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福清
一
赵昌德很窝火,怎么想怎么不舒坦。这狗日的开发商尽是名堂,卖楼就卖楼,还搞什么摇号,也亏他们想得出。害得天还没亮,就排起了长队,人挤人黑压压一片。这场面,几十年前,供销社抢平价物资时见过,还有父辈们修水库,在工地抢饭吃也见过。不搞点紧张气氛,你哪里晓得锅儿是铁打的?“公园里的家”,稀缺得很,诱人得很。真惊叹谁发明的捂盘惜售,简直可以进营销策划大辞典了。
本想改善一下居住环境,爱人拖着他,逛遍了远近十几个楼盘。一番比较,最终定在半山花园。这里离市中心远是远点,但房子大,视野好,容积率低。周围有山有水,小区配套不错,园林绿化也够档次。时下这房市,只要你想得出点子,舍得花钱建,不怕没人买,就怕你开不起价。如同开豪华饭店,价开得越高,生意就一窝蜂地好,真是奇了怪了。开发商挖空心思,把个花园弄得像殿堂,像艺术品。每平米两万八的均价,虽不是所有人承受得起,可再过它一两年,等地铁一通,别说三万八,就是四万八,五万八,你想都不用想。你买也可,不买也罢,人家售楼小姐是用下巴尖看你,对你不怎么稀罕。说好三月十八号开盘,忽又拖到五一。眼睁睁盼到五一,一则告示贴出来,红纸黄字,又改到五月十八。他想想,五一八我要发。忽然明白人家看的日子选的时辰,想必是这个意思。房子是开发商的,游戏规则当然他们说了算。人家想什么时候卖,想卖多少价,想怎样个卖法,由不得和你商量。你说,是不是。
赵昌德卖了原来78平米的两房一厅,凑齐了首期款。房子变大了,楼层变高了,按说,心里该乐开了花。可楼盘一好,抢的人就多,楼价就一个劲地往上蹿。他好不容易选中一套,其实给你选择的机会并不多,七八套里选一套,其他都已售罄。天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售罄。房是好房,价也是价,足足比原计划多出近二十万。
签了一大堆补充协议和小区管理公约,就算正式入伙。这些协议都是开发商的固定文本,早已装订成册。所有业主一视同仁,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一天罩一地人,也从没见有人仔细地和开发商推敲过。人家是大开发商,大老板,小指头比你的腰还粗,你拿什么跟人家讨价还价?你牛还是他牛?
赵昌德手里攥着新领的一长串钥匙,站在毛坯房的阳台上,望望室外茫茫然一片高楼,再望望满屋的空空荡荡,心里忽地像水泥砖墙地面一样灰暗起来。时下像点样子的一套房,动辄好几百万,值吗?一个本以居住功能为主的房子,竟被扭曲地吆喝成万目奢求的珍物,被赋予太多的含义。也不知这些无限放大的附加值里,豢养了多少蛆虫。只可怜牺牲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一代,还没来得及做出人生规划,就已早早地沦为房奴。错失多少创造的可能性不说,有多少家庭甚至老少几代,凝集心血换来的窝,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侠客们,玩弄得无计可施。自焚也好,跳楼也罢,吃穿住行好点差点,只要不到无可收拾,当然也不至于,是不是就算守住了那条红线?太沉重的话题,他不敢深想下去。
二
一辆小四轮,载满了装修用的脸盆、淋浴、马桶等洁具,停在进小区的门口。灰头灰脸的司机,欲将车开进小区楼下,被身穿制服的女保安严肃地拦下:这是高档小区,为确保人员安全,小区内严禁行车,人车分离。那业主的车怎么办?进地下车库。那装修材料怎么办?自己想办法。谁规定的?公司。
司机愣在那里,半晌不知所措。下车想和女保安理论,见她根本不理你。想发作,一个女孩子,又不成对头,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小姐,我这是往院子里面搬,又不是往院子外搬,让我过一下好吗”?司机想发怒,却不敢发出来,压低声音央求她。
“不行。”女保安语气坚定,面无表情,眼睛斜都不斜他一眼。
“我是给吉祥阁32楼B座的赵老板送的货,人家等着急用”,司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要不,让业主给你打电话行不”?一副要拨号的样子。
“不行,哪个老板也不行”。女保安坐在岗亭里,纹丝不动。忽又不耐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管理公约有规定。”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一道丈长的铝合金栏杆,就这么威严地横在面前。
几十岁的大男人,就是拿小黄毛丫头没一点脾气,真没有?有,他咬咬牙:“什么鬼公司,业主大还是你们大”?司机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吼起来。他还想把只不过帮主人看看门而已的那层意思说出来,觉得太过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可以去投诉”。女保安慢条斯理,仍然不屑一顾。
“我就是要投诉,不让我进,我今天就不走了”。说罢,司机气冲冲地上了车,摇上车窗,熄了火。“砰”地一声,重重地甩上车门。一副沧桑的脸,在惨烈的太阳照射下,渐渐变成了猪肝色。
他和她就这样顶在了那里,谁也不搭理谁。
顶了一会,见顶不过,司机心里痒痒地着急起来。你急得要死,人家就是死不急。时下这场面,睁开眼满地都是,你找谁去哪儿说理?银行取钱排队排死人,钱本来是你的,交给他临时管一管,这管家比主人不知牛多少倍,有本事你去开银行?税务大厅交税,也是排个半死,你有本事,也去开个税务局?电话公司改个手续,屁大个功夫,进去了半天出不来,有本事你不用电话?这么一想,他似乎找到些安慰,就自顾自来回踱步,又拉不下情面再去求那丫头片子,像个打闷的鸡,怏怏地垂下头,偃起手机,给赵昌德打电话。
赵昌德风急火燎从楼上赶过来,一个劲地给女保安赔笑脸。你看这装修也差不多完工了,人家司机打份工也不容易,能不能通融一下?如果领导责备下来,我给你求情,如何?再说,都在装修期间,没有人住,不会对行人有危险,过渡期嘛,方便方便?任凭他好说歹说,这鬼丫头就一根筋,一言不发,摇摇头,不行就是不行。
这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是死的制度也是人定的,也要从实际出发。一点人性化也没有,赵昌德很懊恼,想骂人,热脸贴别人冷屁股,很不是滋味。气急败坏想发作,又似乎不在理,分明就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他忽然觉得,根本不是城里人冷漠,不近人情,而是就这个鸟环境,逼的。
两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脾气一来:求你个球,抬!
三
都说计划没有变化快。
半山花园的住户陆续搬进来,很快就显得拥挤了。特别是停车位,更是一位难求。地下车库300多个车位,早已停得满满当当。也不知一下子怎么冒出这么多车,有的两口子,一人一部。就上上班,用得着吗?有的儿子还一部,有的还有专用员工车。真不知这些人的钱,从哪里来得那么容易。
赵昌德发觉,环境换好了,心情却没怎么跟着好起来。原先住旧区,家长里短的,还有很多串门的邻居。孩子们隔三差五,也能有个小聚。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打打招呼,有事没事寒暄几句。虽来自四面八方,彼此间也有距离,却不显生疏。谁家弄些土特产,偶尔还能尝尝鲜。管理处的保安,虽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没几天就熟络起来,见你两手不空进来,主动帮你把门拉拉。现在可好,进出坐在车里,个把月甚至半年难得打个照面,一道薄薄的车窗玻璃,隔得你十万八千里,云里雾里,模模糊糊,人人都活成了皮影戏。偶尔在院子里碰上,一律视若无物,看你就跟看路边的矮树桩一样。挤在电梯里,也只能瞧瞧后脑勺。瞧得久了,你不自在我也不情愿。进电梯门不得不碰个面,人看人都像高一等,一副万事不求人的模样,严肃而冷酷,甚像欠他八辈子的老账。最看不惯的是,挤了一电梯人,都下一楼,偏偏只按负一楼,既不多多手,也不提醒一句,等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咦!众人恍然,一脸惊愕,他却摇头晃脑趾高气扬地步出电梯,偷偷得意也就罢了,充满蔑视也就罢了,嘴角竟挂着暗暗地幸灾乐祸地一丝坏笑。
赵昌德有点不太习惯。细想,也不是特别不习惯,各忙各的而已。似乎没有人去刻意这样,可能只是忙晕了头没了气力,或是压力过大没那闲心情,也似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根本没有额外的必要。对!就是因为太忙,把多余的省略了,不是忽略,是省略。
进出小区的街道本就不宽,可车多得成了灾,街两边塞得满满的,剩中间一条车道,无法双向会车。车进来时,要出的出不去。车出去时,想进的进不来。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经常斗气地顶在那里。
赵昌德今天有个订单要去见客人,早早地吃完早餐,下楼提车。刚好前面有部黑色Q7要出去,他紧跟着,生怕一不小心迎面来车堵上。眼看就要越过街道出口的瓶颈,突然从右侧,快速迎来一部红色保时捷跑车。Q7连忙打了两下闪灯,示意对方注意,见对方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又鸣了两声短笛。眼睁睁两车就要脸贴脸,双方才恶狠狠地叫了几声喇叭,猛然停下。
从红色保时捷里,走出一位20多岁怒发冲冠的小伙子,身材高挑。一撮棕红色鸡冠发型,十分耀眼地竖在头顶,耳朵两侧齐刷刷地剃得精光,一副碗底大的墨镜,耀武扬威地横跨额头,一根小指粗的金项链像和尚的佛珠,招摇过市地挂在胸前,上身束紧胸肌的黑色背心显得异常紧小,文了龙身的粗肩圆膀,突出地夸张,下身一条不能算长裤当然也不算短裤的雪白牛仔,两腿膝盖处,张开巴掌大两个嘴。瞧这一袭黑白配的行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家黑白两道都混得抻长。
“闪什么闪!”鸡冠男凶神恶煞,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好像这条路是他家的。
Q7没下车,只是慢慢按下车窗,探出半个头,声音不大:你看我们走了这么远,就要到出口了,不提示你,撞上你啊。他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没有向鸡冠男示弱的意思,丝毫没有。
人很奇怪,某种时刻就讲个势,把握这个势的度也很有玄机。过了,就成了仗势欺人。缺了,对方就占了上风,就可能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只要在理,不卑也不亢,这个势的度就把握得比较好。Q7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也许,Q7有料?
大城市就这样,流动性太大,人来自四面八方,互相不知深浅。不像小县城,人人有几斤几两,都知道个大概底细。
赵昌德脑子里,忽就撩起那个流传已久的段子:说是某某领导的太太赴宴回家,路经一段窄道,遇上对方的车,互不相让。司机仗着自己的地盘,三尺硬土,完全没把任何人放眼里。结果对方凶巴巴下来三个人,三两句言语不和,不问清红皂白,抡起拳头就是一顿。打了领导太太那还了得,一个电话叫了一堆警察。对方也不示弱,也就一个电话,来了一车的武警。后来事情闹大了,闹到中央,还说派了个中央委员下来才最后摆平。据说对方是军队的高干子弟。自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敢放肆轻狂。有人笑称:别看他是个扫垃圾的,说不定人家背后的钢筋硬得很,吓得人死呢。说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这么传。
赵昌德原以为鸡冠男会抡起绣了龙的手臂,挥向Q7,即便不教训教训他,也要做做样子。现在看来,正是Q7的镇定,不经意片刻地对视,完全降服了鸡冠男有可能的进一步撒野。这个习惯用眼神说话的世界,看起来真的很微妙。淡淡的眼神里,竟蕴涵了如此宏大的力量。一刹那间的势的较量,不显山,不露水,就算高手暗暗地过了一招。他一旁惊悸,兀自琢磨着:有身份的人,说话声音就是小,眼神一对,就心领神会了,省了动嘴皮子的功夫,更省了动粗的累赘。那些喜欢用嘴皮子磨的,动不动就喜欢扬扬拳头的角色,或许就真的肚子里没有多少货,说话才喜欢扯起喉咙喊。
鸡冠男没有再走向Q7,而是回头重重地甩上车门,用遥控锁上车,大踏步潇洒地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前扁后抹中间起拱的单门红色保时捷,就像他的主人一样骄傲着,静静地躺在道路中间。
Q7见对方停车离去,看阵仗是叫上了板,索性也关了车门,一声不吭。也是大踏步潇洒地扬长而去,头也不回。瞧那派头,不是局长也是个副局长。哪个局?估计也不是一般的局,不然,谁敢贸然摆下这个局?高大威猛霸气十足的黑色Q7,和骄恬迷人野性如豹的红色保时捷,就这样四眼相对,怒目圆睁,一场红与黑的较量进行得悄无声息。
敢顶,还能顶得住,摆明就不是吃了上餐愁下餐的主儿,没个半斤八两,自然是较不起劲。也很少在大街上瞧见,猫儿和狗儿打架,老人说过的,那也不是对头。如果不是Q7是QQ呢?兴许就完全两码事了。
赵昌德眼看这一对犟牛顶上了,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连忙倒车,沿小道后退了很长很长很长一段路,才绕出小区。还好不知谁积德,留有这条退路。惹不起躲得起啊!他没有闲功夫看他们表演,更没底气陪他们耗,因为自己背后没有钢筋。
四
风驰电掣的外环大道,挤满了川流不息的车流,从高处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像布满了不断线的蚂蚁。
赵昌德驾驶着自己的大众,心情还没舒坦过来,紧跟着前面的车,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慢。因为只要稍微松一点点油门,左边或者右边,冷不防就会毫不客气地塞进一部车,斜插在你的前面。你想吼想躁都没用,没人理会,只能自己对着前挡风玻璃嚷嚷。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何况别人也没什么错。谁都要生计,谁的时间都同样宝贵。
他把收音机交通频道的音量开得很低,但不能不开。因为交通台的实时路况信息,实在太重要了。按电台的话说,做你行路上的眼睛。在司机看来,岂止是眼睛,简直成了导盲犬,不小心你就会陷入车的盲流。哪条路车多拥挤,塞了一公里或是两公里,哪个点有两车三车四车五车挂碰在一起,占了最左边的两条三条车道,哪条路和哪条路的交会处,往什么方向,有绿化车在作业,哪条路在什么大厦附近,在右边的第几车道,地下井盖没有了。你不听不要紧,一旦塞上,两三公里的路程,磨它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特别是上下班高峰,不塞车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赵昌德握紧方向盘,思绪在路况和电波间,自如流畅地切换着。忽然广播里传出熟悉的主播声音:下面再重复一遍,一个叫“老油条”的出租车司机向本台反映,车牌号为滨BB9158的黑色途锐的车主请注意,你的右后轮没气了,不要上前面的高速,非常危险,建议你赶快靠边停车检查。赵昌德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车出了问题。
他急忙打了右闪灯靠边停下,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右后车胎罢了工,瘪瘪地耸拉着凹脸。他走向尾厢,取出红色的三角架,后退七八米,觉得不够,又退了几米,目测着差不多了,把事故警示架,端端正正地立在右车道中央。再取出备胎,换上。
心想,今天搭帮好心人提醒,要不,他不敢往下想。这的哥形象,平日里觉得不怎么亲切友好,老喜欢爬头抢道,可到关键时刻不会含糊。为了几餐饭钱昼夜疯赶的的哥,忽就在他脑海里高大起来。来回上百公里的车程,没备胎恐怕不踏实。他东张张西望望,前面高速入口的加油站旁,赫然竖着BMW醒目的广告牌,那是一家宝马的4S店。他要到那里,把瘪气的轮胎修好,留做备用。
他来到4S店门口,在岗亭前停下,按下自助牌,取了卡正要进去,迎面驶来一部银灰色宝马,正要出来,旁边瞬地闪出一位保安仔,伸出笔直右手,威严地将赵昌德的车拦下,巴掌还一个劲地往下抖,示意他停车。他不敢造次,速度本就不快,轻轻带点刹,车就立在那里。他看见瘦长瘦长的保安仔,人长得还清爽,满脸堆笑地迎向宝马车主,横在他面前笔直的手,转身侧向出口的方向,像是给宝马车指路。忽又把脸扭向赵昌德,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些什么。
赵昌德意识到保安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按下车窗,把头伸了出去。
靓仔保安靠近他,语气温和:“师傅,你慢点慢点,你的桑塔纳不要碰到老板的宝马了,碰到了不好,修一下老贵。”看来靓仔蛮通人性。
赵昌德听明白了,没有答腔,只是笑笑。旁边年轻的宝马车主也听明白了,也笑笑,想表示一下什么,又有点不太好意思,怯怯地说:“人家老板的车不是桑塔纳,是途锐,原装德国进口,比我的3贵了好几倍呢。”宝马车主说的是宝马3系,宝马中最低端的一款,也就30多万,他没太好意思把3系说完整。靓仔保安一脸木然,涨红着脸,张大嘴巴,僵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赵昌德还是笑笑,没说什么,他知道靓仔把大众商标认成了桑塔纳。可能人家新来的,还没入行呢,有什么好说呢?再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必要分个高低是不?做人要低调。他是过来人,这个道理他懂。
赵昌德把车开进车间,在导车员恭敬的笑脸指引下,停在一尘不染划有醒目方框的工位上。
“老板,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导车员一脸客气。
“修一下备胎”。他轻声回过去。
“好嘞,您请到里面休息”。导车员弯腰伸长手臂,一连串请请请,除了客气,还是客气。看来,贵得死人的4S店收费是高一点,但舒心。在这里,你就会找到做上帝的感觉。哪有免费的午餐?花钱买服务嘛,一分钱一分货,似乎也值。
赵昌德没有进休息室,在车旁边踱步。不远处围了好些人,似在理论着什么。他走过去,见那气氛不是很好,没敢走得太近,侧耳听出是关于轮胎的事。
那人堆里络腮胡的老板,看上去很生气,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左臂腋间别了个鳄鱼皮的包,黑色,很小,右手不住地在半空中比划着,那手势,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语调起伏。赵昌德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络腮胡老板的宝马X6,来这里保养,年轻的维修师傅也是一片热心肠,仔细检查过他的车后,发现有一只胎扎进了一颗钉子,他觉得一来是小事,二来也算是主动为客人排忧解难,自作主张把钉拔了,又认认真真给他补上。结账的时候,络腮胡老板发觉帮他补了轮胎。
那还了得!你怎么能随便自作主张,说补就补?谁证明上面有钉子是不?就是有,也要让我过目是不?也要问问我答应补不补是不?难不成是你们扎上去的?怎么说得清是不?这条胎,我横竖是不会要了,换成你,你也不会要是不?络腮胡老板越说越激动,就这么一串激动,右手一挥,周围的空气似就掀起一个旋涡,看来他财大气就粗。就这么轻易地呼吸一阵,随意的摆一摆手,一众人的脸就跟着变了颜色。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年轻的维修师傅,耸拉着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好一阵蠕动,却终没挤出半个字来。其实,你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苍白无力,这好心做成坏事,好心当了驴肝肺,好人难做啊!
赵昌德不愿再围拢过去,心想,八成络腮胡老板不会发善心。忽然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念头:那个关于店大还是客大的老问题。谁大?店大?客大?没几把刷子自然甭想开店,可开得再红火,一个电话一个眼色就让你的生意灰熄火熄。想顶牛,还不定谁顶得过谁。
一个经理模样的矮个子男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胖胖圆圆的脸上发着光,看上去他的脸皮好像长不赢他的肉,紧得明显不够用。他从玻璃门的一侧走过来,精神抖擞,昂首阔步,朝那步伐和派头一看,就知道起码是个经理。
经理语气坚定,声音不大,却异常有力,侧身交待愣在一旁的接待人员,说:“赔给老板一条新胎,不收费,扣他的工资。”他把手指向呆若木鸡的年轻的维修师傅,转身弯腰把手伸向络腮胡:很对不起。
赵昌德移动着步子,往自己的车这边靠,表情严肃,心里莫名地堵得慌。他看了一眼年轻的维修师傅,折转头,又看了一眼,投了一线毫无意义的目光。是怜悯?是同情?是愤然?是呼叫?他说不清。他下意识地用手贴在自己的左胸,摸摸,还好,自己的良心,还装在自己的躯壳里。他在心里默念:年轻人,这学费交得太重了。他想横过去帮他说说情,抑或安慰他几句,但都不成立,他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只知道,那条胎,要那位年轻师傅好几个月的工资。
五
赵昌德一路紧赶慢赶,来到客人的公司,早已过吃午餐的时辰。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一个工业区,一围围低矮的厂房,圈着来自四面八方难见天日的淘金的年轻人。他放慢车速,伸长脖子在方向盘前一阵摇晃,他想找个吃饭的地方,或者随便吃一点什么,他需要压压慌。
路旁终于跑出来一个排档,巨大的招牌十分醒目:湘里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家湖南菜馆,正合他的口味。门口支起一架彩条玻纤布,算是遮风挡雨抵日头的凉棚。他找了个足以安全的地方泊好车,抬起有些沉重的步子,在凉棚的餐台边坐下。客人不多,三三两两,清一色的蓝布工服,胸前绣了一溜红得发紫的英文字母。
老板从里屋晃出来,不紧不慢,看不出有客人光临的惊喜。既没笑脸相迎,也没露出要赚你钱的意思。赵昌德觉得,大酒店和大排档是应该有距离,但这距离也太大了些。他想了想,那么好的招牌,用在这里似乎有点浪费。
老板斜着身子伸过来菜牌。老板的手不够长,他的手也不够长,老板从老远伸过来,他没接住,菜牌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老板也弯腰去捡,两人的头就轻微地碰了一下。老板见他快捡到,就先直起身子,没说什么。倒是赵昌德觉得碰到了对方,习惯性的脱口而出:不好意思,碰到你了。老板就说:没事没事。
客人居然给主人道起歉来,赵昌德觉得有点可笑。用余光斜了斜老板,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咽了咽喉咙,轻轻地擦了擦菜牌,上下瞥了几眼,没几样超过15元的菜,随手一指:来盘农家小炒肉,来盘凉瓜炒蛋。有点发福的老板,见一人点了两份菜,一丝笑意从鼻子和嘴巴间掠过。
赵昌德凉坐了许久,既不见有人递茶倒水,也不见有人上碗摆筷。凉棚对角,靠墙的半空悬了一台很陈旧的电视机,屏幕里张扬着手舞足蹈的招势,播放的像是功夫鬼片,两个青面獠牙的家伙,打得不可开交,两条手臂缠着两条手臂,作斗牛状,拉锯般地顶过来又顶过去,没有胜负。
他没有闲心事看那些鬼扯淡的把戏,他看得多了。他有点饿,他需要马上解决眼前的问题。
良久,一位快五十的阿姨,两手不空,蹑手蹑脚地端了两碗菜出来。左手菜碗下面,夹了一双塑料袋装的一次性筷子,右手指间夹了一个茶杯。没有任何言语和表情,不轻不重地放在赵昌德面前,扭头走向里屋。又端了一碗饭出来,白白的米饭盛得满满当当。
赵昌德已经等不及了,三下五除二,一碗下去没有点到心。他招呼阿姨再来一碗。阿姨拿了一手抹桌子的油抹布,朝他旁边走去,没有接他碗的意思,只是将头,朝墙角微微一昂,示意他自己去添饭。赵昌德无可奈何地心领神会,起身去添。这里的饭,可以敞开肚皮免费吃。不像大饭店,巴掌大一小碗,从没装满过,两元。再添一点,又两元。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的饭钱,从没见少算过给你。你抢着买单,不多算你一两百,就已经够仁慈了。或者偶尔瞅准了来头,六千八的酒水钱,叫你八千八,甚至一万挂个耳,眼都不会眨一下。看着醉眼矇眬地数着一叠厚厚的钞票,或者服务小姐含着笑脸报个数,数额越大,客人就越显得有身份,东家也就觉得有脸面,店家却躲在一旁偷笑。神不知鬼不觉地互相和谐了一把,皆大欢喜啊!当然,大凡争着抢着买单的,或者明明冲着大牌子来请客的,谁还会在乎你有没有多算?只要被请的人挂着笑脸,宰一刀半刀,这点小钱也不算个什么东西。
赵昌德自己装了一碗饭,坐下,呼啦呼啦地吃起来。阿姨在旁边收拾桌子。忽然“哐当”一声,端在阿姨手里的一叠塑料菜碗,由于有油,很滑,重重地摔在赵昌德脚下。顿时,他两腿的鞋上,袜子上,裤脚上,溅满了汤汤水水的剩菜剩饭,恶心死了。赵昌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看看阿姨,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他烦了,想发作,咬咬牙压低着声音,对着自己闷闷地嚷道:不是看你那把年纪……
阿姨不声不响,从里屋拿来几块干净的毛巾,递给他,二话没说,又向里屋走去。赵昌德一边愤然地擦着双腿双脚,一边愤懑地埋汰阿姨真不会做事。他实在忍不住想冲天骂几句脏话。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想要个说法。老板也不放个屁,和她一样木讷。他不习惯,也不心甘,更是气恼。他的确想要个说法,浑身上下发不完的怨气,骤然涌上心头。
他脑子里忽就冒出要顶牛的念头。我是顾客,是上帝。你阿姨或者老板,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虚情假意也好,装模做样也罢,说一声不好意思,也许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没有!乌漆抹黑的油汤油水,斑斑点点,死皮赖脸地粘在裤腿上,袜子上,那么显眼,怎么擦也擦不掉。周围的人,也都朝自己看着。不,不可以原谅。他一边使劲地擦着,一边耐心地等待,他终于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结果!
忽然,谁委委琐琐端来一盆清水,冒着热气,放在他的脚旁。他扭头过去,是阿姨。他猛然心头一热。她又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几块干净的毛巾。
她弯下身子,要给他擦的意思。他马上拦住,说:拿点洗洁净来。她没加思索,连忙应口,说:没有,没有。她回答得很肯定,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听得见。他说,洗碗的那种。哦,那有那有。她恍然明白,起身去拿。
她往热水盆里小心地滴了几滴,又滴了几滴,然后拧紧盖子。他想让她再多滴几滴,他没有说出来,望向她,她完全没有领会他的眼神。她或许就很少用眼神说话,甚至,连张口都很困难。是的,他开始原谅她,他明白有些人满口客气,有很明显的虚假成分。他当然渴望客气,哪怕虚假一点,他也会觉得很舒坦。不过,那是几分钟以前的想法。现在改变了,他觉得虚假的客气,没有悄无声息的行动来得贴切来得实在。他已经不需要一句客套的话,他觉得再来道歉会显得很多余。
已经足够了,一盆热水,一盆加了几滴洗洁净的热水,暖暖的。他虽然终于没有把裤腿上的油垢擦干净,反倒把两条裤腿完全擦湿,一直湿到膝盖。它会干的,很快会干的,他想。
赵昌德很快就要吃完,有结账的意思。阿姨突然拿了一瓶冰冻的绿茶,放在他的桌前,离他那么近,仍然一言不发。他陡然恍惚了,什么意思?她要做补偿么?她的心事,他明白了。
望着眼前一瓶冰冻的绿茶,再望望照样没有任何表情站在远处一声不吭的阿姨,他的灵魂瞬地抽搐了一下,那么强烈。脑海里翻江倒海地扑腾起来,一副副人影从眼前掠过:他看到了一群群看楼的盲流面对用下巴尖看人的售楼小姐;看到了小区送货的司机面对死板的黄毛丫头;他看到了骄横跋扈的鸡冠男,和同样骄横跋扈的Q7;还有下电梯到负一楼那个一脸坏笑丑陋的身影;他看到了无助的年轻师傅面对财大气粗的络腮胡,还有那个脸皮永远不够用的矮个子经理。那些或光鲜或龌龊的影子,比起纯朴的洗碗阿姨,不知要渺小多少倍,就连他自己,也渐形无色起来。
他当然不会要阿姨的那瓶绿茶,他递给她,近乎哽咽地说:你打份工不容易,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茶。她没接,他放在桌上。
阿姨终于投来无奈的目光,一脸愧疚,茫茫然,极为艰难地挤出一句:那我怎么好意思?
于人于己,多一些宽容吧。赵昌德抿紧着嘴巴离开那里,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庆幸,在这个充满浮躁、肉欲、势利、甚至邪恶的世界,虽物欲横流,仍然不乏硕果仅存的良心与道义。在心灵深处,他一遍又一遍奋力地与自己撕扯,他要把那些熏染得肮脏的部分剥离干净,他要用一颗温暖的心面向阳光灿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