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娟
我叫飘飘。听妈妈说,她怀我的时候正是春天,她去公园,不知为什么有那样多的红色蝴蝶围着她绕。妈妈很高兴,心想自己的孩子一定是个女孩,且有着美丽的容颜,长大后可以像蝴蝶一样飘然起舞。于是就给我起了名字——飘飘。
后来,在十二月一个下着雪的早晨,我来到了人间。护士小姐在抱起我的那一刻赞叹道:“多美丽的女孩!”可随即失声:“啊,她的左脸……”虚弱的妈妈挣扎着起身一看,眼泪便落了下来,因为她的女儿赫然有着一块红色的胎记,如一只长成的蝴蝶栖息在左脸上。红色胎记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出刺目的红,是做母亲心头狠狠的一刀。我一直哇哇地大哭,仿佛明白了命运对于我一个女孩而言将更加坎坷。
成长的日子那样的缓慢。当我跌跌撞撞扑进妈妈怀里的时候,耳畔响彻的是她那惊喜欣慰的声音:“我的飘飘会走路了,飘飘,你真是妈妈的公主,美丽聪明的小公主!”我咯咯地笑,偎依在妈妈身上不肯起来。于是,我一直骄傲甜蜜地认为我是妈妈的小公主,直到我上了幼儿园见到那么多漂亮的小朋友。
幼儿园里,小朋友们围着我瞪大惊奇的眼睛唧唧喳喳地说:“咦?为什么她脸上红红的一片呀,真难看!真吓人!”妈妈哽咽地把我搂在怀里。游戏课时,我无助地看着玩具被小朋友一个个拿走,他们嬉笑地玩在一起时,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里拉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熊说话。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只因为我的左脸上有着红色的蝴蝶胎记。
多少次我拒绝面对镜子,我拿起手边一切可触及的东西狠狠地砸向它,每次妈妈都抱着我泪水涟涟:“飘飘,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妈妈心里美丽的小公主!”我不停地生气叫喊:“为什么我这么丑!这么丑!”直到叫得累倒在妈妈怀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在一天天地长大,终于有一天我拿起桌上的闹钟准备砸向镜子时,我从镜子里看见妈妈跪在我身后掩面哭泣。我愣住了,妈妈颤抖得像深秋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我究竟在做什么?我慢慢地跪下向妈妈爬过去,我们抱在一起哭起来。记忆中那是我流泪最多的一次。我边哭边想:就让我的眼泪在今天流干吧,以后我再也不哭了,也不让妈妈再哭了!
从此我真的很少再有眼泪淌下来。虽然别人的眼光依旧让我疼痛,但不再让我敏感。小学,初中,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知道,惟有这样才能让我的未来明亮一些。
18岁时,我进了大学。
那样明亮的阳光和那样蓝得让人心疼的天空是大学校园里才有的吗?我欣喜地仰起脸,感受着风的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同龄人,欢声笑语,神采飞扬,我从来没有那样迫切地想要溶入他们中间去,从来没有。
新生演出时,班里一时拿不出节目。我站出来轻轻说:“或许我可以试试。”“你?”班里一阵骚动,但很快静了下来。我对辅导员说:“我会跳舞。”辅导员静静地看了我三秒钟,然后说:“可以给我们先来一段吗?”“可以”。那天我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上衣和一件滚着花边的白裙子,我跳了一小段《天鹅湖》。裙子舒展,我感觉到全班的目光由好奇变成了欣赏。我浅笑。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叫飘飘,妈妈希望我像蝴蝶一样飘然起舞。即使我的脸上栖息着不能飞舞的红色蝴蝶。
我的新同学不知道我学了6年的芭蕾。
正式演出时,聚光灯将我笼在光束中。我尽情地起舞,感觉自己犹如沐浴在希望之泉中。我的大学将会是瑰丽的吗?就像将我包裹起来的暖暖光圈?抬手、迈步、旋转,每一个动作我都做得尽心圆满,我希望得到承认。
谢幕时,全场掌声雷动。我抬脸冲大家微笑,却听到人群中传来各种声音:低声的惊呼、叹息、议论。我头一次如此彻底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干涩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但我仍微微鞠躬后款款下台,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记得是谁说过:“眼泪很贵,别让它轻易流淌。”
从此,我安安静静地上课,默默地接受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各种眼光,独自品味着属于我的美丽的大学生活,也慢慢有了一些朋友,日子看似快活无比。可是心里却有些什么东西在荡漾着。
转眼大二。看着校园里成双成对的男孩女孩,看着身边的伙伴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和男孩出行,看着情侣手中的玫瑰映红了校园上空的云朵,空气中有说不清的柔甜味道。我明白了我在期待什么。19岁,“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也渴盼有一个喜欢我的男孩牵我的手,将饱满馥郁的玫瑰递到我手中。可是……我低下头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红色胎记。我的心如一片被浸泡多次的茶叶,涩涩地沉淀下来。
喜欢上那个男孩是理所当然的。那个有阳光的十二月的中午,我费力地提着为晚上的班级联欢会购买的一大袋水果和一大堆饮料往寝室移动,走了一会,实在提不动了,我就把东西搁在校园道旁的石桌上,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腕,又往被塑料袋勒得发紫的手掌上不停地揉搓吹气。这时我感觉到一个人走到我身边,随即,温暖的声音响起:“你好,需要帮忙吗?”是个男生!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那个声音又问:“需要我帮忙吗?你提的东西似乎很重。”我感觉到我的脸红了,耳根发烫。不知为什么我不敢看他,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模糊:“不用了,谢谢。我……自己提可以的。”可话音未落,一个塑料袋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提了起来,我连忙提起了另一个。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挺重的,你手上那个也给我吧。”我的“不”字还没出口,手上的袋子就已经被他拿过去了。就这样,他走在前面,大步流星。我跟在后面,心里晃晃悠悠像凌空走钢丝。可是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的嘴角抑制不住地轻轻上扬。那是甜蜜的感觉吗?我想是吧。我禁不住抬眼望他,他的背影伟岸,声音是钢琴中央c的声音。来往的同学有些惊异地看看我俩,我的耳根更烫了。
到了我们宿舍楼下。他转过身把东西小心递到我手里说:“拿好了。”我赶忙又把头低下,我怕他看见我的胎记。可我又很想好好地看看他,记下他的样子,他的轮廓,他的每一根线条,我要用我的眼睛临摹下来,然后小心珍藏。于是我微微抬起脸,但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大略看了一下他的容貌,用心记住了他的嘴、他的酒窝以及他温暖的声音,我说:“谢谢你!再见!”便接过东西迅速地进了宿舍楼。
上楼的每一步,我都像走在云端,绵软而不真实。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塑料袋,似乎想握住关于他的什么。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恰好是我最喜欢的白衣粉裙,心就快乐地吟唱起来。
那个男孩从此走进我的心里。在十二月温暖的那个午后,在我19岁生日的那天。他肯定不会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他是老天爷给我的生日礼物么?
从此以后,出门前我都会好好照照镜子。我知道,我可能在校园的某一个地方碰见他。我是多么渴望而又害怕碰见他。他在意我的胎记吗?他会喜欢上我吗?
终于在校园的樱花小道上,我远远地看到了他,还有她。他正抱着一个女孩,在她额头轻轻地一吻,动作温柔,仿佛呵护一件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刹那间,世界迸裂成万千碎片一齐向我飞来,我呆在原地,头晕目眩。半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迈腿走到一片草地上跌坐下来,眼泪——那种干涸已久的液体突然决堤滚落,肆无忌惮。我终于明白,我喜欢的那个男孩比我知道的还要深。
后来,因为留意,断断续续地得知那个男孩比我高一届,是学校漫画协会的会长。他美丽的女朋友叫简凝,是学校有名的才女,并且钢琴弹得行云流水。她的确和他很般配,我遇到过简凝很多次,她有优雅的举止和修长的身材,更重要的是她有着姣好的面容,至少没有刺眼的蝴蝶胎记。
暗夜里我辗转反侧,我抚摸着我的脸,心里一遍遍企求上天:我愿意用我今生十年的时间换取我的胎记消失,只要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在这一个月里遇见他,与他相识相爱,哪怕他只爱我一天我也无怨无悔。还有多少次,我在梦里与他相见,我唤他的名字,他只是对我礼貌地笑笑,随即深情款款地看向他的女朋友。我落寞地醒来,独自黯然。
也曾笑过自己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喜欢我,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却天天为他魂牵梦萦,是否太可笑?可是没有办法,喜欢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细而绵长的丝,将心牢牢缚住,隐隐地疼痛挥之不去。
路过海报栏,偶然间我瞥见一张海报:“漫画协会招收会员,有意者请与xxx联系。”我的心砰砰地跳起来,我想到了他。入了漫画协会,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和他有更多的接触?我当即就去报了名。
在新会员开会时我果然看见了他,会议由他主持。我躲在角落里第一次大胆认真地看他。他阳光健康,笑容文雅,透着暖意。他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还有一颗小虎牙,两个酒窝深深地陷下去——真可爱。我默默地望着他,直至心里钝钝地痛:他,不会属于我。
漫画协会有不少的活动,我每次必到。尽管我的漫画画得很差,但因为可以见到他,我便成了少数每次必到的会员。他慢慢和我接触交流,我们渐渐熟悉起来。他实在是个热心的男孩,会员病了,要借书甚至画稿丢了,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并全力帮忙。每次和他交谈后我都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我的世界像被他点燃一般,明媚灿烂。每一天我都充满期待。生命在此时曼妙如歌,虽然我还是经常看见他拥着他的女朋友散步呢喃,看见他紧紧地抱她吻她……可我也同样觉得自己拥有他,不是吗?他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树,那棵树则完完全全属于我。只要他幸福,我也就快乐。
冬天去了,夏天来了。夏天又去了,我上了大三,他已经大四。协会的活动慢慢少了,他正忙着考研,也在筹备着更换会长。渐渐地,碰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我的失落随着冬天的临近一点点地增加。再见到他是在十一月,是在医务室,他正在吊瓶。我静静地走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阳光的他,笑起来很温暖的他!看见我,他虚弱地一笑:“呵呵,不小心着凉了,没事,小问题。”我想说话,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很奇怪为什么不见他的女朋友。我拉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浅笑着看他,鼻子却酸得难受。他显得憔悴,似乎经历了一场变故,眼睛也不像以前一样明亮有神。他又说:“我不用人陪的,你回去吧。这里好多人都感冒了,别被传染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那你休息吧,我走了。”我站起来走到门外。
我终究没走,我怎么能迈开脚步!过了一会儿,我又到他身边,他已睡着了。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连睡着了也皱着眉?她呢?是因为她吗?带着一堆疑问我守着他,仿佛守着今生唯一的珍宝。只是那样默默地守着他,已是让我幸福得颤栗。
他醒来见我还在一旁,吃了一惊:“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我笑:“闲着也没事啊。”他说:“谢谢你。”眼光又沉郁地看向窗外,似乎要把世界看穿,寻找某一个人。我明白,那个人不是我。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他问:“飘飘,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听见自己的心辟辟啪啪的声音,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对话筒说:“有空。”放下电话我翻箱倒柜地挑衣服,虽然我不漂亮,但妈妈从不吝惜为我花钱,挑了半天,我选了高领白毛衣、褐色灯心绒长裤以及一件镶了毛边的枣红色大衣,搭配起来大方又不失活泼。我站在镜子前满意地看着自己,视线上移,我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自己红色的胎记,依旧那样刺目。我立在镜前久久地凝视了一会儿,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我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他那样的近,和他一起吃饭,不是吗?哪怕他喜欢的不是我。
到餐厅的时候,他已经在那等我。他叫了酒,给我浅浅地斟了一杯,他自己斟满,然后举起杯子说:“飘飘,谢谢我生病的时候你去陪我,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你随意。”接着他仰头咕咚咕咚几下喝了个底朝天。我抿了一口,细细看他,他仍是那样,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似有满腹心事。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大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喝酒,等他倒第五瓶啤酒的时候,我按住他的手,电流迅速击中我的心,一阵抽搐。我赶忙缩回手说:“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好不好?”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不起飘飘,把你冷落了。对不起,我……我心情糟透了!”
我们走到学校小树林的一片草地上,他跌坐下来,我想他喝多了。他拉住我的胳膊含含糊糊地说:“飘飘,你一定有些奇怪很久没见我……和简凝在一起,奇怪了吧,讲我的故事给你听吧。我那么……爱她,从大一到大三!大三那年,她终于肯接受我了。我知道她……优秀,我……配……配不上她。可是我爱她呀,我真的爱她!她呢?像一阵风,我抓不住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风儿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的心……没了!没了!”一个大男孩,声音竟哽咽起来,抽泣几下后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还一边用手拽着草:“凝儿你别走,你回来!”我望着他,眼里蓄满了泪。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来他的憔悴和失神是为了什么。那个叫简凝的幸福女孩,她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多么爱他的男孩,而那个男孩的爱是另外一个女孩愿意用十年的生命去换的啊!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像抚慰一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婴孩:“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没有人看到我的心因疼痛而扭曲痉挛,把他所有的苦痛都给我吧,把他所有的眼泪都给我吧,我愿意承受他的一切一切,只要他幸福。
他渐渐平静下来,伏在草地上喘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脱下大衣盖在他身上,他眼角还留着一滴泪。月光下他恬淡地闭着眼,有令我心折的英俊。我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伸手小心地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我挨着他坐下,轻轻地说:“现在,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从小时候拿着东西砸向镜子看见妈妈汹涌的泪、踮起脚忍痛学芭蕾只为得到承认、第一次遇见他从此倾心、看见他和他女朋友时的天崩地裂以及静静地把他深植在心底。最后我靠近他,他的气息如此贴近,徐徐如风,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从上个冬天到这个冬天,我一直喜欢着你,一直。”
然而他不会知道了,远远地我听见保安巡查的声音,我拿着我的上衣悄悄地站起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看见他的失态和脆弱,他一定是个要强的男孩!我跑了几步,禁不住回头,他还静静地躺在那,那样恬淡,是月光下绝美的雕塑,我心爱的男孩。我把自己藏起来,直到看到保安把他扶起才悄悄离去,我泪眼婆娑。
第二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我对自己说,一切都该过去了。我终究对他说出了,我喜欢他,尽管他不知道,他也不必知道,他是怎样以一棵树的姿态深植在我的心底。
不多久,再在学校里遇见他,是他和他美丽的女朋友简凝。我从他脸上的神采看出,他们终于又走在一起了,真好。以简凝的聪慧,我想她应该知道什么是她应该把握住的。我说过的,只要他幸福,我就快乐。
至于我自己,庆幸能在短短的大学四年时光里邂逅他,爱上他,并且看着他幸福。我终于感受到,不漂亮的我同样可以拥有那种让人微醉眩晕的美丽感情,别人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向我传递关注和温暖。这样,已足够。
而我至今都还记得,十九岁生日那天的午后,阳光正好,那是一个温暖的季节,有不知名的花朵在空气中吐露香气,我和他,初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