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康》记者 谈乐炎
1962年初召开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以其七千人的空前规模载入史册。这个会议为什么要扩大到七千人?为什么要开27天的时间?中央领导层对会议的设想和引导经历了哪些变化?七千人大会的缘由和经过又对后人有怎样的启示?
50年前,著名的七千人大会在北京举行。
这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举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中央会议,历时27天,中央,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地委、县委、重要厂矿党委及军队的负责干部参加,人们习惯地称它为七千人大会,以至于这次会议的正式名称,反而被人淡忘了。
这本是为解决粮食严重紧缺问题和推动粮食征购而召开的会议,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和1960年严重自然灾害使国家面临全面断粮的困境。而七千人大会后来则成为总结“大跃进”经验教训的大会,党的主要领导人带头做自我批评、主动承担责任,“这样广泛地发扬民主和开展党内批评,是从未有过的,它的意义和作用,对于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忘怀,而且我相信历史愈久,影响愈深”,30年后,邓小平如此感叹。
50年里,七千人大会的详情一直鲜为人知。2006年,学者张素华经多年研究后,完成《变局——七千人大会始末》一书,她是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一编研部副主任,这一身份让各方很关注书中解码的会议往事。
到今年,距七千人大会召开已过去50周年,这期间不断有学者试图深入到历史现场,解码这段渐渐被大众遗忘的往事。而张素华也在今年推出《变局》一书的纪念版,这一次,她对自己的论著做了进一步的增订和修改。
“七千人大会后,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新气象,当然,这种新气象比较短暂,仅仅半年就出现了转折。”张素华说。
张素华告诉《小康》记者,她写《变局》这本书,纯属偶然。
上世纪90年代,张素华参加撰写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毛泽东年谱》。七千人大会正好在她撰写的年谱范围内。有一次李捷(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成员、副院长兼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副主任)和她聊天,提议她可以详细研究一下七千人大会,写一本书。
“于是,我开始采访和搜集材料,对七千人大会越来越有兴趣,被其中不少的人和事所吸引,也就产生了一定要写一写的想法。”张素华说。
“五十年前那个时代,人们关注的很多问题,在今天都已经不是问题了。”张素华感叹道。
那时候,“断粮”是摆在党和国家领导人面前最迫切的一个难题,6亿人民在饥饿中艰难度日,3年“大跃进”使全国粮食全面紧张,虽然一再精简城市人口,仍然不能满足城市的最低需求。
1961年11月10日,在各中央局第一书记参加的会议上,粮食征购问题及上调难题成为关键问题予以讨论。邓小平提出1962年的任务时,底下一片沉默,各中央局书记面临两难境地:如果接受任务,下面是否能完成,心里很没底,毕竟当时讲粮食征购底下就抵触,而若不接受也很难过关,邓小平已把话说得如此严重。
最终,各中央局书记还是接受了上调任务,但是颇为勉强。而在中央看来,150亿的盘子毕竟有了着落。在会上,中南局第一局书记陶铸提议把全国的地委书记找到北京来,开个地委书记会议,打通思想,邓小平表示赞同。
过了两天,邓小平把会议情况和陶铸建议一并向毛泽东汇报,静静听完后,毛泽东觉得开地委书记会议的提议有理,此时打通思想很重要,因为他明显感觉到“空气很沉闷,人们的气不壮”。
如何打通呢?毛泽东的反应是中央对“大跃进”以来的工作应该总结一下了,好坏经验都要说,中央首先要检讨错误,地方只要求改,不要求检讨。“干脆把县委书记都找来,要开就开个大会。”毛泽东说。
在张素华看来,粮食征购只是促成七千人大会举行的一个表面原因,其背后,是全国严重的经济形势这个大背景,这些都是“大跃进”运动和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造成的。而中央在调整工作时又遇到了重重困难,干部群众的思想比较混乱,国际上赫鲁晓夫向中国发难,多种因素交叠下,七千人大会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
1962年1月11日,七千人大会几乎是“静悄悄”地召开了。“没有开幕式,整个会议不对外宣传”。
此前一天的上午,毛泽东在看完大会报告的前两部分后,做了批示:推迟三天作报告,参加扩大工作会议的同志们,先分组讨论农村基本核算单位及别的问题。
大会第一天,全体与会者拿到文件,要求用一天时间看完,12日起,分组讨论,广泛征求意见。
这个改变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在内。报告是由刘少奇、邓小平亲自定稿的,按照原来的设想,大会是以反对分散主义、加强集中统一为中心内容。党中央向代表大会或重要会议提出的报告,不交政治局讨论,而直接交大会讨论,这在历史上是非常少见的。
毛泽东为何会有如此改变?
后来的研究者中,有人认为这是毛泽东在发扬民主作风,也有人说这是毛泽东不赞成报告的内容,所以提出让县委书记去讨论、充实,看是否符合他们那里的实际。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毛泽东表面上发扬民主,实则是“钓鱼”。
“不管哪种说法,至少毛泽东从那一刻起,开始密切关注大会的动态以及会议情况,并不断提出新建议,改变着会议的进程。”张素华说。
接下来,正如毛泽东所预料的,大会对报告的反应十分强烈,议论纷纷。
当时在中央书记处工作的55岁的杨尚昆,很快从简报中发现一个重大动向,地方上一些同志不同意中央反对分散主义的意见,这实际上是动摇大会的基础,于是把此情况立即传达给了毛泽东。
这次,毛泽东没有采取堵的办法,而是顺应会议潮流,充分听取地方同志的意见,决定重新起草报告,于是,大会的主题也随之发生重要变化,由反对分散主义为主,转为以总结经验为主。
1月27日,刘少奇讲话结束后,毛泽东又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延长会议再开一个“出气会”。
开“出气会”的原因,毛泽东是这样说的:“不出气,统一不起来,没有民主,就不可能有集中,因为气都没有出嘛,积极性怎么调动起来?”他还宣布了出气规则是有什么气出什么气,无论正确或错误,不挂账,不打击,不报复。
“出气声”汹涌而来,不少地委、县委书记反映这些年的反右倾等运动严重破坏了党内的民主生活,下边因此对中央各部委有着相当大的怨气。有的地方反映省委自我批评不够。
在谈到这几年的党内民主生活时,有人还流下了眼泪,表示这几年有话都不敢说,实在让人留恋抗战时期的那个党。
张素华认为,当时出现三年困难的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不让人讲话,动不动就被插了“白旗”,被批判为“右倾”,搞得人们都不敢讲真话,造成一种万马齐喑的局面。
张素华《变局》
在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和刘少奇的讲话是整个会议的焦点,因此有人认为,也正是由于这次会议使毛对刘“憋了一口气”,产生恩怨,问题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刘少奇的口头讲话,是真正的现场发挥,只有十多页的提纲,其他什么也没有,他一口气讲了整整三个小时。
当时,人们首先关心的是当前全国的经济形势究竟是怎样,刘少奇在讲话开头就首先承认了在经济方面有相当大的困难,并且出现后退,大的马鞍形,实实在在给大家透了底。刘少奇的讲话没有让大家失望,表明中央不虚伪,敢于直面现实,这没有使与会者气馁懈怠,反而增加了他们战胜困难的勇气。
是什么原因造成农业和工业的减产,也是与会者急需中央给出答案的一个重要问题。1961年,刘少奇曾到家乡调查44天,湖南之行使他对“大跃进”的失误有了切身感受。
他提出产生困难的原因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在当时是非常尖锐的判断,当与会者听到这句话时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反应,掌声经久不息。可见刘少奇道出了人们的心里话。
刘少奇在讲话中指出犯错误的原因,除了经验不够,主要在于盲目追求高指标,刮“共产风”,犯错误的人,主要是中央。
“也就是说,他代表中央向大会作了自我批评,承担了责任。这一点也受到了与会者的欢迎。”张素华说。在提到“三面红旗”这个当时最敏感问题时,刘少奇说“我们现在继续为三面红旗而奋斗。现在,有些问题看得还不是那么清楚,但是经过5到10年后再来总结经验,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作出结论。”
张素华认为现在很多人强调刘少奇在大会上批评了“三面红旗”,事实上他没有批评。他看不清楚的问题主要是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而不是“三面红旗”,当然,不排除他对“三面红旗”是有一些个人想法。
1月27日刘少奇的讲话受到大会的热烈欢迎,接下来毛泽东的讲话更值得人们期待,他们很希望毛泽东说得能比刘少奇更彻底。
然而毛泽东开场就提到“民主集中制”,这让大家颇感意外,有人甚至觉得很不过瘾。
“客观地说,以毛泽东的敏锐,他还是抓住了当时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以他的理论素养不仅解决了党内的一些思想问题,并把会议推向第二高潮。”张素华说。
在会上引起震动的,还是毛泽东的自我批评,“我们这几年工作中的缺点、错误,第一笔账首先是中央负责,中央又是我首先负责。”不仅如此,毛泽东还坦率地向全党承认,他不懂经济,不如其他同志。
毛泽东讲话后,出现了所有与会者开展自我批评的热烈场面。
这场会议,某种程度也使毛泽东对刘少奇心生不满,认为他“大讲”错误缺点,不积极维护“三面红旗”。七千人大会后,毛刘的矛盾也在不断积累,最终上升到如何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问题。
“对这次大会的解读,人们仍在探讨。我想后来人的评价可能会更有深度,但当事人的评价应该说更具权威性。”张素华说。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张素华就辗转找到一些参加七千人大会的当事人,试图让他们还原大会的一些真实情况,听听这些当事人对大会的看法。虽然他们中间很多人年事已高,然而回忆起七千人大会那段历史,却都记忆清晰,感慨颇多。
赵家梁长期在计委工作。曾经先后任高岗、贾拓夫、李富春的秘书,是七千人大会报告起草组成员之一,负责起草“任务”部分。
赵家梁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个话,是少奇同志自己讲的,他们在报告里没有写,少奇同志在大会上讲了,他很佩服其勇气,事后证明这样做得罪了毛主席。
“七千人大会,这个会是好的,但有不足。七千人大会这么大胆,这么敢于冲破框框,这个了不起,不是主席,是少奇。不容易。当然,主席能放开手让大家讲话,能确定开这个会,让刘少奇在会上讲,是好的。”赵家梁感叹道。
邓力群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任中央办公厅第一办公室、书记处办公室组长,参与修改过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的讲话稿,七千人大会开始的时候,他正在广东编辑《刘少奇选集》。
他回忆在修改刘少奇的口头报告时,在把大家的意见汇报给他时,刘少奇非常激动,也极其自责:“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给人民带来那么大的损失,这是我们第一次总结,以后每年都要回过头来总结一回。”
刘少奇有一句话让邓力群记忆犹新:“历史上人相食,是要上书的。我当主席时,出了这种事情!”
“现在有些同志对毛主席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评价不高,说老实话,我当时听了也不过瘾,觉得很一般。但事过几十年后,感觉他的讲话确实讲得深刻,经得起时间、实践的考验。”邓力群说。
刘新起时任山西省长治县县长,在他的记忆里,七千人大会开得很节俭,连温饱水平都没有达到,与会者大多数能吃饱,有少数饭量大的吃不饱,所以每次吃完饭还在光光的饭桌旁转悠,想再找点什么吃 。他特别提到“会议民主气氛十分浓厚”,“毛主席带头作自我批评感人至深”,“这次大会开得很舒心”, “有些县长、县委书记对毛主席很有意见”。
杜润生当年是以中国科学院秘书长的身份出席七千人大会,在他的印象里,当时与会者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毕竟当时很困难,首先是大家饿肚子,饿死那么多人,周围人患浮肿病。
他回忆起毛泽东在听到刘少奇说到“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句话时,当场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还主张放开言论,在会上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让人讲话”。
“联系今天的现实,改革开放30多年来,当代中国之所以能够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发生历史性巨变,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让人讲话了,各种各样的意见都可以谈,再也不抓辫子、打棍子、戴帽子了。也就是说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有关这一点七千人大会和会后的情况是非常明显的,我对此的体会也极为深刻。”张素华说。
(注:文中相关史实参考自张素华《变局》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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