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的邬师爷

2012-12-29 00:00:00眭达明
书屋 2012年2期


  一
  清朝雍正年间,浙江巡抚衙门有房屋三间,长期空置在那里,但也没谁敢把它拆掉。为什么呢?因为这是邬先生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邬先生是何方神圣,在浙江巡抚衙门有如此特殊的地位?读者原来有所不知。这个邬先生,虽然只是个老贡生,一心想考功名却一直没有考取,到最后人都考傻了,见人说话结结巴巴,连个完整的意思都不能表达清楚,但就是这么个毫不起眼,任谁都敢忽视甚至轻视的人,却是雍正皇帝的老朋友。原来雍正还是王子时,经常穿着平民服装到下面体验生活、考察社情民意。他曾经三次来到杭州,每次来,都是在邬先生那里吃住。这个邬先生也很怪,他虽然不知来者身份,但只要他来了,都是好吃好喝招待。雍正三年(1725),李卫被任命为浙江巡抚(雍正五年李卫升任浙江总督,仍管巡抚事),上任前到雍正那里辞行,雍正特意交待他说:“杭州有个邬先生,是个大好人,你可请他到幕府,安排一个合适职位。”皇帝如此说了,李卫当然放在心里,到浙江上任后,很快就把邬先生恭恭敬敬地请了过来。李卫原以为这个人十分了得,见面谈话后,才发现他是个百无一用的老学究,什么都干不来。他当然不敢把邬先生辞退,就给他发一份高工资,将他养起来;安排房屋三间,并按高规格装修好,让他住得舒舒服服。不久年底到了,按惯例,各省大员都要向皇帝发请安折子。所谓请安折子,其实就是奏折的一种,只是功能很简单,专门用来向皇帝请安问好。邬先生虽然有点傻呆(实际上是大智若愚),但毕竟是读过许多书,这么简单的事,当然能够胜任。可是任谁也想不到的是:李卫的折子送达雍正手上之后,因为他识得邬先生的字,于是见字如见故人,当即给李卫作了回复,这本来就很破例,更让人惊讶不已的是,雍正的红色批示内容居然是:“朕安,邬先生安否?”邬先生只是一个代笔人,真正上请安折的是李卫,雍正皇帝真是很搞笑,也太偏心,他把李卫晾一边,却给他的师爷邬先生请起安来。雍正如此抬举这个邬师爷,自然要让李卫大吃一惊了。从此以后,李卫对邬先生当神一样敬着还怕怠慢了他。最后结果是:浙江巡抚和总督虽然屡次换人,但邬先生在浙江官场的地位和待遇始终不变。他每年只做一件事,就是年底代督抚写一份请安折子,而坐享年薪千余金。后来,他即使不在了,但从前住过的三间房屋,却没有谁敢动它,只能当做邬先生旧居一样长期保留下来(《清稗类钞·幕僚类》)。
  二
  与李卫一样,河南总督田文镜也是雍正特别喜爱和器重的一个督抚大臣,他们两人与云贵总督鄂尔泰一起,被雍正树为“模范三总督”。
  监生出身的田文镜到康熙末年,已经年过花甲的他才做到内阁侍读学士。他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他人生最后十年里,竟然时来运转,福星高照,被雍正树为“模范疆臣”。
  田文镜是如何成为名督抚的?我们就把上面写到的那位邬先生请出来。邬先生到田文镜幕府做师爷,是雍正二年(1724)田文镜担任河南巡抚之后。
  这回登台亮相的邬先生,虽然是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但非常抱歉,我们最终还是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只能继续称他为邬先生(也有说邬先生名思道,字王露)。我们只知道邬先生出生于浙江绍兴,一个盛产师爷的地方;另外还知道他精通法家的统治之术,对儒家以礼以德治国那一套不感兴趣。田文镜当了河南巡抚,有了开府建幕的资格,就慕名将一直生活在河南开封的邬先生罗致幕下。两人见面后,邬先生直截了当问田文镜:“您想做个名督抚呢,还是甘愿做个寻常督抚?”田文镜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当然想做名督抚。”邬先生说:“既然想做名督抚,那就要放手让我工作,不得有丝毫掣肘。”田文镜问:“这是为什么呢?”邬先生说:“我将为您起草一道奏折,但您不能看其中半个字。皇帝看了此文,您就会功成名就。您能相信我说的吗?”田文镜知道邬先生挺厉害,是值得信赖的一个人,就爽快答应了。邬先生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稿,要田文镜签上大名。原来邬先生早就写好了这道奏折,只等田文镜点头答应。奏折按程序送到雍正那里以后,才知道它是弹劾隆科多的。
  隆科多可不是寻常人物。他不仅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宠臣,而且与雍正有着渊源深厚的关系。雍正生母虽是乌雅氏,却是孝懿仁皇后抚养长大的,而孝懿仁皇后正是隆科多的姐姐。按照此层关系,隆科多当是雍正的舅舅。隆科多还是一个非常能干并且很会投机的人,曾经在帮助雍正当皇帝一事上做出过突出贡献。原来康熙逝世前后,时任理藩院尚书兼步军统领的隆科多既是陪侍康熙的皇亲国戚,又是保卫京师、封锁皇宫的军事指挥员,最后还是康熙传位雍正“遗诏”的宣读者。世传雍正的帝位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夺取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雍正的皇位主要就是这个隆科多奉献给他的,因为他就是这一事件的直接操盘手。雍正做了皇帝后,对他的舅舅和恩人隆科多自然感激不尽,于是立马任命他为总理事务大臣,袭一等公。接着,又让隆科多出任吏部尚书并加太保衔。雍正还颁赏隆科多双眼花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等超乎寻常的物品(《清史稿·隆科多传》)。就这样,隆科多由康熙末年一个普通的步军统领,摇身一变成了朝中第一权臣。后来,隆科多自恃功高,把持吏部,提拔了一大批亲信。朝廷大臣本来应该出于“皇选”,结果庙堂之上黑压压几乎全是“佟选”(隆科多姓“佟”)出来的“干部”,这就对“皇权”构成了严重威胁。在其他方面,隆科多也有不检点的地方。雍正对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敛的隆科多越来越厌恶,很想把他拿下马,但由于隆科多的特殊地位和贡献,中外大臣无一敢说他半个不字,雍正也就始终找不到处置隆科多的机会和借口。邬先生对雍正的内心世界揣摩得很透彻,敢横下一条心做这件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实际上是利用皇族间的内部矛盾和雍正“兔死狗烹”的心理,上下其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他并没有资格直接给皇帝上奏折,必须找到一个恰当的代理人。他既然能够摸准雍正的心理,对田文镜的内心想法,当然早就了然于胸,否则绝不会贸然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即与田文镜一拍即合;雍正对田文镜送来的这道奏折,果然如获至宝,于是当即把它发给六部大臣核议。傻瓜都明白雍正的用意,核议的结果,自然是田文镜弹劾隆科多的罪名条条属实,事事皆真。结果不费吹灰之力,雍正就将隆科多办了罪。
  雍正将隆科多罢官处置,是雍正四年(1726)十月发生的事,第二年七月,田文镜就晋升河南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雍正六年十月,雍正又把山东划归田文镜领导,让他出任河南山东两省总督。雍正七年,田文镜再加太子太保,第二年又兼北河总督。雍正十年十一月,田文镜以久病解任,不久去世。所以史书上称:自邬先生替田文镜上了这道奏折后,雍正对田文镜就“宠遇日隆”了,邬先生自然也声名远播。
  邬先生虽然帮助田文镜成了名督抚,但后来他们之间还是产生了矛盾,主要是田文镜有些居功自傲,对邬先生不再言听计从。邬先生哪能咽下这口气?有一次两人意见小有不合,邬先生便甩手走人。自此以后,田文镜再向雍正奏事,不仅总不如意,还多次受到雍正严厉批评。田文镜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邬先生,只好派人多方寻找并卑辞厚礼请他回来。结果邬先生大摆架子,说:回去可以,但必须满足我的一切条件。田文镜问他什么条件?邬先生说:千里求官只为钱,何况我们做师爷的,没有政治前途,只能以收入多少来体现自身的价值。您以后每天要给我发五十两白银的工资,我才肯来上班。田文镜一听不是难事,就全部依他。邬先生回到河南督抚衙门后,却不肯住在单位上,而是每天上午八点来,下午六点走,多一分钟都不肯待。这还罢了,更绝的是,邬先生来了后,如果看到办公桌上放了用红纸包着的五十两银子,他就动笔写材料,哪天没有看到银子,他就拂袖而去。田文镜已经领教过他的臭脾气,哪敢再怠慢,就特别叮嘱账房先生,千万别忘了按日给邬先生发饷。事情还真有这么神奇:从此以后,雍正对田文镜报上去的文件材料,果然件件中意,事事喜欢。雍正早就知道田文镜幕中有个师爷邬先生,有时就在他的请安折上批写道:“朕安,邬先生安否?”邬先生的名气就有这么大,连雍正皇帝都如此抬举他。
  邬先生虽然是个厉害角色并且很有钱,却无妻无子,是个老光棍。他奉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原则,把每天赚来的钱都消费光,是真正的“日光族”。这么多钱怎么开销呢?具体账单是:大部分施舍给穷人,少量用于日常生活,再有余钱,就下馆子,包戏子,逛窑子,反正不留一分钱过夜,过得十分洒脱。田文镜去世后,各地督抚纷纷以重金聘请邬先生,可这位邬先生却玩起了失踪,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后来有人偶然在北京看见他,才知道他已经入宫替雍正皇帝办事了。
  邬先生的故事虽然流传很广、影响极大,却只见于李岳瑞的《春冰室野乘·田文镜之幕客》和《清稗类钞·幕僚类》等野史笔记,不见于官方文献。清代有谚语说:“无幕不成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官署如果没有幕友,就不成其为衙门;或说这个衙门如果没有好的秘书,它的功能的正常发挥就必须大打折扣。正因为如此,晚清名臣郭嵩焘才会发出如此感言:“汉、唐以来,虽号为君主,然权力实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太监、名士共天下,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北宋与奸臣共天下,南宋与外国共天下,元与奸臣、番僧共天下,明与宰相、太监共天下,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清稗类钞·胥役类》)郭嵩焘所说的“胥吏”,实际上就是师爷,由此可见师爷在清代政治中占据着何等重要的地位。
  三
  邬先生在田文镜幕府工作了近十年时间并撰写了大量文稿,但真正见于史籍的,仅上面提到的弹劾隆科多的那篇奏折,其他公文书牍,据说有一些被收进了《抚豫宣化录》一书。当然,它是以田文镜名义刊行的,没有署邬先生的大名,这是非常正常的。
  不过从田文镜的行事风格中,我还是强烈感觉到了邬先生的存在。比如发生在雍正年间的李绂与田文镜互参案中,邬先生那种剑走偏锋,不按常规出牌的行事风格就得到了充分体现。
  雍正四年(1726),广西巡抚李绂调任直隶总督,入京途中路过河南,听到了种种不利于田文镜的言论。见到雍正时就告了田文镜一状。
  李绂既不是朝臣也不是言官,河南与直隶更是两个不相隶属的省份,他为什么要与田文镜过不去?原来田文镜在河南厉行廉政过程中,毫不顾瞻,不避嫌怨,弹劾了许多官员,其中对科举出身的官员尤其苛刻,连续罢免了好几个进士出身的官员。有人便煽风点火说:田文境这样做,是容不得科举出身的人在河南做官。出生于才子之乡江西临川的李绂既是进士出身,又是理学名臣,对监生(监生可以用钱捐)出身的田文镜的做法自然愤恨不平。
  在科举制度下,一向有攀援师生特殊关系的陋习,新进士要到主考官那里报到,自称门生,大讲师生之谊、同年之交。官员之间相互援引,即使并无师生关系的官员,下级官员也要拜朝中权贵为老师,一以自保,一以进身。这种陋习在科举制度问世之后就有了,相沿千年,积习深重,到清朝就更严重了。非科举出身的田文镜对书生们的这些做法确实很有看法,在工作中对这些人产生成见或者要求更加严格,都是很有可能的。
  雍正当时对李绂也非常看重,不仅认真听取了他的汇报,还特意把他的奏折截头去尾发给田文镜参阅,无非是要他采纳其中的合理意见,尽量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田文镜知道奏折是李绂写的,但他根本不买这个账。相反,他还以李绂与被罢官的官员是同年进士为由进行反击,说他们同年科第不无徇私袒护之处,李绂无非是想充当这些人的保护伞而已。文镜又进一步借题发挥说:将来科举出身的官员越来越多,其中有人一旦被弹劾,他们便抱成一团群起反对,甚至横加指责,如此一来,科举出身的官员如有贪污苟且之事,督抚大臣谁还敢批评教育他们?更不要说依法处置了。田文镜在奏折中还说:皇上屡次发布指示,严禁大臣结党营私,决不能争权夺利,排斥异己,搞宗派小团体主义,他们却违背圣意,结成朋党,岂不是公然和圣上对着干?用心究竟何为?田文镜把一件普通的如何对待科举人才的意见分歧,巧妙地与师生同年、科举朋党联系起来,然后掉转枪头专攻李绂的朋党行为,果然深深触动了雍正长期以来埋藏在心中的隐恨。
  雍正为什么特别警惕朋党?原因就在于多年的储位之争。当初康熙废太子时,满朝官员倾心于允禩,其中的汉人官僚绝大多数是科举出身,允禩的宽仁正符合儒家精神,也深得士人之心,这就必然造成雍正对科举出身官员的成见。后来,雍正本人又是靠结党营私夺得帝位的,隆科多、年羹尧等人如果不与他结党,他就达不到今天的位置。就像宋太祖是凭手上掌握的兵权取得皇位,上台后必然要剥夺其他大将的兵权一样,雍正上台后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打击朋党行为,一定要把朋党生存空间挤得死死的,一丝一毫余地都不能留下。结果告状者李绂被以朋党罪下狱,被告田文镜却越来越受到雍正的信任和器重。事情出现这种戏剧性结果,不仅李绂做梦都不会想到,而且无不让人感到目瞪口呆。
  在与李绂的较量中,田文镜不愧为经验老到、手段狠毒的政客,居然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在杯水中兴风波,想得出以科举出身的人为对象,找出反对朋党的大题目,不仅很快变被动为主动,而且出剑就直指李绂的咽喉,欲置对手于死地,这种酷吏本色或说手段,与邬先生崇尚的法家之术是完全相吻合的。在这件事情上,邬先生虽然一直没有抛头露面,但他的身影,总让人觉得老是在我们面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