敢骂破四旧运动，破你娘，破你娘，如果没有这个破运动，他哪里会失望而归呢？当然，他绝对不敢当众流露这种不满情绪，如果有人告发，那么他就死了猴子。
　　有一次，刘明有意无意地对花妹子说，我奶奶有个宝物，传了十几代嘞。说得很神秘。
　　花妹子问他那个宝物是什么样的，是碟子，还是花瓶，还是饭碗，或是瓷壶。
　　刘明说，我奶奶硬是不让我看，说是要等到她百年之后再给我，我奶奶最喜欢我的，现在，连我爷娘都看不到，我奶奶这个人很固执，藏得也很隐蔽，我家任何人都不晓得，不然，早被破四旧破掉了。
　　花妹子一听，马上回家告诉她爸爸，她爸爸惊住了，连连问，是吗是吗是吗？
　　花妹子说，是是是。
　　古董院长激动起来，在屋里转来转去，搓着双手，说，哎呀，如果能够搞到手，那就太高级了。
　　关于这个神秘的宝物，刘明如果不告诉花妹子，花妹子如果不告诉她爸爸，也许就没有什么事了，偏偏花妹子又告诉了她爸爸——她当然会告诉她爸爸的——为此，古董院长激动不安，让花妹子马上把刘明叫来，当面证实。
　　刘明见到古董院长，只好又重复一遍。
　　虽然不晓得到底是个什么宝物，古董院长还是坚信它的存在，说，小刘，宝物一定要落在我这样的人手里它才有价值，只有我懂得欣赏它，对吗？打个比方，你把书送给一个文盲，你说能有什么价值吗？
　　刘明连连点头，是是是。
　　古董院长又说，你能够想办法早点把它从你奶奶手里拿来吗？
　　刘明认真地摇头说，那不可能，我奶奶是个死脑筋，她说话是算数的。
　　古董院长怀疑地望着刘明，说，她既然那样喜欢你，你不晓得略施小计，把它搞出来吗？
　　刘明说，我奶奶早就说过，如果谁逼她，她就要撞墙。
　　古董院长遗憾地哦一声，焦虑地说，哎呀，这个老人家也真是的，怎么这样固执呢？宝物早给你迟给你，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刘明无奈地说，我也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
　　自此，古董院长不得安宁了，脑壳里老是想着这个神秘的宝物，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是哪个朝代的呢？如果是一件珍贵文物，那就太高级了，当然，既然是传了十几代的，肯定是很珍贵的。所以，他饭也吃不香，甚至连最喜欢吃的鱼也不吃了；睡眠呢，也不怎么好了，竟然要吃安眠药，很受折磨，人渐渐地憔悴了很多，甚至还喜欢自言自语地重复，那是个什么宝物呢？那是个什么宝物呢？
　　看见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花妹子妈妈很着急，亲自出马找到刘明，十分焦虑地说，小刘，你以前帮过我们很多忙，送鱼呀，做煤球呀，我们都很感激你，你看，这次真的要请你帮个大忙了，现在，花妹子她爷老倌吃睡不安，我看迟早会发神经病的，他如果发神经病，这个家不就完了吗？你如果不说那个宝物，他哪里会成这个样子呢？话里含有责怪刘明的意思，说着说着，泪水流了出来。刘明听罢，既感到了压力，又很为难，说，张姨，我再回家做做我奶奶的工作吧，看她能不能拿出来。
　　就在花妹子妈妈找过刘明的第三天，古董院长亲自给病人动手术，谁也没有想到，居然出了重大的医疗事故，他把手术钳缝进病人肚子里了，幸亏被护士发现，又急忙拆线。那个病人是走窑的，脾气很暴躁，听说要动手打古董院长。所以，古董院长高大的形象大打折扣，躲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不好意思见人。花妹子母女都明白，这一定是那个宝物害的。现在，古董院长一回家，总要自言自语地说，那是个什么宝物呢？然后，又问花妹子，哎，刘明的那个宝物，到底什么时候能够拿来？眼珠子鼓鼓地望着花妹子，很吓人，好像是花妹子不愿意把宝物交出来似的。花妹子开先还很耐烦，晓得爸爸爱宝如命，安慰说，我再催催刘明吧。
　　后来，只要花妹子在跟前，古董院长竟然每隔十分钟一问，问得花妹子都很烦躁了，说，哎呀，还是你自己去问吧。古董院长碍于面子，仍然是催花妹子去问，还说，哎呀，你帮爸爸问问，难道都不愿意吗？其实，花妹子看见爸爸变成了这副神气的样子，心里也很焦虑。她妈妈呢，也很焦急，老是催花妹子去问。所以，花妹子也像她爸爸一样，看见刘明就要问宝物的事，好像也快发神经病了。刘明呢，仍然像温吞水似地回道，我奶奶说了的，百年之后才愿意传给我。花妹子毕竟脑壳灵活，眼看着爸爸憔悴不堪，悄悄地给刘明出主意，喂，那你不晓得把那个宝物偷出来？我爷老倌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刘明很坦荡地说，我如果晓得宝物藏在哪里，我早就拿出来了。又叹气说，我上次回家还问了我奶奶，她生死不肯嘞。
　　古董院长想宝物心切，很想亲自跟着刘明去他家一趟，想想，觉得不太合适，这不是太露骨了吗？这不是在逼人家吗？所以，这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有时居然起了一丝恶念，巴不得刘明的奶奶早点死掉，人死掉了，宝物就出来了。所以，他看见刘明，好像很关心地问道，哎，你奶奶身体近来如何？刘明说，哦呀，健旺得很嘞，恐怕几年内还不会落气的。古董院长想，自己见过死去的人太多太多，有些一二十岁就去世了，这个老人家的身体哪里这么健旺呢？他甚至还很恶毒地想过，如果刘明的奶奶要来窑山医院动手术，那就对不起了，他决计人鬼不知地送她早早上路，以免除自己的渴求之苦。
　　古董院长考虑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叫花妹子跟着刘明去他老家一趟，看能不能把藏宝之地从他奶奶嘴里套出来。他说，花妹子，我很想得到这个宝物，不然，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个话把花妹子顿时吓住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还叫妈妈注意爸爸的举动，如果为这个事出了人命，悼词都不好写。为了解除爸爸的痛苦，花妹子跟刘明说了她爸爸的意思，当然，后面的那些话就没有说了，花妹子苦苦哀求，又破釜沉舟地说，刘明，你如果拿来这个宝物，我一定嫁给你。刘明惊疑地望着花妹子，说，你说话要算数嘞。花妹子说，算数，我如果不算数，我是你生出来的。刘明想也没想，说，好吧，我们去。又说，你只要把藏宝的地方从我奶奶嘴里套出来，下一步的行动就看我的吧。
　　趁个星期天，刘明带着花妹子去乡下老家，花妹子遵循爸爸的旨意，买了一些礼物，计有干柿饼一斤，金钱桔一斤，猫耳朵一斤。这些礼物，在当时算是一份重礼了。为了取得刘明奶奶的信任，花妹子要刘明对他的家人说，自己是他的对象。刘明当然明白花妹子的用意，说，那没有问题。
　　到了刘家，刘明果然向家人说花妹子是他的对象，还说她爸爸是医院院长，还说她爸爸最喜欢吃鱼，还说她妈妈是会计，多年来没错过一次账。刘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一个走窑的后生，能够讨到这样的妹子，况且，家境又这样的好，真是从天上掉来的大喜事。然后，刘家人动手宰鸡杀鸭，买豆腐称肉，架锅烧火，好不闹热。
　　花妹子装得很像，叫刘明的爸妈为伯父伯母，叫刘明的奶奶为奶奶，嘴巴子清甜，一口一个奶奶，把刘奶奶叫得满脸笑容。刘奶奶像个古董，缩坐在稻草编织的陈旧的靠椅上，稻草已经发黑，还散发出一股霉味。刘奶奶紧紧地拉着花妹子细嫩的手，说，哎呀，好乖态的妹子嘞，这是我家刘明的福气嘞。刘奶奶八十多了，目光浑浊，皮肤像蛇皮。花妹子想，如果不是为了爸爸，她才不会来这个鬼地方，四处都是鸡屎臭鸭屎臭猪屎臭，空气中飘散着臭不可闻的混合气味，花妹子几次想呕吐，拼命忍住才没有发作，以免让人家难堪。刘明的奶奶好像多年没有说过话了，滔滔不绝地跟花妹子说话，嘴巴边堆起了白沫子，还有一股严重的胃气。对于刘奶奶的话，花妹子大约百分之八十二没有听懂，却佯装听懂了，还不断唔唔地点着头，以博得老人的好感。
　　趁刘明的爷娘都不在身边，花妹子小心地问起那个宝物，说，奶奶，是不是有呢？刘明说你有的。刘奶奶唔唔地点头，证实的确有那个宝物。这时，花妹子准备套出她的话时，刘奶奶居然主动地说，等到我百年了，就把宝物传给刘明，传给刘明，不等于就是你的了吗？
　　这话与刘明说的如出一辙。
　　花妹子却很不心甘，既然来了，总要有些收获才好，又装着好奇地问，奶奶，宝物是个什么样子？我很想看看嘞。还故意撒娇地往刘奶奶身上靠了靠。
　　刘奶奶苍老的脸上浮出一层神秘，说，哦，妹子，这个说不得哦，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哦。
　　花妹子感到很沮丧，也很生气，看来，想问出藏宝之地是不可能的了。这时花妹子的注意力突然转到稻草靠椅上，庞大的靠椅很粗糙很笨拙，心想，宝物是不是藏在这里面呢？她想把刘奶奶搬开，再仔细查看这把靠椅，伸手一试，哎呀，哪里搬得动？这个老人简直像一砣沉重的生铁。
　　所以，在回窑山的路上，花妹子不悦地说，你奶奶简直像个老特务，保密工作做得太狠了，大概不动刑是不会说出来的。
　　刘明说，是呀，是呀，我奶奶就是一个老特务。然后，很痛苦地说，花妹子，你不晓得，我奶奶就我一个孙子，她很不放心，生怕我出事故，她说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我调到地面来了。她还说，我如果在窑下死了，宝物就传不下去了。
　　花妹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到家里，花妹子为了让爸爸高兴，解释说，刘明的奶奶亲口说了，百年之后一定传给刘明的，我想套出藏宝的地方，怎么也套不出来，我看他奶奶也差不多了，说不定哪天就会上西天的，哦，对了，他奶奶还说，她就刘明一个孙子。现在，她每天做梦都梦见孙子调到了地面，生怕孙子出事故。还说，如果她孙子死了，那个宝物就会失传的。哎，爷老倌，既然如此，你不如先帮刘明一把，我看这个宝物终归是逃不掉的，一定会落到你手中的。
　　古董院长慎重地考虑了很久——大约有十多天吧——最终呢，还是经不起宝物的诱惑，把刘明叫到自己的睡屋，小声地说，我听花妹子说了你家的情况，我也考虑了很久，我看这样吧，既然你奶奶很不放心你走窑，那么，这个事情我还是可以帮帮你的，你却要留个字据给我，免得以后说不清楚。
　　刘明暗喜，说，好，你告诉我写吧。
　　古董院长拿来纸笔，说，你就写保证在你奶奶百年之后，一定把那个宝物给我，然后，你签个字，注明年月日。
　　刘明说，那写不写你一定会帮我办上来呢？
　　古董院长老谋深算，说，这个，就不要写了吧，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刘明想，娘卖肠子的，这不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吗？当然，他还是认真地写了字据，慎重地交给古董院长。
　　古董院长把字据小心地收进箱子，终于说，刘明，你不要过于心急，我会在短期内给你解决的。然后，又面授机宜，叫刘明在近期内不时地请病假，每次请个两三天，这样，让别人不会感到太突然。
　　刘明高兴极了，没想到光明展现在自己眼前了。所以，他遵照古董院长的旨意，开始三天两头地开病假，而且，病假条都是在古董院长手里开的。这样，班组的人也晓得刘明的身体有了状况，都劝他好好休息。半年之后，古董院长终于给刘明开具了病痛证明，说刘明患有严重的高血压，不再适合于窑下作业，建议调到地面工作。
　　就这样，刘明终于顺利地调到了地面，去机电队学电工。本来，这足以让刘明满足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花妹子也终于给他摊牌，决定跟他谈恋爱，还说，她爷娘都同意了。
　　刘明一举两得，高兴得像骡子一样。
　　人家问，刘明，你是给人家送了什么宝物吧？不然，怎么可能调到地面来呢？
　　刘明听罢，神秘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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