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天
生命的价值和终极关怀
■孙慕天
价值论的重要理论先驱培里说过:“价值理论关涉的是人类生存和历史的一种特别普遍的特征。”但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有没有整个人类共享的普遍价值?这就是所谓“普世价值”问题。
近几年来,随着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入发展和对外开放的不断扩大,在与西方文化的交汇和碰撞中,学术界关于是否存在普世价值的争论一时成为热点,辩之者说有,攻之者说无,壁垒分明。撇开其间的一些与政治有关的敏感问题不谈,从哲学上说,普世价值历来就是价值论的核心论题。
说起来,这是一场古老的争论。在价值论中,反对普世主义价值观的优势传统是价值相对主义。古希腊智者派的普罗塔戈拉就提出过“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著名命题,开了相对主义价值观的先河。相对主义价值论最有代表性的导向是情感主义,可以上溯到休谟。在《人性论》中,休谟认为对恶与德的价值评价“不是单单建立在对象关系上,也不是被理性所察知的”,道德邪正的来源唯一的是“借它们所引起的某种印象或情绪”。在现代学者中,艾耶尔和斯蒂文森是情感主义价值论的主要代表。艾耶尔指出:“就它们不是科学的陈述来说,则价值陈述就不是在实际意义上有意义的陈述,而只是既不真又不假的情感的表达。”斯蒂文森认为相对主义价值论是一种元理论,它系统地使“好”“证明”具有了“被认为好”“被认为证明”的意义,所以评价取决于态度,而“态度是据以接受或反对某事的倾向,具有愿意或不愿意、赞成或不赞成、喜欢或不喜欢等特性”。而上世纪初叶,由于实用主义成为美国哲学的主流话语,以效用为标准的价值哲学盛极一时,而杜威通过大量论著系统发展了实用主义价值观,他的研究甚至被誉为价值哲学的“哥白尼革命”。杜威集中批判了终极价值或绝对价值:他把价值评价或价值判断作为价值哲学的核心问题,颠覆了事实与价值、手段与目的的二元划分(所谓价值哲学的两个教条),提出实验经验主义的价值论,主张根据具体情境确定价值评价标准,而以行为效果评定价值。
1909年,美国心理学家闵斯特伯格发表《永恒的价值》一书,挑战相对主义价值论。闵斯特伯格认为实用主义价值论的要害是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当然,有很多东西我们重视它们,因为你或是喜欢它们,或是因为它们对你的目的有用。但是,这些价值依赖于我们的特殊观点。一个东西对我可能有用,而对我的邻居却可能没有;它可能被我们的社会群体所欣然接受,却不被其他国家或其他时代所接受。……每个东西都似乎依赖于个人的观点,依赖于个人的需要。……简言之,我们所谓的价值似乎仅仅意味着个人的满足,随时代、国家、群体和个人而发生变化”。闵斯特伯格要问的是,在这种变化的价值取向中,有没有不变的永恒目的?在人言言殊的价值偏好中,有没有普遍的共同的倾向?作为实证科学家,他论证永恒价值的基本论据是世界和过程的同一性。闵斯特伯格指出,自在的世界是在不断更新中自我实现的,因而也是自我指认的,无论存在着何种差异和变迁,终究贯穿着三重同一性:一是“每一部分在变换的事件中总是自我认同”;二是不同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彼此存在着一致性;三是在改变中属于自身的意义存在着连续性。独立于我们的世界要求我们从这三方面给予满足,闵斯特伯格称之为“三重纯价值”,即“保守的价值,一致的价值,实现的价值”。生命也是如此,整个生命过程总是通过一个个短暂的瞬间把某些东西保存下来,它超越了偶然的变化实现了生命的意义和本质,“如果生命不是别的而只是一种短暂的闪光,如果不是即刻超出自身,如果没有把超越飞逝体验的内容保留下来,生命将没有意义,而我们也就不会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世界的东西了”。这种自我连续性是永恒的,并且永恒地约束着个体的所有个别行为,这正是普遍价值的基础。
闵斯特伯格的观点遭到价值相对论者的激烈反对,杜威专门撰写了《评闵斯特伯格〈永恒的价值〉》一文进行反驳,他否定存在普遍价值的理由是同一性和差异性的关系,认为一切判断,一切信念,一切理想都依赖于具体情境,因此差异性、新颖性是绝对的,没有超越个体的普遍价值目标。杜威批评普遍价值论把经验世界的任何一种状态或一种因素归结为终极,而“这种终极也就失去了一切区别或差异”。当然,杜威正确地指出价值和评价标准都是历史的和具体的,但是强调区别和差异并不能否定其中包含着同一性和普遍性。
这里触及到唯物辩证法的精髓——个性和共性的关系问题。恩格斯指出:“由于差异性包含在同一性中,才有真理性。”不能因为存在差异而否定同一,也不能因为存在特殊性而否定普遍性,这是辩证法的根本原理,适用于一切事物,当然也适用于价值。马克思肯定黑格尔的法哲学命题“在普遍利益中保存着特殊利益”。恩格斯也曾指出,英国的民族性包含的矛盾正是把普遍利益和单个利益割裂开来,“英国人没有普遍利益,它们不触及矛盾这一痛处就无法谈普遍利益;他们对普遍利益不抱希望,他们只有单个利益”。确实存在着个人的利益和价值诉求,同样也存在着群体的、阶级的、民族的乃至全球的或人类的普遍的利益和价值诉求,这就是个性中存在共性,特殊中存在普遍,相对中存在绝对。毛泽东说:“这一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的道理,是关于事物矛盾的问题的精髓,不懂得它,就等于抛弃了辩证法。”
可以不喜欢普世价值这个术语,但是不能否定在各种特殊的价值取向中包含着普遍的共性的价值诉求,而这一点正是由人类自身自然进化的道路、人类社会历史的必然规律和人类发展面临的严峻挑战决定的。
价值是人的需要和满足这种需要的客体属性之间的契合关系,其基础是客体属性符合人的需求的固有可能性,所以客观世界固有的属性和规律规定了价值域,是各种价值选择的基础。人类是客观物质世界的产物,所有的人都必须服从同一世界的固有规律,概莫能外,这就构成了人类的基本同一性。由于人类是在同样的自然进化道路上生成的物种,他们的生理欲望、心理状态、认知模式、感情倾向等等必然有类的共同性,正是这种共同性使人与动物区别开来。马克思说:“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而人的意识是在受同一客观规律支配的环境中产生的,它的内容、形式、结构、指向必然有其本质上的同一性,这决定了整个人类在价值诉求上的可通约性。
如爱因斯坦所说:“我们胜过野兽的主要优点就在于我们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人的利益需求受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制约,虽然个人出于自由意志,会做出背离社会发展趋势的价值选择,但从总体上说,社会要想存在和发展,就必须以符合历史发展规律作为思想和行为合理性的根本标准。马克思制定的唯物史观的根本原理是一切人类活动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使社会成员能够得到足够的和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必然成为人类全体共同接受的价值基础。爱因斯坦在思考普世价值问题时,看到在价值标准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而说:“要对基本价值判断进行争论,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但是,他认为尽管很难有所有人都同意的评价标准,但有两个目标是人们“大概都会完全同意的”。他概括说:“满足物质上的需要,固然是美满生活所不可缺少的先决条件,但只做到这一点还是不够的。为了得到满足,人还必须有可能根据他们个人的特点和能力来发展他们理智上的和艺术上的才能。”
发展是人类社会的永恒主题,而发展的动力和条件蕴含着一系列基本矛盾,这就是发展问题。在当代世界,人口、资源、环境问题已经成为全球问题,是各个国家,各个地区,各个不同的群体和阶层的人们面临的共同问题。尽管由于自然条件、历史背景、经济状况、发展程度和社会制度的差异,人们对发展的理解、期望和路径选择不尽一致,甚至会产生尖锐的对立。但是,对人类所面临的挑战的严重性、紧迫性却有着基本共识,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世界各国确定了应对挑战的共同方针。1972年6月5日,联合国人类环境大会通过了《人类环境宣言》,统一了认识,指出“为了在自然界里面取得自由,人类必须在运用知识同自然合作的情况下,建设一个较好的环境,为这一代和将来的世世代代,保护和改善人类环境已经成为人类一个紧迫的目标。这个目标同争取和平和全世界的经济与社会发展这两个既定的基本目标共同和协调的实现”。显然,这一目标关乎到地球上每个人的根本利益,从而成为普遍接受的价值取向,最终以“可持续发展”的纲领将其作为普世价值确定下来。
人的本质是人学的核心问题,其基本设定恰恰是人作为一个类具有区别于其它一切存在物的独特属性,它是整个人类共有的,所以事实上是肯定了人的生命具有普遍的共同价值。
在古典哲学家和启蒙主义哲学家中,对人类生命普遍价值的肯定是主流话语。亚里士多德坚持人寻求幸福的合理性,并且认为这植根于人的自然本性之中,“如果我们能够发现人的‘功能’”,我们就能够准确地测定幸福之所在。所以人不是走回自然,而是前进到自然,认识自己生命的真正价值,因为人这种动物“在理性和说话方面是独一无二的,并且具有分享道德价值的能力”。启蒙学者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传统,认为人的生命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具有创造价值的能力。卢梭指出,人的自然本性就是自由的主体,“以自由主动者的资格参与其本身的动作”,这是人的天赋能力——“自我完善的能力”。康德把启蒙主义的人学价值论系统化了,他认为人作为唯一有理性的自由存在,有三种独特素质:1.技术素质,是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2.实用素质,是适合社会生存而遵守秩序的倾向;3.道德素质,是自我克制不断完善的内在要求。人的生命价值是在自我创造和自我完善的动态过程中实现的,这是人的类本性,“表现为一个从恶不断地进步到善,在阻力之下奋力向上的理性生物的类”。
长久以来,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中,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反对普遍人性,在中国对“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批判锋芒所向正是否定共同的人性。的确,不是别的学派,恰恰是马克思主义奠基人通过建立唯物史观,真正实现了人性研究的“哥白尼革命”。但是,这一革命并没有否定普遍人性的存在,也没有摒弃人类生命所具有的普世价值。作为彻底的辩证论者,马克思把个性共性的原理运用到人性问题上,肯定在千差万别的种种特殊的人性分化中,贯穿着人共同的“类本性”,因此从未一般地反对探索人的普遍本质。马克思说:“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应当指出,黑格尔已经以深邃的辩证眼光,定义生命是一个类过程,其内在的张力正是个体性和普遍性的矛盾,“个体生命分散的个别性在类的过程中没落了;类自身回归于其中的那个否定的统一,一方面是个别性的产生,另一方面又是个别性的消灭,所以,它是自身消融的类,是理念自为之变的普遍”。黑格尔最先提出生命作为“类过程”其价值是自为性,是追求自我本质、创造自我本质和实现自我本质的过程;但是,这是一个扬弃物的特殊性、个别性的过程,是一个“类化”的普遍性过程。只不过他把这个普遍的类看成是理念的实现。在这一点上,黑格尔并没有突破传统西方哲学人性论的唯心史观,即把人性看成是脱离社会历史的抽象规定。而马克思却把人性置于社会历史实践的基础上,做了深刻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建立了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类哲学”。马克思承认西方传统人性论把人定义为自由自觉活动的自为存在,“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但是,这种自为活动并不是抽象的思辨,作为类存在物,人的本质是:
1.人通过实践实现了自我规定,而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改造世界物质性活动,“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
2.作为人的类存在基础的实践本质上是生产活动,“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
3.人的类存在是社会性的存在,“个体是社会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
人的生命价值是作为“类过程”而存在的,作为一个辩证范畴,作为普遍性,他本身就包含着个体的差异性,而其中的所有个体同样也包含着类的普遍性。马克思所概括的人的类本性,正是普遍的人性,而人共同的本质属性规定了人类生命自身的固有价值,这就是普世价值的深刻基础。
存在着普遍的人性,就必然追问人类生命的普遍价值。对此,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其实已经给出了相当一致的答案。科学史家萨顿明确指出:“我认为,就我们可以看到的说,生命的最高目的是造成一些非物质的东西,例如真、善、美。……我不能为我的生命找到其它的意义,不能为我的行动找到其它的动因。”
为什么说真、善、美是人类生命的终极关怀?恩格斯认为,人的生活的基本问题“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享受,三是为了发展和表现自己”,而为此必须在三个维度上选择合理的价值取向。按奥罗宾多的研究,这三个维度是理智的或知识的即真的方式,意志的或行为的即善的方式,心灵的或感情的即美的方式。奥罗宾多把这三种方式称作原初价值的“永恒形式”。
认知价值的求真指向。这一指向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目的是认识和利用客观规律。按爱因斯坦的说法,为了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必须做到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为维持全部人类的生活和健康所必须的资料应当由总劳动量中尽可能少的部分来生产”,这是生产力规律的本质。马克思用另一种方式表述了这一规律,“社会为生产小麦、牲畜等所需要的时间越少,它所赢得的从事其它生产、物质或精神的生产的时间就越多。正像在单个人的情况一样,社会发展、社会享用和社会活动的全面性,都取决于时间的节省”。马克思称这一原理为“首要的经济规律”。但是,只有在揭示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发现利用自然力的新方式,才能实现上述目标,所以科学成为社会进步的伟大杠杆,成为第一生产力。从认识论上说来,科学对人类进步的决定性作用就在于其本性和功能是发现真理,如爱因斯坦所说:“相信人类的思维是可靠的,自然规律是普天下皆准的”。
行为价值的向善取向。这一指向是人与社会的关系,目的是协调人与人的关系。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是生产,而生产只有在人与人结成一定关系时才有可能,所以马克思说:“生活的生产……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是指许多个人的合作。”这种合作关系(交往关系)形成和运行的保证是建立必要的社会规范,首先是伦理规范,其宗旨就是善。按政治学家罗尔斯的说法,社会应被看作是“为了相互获益而从事的一次合作性的冒险事业”,为了使这种合作进行下去,就必须有相应的规则,以“正确分配社会合作的利益和负担”,符合这些规则的行为就是善。当然,不同的时代的交往关系有质的不同,但正如马克思所说:“至于这种合作关系是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进行的,则是无关紧要的。”因此,虽然善的标准也是历史性的,但就其指向说,都是为了约束、规范和协调人际关系,以保证生活的生产得以有效地运行。
情感价值的臻美取向。这一指向是人与自身的关系,表现了在人的对象性关系中人的本质规定全面而和谐的实现。马克思谈到美的本质时指出:“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及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在人的创造性的实践活动中,体现了对象被人化的合目的性,确证了主体在感觉、情感、性格、思想诸多方面的本质规定,通过对象化的活动体现了人的丰富性和和谐性,从而引发了喜悦、愉快、爱慕、崇高等情感,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人的本质规定全面而和谐的发展,进达于精神自由,使生命向理想境界升华,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对象”。他因此把臻美称之为“人的一种自我享受”。
当然,人性是历史的范畴,真善美的内容、标准和形式随着社会语境的更迭,不断地发生变化,因此具有相对性。但是,虽说在表述上往往不够明确,有时甚至带有意会性,从根本上说,真、善、美的定义域和指向性却是稳定不变的。绝对和普遍寓于相对和特殊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真、善、美带有普世价值的性质。所以,爱因斯坦说:“把美和手足之情带进生活里来,这是人的主要志向和最高幸福。”
人是矛盾的集合体,有物性即兽性,是为本我;有理性即人性,是为自我;有灵性即神性,是为超我。工业时代以来,消费主义盛行,工具理性大行其道,沉湎于物欲使人异化;后工业时代的多元语境使人沉陷于小型叙事,告别英雄,告别信仰,告别理想,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导致社会和人生的普遍泡沫化,出现从人性向兽性沉沦的下向世风。拯救世道人心,重拾经典话语,呼唤终极关怀,是人类文明可持续发展的时代主题。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