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靠我太近

2012-12-29 00:00:00王一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7期


  1
  又起雾了。
  每当起雾的时候,母亲总在我面前念叨:“以前你父亲总会在这个时候说,我去透透气。”
  我不知道父亲所说“透气”的真正含义,直到上学之后才多少对这个词有了些了解。但让我不解的是,偌大一个周庄,竟然让父亲透不过气来。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憋得这么厉害,因为父亲不是走出屋子去透气,而是一个人沿着村路走出周庄,到雾霭缭绕的村外去透气。
  看上去村里的雾并不很大,空气湿漉漉的,连地上也蒙了一层潮湿气,这样的潮湿气常常让我产生错觉,泥路看上去没那么硬,踩上去却硬邦邦的硌脚。雾不浓,一缕一缕的,或浓或淡,像挂起的轻纱,在风的轻抚下,起起落落。我喜欢这样的雾,在这样的雾里穿行,总给我一种梦幻感,虽然看不清路人的面容,但总能循着人声找到人的踪影。
  只是村里的雾总带着一股炊烟的焦糊味,我喜欢闻这样的味道,就像在烧锅的时候,母亲总喜欢在锅底的木炭灰里放两三块地瓜,等饭做好时,地瓜也熟透了,靠近灶火的地方常常会被烤焦,我想雾里的味道就是从烤焦的地瓜里散发出来的。因为我总能从那种焦糊味中嗅到甜滋滋的地瓜味,即使雾散尽了,也能闻得到,有时候又觉得不是,仿佛只是香甜的地瓜味烙印在我脑海中对胃的反应。难道父亲不习惯这样的味道?他不喜欢吃烤得渗出糖汁的地瓜?我也捉摸不透,就像我捉摸不透父亲一样。我总觉得父亲身上有种魔力,时刻吸引着我,至于那魔力是什么,我始终想不出来。就拿说话来说,其实他很少说话,就是在我面前,他的话语也不多,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与我们不同,有时候我也偷偷重复他的话,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学,但总不得要领,不是口气不对,就是话音不对,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总学不像他深不可测的目光以及毫无表情的脸,他的话仿佛被他的表情排斥在外,像雾中听到远处的说话声,你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说话人的表情。所以学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就像在雾的问题上,他和母亲的说法截然不同。父亲总把起雾说成上雾,可这话一到母亲嘴里就变成下雾了。我知道父亲所说的上雾是雾起的时候,只有开始散雾的时候,父亲才说下雾。而母亲说的下雾与父亲所说的意思恰恰相反。
  我知道父亲喜欢雾,但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只有在野外的浓雾中,才能透过气来。每当上大雾的时候,走在雾中,我总有一种压抑感,有时甚至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雾中,父亲难道就不憋闷?虽然我也喜欢雾,但总害怕在浓雾中迷失自己……
  就像现在,我挎着竹篮,里面是用笼布包裹着的几块刚煮熟的地瓜,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还闻到一股香甜的地瓜味。我的个子不大,虽然竹篮很小,挎在臂上总觉得有些沉重。每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总在给我们捞出地瓜或者玉米的时候,顺便捞出两三个,放在展开的笼布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包裹起来,她包得很仔细,一层一层的,凝重的神情让我想起给妹妹换尿布时的样子,直到将地瓜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每当看到她包裹地瓜的时候,我都会想,那些冒出的热气全被母亲裹在笼布里了,虽然走出村子很远,送给父亲,他取出来的时候,我还会偶尔看到热气从笼布里冒出来。
  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吃地瓜的时候,发现他的神情也一样凝重。因为他平时就很少说话,吃起饭来,只顾咀嚼、吞咽,更不说话。那一次,母亲煮的地瓜很少,家里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地瓜了。吃了半饱的我,在路上实在受不了诱惑,于是打开笼布,挑了一块最小的地瓜边走边吃。细细地咀嚼,细细地品味,让我觉得比在家里吃得更香、更甜。就这样,我走了一路,也享受了一路,但从父亲吃地瓜的神情里,我完全感觉不到饭的香甜,似乎那些地瓜和玉米就只是一种填饱肚子的吃食,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了。那天,他像以前一样平静地展开笼布,我的心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害怕被他发现我偷吃了地瓜,直到他把地瓜拿出来,放进碗里,再把笼布窝成一团,扔进竹篮里,他把竹篮递给我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就在我转身走出屋子的时候,父亲把我叫住:“你等等——”
  我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他。很庆幸他没看我,而是从碗里拿起一块最大的地瓜掰了一半,递到我面前,说:“还没吃饱吧?给你——”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接他手里的地瓜,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我觉得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仿佛做了一个梦。我知道父亲一定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一定知道我偷吃了地瓜。他抓住我的手,把地瓜塞到我手上,说:“吃吧——”
  他说完后把另一半地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直到将咀嚼后的地瓜艰难地吞咽下去,他凸起的喉结费力地连续动了几下。我依然僵直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