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他是除夕那天离开人世的。那天乡间(具体到每家每户,除了我家)气氛愉快,异常热闹。当爆竹声陆陆续续响起,他随之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的双眼是我的父亲用手轻抚了几下后才闭上的。据父亲后来的说法,当他轻抚着爷爷的脸部时,爷爷左眼里的阴翳竟神奇地消失了。
夕阳落在窗外那棵桃树上的光斑,细碎而柔和。当那些光斑彻底消失,那些光斑竟成了一句谶语,小叔家里的人开始接连痛哭起来,我的眼泪也开始往下掉。他的离世对我的打击很大,我无法适应意外和巧合的降临。一直觉得他至少还能活十年,而现在出现了意外。却竟在除夕夜去世,我总觉得那是时间布置的迷局之一,太巧合了!但正因为意外和巧合,衍生了思想层面的复调表达。他的死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事件!
那天早上我吃过汤圆来到小叔家,他便说不出话了,浊的眼神给人圆睁的感觉,不是怒目圆睁,而应该是难受的缘故。他的嘴巴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我的父亲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听了一小会后朝我们摇了摇头,意思是:爷爷动他的嘴巴没任何意思。
爷爷睡的那张大床靠着窗子,窗子总是敞开,即便是寒冬。他曾跟我说人应该吸收一点地气,而从窗子里渗入的寒气便是地气的一种,如果能直接在草野间感受地气,人内部的浑浊与肮脏会清除得更彻底。
爷爷的嘴巴继续动着,我开始猜测他动嘴巴的用意,可能是暗示那群随时关注着他的人,稍微舒缓一下神经。当这种想法脱口而出时,父亲瞪了我一眼,别的那些人也面面相觑。神经确实绷得太紧了些,我的那些叔叔开始活动他们粗大的手指,他们开始用舒缓下来的指节揉他们的脖颈,他们把拳头捏紧,自己轻轻地捶着背。看着他们,我突然想给爷爷捶一下背,但我觉得自己很难从那群人中间挤进去。最终我只是想了一下,然后继续站在人群中。
我们一群人在等着爷爷死亡。每个人都相信,爷爷快撑不住了。作为长子的父亲,手中紧紧握着一小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碎银,显得紧张不安。我能感到紧张不安的空气正压迫着我,在座的所有人都紧张不安,有人甚至还略显不安地用目光去搜寻着父亲手中的碎银,怕父亲稍微不注意那块碎银就会弄丢。那小块碎银,我无法辨知它的真假!多年以前,我的记忆被碎银的光泽第一次照亮,当那丝光亮再次出现在父亲手中时,我同样发现了爷爷眼眶里的闪烁不安(难道是对死的恐惧)。我曾经怀疑那一小块碎银是假的,但我不敢说。那个乡间的风俗是人在死的时候要含块碎银,据说,没有含碎银的,他(她)那不屈的灵魂就会堕入地狱。那块碎银应该是当地巫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在,在那个乡间已经很难找到真银。面对这样的窘境,巫术文化会不会因为失去了必要的依托而异化,甚至消失?
到了中午,人们开始感到饿了,但没有人去想爷爷可能也饿了,父亲留下继续看守爷爷,别的人都去吃饭了。爷爷去世后,我曾有强烈的渴望,想了解父亲在我们吃饭的间隙是怎样面对爷爷的,但同样因为畏惧于父亲的权威,我不敢问。爷爷一直在小叔家过。我抬着碗盖饭,再次出现在小叔家。人群打破了持续了一个上午的沉默,爷爷的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妇开始讨论安葬爷爷的事情,没有人争论,都听我的父亲安排。这时爷爷的嘴巴再次动了一下,然后便张开了一小点。到我们吃完饭。爷爷的嘴巴彻底张开了,像在渴望什么东西一样。父亲拿了一杯温水,给他喂了点水,我没有看到他吞咽温水的神情。他的面部同时失去了光泽,脸上皱纹满布,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神情。
父亲尝试着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嘴巴,但越渐张大的嘴巴已经无法合上,父亲叹了一下气后就放弃尝试了。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爷爷渴望的不是水,而是酒,是那种他自己亲手烧制的包谷酒,那种散发着扑鼻的粮食气味的酒。爷爷生前是一个酒鬼,在我看来他死后依然是酒鬼,并将以酒鬼的姿态存在许多人的记忆中。
他嗜酒如命,在他去世前的三个月,他一刻也离不开酒。他的几个儿子觉得为了他的健康,必须控制他喝酒的次数与量。那时的他已经不具有一个健康的肉身了,他的左眼已经失明,很大的一块阴翳占据了眼眶。他应该是在哪里喝到假酒了。最初他感觉眼泪总是止不住,当眼泪止住,那只眼睛却失明了。家里是限制了他喝酒的数量了,爷爷却在村子里到处游荡要酒喝。这是他的几个儿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每次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小叔劝他,我的父亲劝他,许多人开始劝说,我甚至也加入了劝说的队伍,但他一概不理,倒头便睡,第二天继续在村子里游荡。他不知道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在排斥他,那时流言蜚语已经在村子里满天飞,但作为流言蜚语的主角,那些话竟然没有落入他的耳朵。我们开始跟他说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依然一概不理。他可能早就听说那些流言蜚语,同样他在村子里要酒喝的时候,就应该感受过人们眼神表情的暗示,但为了酒他已经无法顾及。
到了午后,他眼睛里的光亮正一点一点淡去。窗外的那棵核桃树上停着一只乌鸦,竟不是一贯的孤独与安静,而是接连叫了几声,沙哑刺耳。我总觉得那同样是巧合,但那间屋子里的人群开始面面相觑,在他们的神情里,我看到了他们丝毫不怀疑那只乌鸦的出现是一种预言,他们的眼神之间的交流,分明是在说爷爷将会马上彻底闭上他的眼睛。父亲把那小块碎银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出乎大家的意料,爷爷再次动了一下那张干瘪的嘴巴。那群人开始慌乱不安。
在围观的那群人看来,他应该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人开始猜测着他的意思,他的眼眶因焦急忧伤而扯得近乎破裂。在我看来,他只是因为不舒服而习惯性地动了一下嘴巴,没有别的任何意思。似乎是那群旁观者误解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这与我经常见到那些因为恐惧而张大的嘴巴不同,恐惧的张开是源自精神对于肌肉的拉扯,而在他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任何紧绷的肌肉,只有松弛,只有因松弛而塌下的肌肉,塌下了就再也不能合上了。直到他离开人世,村子里都觉得那是一张已经无法合拢在一块的嘴。
我曾经见到过一些老人,特别在意镜子中的自己。在对镜子的迷恋与依赖中,他们目击着自己被时间一层层剥离。在我印象中,爷爷没有拿起过一面镜子。有时通过别人更容易看到真实的自己,这是他曾跟我说过的。只是到他去世前的那三个月,他已经把这个将近用大半生总结出来的谶语抛到一边了,最终他竟忽略了别人的眼光。
他六十多岁时,依然像我们一样,趴在河边,喝清澈的河水。他可能是在河里看到了映在水中的自己:斑白的头发,斑白的胡须,皱纹满布的脸,以及与河流的清澈无法对抗的污浊的眼睛。他可能是在与羊群打交道的时候,看清了自己的衰老。我曾多次见到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羊,注视着羊的眼睛,眼神里随时掠过恍惚的神色,我曾多次发现走在羊群后的他气喘吁吁。他可能是在别人的话语中发现了自己的衰老,我说他的鱼尾纹,我说他斑白的头发,我说他弓起的背,而最让他产生痛感的话语来自他的那些儿子,该为爸建造一座坟墓。建一座坟墓,在那个乡间,代表坟墓的主人确实老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当属于他的坟墓开始建造时,每天凌晨他就会起来,用栎木烧火,把茶叶放入小砂罐,把小砂罐放在火炭上,慢慢地,一杯接着一杯,一直喝到天亮,一直喝到离世。那时它可以暂时忘记酒,天亮后,他的内部对于酒的渴望便再次苏醒。
有好多次,去放羊的他,喝得醉醺醺的,路上的影子磕磕绊绊。我们担心那样去放羊的话,羊不走丢才怪!似乎我们关心的是羊,而不是他。但羊从未丢失过,最多只会和别人家的羊混在一块,他能通过视觉一眼就认出自己的羊,他不需要已经麻木的嗅觉。最终,喝茶与喝酒成了习惯,在喝茶的间隙里,他开始适应了夜间的黑暗,以及白日的刺目。醉酒后,他变得比平时更加清醒,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
以前他脾气火爆,小叔和他总是吵架,我总是不知道小叔和他哪个理亏?每次与小叔吵架,他都毫不相让。每次与小叔吵架后,他总要在我面前诉说小叔的不是,他觉得小叔有时总是滥用语言的暴力,他与小叔吵主要是无法忍受小叔骂他是老头,骂他是老不死。我总是试图安慰他,我不住地点头。突然间,他不再在意小叔的语言了。他的沉默似乎是对自己权威的放弃,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如捏在手中的细沙,正一点一点漏掉,最后竟然漏得干干净净。
那年的冬天,那些繁茂葳蕤的杂草倒了下去,紧贴着那片坟地。他的坟墓在三年前就已经建好。修建坟墓时,他曾多次来到坟地,察看进度,最重要的是察看修建出来的坟墓会是什么样子。
我真无法想象面对自己的坟墓时,他会想什么?在我看来,坟墓的修建决定了有一个空壳正等着人来填充,这个人已经用石碑铭刻在了那里。他会不会感到恐惧?或者面对真实的坟墓,他能否真正看清自己?难道坟墓才是镜子?
他与马打了大半生交道,他的晚年却是与羊度过的。那天在傍晚柔和绚烂的光线中,他关起了羊,然后回家。在路上,他开始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眼花。但那时他没说。而跟在他后边的我,还兴致很浓地提起,“那只刚产下的雪白的羊羔就是我的了”。那只雪白的羊羔,在我看来就是人间最美的动物。那天我从它产下的地方,一直抱着,羊群到哪里抱到哪里,直到把它抱回羊圈。我看到了山野具有各种可能性,那只羊羔颤颤巍巍最后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在那之前,我从未见到过刚落地的羊羔用那么短的时间,便站了起来,他同样觉得不常见。
在那片野地里,羊同样具有了各种可能性。那群羊展示给了我各种美,但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具体说出羊美在何处。我只能感觉到那些羊,以柔软的姿态落入我的眼中,并以温柔的姿态继续深入我的内部。羊群是贴着野地游荡的白云。在那个乡间,许多时候,白云便是贴着大地飘荡的。很多时候我分辨不清,到底是云是羊?在我看来,羊同样是灵异之物。
我是在跟着他放牧的那段时间里,彻底喜欢上了那种动物。到现在,我还认为羊和乌鸦是在乡野间游走的巫师,它们的对象主要是自然,然后才是人和它们自身。乌鸦是用丑陋的外表,包裹着一颗洞穿世间生死的心。而羊,我总觉得他是洞穿了自然以及在自然中生长的自身,这与很多巫师是不一样的,巫师只是看透别人,而无法看透自身。从羊与我对视的过程中,当心里因为它的眼神的纯净而颤了一下时,我知道它们看透了自身,它们甚至理解了我。我总觉得那些羊同样是理解爷爷的。我家到现在依然只是卖羊,而不杀羊,与我大嫂吃斋有关,这里面的一些巫术文化我无法道清,但我会庆幸自己没必要面对着它们被杀的样子。他每天跟着羊群漫山遍野地行走,那些春草夏花里总有着他和羊群的影子。
他端着一杯酒,走出了那个用竹子编制的帐篷,那些围在栅栏里的羊群已经沉睡。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默认了我的行为。他不无悲伤地指着星空中的某个星星,说那颗闪烁不安的星星是他。他给我说过,星空中有一颗自己的星星,那是一只与我们对视的眼睛。他为何总是那么固执地认定自己是那颗闪烁不安的星星,我一直无法理解。那天晚上,我依然想着那只刚产下的羊羔,雪白的色泽,或者乳白的色泽,第二天我兴冲冲来到小叔家,才知道他已经病倒了。
那具干瘪的躯体已经释放不出任何的力量,释放出来的只有苟延残喘般的声息。在我们一群人的目击下,生命的力量从那具躯体上慢慢消失。我们只能目击,而没有任何办法减缓消亡的速度。在我的目击下,那具躯体成了一具真实的躯体,成了一具空壳。
我目击的似乎是一幅画,一幅正在创作的画,画布上面的色彩渐渐暗了下去,画布上的矛盾渐渐凸显出来。我总觉得有两只眼睛在画布上滚动,并相互对着,徒劳地对抗。生命的色彩暗淡下来,只剩下一具惨白的躯体,画面的表达陷入了无法述说的恐慌中,表达中断了,只剩下渐渐苍白的观众。
在残喘的气息中,我能真实地感觉得到从他胃部满溢出来的酒味。他小心翼翼地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酿制着属于自己的酒。我就在旁边,他笑呵呵地叫我不要靠近那些酿酒的工具,摸都不能摸。我总会被酒香迷醉,苞谷的芳香,大麦的芳香,成熟的芳香。
一直以来,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酒鬼,嗜酒的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据他说,酒里面应该贮存着馥郁的粮食的香味,经过酿制后,粮食的香味比平时浓烈很多。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开始急促,淡淡的笑意从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当发现他脸上那丝淡淡的笑容时,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与成年人是一样的,我以过早成熟的心智看待他的那丝笑容,那是被酒香迷醉后无法控制的神态,那是精神上的迷醉作用于躯体上的迹象。
县城唯一的那个酒厂是他一定来过的地方,他应该不像我一样在酒厂外面游荡,而是径自进入酒厂,“打两斤酒!”他的声音在酒厂里面凝固,酒厂里的人会很惊讶地停住手中正在干的活,再次询问他需要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再次穿破了由酒香笼罩的空间,“要两斤酒!”他曾经跟我说过,在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酒,他的思想里也只有酒,似乎在那个空间里就只有酒。他是在迷醉的状态下走出酒厂的,酒厂门口没有人,也没有物,只有一条清澈流淌着的河。在他给我讲述的过程中,我总觉得那是一条能够清洗灵魂的河流。灵魂的疲惫,躯体的疲惫被那条河流轻易就清洗掉。
他是个酒鬼!我曾经在心里坚定地说过,每次见到他烂醉时,那种想法都会出现。我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他几句,他只是无奈地笑笑,似乎被我那成人般的口气逗笑了。他拿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在他略显不满的神情中,我发现他似乎想表现得有骨气一点。在那种颤抖和摇晃中,我能感觉到他尝试拒绝那杯酒,而最后却发现无法拒绝。我大舅,另一个酒鬼,一个被我的猜测断定为太过嗜酒而残疾的病休邮递员就说过:人不可能把酒瘾戒掉。
我知道,大舅和他对于酒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就像烟一样深入肺腑,烟的雾气在肺上集聚然后刻画出一朵又一朵病态而忧郁的花,酒的因子在骨髓的表面,刻画出一朵又一朵让人眩晕的花,在我看来应该是鲜血梅花,冷酷而散发着锋利的光芒,骨头上的花没有任何的力量清洗着精神对于它的迷恋。他在对待酒的态度上,或者在他喝酒的过程中,我总觉得他看到了在骨髓上渐渐扩散的花朵,同样他也看到了那朵花正渐渐腐烂,那是一朵糜烂的花,似乎他曾喃喃地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