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期《国外理论动态》发表学者汪晖的访谈,访谈者为德国的托马斯·迈耶尔教授。在访谈中,汪晖指出,在近年来,中西化的政治制度虽然不同,但是在其中我们越来越多地发现某种专家政治取向。专家政治在政治制度中的作用如今已十分突出,如在金融部门中就是如此,而且这种现象在两种制度中是极为相似的。这就是说,“民主”这一课题无论在西方世界或特别在中国,都一如既往是十分重要的又是十分迫切的问题。
汪晖说,中国曾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革命阶段,从1911年开始直到1970年代末毛领导的文化革命,几乎有七十年是处于革命之中。自然,这也意味着,政治制度必须把极不相同的各种成分整合在社会形式之中。中国的状况同前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的状况有重要的区别。中国革命是一场农民革命,其发端主要来自农村。其政治构成和社会发动力植根于农村结构之中。在革命时期,政治机制深受阶级斗争的影响,而党就立足于这一意识形态之上,但这个阶级政治是建立在一个资本主义的阶级分化并不像欧洲那样明确的社会里。以阶级概念为中心的政治代表性并不直接等同于阶级的直接代表性。我曾将这个阶级概念描述为政治性的阶级概念。在1950年代,政权被认为是全社会的真正代表。毛曾说过,“我们代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而这是以无产阶级思想为依据的。这就是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对象是以阶级敌人的名义出现的政治敌人。否则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什么大量的“阶级斗争”发生在共产党内。我们也许可以将这种政治斗争解释为围绕阶级代表性而展开的政治斗争。
1989年的转变过程后发生的政治事件,同东欧各国的情况也很不同,虽然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危机显示出某相似之处。但是,1989-1992,苏东体系瓦解了,但中国共产党依然强大有力,并且使政治形式得以呈现出某种连续性。通过对外开放和逐步采取市场取向,以及踏入全球化进程等等,社会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政治形式的这种连续性当然只是表面现象。如今我们看到,这里发生了某种根本的转变。不仅就民主化而言是如此,而且就政治价值发生转化而言也是如此。新的政治口号是:党要代表社会的最重要的利益。由此而产生的政治结果,就是共产党的代表性的本质发生了某种转变。共产党尝试摆脱旧的意识形态。但是,现体制下的日常实际生活表明,普通的民众、下级社会阶层,在公共舞台上没有自己的声音。我们也难以在相关的政策或法规中,找到代表他们的政治取向。因而,政治进程越来越受到特殊利益集团的影响,并且颇具资本取向。
汪晖说,借鉴不同的制度,包括西方的民主制度,一直是中国改革的内容之一。但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和西方,甚至俄罗斯和印度,虽然政治制度很不同,但为什么如此不同的政治制度面对着十分相像的危机?从政治的层面看,危机的核心在于政党体制。在欧洲,从政党政治的两个方向来看,政党都越来越趋向中间。典型的左翼政党变成中左政党,传统的右翼保守政党变成中右政党。各政党在选举运动中虽然竭力向选民展示各自不同之处,但是选民越来越发现,各政党的社会经济纲领彼此几乎不再存在什么差异。
在西方,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传统的政党政治越来越没有代表性。中国的政党体制及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制度与欧洲民主制度不同,但无论政党还是人民代表大会,在代表性危机方面的症候都很明显。越是想把自己变成全民党,传统政治的代表性危机就越深刻,其结果是两种现象的替代性出现。一种是民粹主义政治的升温,另一种是专家治国式的精英政治的登台在法治基础薄弱和政治参与较低的社会,还可能产生政治的“密室化”。借鉴民主政治和新型的群众路线,都是避免后一种危险的途径。
就大众媒体而言,中国需要更加放宽,需要更多的公开性。但这是一件麻烦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媒体可以对政治制度进行“殖民化”。中国现在实行的固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民主制,但是媒体的影响较之从前已大大增强,如南方传媒集团,以及十分强大的四大门户网站。与更早时期相比,现在中国的政治精英们在大众媒体上亮相的机会大大增多了。我认为当代世界的政治危机可以概括为如下方面,即政党国家化、国家公司化、媒体政党化、政客媒体化。
但是,媒体政党化与政客媒体化并没有促成公共领域的扩张,情况有时是相反的。公共性问题依然是一个问题。政治干涉仍然十分突出,并有碍于持久的讨论空间的发展。此外,还有媒体日益屈从市场取向这个问题。实际上,媒体在许多地区都实行地方性垄断,例如从北京到广州,从上海到南京,都是如此,在那里所有可供利用的报纸都属于同一家出版集团。这种地方性的媒体垄断必然导致消息报道的片面性和易操纵性,不仅从党的角度来看是这样,而且从利益集团对于媒体的控制来说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