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彩芳
英子在一次进城的路上遇到我,她脸憋涨得通红,有些拘谨地对我笑,寒暄了一阵,我问她:咱们六年级那年,你退学了,你病那么厉害,现在可好了?
她说:那是装病,是没有办法!
我惊异地张大了嘴:怎么装那么像,你记得咱们班十几个女生当时都去你家里,我们当时看你的样子都流着泪。
她说:咋不记得。你坐在我们家门槛的石墩子上,手捂着嘴。
我有点被人耍了的感觉,当时的我们在她身边涕泪沾衣。抱着她的头哭啊哭啊,怎么变成了装的?又问:你记得当时去了谁?能说出她们的名字吗?
她笑着,露出沾满了乳黄色食物的牙齿:当然记得,小麦、竹子、春秀、芳子、梅子、花兰、禾子……
我说:我们去看你,你病成那样子,大伙心里酸酸的,眼眶里憋满了泪,最后抱在一起哭。临离开,守着你家的大门不想走,你却嗤嗤地笑,我们把你哄回家里,你一边返身瞅着我们,一边走到你家炕头的灶台后面,手里拿了剪刀,把自己的手剪破了。
她说:那也是故意的。
我说:你不疼吗?
她说:疼有什么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英子和我站在马路上说话,我们只是偶遇,只想寒暄几句就各奔东西,可是她说那年她的病是装出来的,我就好奇,总想问个水落石出。
学校正值期末考试,英子突然辍学,小麦也辍了学,春秀也辍学,听说她们都回村里订了婚,在校的几个女生坐在校门外的麦秸堆上聊她们的事,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也不知她们订婚的男子长什么样子?家里什么条件?有个同学说:“英子疯了。”谁也不相信,期末统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大家集聚在一起,思谋着去看英子,一共骑十辆自行车,我把竹子按在我的车子上,我们骑在最前边,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山村的小路上飘飞,一路上大家嘻嘻哈哈的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无奈。到了英子家,看见她在炕上睡着,身子向窑洞里面,背对着窗户。母亲双膝跪着爬到英子身后,推推她的肩膀说:女女,你同学看你了,快起来。
英子抬了一下腿,肩膀带着身子摇筛了一下,头往回转过,看我们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迅速地又睡成原来的样子,我也学着她母亲的样子,双膝跪在炕上爬到她跟前,用手扳开她的手说:英子,你看看咱们班的女生都来看你了。她不吭气。
所有的女生都趴在她跟前,说:英子,你看看我们是谁?她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闭住了。我们围着她,静静地坐着,坐了很长时间,她任何反应都没有,有的嘴里还念念叨叨:恓惶的,恓惶的。
我撑起身子,往后退,把身体半搭在炕棱,其他同学退到了门边,一字形排在炕沿。
我问英子:那年我们看你,你一句话也没说。
英子说:不想说,但心里啥都清楚。
我说:你呀,当时把我们都骗了,真病了一样。
英子说:你们多幸福啊。
我问英子:你咋想到装病,把妈妈吓得,在我们面前使劲地哭。
英子说:没有别的办法。
她说话时眼睛从来不看我眼睛,即使我一直盯着她,我开始迎着她的眼睛,后来看着她的嘴唇,看她红红的渔网似的红血丝脸蛋。
我说:村里的冬天太冷了,刺骨的风。
她说:也没觉得。
我看到她酸红的鼻子,头发有一缕掩在半脸上,只有双棱的单凤眼,水汪汪的没有变,但却比在学校昏暗了许多,她脚不停地动,好像急于逃走的样子。
我说:后来你没有和那个男的订婚吗?
她说:没有,也没有什么意思,总是要嫁人的,算是我输了。
我说:你不是就不愿意跟那个男的吗?装病也是因为不想订婚吧?
她情绪有点激动:那时太幼稚,不如订了的好。
我说:因为啥?
她说:后来和我结婚的男方还不如那个。
我有点莫名其妙。
她说:你想想我已是一个有病之人,谁肯睁着眼睛往火里跳。好男人都不会娶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自找苦吃啊?
我无语,也听同学说起过,因为英子得了精神病,再也没有合适的人家提亲,和她订婚的男方在邻里间传口信,别说她英子不愿意,就是她再愿意,人家也不会要她了,看她病成那个样子,谁家孩子会睁眼跳黄河?
除了回忆她退学、得病,我们似乎已没有话题可说,都看看对方,张了张嘴,准备话别,说以后有机会常来往着,说家里有事要通知大家,说这人一生这么快一定要抓紧时间多联系,她不停地嗯,把手里提的包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捏住我的手说:你多好!你多好,样子没变,性格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你一定幸福吧?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可是我不能那样对她说。
我说:也一般,我们都十多年没见。
她说:可是禾子真疯了,你知道吗?
我说:禾子?禾子心气高,要强。
她把话锋转到禾子身上,似乎又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一次我们见了,禾子一把抓住我的手,满脸的泪。她说她要出去进修,她说她不在业务科室上班,不再不分白天黑夜,她被分到了行政科,搞消毒,发放被褥。
英子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大都市的医院里消毒工作比业务科更好些?地位高一些?
我茫然地看着她,无话回答,我确实不懂医务行行的阶层之分,也从来没听人说过医生地位高还是搞消毒的医务人员地位高,她滔滔不绝,但我记住的还是有限。她说禾子领上了年终奖,她不再在原来的科室倒班、不分白天黑夜。
她说禾子之疯有根有据,那天禾子走在一个远离市区的路上,直到走进路边一个垃圾回收站,停下脚步,看着几个破损的沙发横七竖八地扔在周围,她把其中一个单人沙发扶正,放在路边,正坐的姿势。全部身子躺进在沙发里,上衣的前襟撩得老高,路过的人能看到肚脐眼,能看到双乳下垂的样子。
禾子穿着十多年前的那种A字半身裙,棉加丝面料,棕色和米色相加的雨点状花纹,双腿八字撇着,把裙摆撑得像麻袋口一样,下半身暴露无遗。英子说,禾子是真的病了,她的一些行为,神智清醒的人不会那样子,她竟悠然自得地躺在沙发上。看着过路的人,脸上有一点挑衅的微笑。认识她的人都绕路走,不认识的人掩面而过,咱们同学也说:禾子是真病了。她和我当年不一样。
英子又说:我觉得禾子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腿有点麻木,换着脚踢甩了踢甩,心里萌生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那年,英子退学后,我和禾子为伴,跟着上完初中我们又双双考上高中,上了同一城市的两所大学,我上金融专业,她上医学专业。她长得最好看,是大学里的校花。
英子见我无语:以后常来常往啊,别忘记了老同学。
我当然不会忘记。童年,那是每个人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年月。
我们背着对方走了不到100米,英子返回头吆喝我:你回了城里看见禾子别忘了告诉她,她退婚的那个男的,死了。
我很好奇:怎么死了?病的吗?但我心里有一种语言,人死,也是一种存在,以另一种形式。是一种尘土的形式存在着。
英子说:在煤矿伤了神经,瘫了五年。
我不知说什么好,那年禾子上大学,她订婚的那个男的比我们高一届,他提前就业,在一个国营煤矿上班。同学们都很羡慕他,他不停地给禾子送学费、零花钱,给禾子买衣服,送首饰。过冬时他给禾子买了一件纯毛绒紫红色外套,她的临床实习老师相亲时还借了去穿。每次去市里看禾子我们都会跟着一起出去吃饭,但是,我记得他们像两棵树一样从来不靠近一点,即使风大了也吹不到一起来,走路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那个男的和英子是同村,还有点远亲。我问英子:
他们退婚以后,那个男的跟你们说过禾子吗?他们其实挺好的。
英子说:禾子家没钱,她上学的学费都是那男的家里出的,她大学毕业后,才提出退婚的。
我不明白:因为什么?他受伤后才退婚?
英子:不是,退婚以后不长时间他就在煤矿出事了。祸不单行吧。
英子并不知道我和禾子在大学时有多么要好,她以为禾子的事就她一个人最清楚:快两年了。因为不同路,男方提出结婚,禾子就不高兴,索性退婚。
英子给我说:禾子退婚后找了一个大学同学,那个男的很小气,经常和禾子生气,禾子母亲去伺候月子,还和他们家大人生了一场大气。那个男的当着禾子母亲的面拳打脚踢禾子。
英子说:禾子一定很留恋第一次订婚的男人,他什么都顺着她,当她提出合不来退婚时,那个男的打击很大。几乎没有一天不酗酒。她惋惜地说:那娃恓惶地,那么早就去了。
我和禾子在一个中型城市里工作,很多事我不知道、不过问。而远在乡下的英子一宗一宗告诉我,她说话的声音一点一点高了起来,不再有刚见我时的拘谨,我故意转移话题,她又拗回来,并说着返回身子走近了我,甚至动手动脚地摸我的衬衣,用脚尖撩我的裤口,问我:你的衣服从哪里买的,很好看,裤料那么重,咱们是不是穿一个码?
我说:城里商店都有,随便淘来的。应该和你一个码吧。
英子问:你最近见过禾子吗?
我说:见过。她见我只打个招呼就走开了。
英子说:你觉得她病得轻重?
我说:我没看出来,她就是穿的衣服旧点,其他我倒没注意。
英子问我:她穿什么衣服?
我说:她穿着十几年前刚结婚时做的绸缎面旗袍裙。
英子说:她都多大了?还穿那时的衣服。
我说:她已不会自己给自己买衣服了,她家人也忙,不可能什么都陪着她去买。
英子提高了嗓音,愤愤不平:她男的就一点也不心疼她吗?他们不是自由恋爱的吗?
我说:不清楚,我们很少见面的,虽然在一个城市里,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几年也不见一面。
英子把嘴贴到我的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吗?禾子曾经喜欢一个男生,那个男的也很喜欢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听说那个男的去了另一个城市,还当了什么领导。
我说:不知道。
禾子上初中时就订了婚,那个男的比我们高一个年级,和她是邻村,他们当时很要好,经常跟着去对方家里吃饭、送东西,禾子考大学,那个男的在村里干活,还当了个小包工头。他每个月到市里给禾子送零用钱,禾子就叫着我陪她去吃饭,我和禾子坐在一起,他坐在我们的对面,不停地给我们杯里加水,不停地向服务员要纸巾、要葱、要蒜,我们一边说一边笑,他从来不吭声,有时候禾子急了,毫不遮拦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像学校里时?你说话呀?还是笑笑。
男的:对你们说啥呢!你们的话我插不上嘴。
禾子说:随便一点,就像咱们初中时的样子。
他说:那都多少年前了。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禾子说:说村里的新鲜事,我们听。
他说:村里能有啥好事,说你们学校的事我听。
他们总是这样推让,最后还是我和禾子东抢西让,他悄悄地坐在对面,一会给禾子夹菜,一会给我们发餐巾纸,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们身后逛大街,把衣下面的钱抽出几张,给禾子算账,禾子撇着说:把静儿的衣服钱也算了。他似乎没听见,装着找洗手间,装着看商场墙上的广告词。我们熟悉的程度英子当然不知道,可是,她告诉我,说他在煤矿里上班,他死了,我心里堵堵的。他最后一次去市里看禾子,我们都大四了,听说他没找见禾子,去我们学校,在大门口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见到我,下了晚自习,我们去校外的小吃部买零食,他从一个角落蹿出来,着实地吓了我一跳。我提了很高的嗓音喊他:你病了啊,怎么在这里?禾子呢?
他说:我没见她,你把这东西交给她。
我说:什么啊,你去给她,我不给。
他说:我不能给,你拿着什么时候给都行。
我说:你咋不去见她,你多长时间了没来市里,她几星期都没来看我了,你知道,她手里一分钱都是你给的。
他说:我知道,我不能再给她了。
我说:她都快大学毕业了,她可哪里配不上你?
他说:不是配不上的问题,我不能再供她上学了。
我很纳闷:禾子对你不好吗?
他说:不是,她对我很好。是我不想给她钱了。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她长得那么好看,她学习那么好,她对你那么好……你有病啊!
他说:你把这东西给她,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他把东西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走,我跑过去扔给他,我那时很瞧不起他的,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禾子。我知道禾子对他好,禾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上了大学,他在村里就嫌弃他。可是,他却背叛了禾子。我无法想象,这世道怎么了?什么怪事都会发生。什么人都有。
我们开始实习,禾子去了一家大医院,回校后又开始写论文,翻译。我们都忙着毕业的事,禾子没有再来学校看我,我也没有去看她,直到毕业分配后过了两个年头,我带着未婚夫去禾子的医院,她淡淡地微笑,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你们俩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我说:哪里,你们才是。
那时她和本系统的一个大学生订了婚。她从来没有告诉我,她退婚的真正原因,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以后也没有再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英子说他死了,英子说告诉一下禾子,我不会因为这个消息去找禾子。英子说,他母亲在村里哭诉,说禾子害了她娃。
我对英子说,那都过去的事了,再说禾子也不要知道这么多事,那样对她的身体不好。
英子说,不见得,也许禾子知道了会好一些,没准还会回复。
谁信呢?
那天英子和我分手时又变成了学校时的英子,她说话的语速,裂开的嘴巴和头发零落地搭在肩上,她停不住的双手,和蹦蹦乱乱的脚步,她脸红红的,刚和人接触时显得腼腆、内秀,不过十分钟,就活泼乱跳的样了。她说,人一辈子,什么也别当回事,稀里糊涂就老了。她粗糙的手搭在我肩上,我知道,那是一双拾猪草的手。
她不奢求什么,她没有办法扭转什么、她似乎放松了,什么也不再当回事,她原来装成一个真疯子的样子,她能装得邻里人见了她都惋惜,同学们见了她都流泪,母亲说起她就痛哭流涕,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改变,甚至她装病,害苦了自己。她用一句话带过了她的生活,她说:“后来结婚的男方还不如以前那个。”
她说:禾子,是真的病了。
我比她知道的更多,禾子生病,禾子多少次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给我说起她的过去、现在、未来,她像做梦一样对我说,那年修河道,那个人在他们村包户,那个人看上了她,要把她带到远方去,那个人就是她的福星。那个人是个省内外知名的强者、智者。那时她才15岁,那个强人,那个领导者一眼就瞄准了她,把她当一个人物看,说她的将来一定了不起。我知道,她说着梦话。
禾子从不提起她的婚姻,她的第一个未婚夫,他供她上了多少年学,后来他们没结婚,她找了另外一个大学生。禾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淡淡地给我说:她要订婚了,她甚至告诉我,那个男的已经住在了她那里。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没有结婚,那可是大逆不道啊。她微笑着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这样思维的人才是不入流。我心里暗暗为她捏把汗,没结婚一旦出了丑,那一辈子后悔,有些事可不是说说玩的。要是不慎怀了孕,怎么给父母交待?我一次又一次地给禾子敲警钟,我甚至对她说:他结婚前敢跟你一起,那可是对你不负责任的行为,你千万要自重。禾子笑笑,她的笑我至今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她常常和我说到发笑时,眼睛就流出泪来。我明明看着她咧着嘴大笑了,却用衣袖或手背擦眼泪。
我说:你不要笑了,我是当真提醒你。
她说: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我沉默了。
刚生病时,她经常去我家,不知为什么她一进我家门,我心里就莫名地害怕,我悄悄地跑到楼上给她男人打电话,让她男人来接她,对方说,都出走好几天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说,现在就在我家里,你快过来吧。不到半小时,她男人来了,她不多说一句话,只要看到他从门口进来,就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回去了。
我说不清楚,以前我们手足一样黏在一起,白天黑夜地不分开,现在每每看到她,就不由得想躲开,不由得打冷战。我从心底里从没把她当外人看,她是我小学的同学,初中时的伙伴,大学时的挚友。可是我们中间隔了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每一次看到她,无名的恐惧油然而生,她向我走近时,我无法控制地一直退避。她跟我说起一些事,我总像云里雾里一样,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英子说,你见过禾子吗?
我说:没见过。
英子说:她是真疯了。
我心里说:她不是疯了,她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那个世界一定是美好的,你看她,旁若无人地扒光了衣服,满脸幸福的样子,坐在远离城市的郊野,她微笑的双唇露出一齿白丽。宛然一尊精美的维纳斯雕塑镶在夕阳尽染的小城里。
可是那个世界不属于我们,那个世界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走近,更不能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