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宏君
老李打小就被父亲接到了煤矿。老李六岁那一年,父亲从煤矿来探亲,后庄的二先生过来闲话。父亲知道二先生是高人,就摆上酒,乘着二先生喝得高兴,提出看看他几个孩子将来的出息。二先生没有说父亲的其他孩子,单说老李,这娃娃将来不得了,单看这耳朵,垂轮啊——父亲喜得声音都颤了,那您看,他能出息到哪种地步?二先生食指蘸酒在炕桌上画了一个省的图形说,至少,这么大的一块地盘得归他吧!
探亲结束,父亲带着他,而不是母亲,也不是他们的其他孩子回到了煤矿。
父亲带着他,就只能住地窝子。职工宿舍太少,几个人住一间,带着他加楔子没人会痛快。
住在砖木结构房子里的职工们爱不爱喝酒,老李不知道,住在地窝子里的人都爱喝酒,老李知道。像跟前的冯叔、孟叔、王叔、敬叔,就经常一起喝酒。酒盅比老家人说的眼仁大的杯子稍大点。冯叔们喝酒时,不但拉父亲去喝,老李在也一定被拉过去。父亲初始还犹豫让不让老李去,可架不住冯叔他们说,娃娃怎么样?娃娃也是儿子娃,以后一旦出息了说不定我们这些大人还要沾他的光。每逢那时老李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就急切起来,冯叔们拿他平等相待让他舒坦而心存感激,可父亲不同意他就不能去,不能去他就只能眼热酒场的热闹,于是他就用期待的目光去看父亲。父亲那时也会看他,目光触到他的目光,心不觉就软了一半,目光再滑落到他耳朵上,心一下就柔软得冒起了热气。
父亲自觉得很,能不去就不去,去了,过一阵就要打上一两斤在自己屋里还情。
第一次随父亲去冯叔他们那里喝酒,老李坐在父亲身边,以后随父亲去,还坐父亲身边。第一次随父亲去,父亲没让老李喝敬酒,后来看到老李期盼的目光,父亲就声明,他要让儿子代酒。喝第一杯酒时,老李不知道厉害,差点把眼泪辣出来,感觉差点把喉咙和肠子点燃。可是,难受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随之在体内升腾而起的就是兴奋的晕眩感,老李非常喜欢这种感觉,比父亲每次回去探亲带给他们姊弟的糖块还让他喜欢。
再以后,无论是去冯叔们屋里喝,还是在父亲屋里喝,老李就一直坐在父亲身边代酒,冯叔们让代,父亲也不再反对。在父亲屋里喝,有时酒少了,大人只顾自己喝,忘了让老李,父亲会有意留些壶底,等人都走了,才知会老李,娃娃,给你留了一些。
那时,老李已经不满足于小喝两口了,他同冯叔们一样,不但希望有晕眩的感觉出现,而且期盼着高潮的出现,那个高潮就是头皮骤然发凉、冒汗,再喝一点就造“罐头”的感觉。
父亲留一些壶底,老李觉着不能过瘾,老李就掺上水才用,为的是对酒味多一会儿的占有。
酒精并没有影响到老李学习,老李一直是矿区子弟学校的学习尖子。高中毕业时又恰好赶上恢复高考。但由于户口在老家农村,只好回县赴考。
准备参加高考的老李已出落得很不一般,浓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达到了一米八三。尤其是那对垂轮的耳朵,都快挨上宽阔的肩膀了。父亲笑啊笑啊,目光不经意就落在他耳朵上,不经意就落在他耳朵上,那目光比喝了酒还陶醉。
老李却没考上。第一回,差了二点五分。第二回,还差二点五分,第三回,又差二点五分。
父亲一下变老了,变老了的父亲最后偏爱了他一把,让他接了班,而不是也有资格接班的其他子女,自己回陇中老家和妻子团聚去了。
有遗恨、内疚于胸中的老李沉默了许久以后,想开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哪种活法不是活,未必在煤矿就活不下去,未必在煤矿就活得不自在。思想一变,很快就同冯叔孟叔王叔敬叔们打成了一片,除了上班,就与他们喝酒。
喝着喝着,就同冯叔们一样,只要上酒场,必先挑战,谁跟我来?我是西北五省的高拳。没人应战,必厚起脸皮自斟,我先尝一下,酒的味道。必尝到有了晕眩感方止。明明酒已上头顶,依然要挑战,我不服,再上诉六个。
不光和冯叔们喝,也跟班里班外的人喝。
和冯叔们喝,总是有父亲的影子在,没耍过蛮,跟其他人喝,就少了忌讳。
被王刚打伤那年,老李二十八岁,还没成家。父亲尽管对老李失望到伤心,还是希望老李利用以前的底子,上个成人学校什么的,混出个人样,再加上相貌优势,找个双职工在矿上成家。无奈老李除了推车就是喝酒,父亲的心就凉到了冰点。父亲知道矿上有工作的姑娘太少,仅凭相貌够她们不着,有心在庄里给找一个,又不甘,所以拖了下来。
老李二十八岁没成家,但与他相仿的王刚他们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说起来,王刚、王刚他们那一片地窝子里的住户,也大都是陇中一个县的老乡。经常地,他们不是跑到老李所在的这片地窝子来喝,就是老李跑到他们那片地窝子去喝。
那天在王刚屋里和一帮老乡喝,又唱又划的,喝到了七八成。间歇时,想不起谁扯起女人的话题。意思是,强奸这个词不应该存在,因为女人要是死心不愿意,就是再有蛮力的男人,要脱掉她的裤子都难,遑论得逞?
如果仅是男人们说这件事,老李身上燥热一下也就罢了,问题是王刚女人也加入了进来。
王刚女人长相还说得过去,对去喝酒的老乡也不烦,时不时地还会和老乡们打个砂锅。就两样让老李在心里对她复杂。这女人爱穿新衣服,从商店买,马上就要在商店换穿,步子都不肯挪;再一样,常和男人们玩笑,给她买双袜子,能摸一下她的啥,买条裤子能摸一下她的啥,买件大衣嘛,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买大衣的做一回真正的男人。也没少拿他打趣,给我买件大衣嘛,买了就知道女人有多好!
王刚女人那天又为给王刚挡酒打了几个砂锅,酒下去,便脸若桃花,又有点醉眼迷离。她说她以女人的名义作证,母狗不撅腚,公狗不上身,不信就来脱她的裤子试试。说着,就拿眼乜在座的每一位老乡。老乡们轰地笑起来,看王刚,王刚也在笑,努力掩饰着不自然。王刚女人乜斜的目光最后落在老李脸上,老乡们的目光也全部落在了老李脸上。老李脸早就红了,比脸红更厉害的还是身体的异常蠢动。老乡们起哄了,李万里身体这么美,不信你试试?王刚女人却撇嘴,他——嘴撇着,眼睛却亮亮地盯在他脸上。老李只感到腹腔里一热,忽地就起身过去,扭住王刚女人撕剥起来。
老乡们看得很清楚,王刚女人拼尽了力挣扎,可在老李手里,就像兔子在老鹰爪下挣扎一样,没几下就被解开了裤带,露出了红裤头。
王刚女人终于带出了愤怒的哭音,老李着慌,正打算放手,王刚的炉钩子已经狠狠地敲在了他脸上,他的脸登时就破了。
老李松手,一把推倒王刚,满脸血红地跑了出来。从那以后,多少年间,他都没到王刚他们那片地窝子喝过酒,也没再同王刚夫妻说过话。
恶事传千里啊,时隔不长,老李脱王刚女人裤子被打,留下伤疤的事就传到了父亲耳中,父亲对他彻底失望,决定让他立即结婚。
女子是父亲托人介绍的,老家山里姑娘,长得真像电影里的虎妞,声音粗豪得像男人。母亲看不上,他更看不上,可他们没拗过父亲。
成家不到三天,他就离开了,直到女儿出生以后他才回去。虎妞倒也狠,看到他就像没看到一样,晚上,你要上身行,不上身也行,根本就是不在乎的样子。
后来,又有了儿子。儿子同女儿一样,长相随他,一看就让人心疼。父亲提出过要他带虎妞去矿上,母亲也提出过,就是虎妞一点暗示都没有。
老李在煤矿近三十年,却只干过两个工种。
先是在地面推石头。井下上来的原煤里总是夹杂着或大或小的石头,楼上专门剔石头的人拣出来,丢进溜矸筒,滑进矸石仓,就需要人将仓底老虎口搬开,将石头装进矿车里推到指定的地方倒掉。老李自从接过父亲的班,就一直推石头。
在推石头期间,老李打过两个人。一个是办事员老杨。一个是一起推石头的老朱。
打老杨确实是一时兴起。那天他去学习时和冯叔们约好了,学习完一定要好好喝一场。到队上,学习却取消了,让大家领工资。领工资的人太多,老李等了好长时间,估计冯叔他们都该开喝了,还排不到自己,他就不想等了,想翻看一下自己的工资数就走。可是,他忘了老杨是易爆的脾气。老杨这人,心情好的时候,从他肘下翻工资表,他不会说什么,也许还会客气地给你挪宽松点,心情不好,立马就让你下不来台。老李去翻工资表时,老杨已发了不少人的工资,还要发半屋子人的工资,心情正是易上火的时候。老李没想到这些,老李分开众人就笑嘻嘻地从老杨肘下翻工资表。老杨一肘子就砸开了老李的手,老杨说,滚,少了钱你赔得起?老李一下就来气了,一下就将对老杨心存的蔑视表现了出来。他早就听说老杨是通过关系当上办事员的,当上办事员,却不会算工资,一直靠调到供应科的原办事员老成帮衬维持着。许是靠关系上来的都不行,老杨的字就不行,跟狗爬似的,与他笔走龙蛇的遒劲简直没法比。老李猛拍一下桌子就骂,滥竽充数的狗东西,不行赶紧滚开,老子替你发。老子考大学差了二点五分,发工资一分都不会差。老杨气疯了,一拳捣到他脸上,他给了老杨脸上一巴掌,又一巴掌,差点把老杨的牙打掉。
再说打老朱。
老朱也一直推石头,和他一起推了十几年石头。老朱这人闲下来爱往女工居多的楼上跑,听见火车来了,出去望一眼,回来就对女工们意味深长地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十四个“皮”——两个“光板板”——女工们后来回过味来,便经常骂老朱,老朱你要死在“皮”上呀?老朱你真不是东西!
老朱不难堪,还出谜语让涉世未深的女工猜:一个红头大元帅,率领着千万个毛毛兵,进城的时候横冲直撞,出城的时候筋疲力尽。是什么?等女工们明白过来,就骂得他更加厉害。
过过嘴瘾没什么,没想到老朱真做,而且将见不得人的事做在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那天天气特别好,地窝子里女人的男人前脚上班走掉,后脚他就进去了。两人作到一处快活,实在没想到女人的男人会半途而返,半途而返的原因真的很简单,就是走到半途才想起忘了带洗澡的东西。
男人回来推门不开,起了疑心。男人没什么文化,又有些火气,所以一下就把动静闹大了,外面一闹大,里面的俩人就抖做了一团,却是怎么也分不开了。俩人像野合的狗一样连在了一起。
俩人是盖着白被单被一帮人抬到坡下保健站打了针才分开身子的。
出了这种极丑陋的事后,老朱有一年没上班,后来再上班,人就委琐了,见人能躲就躲,头能不抬起来就不抬起来,对人,更不敢说个不字。
老李一直想啐他一口。
机会说来就来。又是一个班前会,老李发现人数少,估计班长要少给人,就对老朱打预防针,人少了咱不答应,你要提出来,我也要说。老李说这话时,依然带着酒性。老李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喝一些,不和别人喝的时候,自己喝,上班前的两口,尤其要紧。因为那两口,能够让他保存晕眩的感觉,只有晕眩的感觉,才能让他保存舒服的感觉。老朱虽然低着头,但能感觉到老李对他说话时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他。自从再见到老李,老李就经常用这样的目光看他,这目光让他恐惧,让他想起自己极丑陋的一幕。他敢说什么,他只有低着头答应。
分工下来,果然就给他们少分了一个人。老李不干,老朱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回到推矸房,见到老朱猥琐的样子,老李憋着的一口气就窜了上来,他一指老朱的鼻子就骂,你狗日的流氓是小人。老朱一闪脸说,不要骂人好不好?老李说,骂?我还要打你狗日的流氓。说着,一巴掌就扇在老朱脸上,老朱的脸就肿了,嘴里有血沫子出来,混着两颗槽牙。老朱眼泪下来了,老李更气,认为老朱是在装怂,就又是一脚,将老朱踢一个跟头。到这里,应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可他感到气还没出够,就又抽出皮带抡了过去。还好,没两下,硬是被闻声赶来的人拦住了。
老李干的第二个工种在井下,胶带输送机司机。
老李从没想过换工种,更没想过换成井下的工种。老李觉着在地面推石头挺好,自由,喝了酒只要不在领导面前晃荡、不影响干活就没人找麻烦。老李以为推石头一定可以推到退休。然而,矿上要成立用现代设备从井下直输原煤到地面的队伍,从井下地面各单位抽调年龄在四十岁以内的人过去。老李离四十岁差两天,被硬性抽了过去,老李就成了胶带输送机司机。
老李很愤怒,也很沮丧,好在井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对有无酒后下井人员的检查也不是很严格,所以每天他还是酒照喝,班照上。但总归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这口气就出在了老马老刘老孙们身上。
交班的老马身上有一股子骚皮子味,站在上风口能把人熏一个跟头,卫生又总是留尾巴。老马身强力壮,脾气也不是很好,轮到别人接班,大都什么都不说就让走人了。到老李这里就不行,如果是现场交,他非让老马收拾干净再走人。如果半道交,他到地方发现不干净,就去追老马,迫老马回来收拾干净,如果老马走远追不及,第二天再接老马的班,就同老马算总账。老马挺生气,认为就是三五锨煤的事,至于跑得气喘吁吁地来追吗?有追的功夫,三两下就清掉了。生气,话就说得不中听。老李还没大碰到过敢跟他顶嘴的人,见老马敢顶嘴,老李的巴掌和脚就上去了。老马是身强力壮,个子也高、脾气也不是很好,但那是和别人比,和老李一比,立即就苗条了、脆弱了。但再不济,也不能不亮剑就让老李的虎势吓倒,老马就迎了上去。原本以为能斗几个回合,可是没两下,就被老李踢翻在巷道里,还被拧住胳膊,不讨饶就往死里拧。于是,人们就经常看见老李押着老马回头去搞卫生,时不时地还被老李踹一脚。
一个班上的老刘是窝囊废。老婆靠他养活,却不拿他当回事。老婆半老徐娘,却整天把自己打扮成学生模样扮清纯。和外面有过关系的体面男人睡,却不允许老刘上身。大冬天,刮着大风,老刘偷一袋子煤背回家,却没钥匙开门。门上有三把钥匙,一把老婆拿着,两把老婆让两个娃娃拿着。老刘想配一把,老婆说没钱。老刘背煤到家门口,敲门不开,不敢喊老婆的名字,喊娃娃的名字,喊半天,老婆才来开门,看见老刘,没有一句稍微体恤的话,张口就骂,喊什么?做死啊——老刘委屈、气愤得不行时,就向人倒苦水,人家就出主意,让他回去胖揍,然后扯着她去离婚,说这号女人就是贱,打倒了她就柔顺了,扯着她去离婚,吓也能把她吓死,看她以后还敢不守妇道?出主意的人往往不知道老刘的禀性,老刘得计回去的时候还满腔报复,可一见到老婆,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婆稍使手段,他就原封不动把话翻给老婆,还跟着老婆一起恨给他出过主意的人。
老李知道老刘的事以后,看见老刘就来气,老刘只要从他面前过,他就要骂老刘,你也叫男人?老刘只要敢瞪眼,他过去就抓老刘的脖领子,说我一把提起来把你拌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你说对不对?
其实,老刘还不算最窝囊的,老孙才够不上男人。老孙结婚好多年老婆都不生育,就想出个借种的蠢招。借了好多年却始终没怀上。没怀上也就罢了,可气的是自从借种实施那天起,女人对待他和那男人的态度就有了天壤之别。肉让那男人吃,酒让那男人喝,席梦思让那男人睡,对他,只有清水面片,买盒最便宜的香烟也要挨训。偏偏老孙烟瘾很大,就经常没脸没皮地蹭别人的烟抽,弄到毛毛钱就到杂货铺论根买着抽,更多的,则是偷着拣人家的烟屁股抽。最窝囊的一次,还是发生在他和女人,还有那男人之间的事。那天老孙不小心走进有席梦思的房间,正碰上女人和那男人脱衣服,女人马上朝他瞪眼,那男人跟着瞪眼。触到俩人的目光,老孙不自觉地就走了出来。刚到外面,俩人快活到一起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老孙的血一下就涌动起来,抬起脚,却迈不动,凝了一会儿,先前涌动的血已不那么急切,他的脚就重重地落回原地。由于涌动起来的血虽然不再急切,但还有涌动,他的脚就接着一下一下地抬起,又一下一下地重重地落在原地。
事情传到老李耳朵里,老李就经常踢老孙的屁股,老李说,拔根球毛吊死算了,你活着还有啥劲?
老李打了这么多人,从来没遇到过对手,老李以为以后也不会遇到对手,谁知道对手已经在他不经意中出现了。这第一个出现的对手就是毛头小子张三。
张三是新近招的工人,却来自矿上双职工家庭。顽皮,喜欢恶作剧。老李没想过招惹张三这样的孩子,老李知道这样的孩子都难缠。然而,老李不招惹张三,张三却要招惹老李。在一个班上处了一段时间以后,张三贼兮兮的亮眼睛就瞄上了老李,只要老李带着酒性来开班前会,张三就喊,有人喝酒了!还将干部和全班二三十号人员的目光往老李身上引。
老李又气又怕,如果没有张三吆喝,班里领导可以对他喝点酒来上班睁只眼闭只眼,吆喝出来,班里领导就不能不管,警告是一种处理,打发回去休息是一种处理,停工作检讨也是一种处理。无论哪一种处理,老李都不想要,但不喝点酒来上班,老李做不到。说实在话,一想到没有幸福的晕眩感伴随着在井下熬八小时,他觉着日子比井下的黑暗还要可怕。老李感到自己被张三逼上了背水一战的境地,他必须主动发起攻击,一剑封喉。只有这样,他以后的日子才能好过。
机会很好找,而且在张三第一次揭发的当班就找到了。
俩人正好分在一个点上,老李开机,张三监护。漫长而空旷的巷道,前不见领导,后不见工友,老李觉着他想怎么教训就可以怎么教训张三了。
老李一指张三鼻子,就像当年指住老朱鼻子一样道,你小子,经不住我一巴掌,凭什么坏我?张三比老李小了差不多一头,简直就是鸽子站在鹞子面前。张三却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张三也指老李的鼻子,张三说坏你又怎样?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有球本事你拍一巴掌试试!老李脑子一热真就拍下去了,只一掌,就将张三拍了个嘴啃煤。
张三半天才拾起身子,起来二话没说就走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老李没注意,张三已手提一根托辊轴到了他身后,铆足劲在他腿腕子上来了一家伙。老李没明白就跪倒了,等明白过来,张三已跳到了他正面,手里紧握托辊轴,直对他的脑袋道,敢动?老子砸死你!
僵持了足足有两秒,老李从张三的眼神看出来了,他只要敢盲动,这小子手里的托辊轴就会不客气地落在他头上。二十来斤的铁家伙啊,肉脑袋怎么挨得住?他死了不要紧,大不了不能喝酒了,其他人也不要紧,可两个娃娃怎么办?两个娃娃正是花儿一样的年龄,又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他求和地笑了,说你小子,算是让我碰上对手了!张三也笑了,说你老小子,我根本不尿你!
人确实不能让人踏住。自从被张三踩住尾巴,张三就更加肆无忌惮,一见他脸上疤痕发红,一见他欺负老马老刘老孙这些人就喊,二两半又喝酒了!二两半又行凶了!引得不光工友们掩嘴笑,也引得班里领导嘲笑他,警告他,打发他回去。
二两半这名字怎么听怎么别扭,他只好再次摆出泰山压顶之势对待张三,他说,怎么叫二两半?张三却看都不看他,张三说听说你当年考大学几次都差了二点五分,又听说你酒量其实不怎么样,喝到二两半就耍,喝到二两半就耍,不叫二两半叫什么?不许叫,再叫我不客气。他指着张三鼻子的手指都气得发抖了。张三还是不怕,张三眼露凶光说,有本事你再拍一掌试试!他真想拍下去,可他实在怕张三再施暗算,只好不了了之。
但二两半这名字确实太难听、太丢脸,后来连冯叔都知道了,说你怎么搞的,让人那么叫你,你就不能少喝点去上班,就不能一点不喝去上班?
一点都不喝老李做不到,但控制在不让脸上的疤痕发红他能做到,所以不管什么情况下,只要打算去上班,他就少喝,有时只是抿两下。到地方,让人看不出来喝了酒为准。
这样做的结果是,不知不觉地他的腰开始佝偻了,就像当年父亲对他初步失望时佝偻了一样。
老李遇到的又一个对手很强大,强大到了根本不能称之为对手。这个不是对手的对手就是一个叫李阴槐的年轻人。
李阴槐是老李退休前的最后一任队长,科班生,对上关系密切,工作时间有一半在矿机关穿梭,晚饭以后在各领导家里穿梭,对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驭下的手段可以叫人终生难忘。
李阴槐很少下井,下一次,就有许多人倒霉,坐着是坐岗、站着是站岗,眯眼是睡岗,当班白干是毛毛雨,掏五星级酒店的钱买单稀松平常,停工办学习班是李阴槐的拿手好戏。
遇到李阴槐这么个顶头领导,老李再下井就愁眉常锁了,因为那时候,再也没有幸福的晕眩感伴随着他进入地层深处了。遇到张三以后,老李班前对酒就加了小心,后来随着酒后不许下井的禁令越来越严格,惩治力度越来越大,他就将喝酒的时间基本放在了下班以后或休息日。遇到李阴槐以后,只要喝了酒,哪怕谎称有病他也不会去上班,因为他实在怕李阴槐突然排查。
李阴槐不是没有排查过。李阴槐上任以后,定了许多规矩,那规矩首先让队干部们吃不消,吃不消的队干部就忍无可忍地同李阴槐吵。吵的时候,李阴槐没有获胜,甚至被对方的吐沫星子喷得张不开嘴来,但吵过以后,李阴槐就获胜了,因为凡是和他吵过的干部都被矿上发文免除了。
老张是没有同李阴槐吵过的队干部,所以老张一直稳稳地跟着班。但老张也是爱喝酒的人,喝了酒来跟班是常事。李阴槐拿话敲打过他,他嘻着老脸没大在意,李阴槐说要在全队进行排查,并形成制度,老张还是没大在意,结果就在班前会上被李阴槐亲自闻出了酒味。
李阴槐在队委会上提出,对老张除规定罚款,还得停止职务工作,进车间以工人身份义务劳动半个月。和老张关系密切的干部认为,老张年龄大了,在队上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副职,能否酌情减轻处罚?话才说出来,就有人跟着点头。李阴槐马上火了,李阴槐说,这队长,看来得由你当了。我明天就建议矿上任命你来当。吓得说情的人和准备说情的人都噤了声,一致通过了对老张的处罚决定。
老李自忖没法和老张比,所以老李只有下了班痛饮。以矿工们的话说,下了班我哪怕日驴,你管得着吗?但老李忘了那句话,祸起萧墙。
这个祸起萧墙又扯着了张三。
老李虽然痛恨张三,却又经常被张三弄得身不由己。张三后来当了班里的安全网员,已经是班里的领导了,也就成了老李的领导。当了领导的张三好热闹,经常地,每逢发奖金发工资的日子,张三就当着班长的面嚷着要大家抓大头喝酒。嚷一遍,班长不说话,嚷两遍,班长说,大家自愿。嚷三遍,班长说,抓,谁不抓谁王八蛋!
班长不说话,大家不一定抓,班长说了话,谁敢不抓?村民拿村长不当干部不行,工人拿班长不当干部同样不行。
那天领奖金,又是大倒班。洗澡的时候,张三就在班长面前嚷着抓大头,到一帮人一起领了奖金,就达成了共识,去班长家抓大头,谁不去谁王八蛋。
到班长家,肉还没上,张三就领着几个跟他贴近的小子给老李敬酒,说叫老李二两半是玩笑话,其实他们在心里挺佩服老李的酒量,别说二两半,就是十个二两半也不一定能把老李挡住。敬完酒,又跟老李搞车轮战,说老李拳好,拳高,比高家庄还高。老家伙们也跟着起哄,夸老李拳高量大,纷纷向他伸手。
还没把老家伙们伸出的指头全比对下去,老李就有了头皮发紧,头皮冒出冷汗的感觉。老李向班长提出,他要走,再不走,一定会吐。班长让老李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再说。老李拒绝了,他感觉自己再不走真的会吐,吐到班长家里可不好。
班长就让张三送老李回去。张三叫嚷的凶,却喝了不到十杯酒。
外面秋老虎依然很威,正是下午不到五点钟的时候。张三虚搀着老李往回走。走到矿办大院外面树荫下时,张三突然指了一辆漂亮的越野车说,腐败车啊,你敢过去给它一巴掌吗?老李不知道那是矿上新进的一号车,老李更不知道因为这辆车,大矿长对说闲话的人发过火。不知道,又被酒兴奋着,就咧开嘴笑了一下说,你小子又要害我?说归说,却被张三的话和酒催促着过去,拍了越野车一掌,慨叹一声,腐败车啊!
老李又没想到,车里当时就坐着大矿长,大矿长旁边还坐着正向大矿长汇报着什么的主管他们队的副矿长。大矿长被他拍车的震动惊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经主管副矿长指认,马上就掏出手机将李阴槐骂了个狗血喷头。
得知消息以后,老李知道祸闯大了。可老李知道躲得了和尚躲不脱寺的道理,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再去队上。再去,李阴槐竟笑眯眯的,指着桌子上的一箱茅台当众对他说,李万里你不是爱酒吗?班不用上了,就喝酒,由值班队长看着你喝。烂酒有什么喝头?茅台才够味。你喝,不醉都不行,醉了由值班队长送你回去。说罢,扭身就走,留下跟班队长和值班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三瓶茅台下肚,老李再也喝不下去了。每喝一杯茅台,他都能看见姑娘、儿子的眼睛,两双眼睛都明亮亮的,却照得他心疼,而且越来越疼。姑娘眼瞅着要上大学,一开学就得万八千。儿子也是学校的尖子,眼瞅着要上高中,又得大把的钱。他怎么能喝茅台?茅台是好酒,可他,就是一月不吃不喝也挣不来三瓶茅台。
老李不肯喝茅台了,值班队长和值班员逼他他也不肯喝,他找李阴槐认错,一遍遍地找,李阴槐还不答应,他就膝盖一软给李阴槐跪下了,李阴槐这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还照着他已经开始稀疏的脑顶响亮地来了一巴掌。
老李的事还在队委会上处理,李阴槐事先让人在桌子上放了两个牌子,一个上面写着“要脸”,一个上面写着“不要脸”。等老李进来,让老李选一个牌子举给队委会成员看。
老李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动了起来,但马上就有强力向它们压了过去,并很快压得它们老实了下来。
老李举起了“要脸”那块牌子。
看到老李举起的牌子,李阴槐脸还板着,虽然板着,口却张开了。李阴槐提议,让老李交现金五百,义务出工半月,期满在全队做深刻检讨以求谅解。在义务出工期间,上午下井或在地面车间干活,下午由技术员指导学习,每天接受一道抽查题,回答错误,交现金二十。
自那以后,老李高大的身子就弯成了弓,有好事者形容他说,个大腰松爱低头,走起路来像犏牛。实在话,从那以后,老李再也没有因酒滋过事,就是有人作弄他,他也只是看人家一眼。人们说,老李让酒精弄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