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矿

2012-12-22 18:08曹多勇
天涯 2012年6期
关键词:大毛红辣椒姑父

曹多勇

大河湾村过河往南五里路,有一座国家的大煤矿,村里人家要是去那里,就叫上矿。我的大姑、大姑父家住那里,小时候我要是上矿就是去他们家。我们这里人家喊姑姑,为嬢嬢;喊大姑,为大嬢。不知怎么的,喊大姑父,就不能喊大嬢父,依旧喊大姑父。外地人听见这么一种别扭的叫法,有一点不理解。矿上的人家来我们村,叫去大河北。淮河围绕在村子的四周,南边的一条叫大河,北边的一条叫小河。大河湾村位于大河的北边,煤矿的人家说“去大河北”,就不奇怪了。

大姑父在煤矿下井,大嬢专门在家里做家务活。他们家没有孩子,就光秃秃的两个大人,生活的担子轻,大嬢就不像有的矿工老婆,要去找一份临时工干。大嬢的身子不好,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毛病,说是叫富贵病,就是不能干活,就是不能劳累,就是只能在家里调养。大嬢在矿上干过临时工,累一累,病一病,歇一歇,就不去上班了。从外表上来看,大嬢一点都不像一个身子骨有恙的女人,个头高,身子胖,脸上、手上胖乎乎的都是肉。我母亲说,大嬢就是因为胖,身子骨才不好,就是因为胖,才生不出孩子来。那年头,不管在村子里,还是在煤矿上,人们大多数面黄肌瘦的,瘦骨如柴的,像大嬢这样长一身肉膘的女人罕见稀少。

小时候我喜欢上矿,大嬢也喜欢我去走亲戚。我喜欢上矿,是因为大嬢家有白面馍馍吃。我们家一年四季吃黑面馍馍——秫秫面,白芋面,玉米面。一年间能吃几顿白面、黑面的花卷馍馍就算不错了,绝少吃麦子面。大嬢也喜欢我去走亲戚,是因为我能陪伴她。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大姑父要么在井下上班不在家,要么下班在家里睡懒觉,很少能见着大姑父待在家里不睡觉,帮着大嬢做一做家务活,或跟大嬢说一说家常话。相比较,在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每一天,父母亲都是一块下生产队地里干活,收工一块回来家,母亲忙着烧锅做饭,父亲忙着做家务事。母亲忙的烧锅做饭是父亲替代不了的,父亲的一双手从来不摸锅上灶。父亲忙的家务事也是母亲替代不了的,比如说,安锨把、修猪圈,或在自留地里种上一畦子辣萝卜。在村子里,好像男人有男人的活需要做,女人有女人的活需要做,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合在一起,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人世间。在煤矿上,好像男人干的活就在井下,男人一旦下班上井,就离开男人干的活,剩下的就只有在家睡大头觉。同样矿上女人干的活就在家里,不会牵扯到井下。家里与井下是分离开来,是水火不相融合的。

大姑父很少跟大嬢一起吃饭,大嬢一天三顿饭的时间跟我们村里的人家差不多,天亮后吃早饭,晌午头吃午饭,挨傍晚吃晚饭。大姑父吃饭按照上班下班的时间吃,按照睡觉醒来的时间吃,就是不按照该吃饭的时间吃。大嬢家的炉子白天黑夜不熄火,二十四小时饭菜都要焐在锅里边,大姑父半夜下班半夜吃,半下午睡醒半下午吃。大姑父半夜下班回家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我说不清楚。我多半在睡梦中,就算被吵醒也只是糊里糊涂的一小会工夫,又会接着睡。要是大姑父半下午醒过来,说一声肚子饿要吃饭,大嬢就会赶紧把饭菜端上饭桌子。大姑父喜欢喝几口白酒,说是喝几杯白酒好解乏、好睡觉。小时候我不能理解,大姑父不是在家睡觉了吗?大姑父睡一觉醒干吗还要喝酒解乏呢?我父亲在家不喝酒。十之有十,村里的男人在家都不喝酒。相反的,矿工十之有十在家都喜欢喝几杯酒。这是煤矿的特殊性所在,是井下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造就的。酒是矿工的一种生命依赖,是矿工的一种生命补养。小时候我不可能明白这些个道理。大姑父喝的是一种白芋干酿造出来的高度酒,眼看着跟凉水差不多,滴溜溜清,一根灰刺看不见,喝进嘴里就火烧火燎,难以忍受了。

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在大嬢家。大姑父喝酒,我好奇地围上去。大姑父把剩下来的半杯酒放在我面前跟我说,你要是喝下去这半杯白酒,这块红烧肉我就塞进你嘴里。

大嬢最喜欢烧的就是两样菜,一样是大白菜烧肉,一样是红烧肉。大白菜烧肉,我跟大嬢两个人吃。红烧肉,专门大姑父一个人吃。我想吃红烧肉,大嬢不让我吃。大嬢说,她的病就是吃红烧肉吃出来的,像我这样的孩子,吃大白菜烧肉已经算多吃肉了。不过说一句实在话,白面馍馍夹上肉烧大白菜,真的很好吃,真的有脸面。我从大嬢家回到我自家,说给村里的小伙伴听,他们个个听得嘴里口水一片响。村孩子们问,你去你大嬢家真的白面馍馍尽着吃?我回答说,想吃几块吃几块,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村孩子们问,你去你大嬢家真的顿顿吃大白菜烧肉?我回答说,大白菜烧肉,有肉有大白菜,想吃大白菜吃大白菜,想吃肉吃肉。

大姑父的筷子上夹着一大块红烧肉,红彤彤的,油汪汪的,有肥有瘦,是一块猪坐臀肉。我吸溜吸溜嘴,感到红烧肉的强烈诱惑力。我问大姑父,你该不会骗我吧?大嬢不在跟前,大姑父喜欢想法子作弄我。大姑父说,小孩子家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上一回我吃过红辣椒你就没给我红烧肉吃。大姑父的酒脸红一红说,这一回是真的。上一回大姑父也是这样子,手拿筷子从红烧肉碗里夹出两根红辣椒跟我说——你吃下这两根红辣椒,碗里的一大块红烧肉就是你的了。大姑父喜欢吃红烧肉,好像更喜欢吃红烧肉里的红辣椒。一碗红烧肉,一半红烧肉,一半红辣椒。大姑父吃一块红烧肉,最起码要吃三五根红辣椒。大姑父喝酒“叽叽扭扭”的一片响,吃红辣椒“吃吃哈哈”地吸溜嘴。我不知道酒辣,只知道红辣椒辣,就心想大姑父吸溜嘴是吃红辣椒的缘故。大姑父没想到我能吃红辣椒。不要说红烧肉里的红辣椒,就是没烧红烧肉之前的干红辣椒,我一口吃下两根都不当一回事。我能吃红辣椒不是天生的,是生活造就出来的。可以这么说,那个时候大河湾村像我这么大的村孩子,个个都是吃红辣椒的高手。每一家,每一天,每一顿,都是靠油炸红辣椒当菜,一块块黑面馍馍才能咽进肚子里。两根红辣椒吃进嘴里,油汪汪的,咸乎乎的,有一股子甜味,有一股子肉味,就是不见一股子辣味。大姑父见我吃两根红辣椒就像吃两根面条子,脸上露出一丝后悔的颜色。我看着碗里剩下来的唯一一块红烧肉。大姑父看着我的一张嘴,好像两根红辣椒没有吃进我的肚子里,好像两根红辣椒一瞬间被我藏到了哪里去。

大姑父问,两根红辣椒你真的吃掉了?我张开嘴让他看一看残留在嘴里的碎辣椒。大姑父挤吧两下眼睛说,我不相信。大姑父嘴上说着不相信,一双筷子坚定有力地夹起碗里剩下来的那块红烧肉。我的嘴里汹涌澎湃着口水,心想一大块油汪汪的红烧肉就要塞进我嘴里。我想错了。大姑父夹起红烧肉,手脖子一抬一扬,嘴皮子一张一合,筷子上的一大块红烧肉,“哧溜”一声钻进大姑父的嗓子里。大姑父的喉结上下滑动两次,快速地把一大块红烧肉咽进肚子里。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下子躺倒在平地上,尽情地、委屈地、愤怒地大哭起来。大嬢在锅屋那一边,听见我的哭声跑过来,大声地问,怎么啦?大毛怎么啦?大毛是我的小名。大姑父赶紧地撒谎说,大毛要吃我碗里的红烧肉,我没有给他吃,他就放赖了。大嬢严厉地责备我说,红烧肉是你一个孩子家吃的吗?一件黑白颠倒的事,就这么牢记在我的记忆里。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我向大姑父提出一个要求——先吃肉后喝酒。我说,你先把筷子上的红烧肉塞进我嘴里,我再喝杯子里的白酒。大姑父有一个习惯,心里一生疑问,眼睛就挤吧。大姑父再一次挤吧两下眼睛问,你要是吃下我的红烧肉不喝酒怎么办?我说,你照死地打我的屁股。我的注意力放在一大块红烧肉上,大姑父的注意力放在半杯白酒上。大姑父说,你让我想一想。我看见大姑父放下筷子上的一大块红烧肉,拿起酒瓶“哗啦”倒满一杯白酒。大姑父上下牙齿一咬,下狠力地说,这一回我说话算数,你也要说话算数。大姑父一只手夹红烧肉,一只手端起酒杯子。红烧肉塞进我嘴里,酒杯子欺近我嘴边。红烧肉就是红烧肉,不说嘴丫冒油,不说满嘴喷香,单说牙齿嚼动时的一种肉质感觉,就是大白菜里的肉块不能相比的。我尽可能地放慢嚼肉的速度,我尽可能地延长吃肉的感觉,可嘴里的口水不争气,上下牙齿不争气,嗓子眼不争气,三下两下,一块红烧肉吃进肚子里。我长长地缓出一口气,像是不相信一大块红烧肉已经吃进肚子里。我的两眼紧紧地盯着红烧肉碗,好像那一块红烧肉重新滑落在肉碗里。大姑父两眼凸睁,满脸怒色,不愿欣赏我吃红烧肉的一副香馋样子。大姑父把手里的酒杯往我面前伸一伸,催逼着我说,你快一点喝酒吧!我接过酒杯,连想都没想一下,就一口喝进肚子里。

白酒不是红烧肉,白酒不是红辣椒,白酒就是白酒。一杯白酒喝进肚子里,我说不出白酒是什么样子的,满嘴满嗓子满肚子燃起火,火烧火燎的,火光冲天的,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吸不进去气,呼不出来气。我采取的方法跟上一回一个样,躺倒在地上使劲地哭起来。我哭着哭着,头脑疼痛起来。我哭着哭着,头脑眩晕起来。我哭着哭着,头脑模糊起来。我头疼,好像一根闷棍子打在我头上。我头晕,好像天地颠倒过来了。我恍惚,好像酒里下着迷魂药。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大嬢问大姑父,大毛这是怎么啦?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大姑父依旧撒谎说,大毛偷喝一杯酒。大嬢说,酒杯子在你面前,大毛怎么能偷喝酒?大姑父依旧撒谎说,他趁我不注意,满满一杯子酒,一下倒进肚子里。大嬢抱起模模糊糊的我,放床上让我睡起来。

大嬢胖,大姑父瘦。大嬢待人质朴、憨厚、诚恳。大姑父待人狡黠、奸诈、滑头。我不知道大嬢跟这种人怎么会过上一辈子。我不知道大姑父睁眼说瞎话大嬢怎么就相信。大嬢喜欢我,或者说大姑父不喜欢我,是有缘由的。大嬢喜欢我,是想让我过继他们家,做他们家的孩子。大姑父不喜欢我,是不想让我过继他们家。我是大嬢的亲侄子,过继他们家,大嬢觉得跟亲生的孩子差不多,大姑父却觉得远了点。大姑父有人选,就是他的亲侄子。我们家姓曹,大姑父家姓万,我去他们家要改姓,大姑父的亲侄子去他们家连姓都不用改。按照道理说,在过继孩子这件事情上,大姑父是对的,大嬢是错的。可大嬢一门心思地想过继我,大姑父也是没办法。从外表上来看,在大嬢家处处事事都是大姑父当家,大嬢处处事事都谦让着大姑父。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大嬢当家的苗头就蹿出来,态度强硬,说一不二。听母亲私下悄悄地说,大嬢不生孩子的责任在大姑父身上。这也是大姑父不敢坚持过继他家亲侄子的根本所在。大嬢说,我不管大毛姓什么,我说过继大毛就过继大毛。

我的父母亲意见也不一样。父亲想让我过继大嬢家,母亲死活不同意。母亲说,我跟前就大毛、二毛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整天都看在跟前我还少呢!父亲说,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你的儿子到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儿子,别人谁家都抢不去,说来说去不就是想着有一天,大毛接他大姑父的班去矿上吗?母亲问,去矿上干什么,去下井,去扒煤,我宁愿大毛在家跟牛腿(种地),我都不愿他去干那种没鼻子没眼睛的活。在我们大河湾村,村人是看不上扒煤这种活,更是不愿去做扒煤工。井下扒煤危险只是一个方面,承受不了那种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是最主要的一个方面。

在我过继这件事上,两家大人的意见不能统一,我就成为他们反复拉锯的一个人物。大嬢叫我经常地去他们家过一过,逐渐地熟悉他们的家,他们家的四周环境,好为下一步过继做铺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让我与大姑父之间渐渐地产生感情,这样一来大姑父就心甘情愿地同意我过继了。在我们家,母亲不同意我过继,却同意我去大嬢家过一过,也是存有私心的。我们家的茶饭差,大嬢家的茶饭好,过继不过继是下一步的事,眼前我去大嬢家就能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母亲说,他们家没孩子,那么多好吃的吃不掉,不是浪败掉?大嬢家,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花销,不说大河湾村的人家跟不上,煤矿上的人家又有几家能相比。在吃的方面,在穿的方面,在用的方面,大嬢从来不去克扣,她跟大姑父两个人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该用的用。每一回我去大嬢家,大嬢都会领着我去矿上的百货大楼,从头到脚买一全。可以这么说,我小的时候,父母从来就没给我买过穿的。我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帽子、脚上的鞋子、袜子都是大嬢花钱买来的。

隔上一段时间,大嬢就托人带口信让我去他们家过一过。一般情况下,大嬢不会来我们家接我,她在家烧锅做饭侍候大姑父离不开,再说不年不节的,大嬢也不愿来她这个弟弟家。相对他们家,我们家是一个穷亲戚。穷亲戚谁都不想沾。但大嬢想过继我,不沾也得沾。每一趟都是父亲送我去。父亲得着口信,一天都不会拖延,第二天就请出假,领着我一块去。父亲在生产队干活正好心里烦,想找一个机会散一散心,上矿去大嬢家吃好的喝好的,何乐而不为?母亲替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双干净的鞋子,一双干净的袜子,一顶干净的帽子。衣服干净是干净,只是又短又小。一套衣服穿在我身上,胳膊露出来半截子,脚脖子露出来半截子。一双袜子不是前面露出脚趾头,就是后面露出脚后跟。要是大冬天,我头上的一顶帽子就更是破得不成样子。只有我脚下的一双鞋子,不见多么破,大小也适合。母亲知道我要跟着父亲走好几里的路。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子做,我父亲知道。

父亲说,大毛的大嬢哪一回不给大毛从头买到脚,要你这样花心思?

母亲说,万一要是不买,大毛不是白去一趟他们家。

父亲说,大毛的换洗衣服都不带一件,你说你这不是逼着人家给大毛买衣服吗?

母亲说,我就是要这样。

父亲说,那你干脆把大毛过继给人家,连这么一身破衣服都省下了。

母亲说,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

母亲这样说话,好像我小小年岁就像一个走江湖的老手。我去一趟大嬢家,大嬢替我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一双新袜子、一顶新帽子,是最基本的出场价码,跟其他这呀那呀的都不相干。

大嬢家住在煤矿的南头,就叫矿南村。家家户户都是红砖红瓦的瓦房,一排一排地排过去,“哗哗啦啦”一大片。冲着一条大马路,每一栋瓦房的山墙顶上都用白石灰水刷上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再用白石灰水圆溜溜地圈住。这便是此栋与彼栋的区别与标识。就这还经常有生人或熟人摸错房道、摸错房门。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不认识山墙顶上的这些阿拉伯数字。父亲也没上过学,同样不认识这些阿拉伯数字。父亲不认识这些阿拉伯数字,他有识别大嬢家的其他办法。头一个办法是从矿南门往南数电线杆子,从第八根电线杆子走下大马路,往东数第十二家房门,就是大嬢家。数八根电线杆子不难,右手搬着左手上的五根手指头,从小拇指数到大拇指,就是五个数,再反过头来,左手搬着右手数三根手指头,一共就是八个数。难就难在还要数十二家房门。十二是多少呀?每一户人家又不止一个房门。我右手搬左手,左手搬右手,一数就数乱了。还有一个办法是数茅厕。大马路在西边,一排排瓦房在东边,瓦房的东边有几座茅厕,大嬢家紧挨着第三个茅厕,第三家房门。“三”是一个小数字,数来数去很容易。不过数茅厕要跑到瓦房的那一边,也是一件麻烦事。也就是说,我跟父亲每一次去大嬢家,都是父亲去找大嬢家。

父亲领着我走出村子、过了淮河、走上两大截子路,大嬢家所在的煤矿就黑糊糊地来到眼面前。煤矿有一个大门,大门旁边有一间房屋,房屋门口站着两个把大门的。父亲说要是他一个人去大嬢家,就从这个大门走进去,插过煤矿从矿南门走出去,就是矿南村。这里是北大门,小孩子不让进。父亲领着我贴着煤矿的院墙往南走。煤矿的院墙七扭八拐的不成样子,一条小路就相跟着七扭八拐的不成样子。煤矿的院墙高,我的个头矮,只能听见里边“哐里哐当”地一阵一阵响,看不见矿工在里边干什么活。父亲也不清楚煤矿上的事,我就不去多问话。父亲一路上头脑想别的,想着晌午去大嬢家吃什么菜,想着晌午去大嬢家喝什么酒。

父亲问,你说你大嬢晌午烧不烧红烧肉?

我说,红烧肉是给大姑父吃的,大嬢不会端出来给你吃。

父亲在大嬢家,跟我的待遇一样,只能吃大白菜烧肉,不能吃红烧肉。不过大嬢不会当着父亲面这么说,大嬢采取的政策就是红烧肉不露面,不端上桌子。

父亲问,你说我跟你大姑父喝的是不是一样的白芋干酒?

我说,我不喝酒,怎么会知道。

在父亲的想法里,大嬢给他喝的肯定是孬酒,大姑父一个人在家喝的肯定是好酒。

父亲说,我不相信,他们家这么有钱,会喝这么孬的白芋干酒?

白芋干酒是散装的,七毛二分钱一斤。瓶装白酒一瓶少说也得两块多钱吧?好酒孬酒,父亲在大嬢家喝一顿很在乎。

我俩走进矿南村,挨近大嬢家。父亲发狠说,这一回你大嬢不把红烧肉端出来,我连他们家的一口饭都不吃,这一回你大嬢要是再拿白芋干酒糊弄我,我一滴酒都不沾,看到底是他们一家人好看,还是我们爷俩好看?我毕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说话的最要紧处连上我,我心里猛然一热。我跟父亲说,我俩现在就回头,让大嬢连我的面都见不着。父亲站住脚摸一摸我的脑袋门子说,看来你是一个傻孩子,你不去你大嬢家,不是连大白菜烧肉都吃不上?我不去你大嬢家,不是连一顿孬酒都喝不上?在父亲的心里,喝孬酒比在家不喝酒强。在我的心里,吃大白菜烧肉比在家吃油炸辣椒强。

好在这一天晌午大姑父上早班不在家。好在这一天晌午大嬢早早地把一碗红烧肉端上来。好在这一天晌午大嬢破天荒地让我吃两大块红烧肉。有了红烧肉吃嘴里,好酒孬酒父亲就不在乎了。有了红烧肉吃嘴里,大白菜烧肉里的肉多肉少我就不在乎了。

这一次大嬢真慷慨,不但让我跟父亲吃上红烧肉,一碗红烧肉剩下来,还让我父亲带回家。大嬢说,你顺便再带上几块白面馍馍,让二毛一块打一打牙祭。大嬢说着话,从箱底里拿出一块蓝司令布,让我父亲带回家给我母亲做一条新裤子。大嬢这么慷慨大方是有原因的。大嬢说大姑父总算松口同意我过继。大嬢跟我父亲说,你回家就跟大毛娘说一声,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大毛这一边过来,那一边找人迁户口,秋天开学来矿上上小学一年级来得及,再晚就怕耽误了。父亲的两嘴丫流着红烧肉的油汁,冲着我傻笑说,大毛的好日子说一声来就来了。大嬢见我吃饱饭,一边拿出手帕替我擦嘴,一边温柔地看着我说,大毛你出去玩吧,我跟你大(爸)说一件事。

大嬢肯定要跟我父亲说钱的事。在我们家我听父亲跟母亲说过这种话。父亲说,要是我过继,大嬢家会给我们家一笔钱。父亲掐手指盘算说,有了这些钱,我们家的三间土坯草顶的破旧房屋就可以翻盖成新的。父亲说他也可以买一块钟山牌手表戴在手脖子上。那个时候,莫说生产队没有人戴手表,就算大队干部戴手表也只是个别个。生产队里倒是有一只马蹄钟,装在一只木头盒子里,锁上一把小锁,锁匙别在队长的裤腰带上,队长动步喜欢带着马蹄钟,人到哪里,马蹄钟跟到哪里。白天队长敲上工铃,按照马蹄钟上的时间。白天队长敲收工铃,按照马蹄钟上的时间。晚上队长敲开会铃,依旧按照马蹄钟上的时间。自从有了马蹄钟,队长就变成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凡事都按照马蹄钟上的时间去做,白天不看太阳的方位,晚上不看星星的方位。马蹄钟有时候跑得快一点,有时候跑得慢一点,生产队里的社员怨声载道,队长也不听。父亲想买一块钟山牌手表戴手上,就是要跟生产队长的马蹄钟比一比,看谁的时间准。父亲说,手表真的戴在我手上,我就有话跟队长说了。母亲问,你跟队长说什么话?父亲说,我问他,你白天敲上工铃按照北京的什么时间?你白天敲收工铃按照北京的什么时间?你晚上敲开会铃按照北京的什么时间?有一点差错,我都拉他去找大队干部评理。母亲说,大队干部不护着队长,能说你有理?父亲说,我的手表,大队干部的手表,都是按照收音机里的北京时间对的点钟,队长的马蹄钟上不是北京时间,大队干部还能看不出来吗?母亲问,要是你的手表不是北京时间呢?父亲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手表还叫手表吗?

在父亲的思想里,手表肯定比马蹄钟跑得准,肯定比马蹄钟靠近北京时间。

父亲说,北京时间是什么?是党中央的时间,是毛主席的时间。生产队长敢糊弄生产队里的社员,总不敢糊弄党中央毛主席吧?不要说生产队长不敢糊弄党中央毛主席,就算他说一声他的马蹄钟上时间是北京时间,都能打成一个现行反革命。

母亲说,照你这么说,生产队长不买手表不是吃亏吃大了。

父亲很有把握地说,你就等着瞧吧,候我戴上手表,生产队长拿头撞墙都晚了。

母亲问,你跟生产队长无冤无仇,干嘛要这样对待队长呀?

父亲说,队长下台,我有手表,别人没有手表,这个生产队长我不当谁敢当?

父亲云天雾地里向母亲说这么一番话,其目的还是为了说服母亲同意我过继大嬢家。

母亲明白过来说,我要我的儿子,不要你这个生产队长。

父亲说,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算是我白跟你说这些话。

大姑父下班在家睡觉,我就不能在家里吵闹大姑父。我要么出门去玩,要么在家里睡大头觉。大姑父睡大头觉,我睡大头觉,大嬢睡大头觉,一家人关上门,白天变成晚上,真正到了晚上就不停地在床上翻滚,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前前后后的瓦房里都住着井下扒煤的矿工,女人大多数都在家没工作,每一家的孩子都不少。上班的(矿上女人称自家男人为“俺家上班的”)都在井下三班连轴转。大白天上班的,离开家,在井下;不上班的就躺在自家床上,睡上一大觉,又睡上一大觉,才能歇过乏,才能有力气再下井。女人和孩子怕吵着自家上班的,走出自家门。大马路的路边,房屋拐角的空场地,或远离房屋的随便一处什么场地上,三五成群的,一窝一窝的,到处都是女人和孩子,很见一份喧闹。在房屋的外面,偶或地看见个别个上班的,他们的眼睛总是微微闭着的,这是不适应户外阳光的结果;他们的肤色多是水白颜色的,这也是缺少阳光照射的结果;他们的神情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这似乎更是井下的工作环境缺少阳光造成的。——这些林林总总的记忆都成了那个时候煤矿的别一种风景。

这一次,父亲领着我去煤矿,赶在暑假天,孩子们失去学校的管束,闲闲散散的到处都是,一窝一窝地游戏着,尖叫着,招引得家住附近的女人手持棍棒货真价实地驱赶着。这么多的孩子,女人们随便地喊几句骂几句,谁会当回事呀?

矿南村缺少场地尽兴地玩耍,孩子们便远出家门。煤矿的东边有一片塌陷林,有一座矸石山。去塌陷林逮蚂蚱捉知了——这是两项耗费时间而又其乐无穷的事。头上有稀疏枝叶的遮拦,不知不觉太阳爬上头顶,就到该吃晌午饭的时辰了。下午不知不觉又太阳偏西,暮色四起了。如若逮够了蚂蚱、听够了蝉鸣,就去爬矸石山。孩子们分成两组,从不同的方位,择选不同的路径,看哪一组孩子最先爬上矸石山的顶端,把象征胜利旗帜的树枝率先插上去。矸石山不高,却不好爬。一路上大小矸石拦着你,一不小心就绊住脚,磕破皮,流出血。塌陷林里逮蚂蚱捉知了,我毫不逊色于矿上的孩子。爬矸石山往往别的孩子都爬上顶端,我才气喘吁吁地爬至半山腰,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他们长年累月地爬,积累了经验,锻炼了腿力,我哪能比得过他们呢?

矸石山不算高,却是煤矿四周的最高处。登上去四下里一望,矿里的矿井架,矿南的家属房,还有西边的八公山似乎都矮下去,一缩缩进眼底里。小小的一个孩子登上矸石山,一瞬间心气就高了,眼界就阔了。我想这便是矿上的孩子们乐此不疲的道理吧。一群孩子先我爬上矸石山。他们蹦,他们跳,他们笑,他们叫:“哎——!哎——!哎——!”、“嗷——!嗷——!嗷——!”尽情地释放着他们的情绪,尽情地表达着他们的情感。

一件我从未经验过的事就是这种时候悄然逼近的。先是远处里骤然响起一连串的怪叫声。声音坚硬而冰冷,光闪闪的、尖利利的,犹如千万只强弩射出的千万只利箭,呼啸着四散开来,而后落进煤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声音扯捞着人的神经,抑制着人的心跳,黑沉沉地笼罩住整个一座煤矿。

——这是矿山救护车的警笛声。

矿山救护车的警笛声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像是一辆,不像是两辆,许多辆矿山救护车从不同的方位朝着煤矿的井口,一路狂叫而来。

矸石山上鲜活乱蹦的孩子们僵硬住,一张张脸呆寒着,两只眼一轮不轮,好像一块块凝固的煤矸石。有两个孩子竟然“扑通”一下瘫坐在矸石山上,“哇里哇啦”地哭起来。此时此刻,他们的父亲就在井下上班。矿山救护车跑来,就意味着井下出事故。井下出事故,就意味着要死伤人。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井下,就意味着他们的父亲有可能上不了井。

整个煤矿慌乱开来了,所有路径上都奔跑着黑压压的人影。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凡是矿井上活着的人,都朝着井口跑过来。这时的矿井就像突然闪现出来的一个巨形漩涡,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慌乱人群的最终目的地就在这里。这里是通往井下之路,此刻也是通往死亡之门。人们聚集在这里,张望着,等待着。矿山救护车的尖叫声一刻也没有停止,不断地穿梭于井口与医院之间。

猛然间,我想起大姑父此时此刻也在井下上班。不知怎么的,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矸石山上,跟眼前的两个孩子一起大声地哭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趟上矿去大嬢家。大姑父就是在这次煤矿事故中下肢瘫痪残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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