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子
一
美国文学史上,有一类作家我们介绍得比较少,这类作家为文散漫,做人放浪,与其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如说是独行侠更恰当,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1925—)就是其中之一。维达尔这个名字,我们不太熟,也少见其作品有中文本,坊间唯一与他有关的作品,是他改编的电影《卡里古拉》,里面的情色场景十分震撼,细节放在后面再写。这个人在中国名气不大,但在美国文坛占据大佬的地位,被称为“美国文学黄金一代硕果仅存的巨匠”。所谓黄金一代,指的是冯尼格特、约瑟夫·海勒、诺曼·梅勒那代人。
没谁敢忽视维达尔的存在,这一方面归功于他的作品——他擅写历史小说,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林肯、孔子、商鞅、韩非子等都在他的笔端出现过,这些跨越时空的小说沉甸甸的,如磐石一般铸就了他作为文学大师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他的家境,他是名门之后,母亲尼娜容貌出众,是位在百老汇客串歌剧的富家千金,外公老戈尔是俄克拉荷马州参议员,喜欢出谋划策,当年俄克拉荷马州就是在老戈尔的鼓动下建立的。
说来也够奇特的,老戈尔童年因病失明,但拥有一座大型家庭图书馆,他怎么阅读那些书籍呢,靠外孙戈尔·维达尔。老戈尔想读哪本书,就把小戈尔叫过来,让他取下书坐在面前朗读,那时小戈尔才五岁。外公喜欢的书多半涉及历史、政治、哲学,久而久之,维达尔也成了这类书的忠实读者。维达尔的父亲是军人,身体强壮,参加过1920年布鲁塞尔奥运会的十项全能比赛,还夺到了银牌。尼娜小姐大概看上了这一点,嫁给了他,不过生下维达尔不久,就离了,再嫁了一位富商,小维达尔归富有的一方抚养。不久日军偷袭珍珠港,他也不念书了,加入海军驻守阿留申群岛,结果遭遇极地风暴冻伤了双腿。
维达尔在部队医院写出第一部小说《暴风雪》,与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几乎同时出版,两人同时出名,那年维达尔二十岁。外公老戈尔希望他从政,去新墨西哥州竞选议员,他拒绝了,处女作的成功照亮了他的文学天空,退役后他身揣一笔退伍金,躲到中美洲小国危地马拉,花两千美金买下一栋十六世纪巴洛克风格的小洋楼,住在里面潜心写作。“我天生是个作家,此外别无选择”,许多年后,这个放浪的世家子弟这样评价自己。他依照自己的情感经历,写出了《城与柱》,这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纯粹的男同性恋小说。这部小说的问世,标志着他离仕途越来越远,而距自由越来越近。
维达尔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出生于西点军校医院,念完小学后,进华盛顿的一所寄宿中学,十四岁那年,一位名叫吉米的男生走进他的宿舍。吉米的头发金黄,身上有一股迷人的味道,两个少年相爱了,在学校旁边的树林里发生了性关系。“这是我头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快乐。”维达尔写道。吉米后来加入美国陆军,被派往太平洋战场,攻打硫磺岛时阵亡。
《城与柱》的故事线索,依据的就是他与吉米的生死爱情,吉米是鲍勃的化身。书中充满了对吉米的思念。五十多年后当记者问起这部小说,维达尔苍老的面庞上依然掠过一丝哀伤。吉米是他的初恋,吉米之死把他引入绝境,他试图用疯狂纵欲来解脱自己,到二十五岁时已与上千名男女发生性关系,“可是要想再找回那份愉悦,是一种奢求。我似乎认识成千上万的人,也似乎一个都不认识。”他写道。
小说完成后,他把手稿拿到一家纽约出版社,里面的编辑翻阅后都很厌恶,其中一位资深编辑对他说:你会因为这本书被人骂一辈子,二十年后都不得翻身。可维达尔不这么想,他想如果二十年后还有人记得我的小说,岂不证明我写得不错?1948年元月《城与柱》出版了,很快登上畅销书排行榜。
维达尔一直很敬佩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就有《魔山》的痕迹,他给曼寄了一本书。曼看后大为赞扬,说小说是“对人类真相的生动写照”,尤其欣赏河边小茅屋里的一个性爱场面,说简直如诗一般美,不过在给他回信中,却把他的名字打错了,可见维达尔那时还是无名之辈。《纽约时报书评》等“体面的”报刊却不这样认为,它们把他列入黑名单,决定从此不再评论他,及至他的另外五部小说出版,整个读书界连个水泡都没冒,作为小说家的维达尔,果然因为《城与柱》里的同性恋描写,被封杀了。
不过这小子生命力相当顽强,他转而化名为好莱坞写剧本,挣了不少钱,许多大片的脚本都是他编写的,比如我们熟知的《宾虚》,由达芙妮·杜莫里哀(《蝴蝶梦》作者)的小说改编而成的《替罪羊》等。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很容易区分什么是历史巨片,什么是色情小电影,可是如果这二者交融在一起,我们就会感到茫然,甚至愕然。他改编的电影《卡里古拉》就是一个例子。
《卡里古拉》又叫“罗马帝国艳情史”,可能是担心一般观众对罗马史不了解,不知道卡里古拉是何许人,所以又加了个这样的片名。维达尔完成剧本后,投资方聘请意大利人丁度·巴拉斯做导演,此君被称为情色片大师,执导风格以大胆豪放著称。投资方是与《花花公子》齐名的色情杂志《阁楼》,影片里四处穿梭的大量漂亮裸女,就是由《阁楼》提供的“阁楼女郎”出演的,据说有好几百名呢,真可谓酒池肉林,蔚为壮观。
如果说我们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著名的淫帝隋炀帝,那么卡里古拉在西方的历史书上,地位与隋炀帝则不相上下。卡里古拉是古罗马有名的昏君和暴君,可以说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先是杀父篡位,谋害忠臣,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仿佛吃了春药,一时春情大发,这边鸡奸属下,夺人爱妻,那边立亲妹妹朱西安为后,想与她生育纯种的后代,还要求部下以五个金币为代价,出让他们的太太与他滥交,甚至与自己钟爱的白马在龙床上交媾。影片里有各种做爱场面,你分不清所有的那些嚎叫,是痛苦呢,还是快乐,也分不清究竟是权力刺激了性欲,还是性欲操纵着权力。
最绝的是,卡里古拉乔装打扮,混进罗马底层的穷人中,想看看他治理下的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结果发现穷人虽然穷,可厮混在一起,男欢女爱的快乐,丝毫也不亚于万民之上的他,他不禁感到有些怏怏不乐。卡里古拉最后死于乱剑,暴政终于激起反抗,皇家卫队的官兵挺剑杀入宫中,将其刺死在华丽的台阶上,他至死都睁着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些被他鄙视的懦弱部属,居然也会反抗。
所有的暴君都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很伟大,老百姓山呼万岁,是出于对他的热爱。恺撒在元老院被众人追杀时,发现其养子竟然也在叛党当中,惊奇到放弃了抵抗。齐奥塞斯库垮台前,曾在布加勒斯特广场召集数十万人的群众大会,想以此证明自己在人民中的权威,结果正是这些头一天还高喊乌拉的人民,第二天把他送进了坟墓。乌拉是皇帝的梦想,是奸佞小人哄骗皇帝的把戏,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皇帝脾气不好,动辄杀人,于是大家都不说,还好安徒生写下了《皇帝的新衣》,大家看见了暴君灵魂的排骨。
像《城与柱》一样,《卡里古拉》甫问世即遭查禁。后来不同国家按各自审查标准,剪成了不同版本,据说“意大利版从151分钟(1979年版),被净化为125分钟(1984年版);阿根廷版约143分钟;保守的英国人太遗憾地错过了高潮戏,只能在剩下的103分钟加入自己的性幻想。美国人比较有意思,从被定为限制级的102分钟,到1990年重新发行的148分钟,最终到所谓Hardcore版的151分钟,终于得以看到全貌”。九十年代初,这部影片在香港上映,被电影审查局删掉了部分内容。2000年,为纪念影片拍摄二十周年,《卡里古拉》在北美地区进行了重映,并发行了全版与洁版两个版本的影碟。
维达尔自己还喜欢在影视剧里客串表演,虽然没演过什么大角色,但就好这一口,在里面扮扮鬼脸也过瘾,这一点是从漂亮妈妈那里承传过来的。妈妈尼娜后来再度离婚,爱上了好莱坞明星克拉克·盖博。这次离婚的结果是,那位富有的继父娶了“纽约社交界之花”简妮特,也就是杰奎琳的妈妈,未来总统的岳母,于是维达尔摇身一变,成了杰奎琳的义弟。杰奎琳天生丽质,野心勃勃,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杂志记者,一次被派遣采访议员肯尼迪,两人一见钟情,继之联手奋斗,成功入主白宫。
肯尼迪对夫人带过来的这个作家弟弟,蛮有好感的,曾数次邀他一起狩猎。维达尔这时的同性恋人是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就是写《欲望号街车》的那位。一次两人一起旁观肯尼迪打兔子,威氏由衷赞叹肯尼迪的臀部真不错。维达尔与威氏的关系很铁,后来威氏出小说集,还是请维达尔给写的序。
尼娜虽然有几分姿色,但性格像个男孩,对维达尔一生的影响非同寻常。她常常酗酒,喝醉后就纠缠儿子,发脾气,说胡话,曾说咆哮是一件很爽的事,咆哮可以让她获得性高潮,还说自己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母亲的灌洗器坏了。尼娜还回忆说,新婚燕尔她与维达尔的爸爸一起出门度蜜月,丈夫忽然很严肃地对她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她以为他会说他很爱她,可没想到他说我有三颗睾丸。尼娜后来哈哈大笑说,就为了验证别的男人有几颗,我跟他离了婚。
维达尔的外婆,也就是尼娜的母亲说过,尼娜每次走进房间,就像来了一个幽灵,阴森森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种族造成的,是盎格鲁—爱尔兰血统的特征,这个民族比其他民族更多疑也更邪恶。”他说。维达尔成名后,尼娜依然不依不饶,继续缠住儿子不放。一次维达尔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尼娜给杂志主编写去一封长信,数落了儿子一通,杂志也不含糊,把信件全文照登出来,起了个标题叫《一个妈妈的爱》。维达尔十七岁参军,台面上的理由是打击日寇保家卫国,更隐秘的原因却是逃避母亲。如果说他从母亲身上得到了什么,那就是特立独行的勇气,他从不畏惧强权,也不害怕舆论,乐于过一种孤单隐居的生活,并不期望这世界会给他多少掌声。
二
仗着自己出身世家,维达尔非常瞧不起以卡波特为代表的南方乡巴佬,认为他们只有小心眼没有大志向,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出人头地,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对上帝缺少敬畏心,对人缺少悲悯意识,写出来的作品充满小市民趣味。为此他与卡波特曾发生激烈冲突,彼此相互指责,最终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而诉讼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护自尊心。卡波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死了,但维达尔一直不放过他,只要提到这个人,就依然含讥带讽,仿佛不损上几句,不足以解心头之恨。“那是个满口雌黄的家伙,说谎跟放屁一样自如。”他说。
卡波特孜孜以求的所谓上流生活,维达尔早就厌腻了,他因为杰奎琳的关系,进出白宫如同出入自家花园,这一点曾让卡波特极为羡慕,进而生发出嫉妒心,散播流言说有一次看见维达尔得罪了杰奎琳,结果被警卫人员从白宫后门扔出来。维达尔大怒,把卡波特告上法庭。其实卡波特们有一种弄臣情结,他们羡慕的是他距离权力中心如此之近,竟然可以与总统一道共进早餐!而维达尔很明白,要想做一名真正的作家,就必须与权力保持距离,这样才看得清楚。
受外公老戈尔的影响,维达尔喜欢读历史,也喜欢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人类社会,他的小说常常在时空中穿越,读来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坐在白宫南草坪的椅子上,自然会体味君临天下的帝王气派,在他眼前掠过的,是一幅幅风云变幻的时代画卷,正是从这样的高度俯视世界,他才写出了包括《朱利安》、《1876》、《创造》、《林肯》等诸多跨越时空的历史小说。就拿《创造》来说,这部小说分为古波斯、古希腊、印度、中国等篇章,作者把自己想象为重返古代的使者,造访不同国度的先贤,与他们探讨诸多生命问题。小说的第六章写的是春秋时代的中国,“我”先前已经到达波斯,在波斯王薛西斯一世派遣的卫队护送下,经由印度走丝绸之路北线,前往遥远的东方——孔子的家乡鲁国。
维达尔一定读过林语堂的著作The WisdomofConfucius(《孔子的智慧》),这本书可以说是《论语》的意译作品,是洋人了解孔子的最佳读本,维达尔对当时华夏大地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林氏的描述。“我”一路过长安,走洛阳,抵达鲁国时,正值齐鲁战争结束,鲁军携大量战利品班师回朝,“我”随大军进入曲阜城。在维达尔虚构的故事中,使者曾与孔子大弟子樊迟在巴比伦见过面,两人结下生死之交,如今在曲阜重逢,自然好不欢喜。在樊迟的引荐下,“我”成为孔子的蓝眼睛弟子。
鉴于我对孔夫子引用的经文知之甚少,我算不上是个活跃兴奋的弟子。每当老师高声授课时,我发现自己总是听的很认真,虽说半懂不懂。好在他解释起经文来,可以说得如卡可汗河(伊朗境内的一条河)水一般清澈。
记得有个不安分的年轻弟子这样问他:“若是国君请老师入宫为官,老师去吗?”
樊迟在我耳边悄悄说:“这可能是个信号。”
孔夫子看了看那年轻人,随后引了一句古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樊迟很满意老师的机锋,我却不太明白。天下人都知道,孔夫子一生都在寻求治理国家,往好说为一国之臣,往差说给君王出主意,哪怕年过七十,治国的宏愿也未见一丁点削弱。
“老师,您做些解释好吗?”年轻人有点紧张。我怀疑是季康子托他这样问的。“好多人都相信,您这次是为了做大官才回来的。”
孔夫子笑了,露出一大把牙。“小家伙,你一定以为我对你隐藏了什么,隐藏了什么秘密,相信我,我没有秘密,如果有,我就不是我了。”
“说得好。”樊迟对我耳语。
记得那天上午还有一个问题,有个老实木讷的年轻人说:“咱村上人都说您学问渊博,可是不明白您为何不做点实事证明一下您自己呢。”
旁边的弟子倒抽一口气,连樊迟都愣住了。孔夫子大笑起来,显然被逗乐了。
“你那些乡亲说的对,我确实没去做什么实事,不过现在做也还为时不晚,你说呢?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练练手了,练什么呢?射箭?赛马车?好吧,就练赛马车。一旦练好我就参赛。”众人全都舒了一口气。
下午我又去听课,这次听课的都是爱徒密友。他似乎对我的加入并不介意,也许真如他所说,他没有秘密可言。我要真发现有什么秘密,那得报告季康子才好。孔夫子在客厅的草席上盘腿而坐,一边是门生子路,另一边是年轻的爱徒颜回。他那早衰的儿子缩在背后,孙儿子思在面前玩耍。孔夫子待孙儿如同儿子,只把儿子当熟人,盖因儿子有点钝。这似乎是一种家族规律,老子成了气候,儿子就没戏了。
弟子们纷纷推测季康子召回孔夫子的用意,孔子自己也在思索:“我断定是想用我,我才回来的,所谓用我就是服务于社稷。”
颜回摇了摇头。“老师为何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做官上?”颜回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沉,我们要前倾竖起耳朵才听得见。“您教导我们,教导前来听课的年轻追随者,教导就教于您的衙门官员,岂不是更好?何至于自己亲自出马,去行那些唯有您可以教导别人去做的善事?”
子路对颜回说:“老师对我们说过千百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季康子把老师召回来,说明他需要老师,说明周公治国的梦想就在眼前。”(摘译自维达尔:《创造》)
看得出来维达尔对中国历史,还是做了不少功课的,在他的眼里,中国文化的精髓在春秋时代,这也是他对这个民族肃然起敬的地方。曾有大陆学者拜访他,想做他的访谈,交流几句后,他发现对方居然没读过《论语》,立刻兴味索然。上面摘译的这一段,讲述的是思想家与政治家之间的关系,一位思想家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亲力亲为,还是通过影响他人来实现,这是困扰东西方哲人的共同问题。
对此维达尔有自己的体会,他曾两次参选议员,参选前呼声很高,可两次均高票落选,也就是说票数非常接近,就差那么一点点,没能实现老外公的遗愿。当他写下这段话时,或许会从东方智慧中得到安慰。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个洋人的笔力相当不错,繁复的中国哲学经他的笔轻轻一挑,变得简明了。
三
二战结束后的一天,身着戎装的维达尔与威廉姆斯一道,开一辆军用吉普车,由那不勒斯出发,沿蜿蜒的海岸线来到小城拉维罗,一下子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这里距离庞贝古城不远,有意大利最美丽的海湾,山崖上建着一座座秀丽的古堡,每当夕阳西下,整座海湾都被金色所笼罩,呈现出远古的神秘与迷幻。维达尔并不是第一个被迷住的外国文化人,瓦格纳在这里的一座花园里,创作了歌剧《帕西法尔》,劳伦斯在这里完成了《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而斯坦贝克则对这里一百八十度大拐角的海岸公路惊叹不已,连教皇都要在这里留一处寝宫消夏。
此后三十余年,维达尔每年都要与奥斯丁一道,在拉维罗生活八个月。他买下了濒临大海的一个城堡,孤悬在海拔一千多英尺高的崖壁上,取名叫燕窝,索斯比拍卖行的一位行家估计,光是燕窝里的家具就值九百万英镑。玛格丽特公主和希拉里都造访过这个地方,葛丽泰·嘉宝一次带一情人来这里幽会,维达尔模仿嘉宝的瑞典口音告诉记者,她用过马桶后从来不盖马桶盖。有次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得知维达尔在拉维罗,请他参加欢迎德国总理施罗德的宴会,维达尔回复说没空,在写小说呢。
你还别说,拉维罗确实是个写作的好地方,维达尔的多部代表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其中有《华盛顿特区》(1967)、《梅热·布莱肯里奇》(1968)、《毛刺》(1973)等。其中《梅热·布莱肯里奇》讲述一位漂亮的女老师,如何玩弄一对学生恋人,先引诱男生,后霸占女生,拍成电影后,因其露骨的性爱场面,上映时曾招致激烈争议。
维达尔的外公老戈尔是俄克拉荷马州选出来的参议员,一贯反对各种战争,尤其反对美国介入本土以外的纷争,为此曾公开与罗斯福总统发生争执,当时罗斯福倾向于参战,而以老戈尔为代表的保守势力极力反对,这场纷争直到日本偷袭珍珠港才告结束。维达尔继承了外公的反战意识,无论是越战还是伊战,他都站出来表明观点,谴责历届政府把美国的价值观用战争方式推行到海外。
他的反战思想与早年在危地马拉的经历有关,当年他躲在小楼里写《城与柱》,不想亲眼目睹在中情局支持下,右翼军人用武力推翻民选阿本斯总统,政变的原因在于阿本斯实施的政策不但得罪了大庄园主,也触犯了美国的利益。政变结束了危地马拉历史上的十年民主时期,该国此后被军人独裁统治了近四十年,虽然经济凋敝,民不聊生,但足以确保每到丰收季节,香软可口的危地马拉香蕉,就出现在纽约和芝加哥的水果市场上。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1899—1974),对这段历史有生动的描写。
可维达尔万万没想到他的反战观点遇到了麻烦,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1995年4月19日,参加过海湾战争的退役老兵麦克维,将满满一卡车炸药,停放在俄克拉荷马州联邦政府办公大楼的楼下,随后引爆,九层大楼的三分之一被炸飞,死伤数百人,其中有众多联邦幼儿园里的孩子。
爆炸发生在反战人士老戈尔的家乡,或者说就发生在老戈尔曾经办公的联邦大厦,这本身就具有反讽意味,更要命的是,麦克维被捕后还从大牢里致信维达尔,说自己是维达尔的粉丝,长期阅读其著作,知道如今的美国已经不再是华盛顿、富兰克林那代人的美国,国家宪政已被后任当局破坏,并举出当局动用武力围剿大卫教派为例子,说自己实施爆炸州政府大楼,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对付专政只能以牙还牙。
这件事把维达尔推入极其困窘的境地,起初他很想为自己辩护,甚至为麦克维辩护几句,但他马上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利益的分配,恐怖主义的根源在于利益分配不均,美国政府要想根除恐怖主义,就应该重新审视并调整自己的外交政策。等到后来发生更严重的9·11事件,维达尔与诺曼·梅勒、桑塔格等作家一道,发表声明呼吁美国政府改变长期偏袒以色列的中东政策,给巴勒斯坦人建国的机会。反复发出的吁求,总会有一定的效果,奥巴马上台后,敦促以色列回到1967年中东战争爆发以前的边界线,这是先前的美国政府无论如何不愿也不可能做到的。
他与等待判决的麦克维通了两年信,麦克维缜密的思维逻辑让他震惊不已,到后来他甚至对麦克维产生深切同情,呼吁免除死刑。这个举动触怒了广大被害者的亲友,许多人投书报纸谴责维达尔的冷血言行,维达尔的形象一度一落千丈。麦克维后来被处以极刑,行刑时他请维达尔前来做见证者,但被监狱拒绝,维达尔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件事对他的写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反战立场并未改变,但同时也开始关注极端主义观念对人心的渗透。
如果说维达尔的小说承载的是历史的厚重,读进去如同在时光的河流中漂移,那么他的随笔视角独特,言词辛辣,更容易赢得大众读者的共鸣。维达尔对美国社会常有不逊之词,长期以来跟主流文化格格不入,也常受冷落和打压,好在他心态平和,并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反而不断出言尖锐,批评美国社会的各种乱象。也正是因为这份坦率,赢得了各界的尊重,也赢得了同行的敬佩,成为文学界的重量级人物,1995年美国全国图书奖耐不住寂寞,还是授予了他,获奖的是他的随笔集《美国:随笔(1952—1992)》,这本书洋洋洒洒,若译成中文不少于七八十万字,这里随手挑一段看看:
旅游者在日本最先注意到的,是日本人很相似,一家人差异不大,在以往,这种共同身份是这个民族的力量所在:天皇的孩子都是太阳的子民。可是太阳不再眷顾日本,事实上是大地变了,天皇的孩子们困守着他们的财富,丑陋的城市,不日不西的文化,还有被污染的小小岛国。我问过这个老问题:日本人怎么看美国人。答案来得很轻巧。“知道不多。跟以前不一样。刚读过一份过期的大阪报纸。50年前有个姑娘给报纸投书,说自己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遇见一白人,一美国人,做他的情妇。”虽说我并不想为自己的国家说好话,可实在忍不住想损损东京,至少在文学方面,这么多年过去了,日本人最崇拜的作家还是毛姆。(摘译自维达尔:《美国:随笔(1952—1992)·三岛由纪夫之死》)
维达尔早年的异性恋人是大他二十多岁的文坛交际花阿娜伊斯·宁,这在宁的日记里有记载。宁是见过大世面的,多少大作家大画家,包括亨利·米勒、瓦雷里、科克托、毕加索,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但她独独眷恋这位傲气的世家子弟,回忆中充满了怜爱:
他只知道自己十岁时被母亲抛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爱(女人)。他在成功人士当中往来穿梭,在隐秘的经历中变得老于世故,而在隐秘的更深处,是孤独。”(摘译自《阿娜伊斯·宁日记》)
金斯堡曾亲吻他的手背向他致意,凯鲁亚克则曾与他短暂同居。不过他的终生恋人还是小他二十余岁的犹太小弟弟奥斯丁。奥斯丁出身卑微,然而他于卑微中奋斗挣扎的韧性,将维达尔牢牢吸引。维达尔阅人无数,深知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叫执著。他与奥斯丁在纽约著名的同性恋场所艾佛瑞澡堂相识,两人长年厮守,但有个默契,就是永远不发生性关系。曾有人对这个默契表示怀疑,维达尔正色道:性到处都有,爱人哪里有?
维达尔和奥斯丁信守着这份诺言,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直到前些年奥斯丁因患肺癌去世。“他老是抽烟,不停地抽,根本不在乎自己得了肺癌。”维达尔回忆道。奥斯丁弥留之际要维达尔吻他,维达尔吻了他的嘴唇。他已经有五十年没这样吻过别人了。奥斯丁葬于华盛顿的石溪墓园,维达尔已在那里选好了两人共享的墓穴。
维翁今年八十六岁,他未上过大学,也没做过大官,家族中最大的官是克林顿政府的副总统戈尔,那是他表弟。副总统戈尔是个情种,也跟文学沾点边,年轻时风流倜傥,演绎过不少浪漫伤感的故事,这一切都被他的哈佛室友西格尔看在眼里,西格尔后来写出剧本《爱情故事》,拍成电影后赚得钞票和眼泪无数,影片中的台词“爱就不要说对不起”一时风靡全美,而男主角奥利佛的原型,正是维达尔的表弟戈尔。戈尔卸任后曾代表民主党参选总统,这个家族的人似乎总差那么一点运气,他以极其微弱的票数输给了小布什,落选后致力于全球气候变暖的研究,获得2007年诺贝尔和平奖。
他的朋友、敌人甚至恋人都快死光了,而他还活着,如今住在好莱坞的一家医院里——自奥斯丁死后,他就把意大利的那个海滨燕窝变卖了,卖给了一个开旅馆的商人。他的腿脚本来就不利索,后来又摔断过,但他的目光依然炯炯,说起话来也依然直言不讳,保持着几十年惯有的率性。说起酗酒的漂亮妈妈尼娜,他说妈妈不能太多,一个就够受的了。谈到生父,他说我们没一件事的观点相同,但从来不吵。说起美国,他说美国就那么好吗?我怎么就没见过一个挪威人移民美国?说起奥巴马,他说奥巴马比肯尼迪聪明两倍,可对世界的了解不及肯尼迪的一半。谈到下届共和党总统女候选人萨拉·佩林,他说阿拉斯加是骗子躲藏的地方,他们培养了她。说到中国持有的美国债券,他说那是中国人把一个崩溃的帝国背在背上。
谈到《纽约时报》,他说我连三个一流的评论家都数不出来,大学里可能有几个吧,不过《纽约时报》上是一个也没有的。这是他对当年《纽约时报》封杀他的报复,一如鲁迅所说:“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在这一点上,维达尔倒是与鲁迅有几分神似。记者问他如果当年中弹的不是肯尼迪,而是他的义姐杰奎琳,那会怎样?他说如果真那样,最可怜的应该是船王奥纳西斯。记者问如果当年他没选择写作,他会做什么?他说做总统吧,美国人的生活会比现在安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