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明德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已经问世整70年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版本问题,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文学存在。五幕史剧《屈原》的版本叙列,不是可以简单按照版本问世时序来机械地排列的,如1946年3月由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翻印”的《屈原(五幕史剧及其他)》(该书的封面书名为“《屈原——五幕史剧及其他》”,本文以该书扉页上的书名为准)一书中的五幕史剧《屈原》,细细核读文本之后,才知道这个版本其实是根据《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十次发表本或“油印的剧本”排字印刷的,属于最早的版本系列。而另一种情况,是经过郭沫若细心修订改动过的文本,却又没有体现在其后的版本中,如郭沫若1948年3月31日,在香港九龙为1949年11月上海的群益出版社二十五开本新版《屈原》写的《校后记》中说“交给了陈鲤庭兄”的“改稿”,有部分改订文字就只存在于一本土纸本文林出版社1942年3月版五幕史剧《屈原》中,可参阅1992年第一期《郭沫若学刊》中曾健戎《郭沫若第一次修改〈屈原〉考析》一文。
仔细考察五幕史剧《屈原》因版本更移而带来的文本即内容上的变化,是一项艰巨而又严谨的研究工程,需另文专门探讨。这儿,只对已经知道线索和见到实物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版本作一些初步的疏理性质的说明。
在叙述郭沫若这部五幕史剧的剧本时,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在《屈原》书名前冠以“五幕史剧”,是因为郭沫若本人1933年4月还在上海的开明书店印过一部研究屈原的书,书名也叫《屈原》,书后附有《离骚今译》。这本也叫《屈原》的研究专书1936年3月再版,足见郭沫若对屈原的探讨决非一时兴起,他有着扎实的心得,才可以在1942年年初短时间内一气呵成创作一部气势磅礴的五幕史剧《屈原》。
这个系列有“稿本”、有“油印的剧本”,还有《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分为十次陆续刊载的发表,本以及重庆的文林出版社1942年3月和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1946年3月分别印行的版本,下面依次叙述。
孔罗荪以罗荪为笔名于1942年“三月末在陪都”写下《读〈屈原〉》一文,公开发表于同年4月5日重庆《新蜀报》。孔罗荪的文章一开头就是“当我一口气读完了《屈原》的稿本的时候,被一种激越的情绪刺激着”,这儿确凿地记录了五幕史剧《屈原》有一部完整的“稿本”这一史实。
从孔罗荪的文章中还得知,他读到“稿本”《屈原》已经有了“后记”。这“后记”就是写于1942年1月20日夜,题为《写完〈屈原〉之后》的文章,最初公开发表在同年2月8日《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上。此后,这“后记”被改题为《我怎样写五幕史剧〈屈原〉》《写完五幕剧〈屈原〉之后》,分别收入《今昔蒲剑》和《沫若文集》第三卷中。就是说,这三个篇名略有不同的文章其实是同一篇文章,其中的异文为郭沫若自己改动。
五幕史剧《屈原》的“稿本”应该是在供“油印的剧本”作依据刻写蜡纸之后收集拢来成为完卷,孔罗荪当时在方学武的文林出版社工作,他担任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编辑,所以他有条件读到“稿本”。看得到“稿本”《屈原》的人,根据后来的回忆文字和当时的可靠文献如阳翰笙当时的日记等,还有于立群、周恩来、阳翰笙、石凌鹤以及负责“油印的剧本”刻校事宜的翁植耘和李平等。
五幕史剧“稿本”产生的时间,有郭沫若的日记为据,是自1942年1月2日“晚间开始”陆陆续续约每天写作四个钟头到11日“夜将《屈原》完成”,“恰好十日”,“得原稿一二六页”。郭沫若的当时日记载录了五幕史剧的详细具体的写作进度,连“原稿”页数“一二六页”即一百二十六页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仅仅是五幕史剧的剧本正文,刘盛亚所见过的“稿本”之“后记”是写完剧本之后的第九天才产生的。
刘盛亚以S.Y.为笔名在1942年4月3日重庆《时事新报》上发表了《最适宜写〈屈原〉底剧作者》,该文第六自然段公布了五幕史剧《屈原》有“油印的剧本”这一史实。刘盛亚这样写道:“油印的剧本出来了,一家报纸的副刊按日的刊登了《屈原》,而现在中华剧艺社又演出了。读者和观众都可以看见除了群众和卫士而外,那十六个剧中人哪一个不是下了大功夫刻划得来的?”他是在反驳“因为郭先生用了十天写《屈原》,我们隐隐地听见人谈起过‘写得太快’的话,而这话里是隐藏了‘粗制滥造’底意思的”此种论调。可贵的是,刘盛亚用公开发表的即时文献证明了五幕史剧有过“油印的剧本”,和其他史剧剧本如《南冠草》和《筑》一样。
曾有过“油印的剧本”五幕史剧《屈原》这一史实,除了刘盛亚当年的文章可以让我们相信外,那时在郭沫若身边工作的翁植耘晚年有一篇回忆文章《诗剧〈屈原〉的诞生和战绩》,更是以具体的史实细节提供了有力证据。翁文收在1985年9月由四川省社会科学出版社公开印行的《抗战时期的郭沫若论文集》一书中,文中回忆:“郭老在创作几个史剧时,基本上他是一边写,一边便把原稿送来刻蜡纸,我那时有幸成为郭老的剧本原稿最早读者之一。郭老在家写文艺作品,于立群同志一般是第一个读者,但有时她忙于家务,一下子挤不出时间读原稿;有时阳翰老或凌鹤同志等恰好在他家,也就成了最早的读者。郭老在家写作,有时叫勤务把原稿送过来,有时我到郭老家去取。拿到原稿,我自然迫不及待地先读一遍,然后交给专司抄写的李平同志刻蜡纸,刻好蜡纸我再校读一遍,有时李平刻蜡纸的速度竟追不上郭老的速度。”
“油印的剧本”五幕史剧《屈原》虽未见到实物,但可以从已有人见过样本的稍后五幕史剧《南冠草》和《筑》的开本、格式等来推测出概貌:“油印的剧本”五幕史剧《屈原》应该也是十六开本,封面上书名“屈原”居中竖排,字号较大,右边竖排“五幕史剧”、左边竖排“郭沫若著”,均为郭沫若毛笔行草字的摹刻,正文蓝色油墨印刷。在内容上,如翁植耘回忆所说,与“稿本”大体一致。
这个“油印的剧本”《屈原》的刻印和装订成册的时间,据刘盛亚当年的文章,应在1942年1月和2月,与郭沫若的创作进程同时而稍后。郭沫若身边的同行友人,以及将要参与《屈原》编导和演出等的有关人员当人手一册,交给孙伏园在《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陆续发表的,也只可能是这个“油印的剧本”,刻印出一部分就交出一部分。
“油印的剧本”《屈原》,应该还存世的样本。《南冠草》油印本已经发现两册作者签赠本,分别是作者签赠费正清和黄炎培的,赠费正清的一本现藏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赠黄炎培的一本现藏上海图书馆。希望“油印的剧本”《屈原》早日被发现,否则这将是五幕史剧《屈原》众多版本收藏的重大遗憾,更是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版本和文本原始史料的不应该有的空白。
郭沫若的五幕史剧《屈原》最初是由“副刊圣手”孙伏园经手在他主持的重庆《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分十次陆陆续续发表的,不是如像一些工具书和文章甚至教材所说从第一次刊载后就逐日地连续刊载。具体发表情况,细述如下。
1942年1月24日发表第一幕前半部分,这第一次刊载件的末尾有括注“明日续完”,意思是“第一幕明日续完”。
1942年1月25日发表第一幕后半部分,在剧名、作者名之下有“第一幕(续昨)”的说明,第一幕幕尾有括注“第一幕完第二幕后日续载”。
1942年1月27日发表第二幕前半部分,末有括注“第二幕未完”。
1942年1月28日发表第二幕后半部分,正文前后分别有括注“续昨”和“第二幕完”。
1942年1月30日发表第三幕前半部分,末有“未完”的括注。
1942年1月31日发表第三幕后半部分,正文前后分别有括注“续昨”和“幕”。
1942年2月4日发表第四幕前半部分,后有相当括号的两个空三角,中间是“未完”。
1942年2月5日发表第四幕后半部分和第五幕的前面部分。
1942年2月6日发表第五幕的中间部分,前面“第五幕”后有括注“续”、后有括注“未完”。
1942年2月7日发表《屈原》固定版面的六分之五发表第五幕的最后部分,剧末有括注“三十一年一月十一日夜”,“三十一年”是中华民国纪年,就是1942年。这一天“夜”,郭沫若写完这部五幕史剧。紧挨着,有字号稍大的《编者附白》:“《屈原》全剧五幕已完,郭先生尚有论文一篇,题目《写完〈屈原〉以后》,明日在本刊发表,希读者注意。”
陆续刊载《屈原》的头四次,每次都没有编序,从第五次起用汉字数码带上圆括号编序,放在剧名“屈原”之后,直到最后一次即第十次的剧本刊载。
这个分作十次先后陆续登载的《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上的《屈原》初刊本,是五幕史剧《屈原》大范围公开面世的第一个版本。这个版本的意义在于:如果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手迹即“稿本”全剧和“油印的剧本”无法得到全貌,该《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十次初刊本就是最早的版本了,其文本是五幕史剧的原始面目,可以用作考察研究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最早的权威文献性质的文本。
最早承印单行本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文林出版社,是有中共背景的生活书店员工遵照组织指示,在重庆分整为零设立的小型出版社,负责人是方学武,具体负责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单行本文字编辑工作的是署名“罗荪”的孔罗荪。重庆的文林出版社于1942年3月印行的五幕史剧《屈原》初版本,发行五千册。据孔罗荪在郭沫若刚去世时写的回忆文章,五幕史剧《屈原》是文林出版社的“第一本出版物”,所拟的丛书《文学集丛》也才启始。
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在文林出版社排印和编校单行本的那一两个月内,作者郭沫若忙于《屈原》的排练指导和稍后整整半个月的每一场的上演观摩和剧场调查,加上2月初又紧接着创作也是五幕史剧的《虎符》,还有不少的社会活动和接待任务,他无法抽身静静地细读清样或改订剧作文字,所以1942年3月由重庆的文林出版社印行的五幕史剧《屈原》仍是隶属于“稿本”、“油印的剧本”和《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十次初刊本这个大的版本系列。它虽然是第一个单行本,却构不成一个完全独立的版本,因为内容方面的文本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把文林出版社初版本《屈原》跟《中央副刊》十次初刊本《屈原》细作对勘,仍发现有一些小小的不同,比如第四幕末尾就丢弃了靳尚、楚王和南后的两三百字的对话,估计是编辑者孔罗荪的一时疏忽漏排了未经发现。但从虽缺失了一节文字却在文意上仍前后相贯来看,也有可能是送审时被令删掉的,因为这个版本乃至后来在重庆印行的此书各个版本都是经过送审的“合法”印本。在近一年后的文林出版社“重排版”《屈原》中,恢复了这节漏掉的对话文字。
当年在重庆工作的常任侠于日记中记下了他1942年4月5日“赴书肆”购得“《屈原》剧本”的事,证实文林出版社1942年3月印行了五千册的五幕史剧《屈原》在《屈原》话剧上演的四月初已广泛上市,几乎是同步发行。自4月3日起,话剧《屈原》在重庆十五天内共上演十六场,像常任侠这样的文化同行在观剧的前后,再购买一册剧本《屈原》,应该不在少数。也有“因无钱观剧”但因为舆论太热,只好“就书本上论之”的“纸上谈兵”的欣赏者如1942年4月13日写下约三千字评论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李长之,就是买不起戏票只得买剧本来看的读者之一。
迟至1946年3月,由“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明确标明“翻印”的书名为《屈原(五幕史剧及其他)》才在“解放区”出现。可喜的是,这个“解放区”翻印本使用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底本不是文林出版社的初版本,而是《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的十次刊载本或“油印的剧本”,如刚说过的被文林出版社初版本漏弃的第四幕末尾靳尚、楚王和南后的一段对话就原原本本地出现在这个“翻印”的版本上了。
不过,这个“翻印”的版本,与《中央副刊》十次刊载本相较,也出现了一些异文。这些异文中,大多数是误植即手民之误。最有趣的一处误植是第四幕屈原揭露张仪的一句对白中误“下体”为“下颚”。
在这个“翻印”本的第七十八页,屈原怒斥:“张仪,你这盗窃璧玉的小偷,有什么值得你笑!你这卖国求荣的无赖,你这巧言令色的小人,有什么值得你笑,你的下颚挨过打的瘢痕还在吧,有什么值得你笑!”这儿的“下颚”的“颚”出错之源由,去查看《中央日报》就可以得知。原来,《中央日报》第四版《中央副刊》在第七次续载《屈原》时,“下体”那个繁体“体”糊成一小块墨,的确有点儿像笔画繁多的“颚”字。但仔细辨认,这个繁体字“体”之左边的“骨”和右边的上曲下豆,却是可以鉴别出来的。况且,紧挨着的下面的屈原之继续的怒斥中就有“你曾经在我们楚国做过小偷,偷了我们令尹家里的璧玉,你挨过好几百板子”,其中的“挨过好几百板子”显然是接受“庭杖”处罚即“打屁股”。如果按“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翻印”的剧本中所误的“下颚”被打“好几百板子”,后果不堪设想。屁股肉多,顶多被打破伤口愈合后留下“瘢痕”,所以屈原才如此揭张仪的丑。别说古代,如今我们人类的屁股也是难以公开言说的部位。“下体”是隐语,专指屁股等私处。
“新华书店”在大陆的民国时段的中共占领区即解放区,当时不是卖书的店铺,它主要的功用是出版机构,有各地的分店。“新华书店晋察冀分店翻印”本五幕史剧《屈原》,除了完整的剧本外,诚如书的副书名所言还有“其他”,这“其他”就是郭沫若谈及屈原的《写完五幕剧〈屈原〉之后》《蒲剑·龙船·鲤帜》《关于屈原》《革命诗人屈原》《屈原考》《屈原的艺术与思想》《屈原思想》这七篇文章。
没有找到具体操持《屈原(五幕史剧及其他)》“翻印”事宜者的回忆文字,无法得知这本书的出版经过。但有一点可以相信,“翻印”这本书,不是郭沫若本人的授意。也因此,这个版本中出现的剧作异文,如上面说的“下体”误为“下颚”就不可以作为郭沫若的文本来理解。当然,为了适应“解放区”观众和读者低文化的实际情况,这个“翻印”的版本有些改动仍可予以赞扬,如将为屈原招魂时一句对话中的“我来赞礼”改为“我来数一二三”、将“茅人”改为“草人”、将“各负行李”改为“各背行李”等都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改动。
印了五千册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之文林出版社1942年3月初版本,因为该剧的热演,不到一年就销售一空。郭沫若自他的这部五幕史剧《屈原》一问世,尤其是上演之后,他一直想根据各方面的评说意见,认真修改修改。机会终于来了,郭沫若从头至尾在文林出版社初版本上修订改动了一遍,这改订后的版本就是1943年2月文林出版社印行的“重排版”。
1942年7月6日,郭沫若在重庆写给准备在桂林排演五幕史剧《屈原》的田汉和洪深的信中所讲的遗憾之一,“婵娟死时未发一言,殊嫌不足”就在这次的“重排版”中得到了弥补。其他的能够顾及得到的“殊嫌不足”的地方,也都逐一地予以修补订改。然而,这回因“重排”而带来的修改,毕竟只有不足一年的间隔,郭沫若的思维基本上都在近一年前最初创作阶段的思维范围之内,全是小修小补,没有太大的本质上的飞跃,都属于对“‘稿本’系列”的五幕史剧《屈原》的进一步充实和完善。用郭沫若自己1943年年初在《〈孔雀胆〉的润色》一文中谈及这个文林出版社“重排版”时说的话,就是利用“改版的机会”使作品“得以加上了一番琢磨和润色”。
文林出版社“重排版”五幕史剧《屈原》按修改符号计算,全剧改动四百处左右。一些有意的修改,都在合情合理的范围之中。下面,只把有意修改处略作介绍一二。
全剧中唯一的那只小狗,“‘稿本’系列”一律呼叫狗的原名“金猊”,这一次改称“阿金”,括号内的剧情说明文字直接以“犬”或“黄犬”等呼叫之。写及阿金的地方,原来缺乏关照即忘了交代之处,也都有了补充交代。
第四幕,钓者向婵娟证明屈原被南后陷害的台词补入了重要的内容:“(国王)不但不想问问我们当场的人——当场的人并不少,我们跳神的是十个,还有唱歌的和奏乐的,他不但不想问问我们,连三闾大夫想申诉几句,他都不允许,……”这一回填补,估计也是作者听从了大家的建议,让屈原的被陷害的情节更显豁。
第四幕结尾被文林出版社初版本漏掉的二百多字的靳尚、楚王和南后的对话和说明全部据“‘稿本’系列”上的文字补入。
第五幕中有一处众所周知的著名改动,就是婵娟骂宋玉的一句台词,原为:“你简直是没有骨气的文人!”这回根据演员的意见,改为:“你这没有骨气的无耻的文人!”
还有,诸如类似把“均有帘幕垂罩”改为“均垂帘幕”这种更精简的表述,全剧可以找出好几十处。有的地方只动几个字,但也是重要的修改,如第二幕南后当面恭维屈原之后,屈原有一句回答原为“我有好些诗其实是给你的”,“重排版”改为“我有好些诗,其实是你给我的”。仔细品味,就知这里的改动与屈原形象的塑造至关重大。
这个文林出版社“重排版”在印了三千册售完之后,还在1945年印了第三版。这个第三版的印行时间几乎与群益出版社始印时间相同,个中原由待考。该“重排版”的纸型交给两年后在重庆成立的具有明鲜家庭色彩的群益出版社。1945年1月由群益出版社印了两千册的《屈原》,就与文林出版社“重排版”完全一样,开本仍是普通三十二开本,连原有的手民之误都没有订正。该三十二开群益出版社的版本在重庆印行两版土纸本、在上海又印了两版,1949年8月改为大三十二开又印行第五版。
这个“文林出版社‘重排版’系列”还延伸到了1951年7月,此时已是又一个时代了。开明书店应新时代的要求,筹划出版了二十二个名作家的选集,其中一个名作家的选集就是分为上下两册的《郭沫若选集》。这个开明书店上下两册本《郭沫若选集》在“剧选”部分选了《棠棣之花》、《屈原》和《虎符》三个历史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郭沫若没有把1948年3月底于香港九龙“校读”改订后的本子选入,而是选入了较早的一个版本,即文林出版社“重排版”的本子。这个系列的突出特征是屈原年龄仍为“三十左右”而不是后来的“四十左右”、宋玉“年十八”而不是后来的“二十左右”。
具有家庭色彩的群益出版社先后在重庆、北平和上海都以二十五开本印过又经郭沫若改订的五幕史剧《屈原》。群益出版社在公私合营后并入新文艺出版社,又以此社名义重印过这个二十五开本《屈原》以及另几个郭沫若的史剧剧本,1952年9月、11月乃至此后北京刚成立不久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也用二十五开本纸型重印过两版。
以上以几种不同出版社印行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都属于与上海的群益出版社1949年11月印行的二十五开本这个系列,可称之为“群益出版社二十五开本系列”。1948年3月31日郭沫若在香港九龙为这个系列的版本写下一则简短的《校后记》,其中交代了这个版本系列的文本特点:“第四幕的末尾整个改了”、“第五幕中也添改了几句重要的话,便是‘要人一片天真’的那几句”。也有郭沫若没有交代的重大改动,比如屈原大了十岁,不再是原来的“年三十左右”,而是“年四十左右”。
这个“群益出版社二十五开本系列”的五幕史剧《屈原》,已经在向“新时代”的舆论要求逐步靠近,也就是说,——屈原进一步高大、婵娟进一步完美、宋玉进一步变坏、楚怀王和南后夫妇进一步迫害屈原婵娟等并变本加厉地出卖楚国、张仪和靳尚等反派角色进一步让人读来生厌……
好在这个系列的文本仍然属于“民国”特色,所有的屈原的作品还是文言,整个剧本尚存有着一派雅致的语言风景。
1957年3月,作为中国大陆地区最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了十七卷本《沫若文集》中的第三卷,其中收有贯穿“新时代”所要求的诸因素的五幕史剧《屈原》的最末一个改订本。这个“《沫若文集》第三卷系列”的五幕史剧《屈原》成为至今覆盖面最广的版本,广大读者别无选择地只能阅读这唯一的“最新”版本。
除《沫若文集》第三卷中所收“最新”版本的五幕史剧《屈原》外,手头还有1959年4月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条32开和64开的普及读本五幕史剧《屈原》无疑也是《沫若文集》第三卷系列。1959年12月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四卷本《沫若选集》第二卷所收五幕史剧《屈原》也仍是同一系列。其后的各种版本,包括郭沫若去世后印行的《郭沫若全集》第六卷所收的《屈原》和诸如发行量巨大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等所收入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也全都不是具有文献价值的初版本,而是《沫若文集》第三卷系列的文本。
这个流行了五六十年的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版本,作者1953年1月4日和29日分别于当时名为苏联的首都莫斯科和中国大陆的北京写下两则后记,分列为一和二统称为《新版后记》,当然是五幕史剧《屈原》的《新版后记》。在这个《新版后记》中,全面交代了见之于“《沫若文集》第三卷系列”的五幕史剧《屈原》的修改情况,不妨逐一转录。
在第一幕中把靳尚出场的一节删去了。不让靳尚轻易出场,先让屈原批评他一番,用以表明两人的对立。靳尚所说的话中和剧情有关者,分别由婵娟传达或由公子子兰口中说出。这样可以使剧情更紧凑,而且把关系也介绍得更周密一些。
第一幕末尾的收场也作了修改。原是宋玉出场,由公子子兰以取笑的话结束,改为屈原再出场,说出了一番有教育意义的话。
在第二幕中把屈原受到楚怀王怒骂时,请求赐死以表明清白的对话改了。不是那样消极地表示屈原的愚忠,而是积极地提出屈原的正面主张来,表明他的耿直。
在第三幕中把公子子兰批评屈原作品的话改了。原来是把公子子兰的意见和上官大夫、令尹子椒的意见对立了起来,改成他们都是同一意见,站在统治者的守旧立场,反对屈原的革新与通俗。
在这一幕的末尾,在婵娟下场前补充了一段说话,主要是把婵娟的形象刻画得更清楚些。
在第四幕的序幕中加入了钓者所唱的一首歌,借以表明当时的社会思想。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多是同情农民的,而对于君权、神权也多采取怀疑或否认的态度。
在第五幕第二场中加入了靳尚入场一节。这样使观众早知道郑詹尹献给屈原的是毒酒,而增加心理上的紧张,同时也更形象地显示出靳尚的性格。
婵娟死时加入了相当长的一段说话。这是导演特别强调非加入不可的。他说,将来上演时,苏联演员担任婵娟一脚的,在她死时都不让她多说些话,她一定会提出严重抗议。其实,十年前在重庆上演时,演婵娟的张瑞芳早就抗议过了。因此,我抛弃了沉默胜于雄辩的旧式想法。
关于剧中原来的屈原作品改为口语,郭沫若也作了交代:“剧本中所引用的屈原原作,如《橘颂》、《礼魂》、《惜诵》的节录,我都把它们翻译成了口语,这样在舞台上念出来更容易使人听懂,也使剧本更统一些。”
除了郭沫若自己叙说的修改情况之外,还有不少变动,比如将第五幕的“第一景”和“第二景”的“景”改为“场”等。整部剧本的字数,由最初的约六七万字增加到约九万字,可见为了更适合读者和观众的低水平的文化实际,郭沫若所作的普及性质的劳动是何其巨大。
必须说明,导致郭沫若对他这个五幕史剧《屈原》进行如此大幅度修改的主要动力,来自当年的社会主义“苏联老大哥”国家中的一名戏剧导演珂米沙日夫斯基。郭沫若是为了《屈原》在苏联上演才动笔大作修改的,修改时间在1952年12月末三天和1953年1月的头四天,共用去七天时间。
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问世已达70周年,要彻底疏理这部名剧剧本的版本,首先得找齐所有的版本,这一点我没有完全做到。如文林出版社的初版本,我就是用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二个十年的第十六卷和《中国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文学书系》第七编戏剧的第三集中的本子,前者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印行、后者由重庆出版社1989年6月印行。两部书所收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都注明是据1942年3月文林出版社的初版本排印的,但却出现了一些异文。可见,弄版本尤其从事文本研究的学者,万万不可使用转手排印的本子!
虽然一时无法找齐郭沫若五幕史剧《屈原》的所有版本,但我还是把郭沫若的五幕史剧《屈原》的版本作了一次“试疏”,把这部名剧的版本类分出大体的四个系列,更深更精更准确的版本考察尤其是文本研究有待于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