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
(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当前农村基层干部的主要心态与影响因素
王德福
(华中科技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4)
农村基层干部是乡村治理的主体,是保障农村社会稳定、促进农村发展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基础力量。调查发现,当前农村基层干部存在“有心无力”、“不划算”、“不得罪人”、“不出事”、“灰心”等复杂的心态。分析认为,农村社会变迁和税改后乡村治理体制转型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客观原因。今后应从制度环境、政策环境、舆论环境和社会环境等层面改善基层干部生存和工作状况,促进农村稳定发展。
基层干部;乡村治理;社会变迁;激励机制
税费改革以来,我国乡村治理体制正经历深刻变革。农村基层干部是乡村治理的主体,是保障农村社会稳定、促进农村发展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基础力量。如何激励和发挥他们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进一步完善乡村治理体制,更好地推动农村工作不断向前发展,是一项十分紧迫的重大课题。
胡锦涛总书记指出要“真正重视、真情关怀、真心爱护广大基层干部,满腔热忱地支持和帮助基层干部做好工作”;2009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建立 “一定三有”的激励保障机制。近年来,各级政府也陆续出台一系列政策措施,探索建立农村基层干部激励保障机制,但由于没有同税改后乡村治理体制转型的制度环境、政策环境和舆论环境结合起来,也忽视了基层干部的生活环境——即乡村社会的变化,因此难以全面把握影响基层干部工作心态的各种因素,仍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笔者及笔者所在的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多年来坚持从事农村调查和研究工作,先后赴全国十余个省市农村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对当前农村基层干部的现实处境和工作心态有着比较深刻和全面的把握,现分析如下,希望引起更多的重视。
1.承担上级任务压力大。“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各级政府的任务最终都要由村组干部落实,而税费改革后随着合村并组、精简干部职数,村组两级干部数量已大为减少,其承担的上级任务却相当繁重。包括计划生育、卫生防疫、信访稳定、防洪抗旱、调解纠纷、血防灭螺、民政救助等,此外还有临时性的任务,如人口普查、水利普查等。由于情况不同,各地村级组织还承担着不同的地方性任务,比如湖北某县基层干部就承担着上级政府派发的烟酒销售任务。
此外,上级政府对村级工作的制度化、规范化、科学化要求越来越高。村级组织除了要定期填报各种表格并向上级汇报,还要制定、整理各项工作制度,记录村级工作档案,等等。这些形式化的任务要求有其合理性,但农村工作灵活性很高,不可能完全按照制度要求按部就班展开,因此许多制度只能作为摆设挂在墙上,却无法真正落实,反而增加了村级开支负担。同时,为了应付检查,村干部又不得不制作各种表格档案,消耗了大量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2.群众服务要求多。税费改革后,虽然村级财力大为弱化,但群众对村级组织的要求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换句话说,税费改革后农民是不允许村级组织“悬浮”的,在他们看来,既然村干部拿着工资,就必须要做事。[1]
从大的方面看,目前农民对村组干部的要求有生产服务、纠纷调解、社会救助、民政服务等几项,其中令村组干部最感棘手的是农民在生产、民政和基础设施建设三方面的需求,生产方面最主要的是水利,民政方面主要是低保,基础设施建设主要是修路。近年来极端天气频发,农业生产频繁遭遇重大自然灾害,此时农民更需要村组干部组织大家集体应对,那些受灾严重的地方,往往是村组干部无所作为(包括无法作为),农民怨气最重的地方。另外,农民往往看到别的村修路,而本村没有修路,就会对村干部产生怨气甚至怀疑,“上面修路的钱肯定拨下来了,被干部们贪污了”。低保评选也让村干部们备感棘手,低保名额有限,标准很难得到所有人认同,于是各地普遍出现争低保的情况,争取不到便会认为村干部“偏心”,把名额给了“有关系的人”。
3.物质待遇水平低。物质待遇水平低是调查期间村组干部们反映最为强烈的问题,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目前的工资水平与自己承担的任务相比太不相称。有的村干部总结了当前农村工作中的四个不协调,其中之一就是 “党组织的责任任务与待遇不协调”。应该说,村组干部的物质待遇近年来已经有了较大提高,但是,同务工收入以及生活成本相比,目前的待遇水平依然偏低。各地农村生产上请的小工,日报酬已达100元上下,外出务工也至少有万元以上的收入。同时,生活成本不断上涨也使得干部工资待遇相对下降。除了日常性开支外,人情往来的开支也在逐年增加,东北等地农村同村关系送礼已达100元,亲戚朋友关系则在数百甚至数千元,因此每家的年度送礼费用都有数千元。村组干部社会交往多,人情送礼方面的负担更重,有的开支达1万元以上。村组干部对物质待遇的不满还包括退职后的养老保障。目前几个推行村干部养老保险的省份大多针对村主职干部,且对任职年限等有严格规定,许多副职干部或因职务变动不足年限的人对此还有较大意见。
4.社会舆论评价差。税费改革后干群关系已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但是,基层干部所处的社会舆论环境却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善,无论是外界舆论还是群众评价,对基层干部仍然充满了怀疑、不满和批评。
现在农民的不满主要是针对干部服务不到位,对干部贪污的怀疑也没有消减。农民的服务要求多而且迫切,但基层干部可用于做事的资源有限,不可能短时间内解决问题,于是农民就抱怨基层干部只拿钱不做事。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干部“好当了”,每年还要拿那么多工资,理应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何况他们从电视上了解到国家很多的惠农政策,就认为“上面的钱拨下来了,但是被干部贪污了”。农民对基层干部“不做事”的不满转化为对干部贪污的怀疑。除了部分老党员老干部能够理解现在基层干部的苦衷外,绝大多数农民都对基层干部评价很差。
不只是村庄这个小的舆论环境,整个社会舆论环境都对基层干部缺乏必要的理解。媒体上最常见的也都是某个地方的干部如何侵犯农民权益的报道,而且这类报道最容易引起注意,那些正面典型的报道反而被怀疑为虚假宣传。可以说,目前的舆论环境仍倾向于将基层干部判定为农民权益的对立面,而非其维护者、实现者,更对基层干部面临的处境缺乏必要的关注,对他们的所思所想缺乏了解和同情。
当前农村基层干部的心态可以归结为五个方面,这五个方面涉及基层干部的责任意识、角色认同、工作方法、工作原则和自我评价等诸方面,可以比较全面的反映现实情况。
1.“有心无力”。当前农村的基层干部绝大多数具有较强的责任意识,许多基层干部对当前农村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都有深刻清醒的认识与思考,对如何解决问题也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同普通群众相比,基层干部对改变农村发展滞后局面的愿望同样迫切,对群众的要求也非常清楚和理解,可以说干群之间存在极高的共识基础,基层干部依然高度关心群众的所思所虑(相反,倒是群众对基层干部普遍缺乏必要的理解)。但是,搞建设遇到的首要困难就是资金不足,以目前的村级财力,根本无法支撑起规模巨大的建设。
2.“不划算”。“不划算”是对比较收益计算后得出的结论。比较收益包括物质待遇,但不完全如此,面子、声望、关系等社会性收益也非常重要。基层干部普遍对目前的物质待遇水平不满意,这也是造成干部职务吸引力下降的直接原因。湖北某村8个村民小组长中就有5个人同时提出辞职不干,理由就是“不划算”。村干部找他们反复做工作,通过讲感情讲道理最终还是留下了4个,另外一个执意外出打工,村里只好又做工作动员另外一个人接替,换句话说,如果仅靠民主选举,组长肯定无法产生。
现在担任村组干部的绝大多数是40-60岁之间的中年人。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劳动力多数在外打工,没有外出的就通过私人关系流转别人的土地,成为种养大户。也就是说,他们正是创造财富的黄金年龄,因此他们进行物质收益上的比较是很正常的。“不划算”的心态表明当前农村基层干部的角色认同度不高,也导致干部职位的吸引力下降,无法吸引优秀的农村精英参与到村级治理中来。
3.“不得罪人”。“不得罪人”的表现就是工作中过于强调、重视和顾忌与对象的私人关系,不愿为了坚持公共利益、公共原则而损害私人利益、私人感情,对人一团和气,只讲团结不讲斗争,用农民的话说就是“不过硬”。“不得罪人”和下面要讲的“不出事”是税费改革后农村基层干部普遍出现的心态,是当前基层治理中最为突出的问题之一。基层干部不愿得罪人也是“不划算”心态的必然结果。调查中许多干部说,“干部当不了一辈子,但是我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还有子子孙孙,得罪人不划算”,这里的“不划算”算计的是社会性收益,是在村庄中的面子、声望和关系等社会资本。不敢得罪人势必造成基层治理工作中“正式权力的非正式运作”泛滥,那些有实力有势力的人,就敢于出来做钉子户,做大社员,基层干部无可奈何,许多公益事业因此无法开展。在普通群众眼中,干部“不过硬”,徇私情,欺软怕硬,其公正性、权威性自然下降[2]。
4.“不出事”。“不出事”就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消极不作为[3]。“不出事”正成为越来越多农村基层干部的工作逻辑,许多事情因为有可能 “出事”而基层干部不愿意也不敢去做,这其中既有侵犯农民权益的事情,也有增进农民权益的事情,也就是说“不出事”的心态虽然制约了基层干部做坏事,但也导致他们缺乏动力去做好事。“不做事”是“不出事”心态的极端表现和后果,“不做事”则会进一步引发基层治理的危机。基层干部在治理工作中不敢坚持原则,不敢得罪人,事事息事宁人,处处忍让退避,就会让那些强势者有恃无恐、得寸进尺,让那些本该为社会边缘化,受到惩罚和制裁的人有机可乘,有利可图,最终瓦解所有农民的原则底线,导致小道理满天飞,大道理却无人声张,公平正义得不到保障,酿成更大的危机。
5.“灰心了”。“灰心了”是农村退职基层干部在进行自我回顾和评价时经常流露出的心态。新中国建立60多年来,每个村庄都产生了一大批基层干部,他们中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则仍然在世,有的属自然退职,有的是因为种种原因退下来。他们大多是村庄中的精英人物,虽然不在任,但依然对村庄治理发挥着重要的影响。而且,他们的自我评价还会影响到在任干部的自我认同,影响到对未来的预期,进而影响到他们当下的工作逻辑。老干部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什么也没得到”。一方面物质上缺乏养老保障;另一方面感觉政治上被组织冷落了、忽略了、忘记了。一位76岁的老干部,1961年入党,担任基层干部30余年。调查时老人感慨地说 “搞了一辈子革命,到老了像喂猪一样待我”“没人管我了,不拿我当个人了”,“还说你没用,一辈子都是瞎搞的”。在接受我们访谈时,老人不禁潸然泪下,连连说“灰心了”。
退职干部是乡村社会的精英,他们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对政策敏感而且熟悉,懂策略、有能力,在群众中有影响力。正像一位老干部说的,“不解除农村基层干部的后顾之忧,不稳定因素就存在”。这应当引起高度注意。
农村基层干部的现实处境和心态,应该置于税费改革后乡村治理体制的转型中才能得到恰当的解释,正是在这个转型过程中,基层干部遭遇到了许多新问题。税改前延续下来的老问题也因为遭遇新的制度环境、舆论环境、社会环境等而无法沿用老办法解决,因此,基层干部才出现了困惑、消极、犹疑的心态。
1.基层治理转型弱化乡村治权[4]。与税费改革配套的农村综合改革深刻改变了基层治理体制,这不仅体现在大规模的精简人员上,更体现为基层组织治理职能、治理资源和治理规则的重构,其综合效应即基层组织治权的大幅弱化。
税费改革后,基层组织被要求转型为服务型组织,即要满足农民生产生活上的需求,同时也要将国家的惠农政策保质保量地落实下去。与之配套的改革措施是,基层组织的治理权力被严格约束,强制性的治理手段被禁止使用,代之以科学化、制度化、规范化的现代治理方式。这种基于市民社会基础之上的现代政府架构在乡村社会遭遇到了困境。首先是各种现代、科学的制度无法在基层工作中实现,比如严格的会议制度、考勤制度等,在农村人口大量外流,同时时间的经济效益日益凸显的情况下,往往因为无法达到法定人数而不能实施。各种严格的档案记录制度,虽然有利于上级检查考核,但农村工作太过琐碎、灵活,很难事无巨细全部记录在案。因此,这些制度化的建设往往流于形式,徒增基层干部的负担。其次是强制性手段被禁用,制度化手段又不能发挥作用,导致基层干部无法有效约束村庄中的不合作者,特别是那些在公益事业建设中的“搭便车”者。这部分人本来就在村民中属强势群体,因此依靠多数民主资源的原则根本无法制约他们。强制性手段不能用,制度化手段又不管用,基层干部在工作中只好更加借重私人关系,靠个人的面子、情感和关系推动工作。这种工作方式造成的一个后果是,基层干部必然更加不愿也不敢得罪人,特别是不敢得罪那些在群众中影响力大的“大社员”们。本来这些人是最应该用公共原则加以约束和治理的对象,现在反而变成村干部必须用情感、利益拉拢的力量,这会削弱干部在普通群众中的威信。
所以说,乡村治理体制的转型是影响农村基层干部处境和心态的首要因素,体制转型塑造了新的制度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基层干部被要求按照现代政府的规则向农民提供服务,但职能和规则的改变并没有相应增加的基层干部的治理资源,反而因为制度约束导致他们不得不借助于私人关系。基层干部既要借助私人关系推进村庄内的工作,也要借助私人关系向上争取资源,如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基层干部有心无力,怕得罪人了。
2.农民服务要求提高。群众服务要求的不断增加,既与客观现实有关,也与国家政策的激励有关[5],而且后者的影响可能更为重要。
近些年国家涉农政策的一个主要旨向就是给予农民更多的实惠,并对农民权益高度重视,这种政策转向是及时的,也是必要的,它有助于改变农民利益长期以来被忽视的局面,使亿万农民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但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是,随着政策的长期实践,其不利的一面也逐渐暴露出来,即农民的利益诉求一发而不可收。这些诉求由国家政策激励产生,但最终的实现却要靠基层组织。前面已经分析过,基层组织资源有限,于是在农民不断高涨的利益诉求与基层组织有限的满足能力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且仍在扩大。
在农村调查,经常有农民问我们“国家怎么还不来给我们修路啊?”“为什么我们这里的老人还不发钱啊(指养老保险)?”“化肥农药涨得这么快,国家的补贴太少了”等等。我们建议他们是否可以自己集资修路,然后国家补贴一部分(也就是“一事一议”财政奖补政策),农民说“国家不让收钱了,再说我们哪里有钱啊?”而实际上,当地农民每年花在打麻将上的钱不知道有多少。农民的变化早被基层干部看在眼里,基层干部经常说“现在上面政策好,把老百姓惯坏了,什么事都靠上面”,“以前是大家兑米下锅,现在不可能了”。再比如低保,农民总是说低保评选不公平,拿低保的都是跟干部关系好的,可当我们拿着名单跟他们一一核实后,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应该拿”。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有意见,因为低保是国家给农民的实惠,凭什么某人有我就没有呢?“这个东西啊,要是都没有呢还好,但是既然有了,别人有我没有,心里就不平衡”。
当然,这并不是说农民的诉求都是不正当的,我们在历史上对农民欠账很多,现在国家财政实力增强了,理应让农民分享实惠。但问题是这种导向的政策放大和提升了农民的需求,却减弱了农民自力更生的主人翁意识,农民现在认为国家会为他们解决所有的事情,这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预期,理直气壮的要求,他们不需要也不应该再自己掏钱解决公共建设问题,甚至他们的个人生活也应该由国家保障起来。比如老了就要由国家养,困难了就应该享受救助,这些利益得到了还好,得不到就等同于被剥夺。资源总是有限的,有限的国家资源分配到乡村一级就更为微薄,目前看不到像低保、修路等指标能够像粮食补贴一样普惠性的直接发到每个农民手中,因此,这其中必然有资源再分配的问题。基层干部既要向上去争取资源,同时争取来的资源也要分配下去,而但凡分配就有先后轻重顺序,于是暂时未得到的通过比较就产生了相对剥夺感,就对基层干部产生了怨气甚至怀疑:我(们)没得到的,肯定是他们贪污了,因为国家已经说了要给我们了!农民由政策激励出来的利益诉求不断高涨,将是今后持续困扰基层干部的大问题。
3.舆论环境的消极影响。前面分析了基层干部面临的舆论环境,指出目前整个舆论环境对基层干部缺乏必要的理解、同情和支持,这种环境也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干部的手脚,使其更加愿意遵循 “不出事”的逻辑消极工作。
在湖北某县调查中,发现当地农民极其喜欢看一档地方台栏目,用农民的话讲,节目播放的都是“我们老百姓身边的事情”,比如害虫如何防治、农田怎么管理、家庭矛盾、干群矛盾,等等。农民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该栏目发短信,还可以打电话,“它就是帮农民解决问题的”。不过在基层干部眼里,这个栏目却有特殊的意义,他们也很喜欢这个节目,但是他们也从这个节目中感受到了压力,“把老百姓惹着了,他一个电话打过去,记者来曝光了怎么办”。
这只是舆论监督的一个地方性缩影,实际上各级媒体都自觉地站在了农民一边,而将地方政府和基层干部视为农民天然的对立面、农民利益的侵犯者。随着交通及通讯条件的发达,农民“反映问题”的途径更为丰富,手段更为便捷,即使不能直接解决问题,仅仅将问题扩散出来都会大大促进问题的解决。
维稳高压的存在也进一步束缚了基层干部的手脚,“一票否决”制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基层干部的头上,让他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刻不敢掉以轻心。一位村支书形容自己做工作“看起来狠,实际上真不狠”,比如他会对某些不交钱的农民说“你不交是违法的,到法院告你,到时候把你抓起来看你怎么办”,实际上呢?“根本不可能,只是吓唬一下”。他说现在是“既不能把矛盾搞大,又要搞好事”,但是因为“没有尚方宝剑”,实际上很多事情做不了。比如该村一个养鱼农民的房子堵住了一条排水沟,影响到数百亩农田的排水问题,村组干部数次做工作都无法做通,村支书很无奈,“能怎么样呢?还能把房子给他拆了?闹出事来怎么办?”
4.社会分化增大治理难度。最后要指出的是影响基层干部处境和心态的社会因素,随着现代性和市场经济的影响日渐深入,农村社会结构和农民价值观念已经发生重大改变,这些改变也增大了基层干部的治理难度。
从社会结构上看,农民越来越原子化,相应的就是个体独立性增强,个人主义张扬,村庄舆论规范的制约能力越来越低,因此社会秩序客观上更加需要基层组织来维系。但农民经济收入水平提高了,而且经济收入来源越来越多的靠外出务工,与基层干部关系不大,“各挣各的钱,各吃各的饭”,“你凭什么管我?!”市场经济也改变了农民的价值评价标准,“有钱”成为村庄里最有面子的事情,人们愿意跟这样的人接近,搞好关系,目的是以后有所求。这一方面导致基层干部的社会性收益迅速贬值;另一方面也迫使基层干部投入更大的精力去挣钱,否则就要被人瞧不起,甚至不符合现在所强调的“带头致富能力强、带领群众致富能力强”的“双带双强”干部标准。价值观念的改变进一步削弱了基层干部职位的吸引力。
农民的原子化、村庄舆论规范的解体加剧了农民“与人为善”的观念和行为逻辑,农民都不愿意与他人恶仁义,不愿意为了公共利益出头得罪人,因此导致钉子户难以制约。农民观念和行为逻辑的变化使村组干部发动群众治理钉子户不再可能,村组干部一无强制手段,二无群众支持配合,在治理钉子户时更加难办。比如某村8组“大社员”较多,群众之间表面上非常和气,组里哪家办事家家都要去送礼吃酒,谁都不愿恶仁义,但暗地里几个“大社员”之间矛盾重重,无论谁上来当组长其他人都会暗中捣乱,导致这个小组近几年每隔1-2年就要换一次组长,水利建设无法开展,群众怨声载道。
农民分化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公共利益无人过问,集体行动难以达成,基层干部组织农民开展公益事业的难度越来越大。村组干部召集群众做公益事业,比如清理沟渠等都要付工资,工资连年在涨,但组织人的难度还在增大。我们调研的某个村,5组是全村公认治理得较好的组,组长也是全村最年轻的,只有30多岁,但这位组长才干了一年却决心要辞职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喊人搞事,恶仁义划不来”,“现在人的素质低了”。说农民素质低的并非他一人,前面提到某位村干部总结了当前农村工作的四个不协调,另外有一条就是“建设和谐社会与农民素质不协调”。组织不起人来,组长就只能自己去干,还不能向普通群众那样拿务工补贴,因为组长是有工资的。但长此以往,组长肯定是吃亏的,一方面是群众不愿意出工做事,另一方面则是群众抱怨组长不做事,导致沟渠不畅。真是吊诡!
“一定三有”制度应进一步完善。现有的“一定三有”制度应该坚持并进一步加大实施力度,该制度从基层干部职务收入、政治前途和养老保障三个方面入手,构建了比较完整的激励保障体系,现在的问题只是如何更好地落实,并进一步扩大政策覆盖面。比如,要尽快建立基层干部收入的正常增长机制,适应迅速增长的物价水平;要适当降低农村基层干部进入乡镇机关单位的门槛,特别是学历门槛,要更加注重从基层干部的业务能力、工作水平和政治素质方面进行考核选拔,而且要适当扩大比例,增加数量;要尽快解决副职干部和退职干部的养老保障问题,地方财力有限的,应加大上级财政投入,同时对副职干部要加强政治待遇,让他们感受到党和政府的关注、关心、重视和温暖,避免出现“被抛弃”感。
上级政府要积极支持做实事的基层干部。上级政府要敢于为真心做事、能做事且能做好事的农村干部撑腰壮胆立威信,在注意群众上访反映问题的同时,要敢于坚持原则,实事求是地评价农村基层干部的工作。对农村干部要多些理解和宽容,少些埋怨、责备和命令主义,及时肯定成绩,予以表彰,对工作中的失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多帮忙出谋划策,同时,在政策法律允许的条件下,支持基层干部同钉子户和灰黑势力作斗争。
舆论宣传对基层干部工作要实事求是、褒贬有度。各级舆论宣传部门在发挥舆论监督职能的过程中,要坚持实事求是原则,不能价值先行,对农村基层干部的工作要多理解,对问题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扭转将基层干部妖魔化,将农民权益神圣化的导向。要加大对基层干部先进典型的褒扬宣传力度,提高基层干部的社会声望。同时,在宣传政策时要注意结合地方实际情况,向本地域的农民讲清政策的实施办法,引导农民多理解地方政府和基层干部执行政策的现实困难。
农村政策要适时适度调整。更为根本的是,要对税费改革以来的农村工作进行深刻细致的调查研究,对实践效果良好的要继续坚持,对实践证明存在问题的要及时改正,对尚存在不足的要找出对策进行完善,探索出更为适合农村实际情况的基层治理体制。另外,现有的片面强调农民权益的政策导向要适时适度地进行调整,要同时塑造农民的主人翁意识,增强农民的自我发展能力,在农民“等靠要”思想尚可扭转的时候,引导、鼓励农民在基层干部带领下,借助国家资源支持,自己动手,自力更生,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并在此过程中成长为社会主义新农民。
[1]周飞舟.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税费改革对国家与农民关系之影响[J].社会学研究,2006,(3).
[2]王会.乡村治理中的“不得罪”逻辑[J].华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
[3]贺雪峰.基层治理中的“不出事逻辑”[J].学术研究,2010,(6).
[4]申端锋.乡村治权与分类治理:农民上访研究的范式转换[J].开放时代,2010,(6).
[5]王德福.政策激励型表达:当前农村群体性事件的一个分析框架[J].探索,2011,(5).
责任编辑 张小莉
C91
A
1672-2426(2012)04-0037-05
王德福(1980- ),男,山东临邑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乡村治理与农村社会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