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音
冷战结束后、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世界局势的发展变化迅速而深刻。这种变化对大国关系构成了严峻考验。在全球化走得“更远、更快、代价更低及更深刻”①Thomas Friedman,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Understanding Globalization,New York:Farrar Straus Giroux,1999,pp.7-8.的时代大背景下,作为最大的新兴大国和最大的守成大国,中国与美国构建新型战略稳定的意义已经超出中美关系本身,成为顺应并推动国际局势走向的重要组成部分。
战略稳定理论,或称经典军备控制理论,是冷战期间美苏处理战略武器关系的一套指导原则和安排。冷战时期美苏间的战略稳定使美苏两个超级核大国的国家关系保持了总体稳定。冷战后,大国力量格局向多极化发展,但核力量格局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依旧保持了冷战时的两极结构,美俄基本继承了美苏战略稳定框架。而中美之间的核力量对比也继续保持着悬殊差距,战略稳定在冷战后相当长一个阶段都没有成为两国关系中的关注点。
进入21世纪,在中美涉及核战略核政策的对话与讨论中,断续出现过关于中美建立战略稳定的提法。在此背景下,美国防部2010年先后出台《弹道导弹防御评估报告》和《核态势评估报告》,首次提出要与俄罗斯和中国保持战略稳定,并就战略稳定与中国进行对话。②2010 Ballistic Missile Defense Review Report,http://www.defense.gov/bmdr/docs/BMDR_101_MASTER_2_Feb.pdf;2010 Nuclear Posture Review Report,http://www.defense.gov/npr/.(上网时间:2011年6月5日)美国在其重要的战略报告中首次提到中美战略稳定,体现出美国有与世界主要大国对话谈判以保持稳定关系的意愿。但对于中美战略稳定的概念界定、构成因素及维持途径等实质内容,美国官方、学界和政策分析领域并没有形成较为统一的看法。美国官方没有正式宣示过关于中美战略稳定的框架和政策考虑,即便有高官提及这一概念时,也经常涵盖军事、安全、政治、外交甚至是经济内容。近年来关于中美战略稳定的讨论实际上更多集中在学术界,以中美之间1.5轨和二轨战略对话的讨论为主。这些渠道主要包括始于2004年的“中美战略核关系与战略互信”国际研讨会和始于2005年的中美战略对话,①“中美战略核关系与战略互信”国际研讨会得到中国外交部大力支持,由中国国际战略研究基金会与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CSIS)共同在京举办。从2004年开始到2011年底,该研讨会已举办六次;2005年启动的“中美战略对话”是美国国防部降低防务威胁局提供经费的一个重要项目,由美国海军研究生院与太平洋论坛联合主办。这两个年度国际会议的参会代表都是两国核及安全领域的资深专家和学者,也有相关领域的现役和退役高级军官。会议设置议题也都主要围绕维护中美战略稳定展开。及2008年4月曾举行过一次的中美核战略核政策研讨交流,还有一些讨论战略稳定的专业项目等。
在这些对话与交流中,美方对于建立怎样的中美战略稳定并没有明确的设想,比较集中的观点有:(1)冷战期间美苏保持稳定的两种主要手段,即危机稳定和军备竞赛稳定,仍然适用于中美建立战略稳定,但是作用的方式应与冷战期间大相径庭。(2)战略稳定有多种含义,最重要有两点:一是可预见性,二是防止错判形势。中美战略稳定指即便发生小误解和小风波,双方也不至于出现战略误判,不至于影响总体关系,不至于引发冲突。在这种关系中,不确定性降到最低限度,战略武器的制衡作用也降到最低限度。(3)美保持与中国的战略稳定关系与美俄保持这种关系同等重要,但在处理方法上不一定完全相同。(4)强调中美战略稳定既可以是目标,也可以是过程,双方在谋求稳定的过程中可以逐渐增强互信、减少摩擦。(5)对于美国来说稳定并不是指没有分歧,战略稳定关系指的是双方有分歧,但这种分歧不会影响总体关系的发展。②以上观点主要来自“中美战略核关系与战略互信”国际研讨会以及“中美战略对话”。可以看出,美国学术界对中美建立战略稳定的观点集中于防止战略误判,在危机出现时不至于升级为大的冲突。这些观点实际上也不只局限于军控领域的核战略稳定,同时涵盖了内容更为广泛的、从战略层面考虑的双边关系稳定。
由于“战略稳定”的概念同时也用来考察战略力量对比对两国关系的影响③作为战略军备控制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战略稳定”长期被用于判断军控方案的优劣,同时也被用来考察双方战略力量对比对两国关系的影响。参见李彬:《军备控制理论与分析》,国防工业出版社,2006年9月,第5、66-68页。,而中美关系又是一对内容丰富且复杂的双边关系,所以本文试图以战略力量稳定为重点,以中美军事与安全关系稳定为背景来探讨中美间新型战略稳定。
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框架不同于美苏之间传统的战略稳定框架,主要在于以下三点:第一,国家关系的基础不同。美苏之间是明确基于两国敌对关系的战略稳定,而中美之间是基于合作伙伴关系的战略稳定。④2011年1月举行的中美首脑峰会上,胡锦涛主席和奥巴马总统承诺共同努力建设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合作伙伴关系。《中美联合声明》,2011 年 1 月 19 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1-01/20/c_121001428.htm.(上网时间:2012年1月2日)第二,核关系在国家关系中的比重不同。冷战时期的两极安全体系就建立在两个超级核大国的战略核威慑基础上,美苏两国展开核军备竞赛,两国关系也围绕争夺核优势展开。⑤刘金质:《冷战史》(上),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15页。而核关系只是中美关系中的一部分,且长期处于边缘地位。第三,核力量基础不同。美苏核力量基本对等,而中美之间核力量差距悬殊。
建立在力量对等和关系敌对格局下的美苏(俄)战略稳定框架,难以解决力量非对称和关系非敌对国家格局下的中美战略稳定问题。中美建立战略稳定要基于更加广泛的共同利益和目标,基于中美整体安全关系的稳定,远非仅限于两国的核关系。为此,中美建立战略稳定概念的内涵与外延都有所不同。在当前战略背景下,需要从中美两国关系的实际状态入手,综合考虑中美建立战略稳定的有利因素与主要障碍,分析广义的中美战略稳定概念框架与具体实践。
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具备一些积极的推动因素。首先是中美关系的现实需求。21世纪的中国和美国分别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最大的发达国家,两国经济总量、外贸总额分别占世界总数值的1/3和1/5。中美互为第二大贸易伙伴,2011年双边贸易额达4467亿美元,同比增长15.9%,创历史新高。⑥“商务部新闻发布会通报2011年我国商务运行情况”,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2012年1月18日,http://www.gov.cn/xwfb/2012-01/18/content_2047861.htm.(上网时间:2012年 1月28日)中美两国不仅在经济上深度相互依赖,还在政治上广泛合作。从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到反恐和防扩散,从打击海盗到抢险救灾及解除人道危机,从应对气候变化到能源合作,中美几乎在所有的全球性问题上展开了合作。①袁鹏:“战略互信与战略稳定——当前中美关系面临的主要任务”,《现代国际关系》,2008年,第1期,第31页。两国的内部发展、对外战略和相互关系,对世界经济、政治和安全正产生越来越重要的影响。中美关系正在成长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同时也是最复杂的双边关系。应对这样的双边关系,中国与美国同样没有历史经验可循,必须从现实需求出发,在共同应对全球问题、维护地区安全、促进世界和平发展过程中,在战略层面建立起一种持久的稳定关系,以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稳定保证国际体系变迁的总体稳定。对于这样的现实需求,传统战略稳定框架局限于核力量稳定的狭义内容,远远不能涵盖当今中美关系的多元性与复杂性。
其次,美苏(俄)传统战略稳定的固有弱点日益凸显。传统战略稳定主要取决于两个超级核大国之间稳定的核力量关系。两国通过一系列军控条约强化了“相互确保摧毁”的格局,使双方都不敢对对方发动先发制人的进攻。在一段时期内,两个核大国的军备竞赛处于可控状态,从而有效制止了核战争的爆发,达到核大国之间的一种稳定状态。所谓“稳定”是为了便于两个军事超级大国争霸,主要保证两国处于“稳定的冲突”状态,而不是要中止这样的冲突状态。②Camille Grand,“Ballistic Missile Threats,Missile Defenses,Deterrence,and Strategic Stability”,Occasional Paper,(Monterey,CA and Southampton :Monterey Institute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and Mountbatten Centr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No.5,March 2001,p.6.这样的战略稳定并没有改变军备竞赛的本质,只是使双方的军备竞赛在不危及各自安全的情况下“稳定”地进行下去,两国从未真正放弃过核军备竞赛,甚至一度出现军备竞赛升级。③潘振强主编:《国际裁军与军备控制》,国防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3-54页。随着冷战结束,基本继承了美苏战略稳定框架的美俄战略稳定逐步失衡,其本身固有的弱点进一步凸显。布什政府2002年底退出被视作传统战略稳定基石的《反导条约》,实际上已经破坏了美苏(俄)战略稳定存续的核心与基础。美俄双方在之后的裁军谈判中也绕过了传统军控裁军条约应坚持的可核查与不可逆原则。这样的做法客观上刺激了全球导弹进攻及导弹防御领域的竞赛,刺激了导弹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并且有引发太空战争的危险。④Richard L.Garwin,“Holes in the Missile Shield”,in Sanford Lake off eds.,Strategic Defense in the Nuclear Age,Appendix,Scientific American,November 2004,p.161.相较于率先破坏传统战略稳定基石的布什政府,奥巴马任内提出“无核世界”倡议,重回传统军控谈判轨道,与俄罗斯共同推动新的核裁军条约正式生效,对维护全球战略安全与稳定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但2010年4月签署的《美俄关于进一步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武器条约》中对反导、先进常规武器打击等也未作实质性限制,而且允许美国保留强大的重新上载能力,⑤Treaty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The Russian Federation on Measures for The Further Reduction And Limitation of Strategic Offensive Arms,http://www.state.gov/documents/organization/140035.pdf.(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4日)这进一步显示出美俄之间的战略稳定框架已经变得越来越脆弱。2011年11月底,美俄关于导弹防御的谈判宣告破裂,美国执意在欧洲部署反导系统,俄罗斯则威胁要退出新核裁军条约,⑥Josh Rogin,“Medvedev announces failure of U.S.-Russia missile defense talks;threatens to withdraw from New START”,http://thecable.foreignpolicy.com/posts/2011/11/23/medvedev_announces_failure_of_us_russia_missile_defense_talks threatens to withdraw.(上网时间:2011年11月24日)这表明传统战略稳定框架已难以为继。中美必须建立起一种有别于美俄战略稳定框架的新型战略稳定。
第三,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已有一定渠道与基础。美俄在战略武器领域的竞赛关系难以改善,而包括涉核安全在内的全球安全问题迫切需要中美共同化解。为此,中美两国已经建立起一定的渠道,为进一步建立中美新型战略稳定关系奠定基础。一方面,中美两国在建立一种新型战略稳定关系上有一定共识。中国政府始终主张全面禁止、彻底销毁核武器,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2009年9月联合国安理会核不扩散与核裁军峰会上发表演讲时提出五点主张,其中第一点就是“维护全球战略平衡和稳定,积极推进核裁军进程”。⑦“安理会核不扩散与核裁军峰会开幕,胡锦涛参加峰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09年9月25日,http://www.fmprc.gov.cn/eng/zxxx/t616870.htm.(上网时间:2012 年 1 月3日)奥巴马政府高举“无核世界”旗帜,对裁减核武器态度相对积极,对防止扩散的诉求越来越强烈。特别是奥巴马政府常常用“战略稳定”来指代中美关系的总体稳定。同时,中美两国高层领导人对增进两国互信都非常重视,成为两国建立战略稳定的重要前提。无论是数次“胡奥会”成果对推进两国互利互信的表述,还是2012年2月中国国家副主席习近平访美,在华盛顿发表的政策演讲,均把增进两国互信置于极其重要的地位。①习近平在美国友好团体欢迎午宴上的演讲:《共创中美合作伙伴关系的美好明天》,将“持续增进中美相互理解和战略信任”置于中美两国可以共同努力的领域之首。http://www.gov.cn/ldhd/2012-02/16/content_2068376.htm.(上网时间:2012年2月24日)中美两国领导人均积极倡导发展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其中也把相互信任放在第一位。②胡锦涛主席2012年5月在第四次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开幕式上的致辞:《推进互利共赢合作 发展新型大国关系》,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2-05/03/c_111882964.htm.(上网时间:2012年5月3日)
另一方面,中美两国在安全领域的互信与合作渠道正在增加。近年来,中美两国在推动双方安全领域沟通与合作方面做出了巨大努力,也取得一系列成果。在军事安全领域,中美军方的高层对话以及中美国防部防务磋商、两国国防部直通电话以及海上军事安全磋商等一系列机制的相继建立,推动中美军事交流逐步走向稳定。与此同时,中国军队在加强军事透明度方面的举措,也对增进中美战略互信发挥了积极作用。在涉核安全领域,两国共同促进《核不扩散条约》无限期延长,推动《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谈判、《化学武器公约》履约、出口管制、合作发展国际原子能机构安全保障制度与技术等。同时,在解决朝核问题的六方会谈机制中共同发挥重要作用,推动并积极参与解决伊朗核问题的六国谈判等,这些渠道和机制越来越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与赞誉。③Wallace C.Gregson,“China:Military and Security Developments”,Testimony Before the House Armed Services Committee,January 13,2010.此外,双方业已建立多层次的战略安全对话渠道。其中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对中美关系稳定发展具有很大价值,同时它也成为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的重要官方渠道。④Secretary of State Hillary Rodham Clinton At U.S.-China Strategic and Economic Dialogue Opening Session,May 3,2012,http://iipdigital.usembassy.gov/st/english/texttrans/2012/05/201205034981.html#axzz1t.(上网时间:2012年5月5日)非官方渠道包括始于2004年的“中美核关系与战略互信”国际研讨会、中美核战略对话,还有2008年4月曾举行过一次的中美核战略核政策研讨交流等。
建立中美新型战略稳定当前面临着良好契机,但挑战也显而易见。随着中国在国际战略格局中的位次进一步前移,作为守成大国,美国将中国视为“现实对手”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中美两国关系的竞争性日益突出,这一点在考察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的不利因素时,可以作为基本背景。
首先,中美两国缺乏安全互信是最本质的干扰因素。无论是狭义的核力量的战略稳定,还是更为广义的战略稳定,都离不开两国军事与安全关系水平。中美新型战略稳定是一种以两国战略安全关系为基础的广义的战略稳定框架。因此,在两国力量差距悬殊的前提条件下,创造一个让力量相对弱势一方享有安全感的整体安全环境有重大现实意义。两国在安全与军事领域的互信对于建立这样的安全环境可以发挥非常积极的作用。但从中美关系现状看,双方除在经济领域建立起比较稳定的互信外,在战略、“美国的国际问题”和“中国的内政问题”等领域都存在程度不同的互不信任,尤以在“中国的内政问题”上最为严重。⑤牛新春:“中美战略互信:概念、问题及挑战”,《现代国际关系》,2010年,第3期,第6页。由于内政牵涉国家主权等国家根本利益,因此相较于双方的经贸合作与互信,中美两国在军事和安全领域的互信与合作始终徘徊在低水平,远远滞后于业已形成的其他共同利益。
当前中美安全互信的主要障碍,集中体现在中美两军交往的“三大障碍”上:一是美国坚持对台军售、其中包括向台出售进攻性武器;二是美对中国沿海进行具有明显冷战特征的高强度舰机侦察活动;三是美国依据其《2000财年国防授权法》限制两军交往。这些都导致两军交往不能步入良性循环,两国安全互信脆弱。台湾问题一直是阻碍中美两国建立安全互信的核心问题。近几年,两岸关系明显呈现出交流与合作的主流趋势,国共两党和两岸双方保持了良性互动,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ECFA)推动两岸经济关系进入制度化合作的新阶段,探讨两岸建立军事安全互信机制的有关交流活动也取得一定进展。然而,美国仍在向台湾出售武器,包括进攻性武器。2011年9月,美国政府再次宣布售台武器,金额达58亿美元,此举激起中方的强烈抗议。美国的《2000财年国防授权法》限制中美在包括核领域在内的12个领域进行军事交流,①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iscal Year 2000,Sec.1201;“Limitation on Military-to-Military Exchanges and Contacts with China’s People’s Liberation Army”,http://www.govtrack.us/congress/amendment.xpd?session=1068&amdt=h154.(上网时间:2011年3月3日)几乎涵盖了中美可以增强互信的所有领域。同时,美国在中国专属经济区海空域进行情报搜集活动的频率也相当高,严重破坏了中美之间的安全环境,给实力处于弱势的中国造成极大不安全感,导致中美在军事与安全领域的互信程度仍然很低,甚至形成实际上更具危险性的战略互疑。②王辑思、李侃如:“中美战略互疑:解析与应对”,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2012年4月,第48页,http://www.brookings.edu/~ /media/.../0330_china_lieberthal_chinese.pdf.(上网时间:2012年9月28日)按照“作用与反作用、行动与反应”的逻辑,美国在军事安全领域的进攻性做法使中国政策制定者、军方、学者和一般民众都很难信任美国。与两国总体关系发展水平相比,两国军事和安全关系明显滞后,这显然不利于建立新型中美战略稳定关系。
从2009年开始,美国高调宣示将战略重心转向亚太。为配合其战略调整,美国在经济、外交和军事领域也明显加强了对亚太的投入。美国官方虽宣称其战略调整不是为了遏制中国的发展,③Hillary Clinton,“America’s Pacific Century”,Foreign Policy,November 2011,pp.56-63.但美国战略“再平衡”确实给中国带来了新压力。美国“重返亚太”后,地区安全环境经历了又一轮动荡与不稳定——朝鲜半岛危机升级,南海问题不断升温,相关国家一再制造事端想改变区内安全现状,中国近年与东盟各国在《南海各方行为宣言》框架下的友好互动受到严重干扰。基于中国在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上尚处于弱势,中国民众对于国家“百年屈辱史”的普遍记忆及世纪之交中美之间“炸馆”、“撞机”等重大安全危机的刺激,中国各界对美国的“敌人意象”④Kenneth Boulding,“National Images and International System”,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III,June 1951.转引自[美]詹姆斯·多尔蒂、小罗伯特·普法尔茨格拉夫著,阎学通、陈寒溪译:《争论中的国际关系理论》,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261页。很容易被激活。这对建立涉及核问题的新型中美战略稳定不可能构成有利条件。
其次,中美核关系中的非对称性因素对中美战略稳定构成挑战。全球核战略态势至今没有发生本质变化,依旧保持了冷战时的两极结构,美俄仍是拥有绝对核优势的超级核大国。中国的核力量与美相比相差悬殊,中美核关系建立在非对称力量结构之上,同时将继续以非对称的方式发展。这样的非对称性导致双方的疑虑,干扰双方建立更广泛的战略稳定关系。一方面,中国保持现有的、数量非常少的核力量规模,并不寻求发展与美国势均力敌的核能力,但看到美国核力量发展明显不利于中国安全的一面,必然产生疑虑;另一方面,中国国力的整体增长和军事现代化的进展,也让美国对中国战略力量的发展存有疑虑。
美国的核力量在数量和质量上对中国的绝对优势由来已久,但冷战后美国发表的三份《核态势评估报告》均显示,美国核力量的“变化”趋势明显更加不利于中国的战略安全,比两国业已存在的力量悬殊状况更令中国疑虑。综合分析美国近年出台的战略态势报告,可以发现以下三个明显特征:一是美国显著增加了在西太平洋部署的核潜艇的数量,也同时增加了瞄准中国的目标数。美国在亚太的军力部署的调整,特别是海基战略力量的增长,⑤未来美国海军将保留所有14艘“俄亥俄”级核潜艇。即便将来有可能减少到12艘,也绝不会影响装备在战略核潜艇上的核弹头的数量。参见:Natural Resources Defense Counci,l“US Nuclear Forces,2007”,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Vol.63,No.1,2007,pp.79-82;美国国防部长帕内塔在第11届香格里拉对话会上就美国的亚太安全政策调整发言,明确了未来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军力部署,称在2020年前,美国海军将把目前太平洋和大西洋地区5∶5均分的力量配置重新调整为6∶4,其中太平洋地区将部署6艘航母,以及美军大多数的巡洋舰、驱逐舰、濒海战斗舰和潜艇。参见:http://www.iiss.org/conferences/the-shangri-la-dialogue/shangrila-dialogue-2012/speeches/first-plenary-session/leon-panetta/.(上网时间:2012年6月2日)对中国战略武器的生存能力明显构成挑战。二是美国发展和部署导弹防御系统。一方加强防御性武器,在进攻性战略武器势均力敌的前提下,即造成战略不稳定,而对于进攻性战略武器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国家威胁就更大。⑥Rose Gottemoeller,“Arms Control in a New Era”,edited by Alexander T.J.Lennon,Contemporary Nuclear Debates——Missile Defense,Arms Control,And Arms Race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The MIT Pr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London,England,2002,p.306.中国正是这种处于劣势的国家。美国官方坚称弹道导弹防御系统纯粹是防御性的,旨在对付来自朝鲜和伊朗这类国家的威胁而并不针对俄罗斯或中国。这种辩解显然不能令人信服,何况美国负责导弹防御项目的官员曾指出,美国建立导弹防御的努力中有中国因素,至少在东北亚地区是如此。①Ann Scott Tyson,“U.S.Missile Defense Being Expanded,General Says”,The Washington Post,July 22,2005,http://www.washingtonpost. com/wp - dyn/content/article/2005/07/21/AR2005072102356.html.(上网时间:2010 年4 月15 日)三是美国外空雷达的发展降低了中国核武器的隐蔽性,破坏了中国战略武器的生存和机动能力。②Li Bin,“Tracking Chinese Strategic Mobile Missiles”,Science&Global Security,Vol.15,No.1,2007,pp.1-30.美国战略武器的发展将加剧中美核关系的失衡,不利于双方建立战略稳定,同时还造成两个连带后果:中国对提升核透明度的顾虑增加,以及中国长期坚持的发展核力量的克制态度受到干扰。③实际上,在中国国内,要求增加核力量部署的声音确实存在,但并不是主流,也不能实质性地影响中国政府稳定的核政策。但中美之间核力量战略失衡加剧和美国战略调整及部分官员对中国愈发强硬的态度,引发中国各界越来越大的担忧,不排除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决策者的态度。以此为背景,美国在其新版《弹道导弹防御评估报告》和《核态势评估报告》中提出维持与俄罗斯和中国的战略稳定,更引起中方关注。美国将中国与俄罗斯相提并论,似有意将适用于核力量对称格局下的美苏战略稳定框架应用于非对称格局下的中美战略稳定关系,这样的表述既有悖于力量现实,也易引发中国对冷战时受到超级核大国“核威压”④李彬:“中国核战略辨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9期,第16-22页。的记忆,使中方很难接受,更凸显中美建立战略稳定面临的现实挑战。
最后,美国国内政治因素的干扰尤为明显。建立新型中美战略稳定,需要美国的对华政策,特别是安全与防务政策更加成熟与稳定,需要美国慎重考虑中国的主要安全关切,并在对华政策上做出相应调整,使之有利于双方发展稳定、成熟、可持续的关系。“对外政策永远不能脱离其国内背景的发源地。没有国内社会和国家,也就没有对外政策。”⑤[英]克里斯托弗·希尔著,唐小松、陈寒溪译:《变化中的对外政策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9页。美国从狭义的军控政策到广义的对外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无不打上国内政治因素的深刻烙印,其中,党派政治与利益集团对美国对外政策的影响力自冷战后一直处于上升状态。其一,党派政治带来不确定性。美国的党派政治也是两党政治。共和党特别相信军事实力的作用,不惜增加军费展开军备竞赛,倾向于反对以条约为基础的军备控制,并力图使政府结构不利于缔结有效的军控条约;民主党更倾向于多边主义和国际主义,善用多边谈判与合作解决对外关系中的问题,倾向于推进和维护军备控制条约。⑥周宝根、李彬:“党派政治对冷战后的美国军控政策的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02年,第4期,第64页。两党在军备控制领域的政策分歧客观存在,美国政府更迭,两党轮流上台执政势必影响其军控政策的连续性,导致美国军备控制政策出现较大摇摆,无论对传统战略稳定还是对建立新型战略稳定,都是负面影响。其二,利益集团的影响。利益集团与政府相关部门或者立法机构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利益集团的游说活动是决定美国对外政策走向的重要因素之一。甚至有研究认为利益集团从根本上掌握了美国政治生活的命脉,从而充分保障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⑦[美]威廉·多姆霍夫著,吕鹏、闻翔译:《谁统治美国——权力、政治和社会变迁》,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328-336页;Paula Stern,Water’s Edge,Domestic Politics and the Making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79,p.212.在诸多利益集团中,军工复合体可被视作权势利益集团的代表。作为行政机构中的军事机构与私营部门的军工企业的联合体,军工复合体是一种特殊的利益集团,对美国的军控与安全政策影响很大,这一特点在冷战时期就已十分明显,冷战后依然存续。一方面,军工复合体自然地成为战争的积极推动者。战争直接导致国防预算攀升,军火商们因此在战争中得到巨额利润。另一方面,军工复合体从来都是国家假想敌的制造者,即使是处于和平时期。美国利益集团,特别是军工复合体对中美关系,特别是中美安全关系的影响十分明显。在中美建立军事与安全互信的诸多障碍中,尤其是在对台军售上,都有军工复合体等利益集团的影子。美国利益集团对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的干扰深植于美国政治体制本身,难以克服。
尽管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存在诸多困难与干扰因素,但建立这样的战略稳定对稳定中美两国的核力量发展态势、推动中美关系整体稳定、营造良好的全球安全环境非常有益,为此做出努力也是探索建立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一种有意义的尝试。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需要一个基本框架,这个框架既要推动双方增强互信,又要有效降低双方发生危机与冲突的可能性,并能够管控双方的安全意外与危机,总体上有利于双边关系的稳定。为此,中美建立战略稳定要有一些原则和具体措施。
首先,中美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应包括一些指导原则。可以先从遵循某些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基本原则入手:一是相互尊重,增进互信,了解并充分尊重对方的核心利益和重大安全关切,努力扩大中美战略利益的交汇点,保证中美总体关系稳定发展;二是接受双方核力量相差悬殊的现实,不将相互确保摧毁的美苏冷战式的核力量平衡作为建立中美战略稳定的基础,但同时不能单方面降低力量弱小一方的核反击能力;三是主动创造有利于建立战略稳定的国内和国际环境,区别对待双方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四是建立切实可用的危机管理渠道;最后,美国作为力量强大的一方,应更加积极主动,展示诚意,而中国作为力量较弱的一方,应以积极合作的态度履行承诺。双方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地发展战略稳定关系,逐步取得实质性成果。
其次,实质性地降低核武器在国家安全战略中的作用,直到达成这样一种状态,即“核武器惟一的作用就是遏阻核攻击”。对于这样的状态,中国已经有了“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NFU),即中国在任何时间、任何条件下都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也不会对任何无核国使用核武器。①国务院新闻办公室:《2010年中国的国防》白皮书,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中国多年以来一直坚定奉行这一政策,未来也不可能放弃这一政策。同时,中国一直在积极呼吁所有有核国家奉行这样的政策,以真正保证有核国的信誉和无核国的安全。鉴于美国政府官员与专家学者很难接受同一政策表述,②参见:Gregory Kulacki& Jeffrey Lewis,“NFU in Sino-US Nuclear Dialogue:Dilemma and Way out”.该文指出:中国专家需要了解在与美国官员和专家讨论“不首先使用”概念的困难。美国人认为,苏联试图在“不首先使用”的承诺上进行欺诈,苏联只想利用“不首先使用”离间美国与欧洲盟国。所以当美国官员听到中国官员谈论“不首先使用”时,许多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中国也试图用“不首先使用”的承诺进行欺诈,并威胁像日本这样的美国盟国。换言之,当中国官员使用这一与前苏联密切相关的短语时,许多美国人自然而然地就得出结论:今天的中国和以前的苏联一样。双方可以探讨一种新的政策表述,但其实质内容仍是尽可能降低核武器的作用,直到达成某种一致,以推动双方建立战略稳定。为了避免冷战历史对中美双方“意识形态化”的影响,可以考虑双方将讨论落实在具体内容上,而不是标签化的政策宣示上。③Henry Kissinger,DoesAmerica Needa ForeignPolicy?Simon&Schuster,New York,2002,p.149.如果能以实质性限制核武器的使用政策为基础,以增进两国军事与安全互信为途径,那么中美建立战略稳定框架的可操作性与实际效果将非常积极,对中美双方战略稳定和世界安全都有益。
中美双方如果能将战略武器的惟一目标确定为仅仅是慑止核打击(即中国对敌方第一次核袭击具有报复性核打击能力④《国防科技名词大典》核能卷编委会:《国防科技名词大典——核能》,北京航空工业出版社、兵器工业出版社、原子能出版社,2002年,第62页。),那么就不需要维持一个巨大的核武库,也不必造成或卷入核军备竞赛。这不仅有利于美俄继续核裁军,也可使中国在发展核力量上始终保持一贯的克制态度。事实是,在中国成为法定核国家后,发展核力量一直都不是军事力量建设的优先选项;同时,中国也不需要具备美国基于“核战”(warfighting)的核打击能力,不必为了发动先发制人的核打击而将核武器置于一触即发的警戒状态,不必始终将核弹头置于上载状态,这些都有效保证了核武器的安全可靠,防止误发射与核军备竞赛,有效促进战略稳定。同样,将核武器的作用仅限于遏阻核攻击,也有利于美国提升自身形象和地位。从政策内容上看,这一政策与美国近年来加强发展常规武器的政策有一致性,有利于提高美国政策的可信性,也有助于缓和相关国家对美研发部署导弹防御计划的批评,减轻美国实施核武库维持计划的压力。在政治上,可以巩固美国在全球核不扩散努力中的主导地位,也有利于美俄保持战略稳定。
中美以“核武器的惟一作用就是遏阻核攻击”为目标,建立新型战略稳定框架,不可能一蹴而就。鉴于中美关系本身的复杂性与多元性,两国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必定是个循序渐进、逐步成熟的过程,而且有可能出现很多困难。当前,双方可采取以下具体步骤:一是持续加强两国在地区核扩散、反核恐怖主义及核能、核安保领域的合作,并努力消除导致核扩散与核恐怖主义的政治根源;二是继续维持和加强核禁忌,旗帜鲜明地反对发展战略武器的边缘行为,包括核武器的小型化、发展常规战略性进攻武器等;三是美方要拿出诚意、采取行动,减少并最终停止向台湾出售先进武器,排除《与台湾关系法》对中美关系的干扰和《2000财年国防授权法》对两国军事交流的法律限制,逐步减少直至最终停止在中国专属经济区的侦察活动,以实际行动增进中美军事与安全互信;四是探讨美国发展全球反导系统对中美两国利益的影响(特别是从经济、安全与美国的软实力角度);五是中美就透明度问题进行深入讨论,鉴于中国安全与军事领域越来越透明的现实,美方应接受两国基于各自国家利益的透明度现状,停止强迫中国以美国的利益需求为基础展现透明,中国则应考虑到全球化的需要,逐步接纳一些已形成机制的透明方式,继续提高透明度;六是建立有效的中美军事与安全危机管理机制,并就机制运行进行模拟演练;七是从学界到政界,全面推动中美双方就建立新型战略稳定的指导思想、实施方法和具体步骤展开广泛讨论,争取达成理论与实践共识。
基于上述原则与途径建立新型中美战略稳定,可使中美全面合作伙伴关系建立在更为牢固的基础上。一方面,可有效避免误判,降低核领域意外事故发生的可能性,也降低中美之间爆发安全危机的可能性,增进危机稳定性;另一方面,可避免潜在军备竞赛,有利于巩固全球核不扩散机制。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展示中美两个大国实现无核世界的诚意。行胜于言,行动更值得信赖。将核武器的作用仅限于遏止核攻击,不仅体现大国为实现无核世界主动承担责任的态度,更是大国为实现此目标采取的实际行动。
中美之间建立战略稳定是中美建立持久、稳定的成熟大国关系的重要途径,也是探索建立一种新型国家关系的过程,不仅有利于中美关系稳定,而且可为新的安全环境下有核国之间建立新型战略稳定关系提供示范,其对于增进中美战略与安全互信、扩大中美合作面、稳定中美整体关系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