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
2011年年底,我意外地收到杨厚均先生的信。在信中,他叙述了爱子闻韶溺水身亡的悲剧,同时寄来了闻韶留下的诗文,并问我能否为他的诗文集写序。从杨先生的信中,我才知道2009年的冬天,闻韶曾坐在清华大学第六教学楼的那个教室里,与其他九十九名同学一道听我讲课。这门课程是特意为非文学专业的学生设计的,讨论鲁迅的作品,选课的学生来自不同学科,以理工科为主,计一百名。课程安排在晚上,每周一次。这次课程有试验的性质,除了大课之外,也安排了四位助教组织小班讨论,原以为工科的学生未必对于作品细读感兴趣,但讨论却出人意外地踊跃。学期结束的时候,作业送上来,真情实感,许多人的文字水平甚至超过了学习文学的同学。
我一直在追忆,那一百双眼睛之中的属于闻韶的那一双。他的眼睛一定是好奇的、明亮的,但也会像他的诗句一样带着忧郁吗?我询问了当时的四位助教,得到的结果是闻韶聪慧、热情,发表议论也极敏锐。我开始读他的诗文,晶莹剔透,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连这个年纪的孩子关于爱情的絮语也近乎阙如。我被闻韶对于生命的不倦追问和探索震动了。2010年,在南方媒体的率领下,整个中国的媒体都在发酵,空气中弥漫着恶毒和腐朽的气息。此时读闻韶的诗文,何止是荒漠甘泉,他的执着而稚嫩的追问,直接穿透了弥漫的腐朽;他的文字年轻却富于技巧,将点点滴滴稍纵即逝的生命迹象在语言中点燃,宛如涅槃一般绽放;他的忧郁出乎天然,不同于一切因世事纷扰而来的无奈,在最深处,却有一种生命的喜悦如清泉般流淌。这是一个与我们置身的环境、与我们的生存状态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有好几位诗人朋友,我喜欢跟他们聊天,读他们的散文、随笔和诗歌,却从不敢评论现代诗。但是在第一遍阅读之后,我就给杨先生回信说,我愿意写这篇序文。
如果要做一点归纳的话,闻韶的作品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通过省略而重新发现世界,通过死亡而重新理解生命,通过修辞而重新呈现世界。闻韶的作品,是一个少年的心声,那里有抽象的寻找、无名的茫然、难以言说的困惑,但也是一种将这些原初的追问深入一切领域的尝试。我读到的文稿始于2006年。“一新生的婴儿无比惬意地倒在环形的床上。不知道它将怎样自生自灭,怎样幸福或苦痛地走完,我想到。”(《如何寻找》)初读的时候,会觉得这是少年的“更上高楼”般的忧愁,但一篇一篇读下去,分明地感到闻韶一边自我怀疑,一边绝不放弃,最终将奔走相竞的日常生活世界彻底地屏蔽—在他的诗文中,我无法找到他在校园中、在教室-餐厅-宿舍或操场的行踪,也无法找到他的日常交往。他专注于他的感受:
我要感受什么?而它已悄悄溜走。不再是,不再有。
面对一种空虚,任何一种实体都能让我欣喜。
面对一种狂乱,任何一种冷静都能让我执著。
作者并不因为其抽象、无名、难以言说而放弃,却真诚地投入其中,即便是对“空虚”、“苍白”的自我怀疑,也被转化为关于寻找的寓言。也许他正是通过省略与屏蔽,展开他的追问之旅。
当他说着面对一种空虚,任何一种实体都让他感到欣喜的时候,实体本身却从未作为实体显现。因此,在他的世界里,实体的世界是空虚的,只有将之屏蔽才能获得令他欣喜的“实体”;冷静的世界是狂乱的,只有通过迷狂般地沉入才是让他执着的“冷静”。“只为那眺望,那幻化又破灭的美丽,以及与我相依为命坚强的韧带。”(《无题》)在其他的地方,他这样表述“与我相依为命的坚强的韧带”:
挽住
那从土地里跳出的谷香
用它点燃芒种的层云,还有痴狂
——《菊花瓣扎在天空》
掩在夜云里的星
曾经的狂乱的假想
疯癫的奔跑
四月淅沥的雨水
都将这些冲淡
但又有新的
新的浓重新的凝聚
执著,抓住了仍不松手新的太阳燃烧
的我的血液
新的乌云盛集
的我的哀伤
——《四月》
从2006年写作开始,到他沉入水底,这个在沉静中癫狂的主题从未离开过闻韶。在他的诗歌世界里,那个令他欣喜的“实体”、那个让他执着的“冷静”恰如惊鸿一瞥,只能在他的欣喜和执着中绽放。这是他写于2006年11月10日的《惊鸿》:
偶尔可以飞翔
的短暂:
你是我的羽毛。
你是我的翅膀。
或许能够忘记
的感伤:
你是我的晚霞。
你是我铺张在视线极处
的蓝色。
煣汇虫火的光线,
大雁是我的月光。
鸿,我这样叫它,
它被波光嶙峋倒影着。
我注望着水中的展翅,
羽翼和尾鳍的姿态,
我轻轻吐出了你的名字。
若无执着于幻化的狂热,如何能够呈现这“冷静的实体”?鸿,这个被召唤的名字,在偶尔与短暂、波光与倒影、羽翼与尾鳍的展翅中呈现,没有对于作者置身的、目的性一目了然的世界的屏蔽,又怎能将这惊鸿一瞥呈现为拈花微笑般的真谛?
关于死亡的思考,在闻韶的作品中一再浮现,我起初怀疑这印象或是受了他的命运的暗示。但死的意象一再升沉,无法躲避:那些“已化为赭红的泥土”的“游鱼”、“陷在沉沉寂寥里的脚印”的“停置的渔船”、“果实包裹的粉末”、“宁静掩住的琴弦”、“烧出火色的炽热”的“冬日的枝干”,如同四月的梅雨,浸润着一颗年轻的心。(《你也许知道》)但所有这些死的意象与其说是对毁灭和消失的表达,不如说是如何活或什么是活的思索。逝去或者停顿,总是孕育着开始—开始,不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而是从一个点展开为一个敞开的切面。2006年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就在写作《惊鸿》之后的一个星期,闻韶写了《那些唱过的歌》:
谁还记得
那些笑过的容颜
沉入河底
轻悄打磨
留作绝唱的纪念
夏季被凉意拖走
撒下落叶飘旋
撒下四处纷飞的
我枯碎的芬芳
蟋蟀沉降着音调
眠意中看着晨阳
那零星的灼热赐予我的
我也将献给
每一滴露水
穿走树林的影子
布谷鸟恋上冷色调
五月的石榴凋谢中结果
它逃匿着喧嚣
偶泛金黄的天蓝
我将用迷迭香和矢车菊的舞蹈
作为秋天的意象
表达那整片遥远的呢喃花香
浸醉在午后的钟声
信鸽捎满泪痕
在低空滑翔
茅草压得很弯,很弯
沉入水底的笑过的容颜、四处纷飞的枯碎的芬芳,映衬着曾经绽放的生命。这是一种底色中没有悲痛的纯净的忧郁。死就是生,是穿透生命的透明:“你也许知道/刚刚醒来的中午/又会有青草颜色的梦幻/阳光,游动的水波”。(《你也许知道》)“擦肩而过的雨声/分崩离析,笑声/记忆打在水泥道/冬深/十一只蚊虫全部复活”。(《十一只蚊虫》)在闻韶的世界里,一切具体或抽象的事物都分崩离析,但也正在这分崩离析之中,“复活”却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得以实现。瞬息万变的时间感将生死编织在“擦肩而过的雨声”的意象里—生的灿烂,死的沉静,复活的奇迹。
但是,对死的探索为何与穿透生命的执着相互纠缠?若没有心底流逸的恐惧,为什么死需要被这样逼问和呈现?我们跟踪着短暂的年轮,清晰地看到透明的忧郁如何转变为纠缠的恐惧—不是对于死的恐惧,而是对于成熟的恐惧—恐惧自己与周遭的世界合为一体:“不知道当我真正所谓‘成熟’,真正变得圆滑世故,眼中只有一些黑暗的社会关系网,欺骗、罪恶、痛苦真的集于一身,我不知那时是否还会懂得那种纯洁的感受。明朗的眼眸像四月里澄澈的水池,仰望的是同样明朗的四月天空。”(《看电影<伊豆的舞女>》)闻韶作品中对于现实世界的屏蔽也许正起源于这种恐惧。当他这么直白地追问时,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命终点已经逼近,我仿佛看见他的双眼如四月里澄澈的水池,仰望同样明朗的四月的天空。
闻韶的诗歌是一种突围。“周转轮回。周身嘈杂纷扰的符号淹没”,唯有极端的体验,才能把握生命的意义。“我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日月代序,光影起起落落。禁锢的维度是马背上的缰绳,本身已被禁锢。”活的方式已经被禁锢,我们怎么能够得知生命的无穷可能?超出以我观物,终能以物观物,以不可思议之视线呈现世界,那是怎样的光景?“我曾设想,用他们每一个的手、脚、眼、耳等等去望见的世界究竟是怎一番绚烂而流于变幻的斑斓,有时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这一个物化了的大脑与躯壳的组合。”这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一个无法以你/我、生/死、人/物、久/暂、远/近、大/小描述的世界,一个在这个异化了的世界里生生不息地存在着的世界,一个能够同时在每一个体的手、脚、眼、耳的“望见”中“以不齐为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样事物都如此地真实地存在,真实得让我恍惚。我所能感受到的,他们站在这里,而我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又未能触及的,他们在我异化了的世界生生不息。”“真实得让我恍惚”,多么准确的描述!闻韶尝试的,就是无限地打开自己,感受那些在瞬间中隐约到来的“在前后之间夹杂涌动的潮涨”。(《我所不能抵达的世界》)在隐约的片刻,他触摸到了摆脱了羁绊的生命形式——一个带着狂喜而发现的、无法抵达的世界。这是忧郁与欢欣相伴的根源,这是在此岸的偶尔的、突然开放的瞬间终于体会到的彼岸。
几个月过去了,我仍然无法在那一百双眼睛中分辨出闻韶的那一双。也许他正在别人的眼睛中张望着世界。或许就是那一抹明亮而有些迷离的目光?为了找到一点接近这个年轻人的线索,我向杨厚均先生索要闻韶的照片——年轻、健康、朝气蓬勃,找不到忧郁的痕迹,即便是宁静的瞬间,也是明朗的。我不了解他在同学、家人或亲友中的交往,像一个礼貌温和的孩子,还是带着俏皮和童颜?但在他的内心,有一颗倔强地要去参透世界的心。这参透的勇气让他纯净,即便在他恐惧的成熟而腐朽的世界里,生命的多姿多彩也绽放着——他在恐惧中渴望的是一双穿透这个世界以洞悉生命的精彩的眼睛,比如沉入水底的、曾经欢乐的容颜。他因此:
在冰冷里潜游
向最深的水底
岩壁上伸张的水草
向我吐着绿色气泡
……
是水中突兀的孤岛
群鱼在此中栖息
——《水中》
鱼和孤岛,是他眺望生命的目光。还在追问着的闻韶不幸沉入了他的生命的海底,但他渴望的是孤岛的伫立、是群鱼的自由、是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