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叹凤
这些年我少与交友,却无日不亲近朋友。这位最好的朋友,是位古人,那就是在我们成都居住了将近四年的唐朝大诗人杜甫。每到浣花溪,就像是向他老人家报到,所谓“拥鼻微吟,性情摇人。”这真得杜诗才能担当得起。以前我对“拥鼻”尚不甚了了,以为是吟诵诗歌时的得意形状,前天与香港中大教授黄维梁先生茶谈,得其指点,才恍然明白,拥鼻原是嗅其芳香,黄教授援引《文心雕龙》解其风味特色,真是高人,我与之拊掌大乐。我常常想,为什么千年来会“千家注杜,一家注李”,那么多人倾倒老杜,不是李白诗不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诗)但浪漫飘逸“谪仙人”毕竟在生活中是少数,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是日常哀乐,一箪食,一瓢饮,逶迤人生,离不开现实,所以老杜的沉郁与高兴,都与我们凡人切实相关,更觉亲近自然,也更能增加同情与理解。他在成都写的诗,好就不说了,我读《秋兴八首》以及夔州三峡时代写的《登高》、咏古系列等,真的是从头享受到脚,如陈一新先生在《杜甫评传》中引古人形容:“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眼前全是画,心中全是境。不行,我非得去老杜第二个四川的故乡看一看才过瘾。
这一天就是本壬辰年的清明节,头天我就托学生买好了一张火车票,这天还是小长假中,人流如织,我乘坐的出租车到半途高笋塘大街就走不动了,火车不等人,咋办,我竟乘坐“摩的”直奔车站,那种风中飙飞的感觉着实吓人,但为老杜,我老也豁出去了。成都——万州——奉节——白帝城,老杜当年二三月的行程,被我二日间就浓缩了。不少于七八百公里的路程吧,心中颇是激动,头天晚上睡在万州崖上的旅馆里,就失眠了。近三十年前,也曾游过长江,经过万州、云安、白帝城下,但当时文化低,对老杜感情不深,注意力只在自然景观,现在专奔老杜而去,那些水晶珠玉、天风浩荡般的诗句,真的是直扑额头与心头。
清明节后一日,小长假结束,白帝城,我这一个“朝发白帝”客,不敢说是白帝城里很稀少的游客之一,至少也是一个忠实粉丝,确切说,景观任我拍照,没有人来阻挡视线。三峡工程,长江水位抬高了,据说从原始的滩脚抬高了175米,我们川人熟悉的夔门,仍称雄奇,但“水漫金山”,据说滟滪堆已沉于水下。当年杜甫骑马:“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记得三十年前我在航船上对白帝城也要仰脖眺望,高不可攀,而现在水位抬高,城下地面远没有“八千尺”了,不过下几个台阶,就可上船浮于江上了。《秋兴八首》其一的“江间波浪兼天涌”,也真变为“高峡出平湖”,波浪如果不是有飞舟来造势,那是看不到的了。不过这些也都没有关系,诗境永远有意境与实境,我们只要保存心中的意境就好。再说“巫山巫峡气萧森”,那是抬高的关蓄起来的江水也淹不去的。
杜甫写《秋兴八首》是豁出去了,我个人以为,他此时完全摆脱了过去“诉求”的模式,他此时是无欲无念,无所羁绊,管别人读不读懂不懂,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自己胸中情眼下景。高妙惆怅,浪漫资深,咏诵再三,不堪今昔之感。他有时真到了像是演说一样忘情,姿态万分的曼妙啊(像伸出手臂来一样)。比如——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
这不就像是对面前的人作演讲一样么?舟人妇孺,都可听懂,然而就其全文,他却是只对自己讲演,只对自己的老年与青年两处倾泻。“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这是眼下,而从前呢?“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啊,谁没有过去的美好以及美好时光呢?(特别是当年与高李同游,大家都年轻,他们又那么喜欢交女朋友。)然而这就是人生呀,不能不面对。老杜波推云涌,像是穿上了诗韵的红舞鞋,停不下来,一气呵成,如上首写了“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下首紧接就来:“千家山郭静朝暉,日日江楼坐翠微。”一个日暮,一个早晨,一个无限的回环复沓与回味,一个内心独白的老诗人。
现在是隔着一千二百余年的岁月,我们后人,来此追寻他的足迹。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空气中似乎有着东北二人转似的苦嘲与询问。这应问谁呢?
江自流,楼尚在。杜甫当年吊祭的武侯祠堂仍然在这儿,被修饰一新。“江楼”正对长江,正对夔门。《登高》兴许就创作于此吧。风急,天高,猿啸,渚清,沙白,鸟飞,这些画面,这些剪辑,这些辽想,不到此地,感受不具体。我多想知道老杜的瀼西草堂在哪儿,此地还真有一处名叫草堂的地方,兴许就是他当年的遗址?但今天的“夔府孤城”已不是当年位置,当年的古城沉入水下永远缄默,一座新城,应在当年的“塞上”,我要去寻老杜的草堂,怎么能够寻得?只好将照相机对着那些看似仿佛的山坡山腰,形胜之处,猛拍一气。因为都有可能,想象老杜常常到白帝城来游玩,来凭吊诸葛亮,那应该距此地不远。
白帝城的门票是一百元,她并不是杜甫的纪念地(甚至提都没提他),只李白有首诗刻在碑上,脍炙人口,显示着这座“诗城”的魅力。白帝城牵涉帝王将相,故事大家都知道,关键词是刘备托孤。所以主殿里边,颇有雕塑,栩栩如生,令人还看到当年蜀军败退于此,蜀主残喘着将儿子托付于老臣孔明的样子。对这些我本人不大感兴趣,我的兴趣只在老杜与这无比嵯峨澎湃的江山形胜,我们于诗里无数回地触及。一个人游此,也不能独享其受,站在白帝城的门口,古柏之下,就胡诌了一首打油,以电子短信方式发送诸文友:
送杜甫——虽然相去千余年,我仍从浣花溪送你到夔门。当地人已不知你的草堂,只可恶的刘备还在这儿托孤,杀人汉罗列周围。白帝城高已被江水齐腰淹没,无边落木萧萧下怎不被踩碎成泥?夔州夔州木已成舟,我在奉节怎能奉出你诗的韵节?
末尾有一点点仿余光中成都草堂吊杜甫的味道哈,写到这里也就打住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白帝城里瞎转了大半天,吃点干粮,眼看也就要到“夔府孤城落日斜”(如在秋天就更应是“白帝城高急暮砧”的景象)的时分了,不敢耽搁,过长桥出景区去挤上一辆乡间客运中巴,与司机聊起,人道:“你这买的是联票,还可坐游轮游瞿塘峡,看猿化石呢!”这才如梦惊醒,难怪看见江上有游轮,渡来渡去的,有几个人也在拉载,还满以为是当地老乡往还生活必需,领导人体贴民情呢!居然买票时也没工作人员向我提起,景区里也没有任何提示或暗示牌(言下仿佛四川话不晓得背时)。我这个“哑巴亏”,也就只有吃定了。
转念一想也不算亏,游了白帝城,吟了《秋兴八首》,与老杜魂魄相逢,人生何时没有遗憾,人生又几度能有从七八百公里外去探索古人究竟的乐子呢?
杜甫留住了二年的夔州,长江三峡白帝城,今生我还想再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