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梁波
A
啊呀呀,啊呀呀……丁通失声大叫。
楼道灯都彻底坏掉了,房东懒得修理的理由是楼道灯的电费都由他承担的,可是他从不到这儿来住。收房租的那天他才会出现,手指沾着唾沫数钱,光秃秃的脑门油亮油亮的。丁通一边骂该死的房东太吝啬,一边心疼那枚失踪的硬币,那可是一天的早餐钱呢。
丁通回到六楼,推开黑漆漆的房门,然后从门边的旧木柜上摸到了手电。这一片的房子老是不通知就停电,许是位于城郊的缘故,跟市中心的待遇就有了差别。有一回停电,他刚好在洗澡,身上的肥皂泡沫像一朵朵白花一样长在他身体上,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健壮的身体,扑哧一声就黑了。早上起来,浑身散发一股异样的肥皂气味,像一件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衣服。
打着手电的丁通再一次下楼,在三楼遇见了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闻到了香水味,很浓郁也很特别,在漆黑之中显得特别诡异。他们擦肩而过。
硬币像是掉进了黑洞洞的大海。
丁通对一个失踪硬币的痛恨与他的工作分不开的。打包工丁通的一天大致是这样安排的:早上六点起床,洗脸刷牙后下楼骑自行车去上班,厂在城南,他花三十分钟到,然后去车间打包。中午十一点吃饭,是厂里提供的盒饭。中午基本不休息,一刻不停地打包。傍晚六点下班。七点吃晚饭,也是盒饭。八点整去临近的一家小超市当保安,这是他的第二份工作。十一点回租房,睡觉。
十七岁的丁通对这样马不停蹄的生活很满意。而且,他有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因为他一个月赚的钱快抵上村里人一年的收入了,他计划再干上五年就回村,造一幢漂亮的房子,然后娶一个漂亮媳妇。
就在上个月,父亲信中夹寄了一张照片,姑娘长得相当漂亮,就跟城里招贴画上的明星差不多。父亲说小珍今年十七岁,初中毕业后一直在镇上的一家纸箱厂上班,几时厂里放长假了就回去一趟,先订个婚。这可是好事。他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但后来想自己攒的钱距离造一幢漂亮雄伟的房子还差一截,离以后的幸福生活那是差得远了,他寻思着能不能再找一份工作,反正他的身体一级棒。
B
休息日终于到了。
外来劳动力市场是民工的家园,那里,各种各样的信息贴在墙上,各种各样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各种各样的结局也将由他们书写。市场外面停了几辆小面包,车主们摇下窗玻璃,显得神秘地向外张望。那些民工如同猫闻到腥般凑了上去,隔着窗询问工作情况。这一部分民工基本是普工,年龄大都在四十上下,不像稍年轻的那些,他们有比较实用的证书,像水电工、管道工、建筑工,他们不愁找不到工作,也更容易融入城里的生活。
丁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这儿找的。他记得那天是个雨天,他抱着被褥有些哆嗦。他不像别人那样很会凑热闹,当时他就站在某块广告牌的下面,像一家杂货店里挂着的鱼干。天快黑的时候,有个男人朝他招招手,他过去后,男人一边挖鼻孔,一边说有外出务工证吗?他点点头。男人并没有看他的证件,而是把一团黑乎乎的鼻屎弹掉后说厂里需要招三个打包工,愿不愿意去。他马上说愿意。
现在,丁通发现人依旧跟以前一样多,只不过女人也多了,好像夫妻俩都来了。女人往往显得茫然,似乎有些后悔离开熟悉的家乡。但是很少有人被幸运地招走,因为现在全球金融危机。况且现在也不是招工的季节。招工的旺季一般集中在年前年后。年前,大批民工千里奔波返乡,一些岗位空缺;年后,大批民工千里辗转返城,各个厂、公司也开始了新的一年。有个民工大声地跟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自我介绍,他说我什么活都能干,扫地抹桌,砌砖抹灰,手提肩担,杀猪打狗,我年轻有的是力气。男人不屑地说我们需要的是技术工,最好是有上岗证的,否则我还得花一笔钱送你去培训,犯不着。民工自言自语说要啥证呢?要啥证呢?身体却在不引人注意地颤抖。男人把嘴里的烟头扔掉,顾自走开了。丁通心里感到一丝幸运,打包工是个没多少技术的工种,这就决定工资不高,他已经参加了劳动局举办的电焊工培训班,是趁每个月三天的休息日去学习的,就在两天前他拿到了实打实的上岗证。现在,证书在他的怀里像银行存折一样让人舒心。他的理想是找一份电焊工的工作,电焊工工资高,待遇好,戴着一个面具操作,点点闪闪就成了。
一直到了下午三点,丁通没有找到他的第三份工作。他有些犹豫,一天的时间已经排得满满的了,如果再有第三份工作,除非是在夜里,在十二点至三四点之间,这样他每天至少可以睡上三四个钟头。辛苦不要紧,只要有钱赚。然而,一本电焊工上岗证无法确保他能在这个时间段有工作可找。他无奈地走近那面墙,上面贴满了各种招工信息,之前,他不愿意挤到那儿去,人太多了什么气味都有。现在,那儿人少了许多,只留下一些烟头在地上,像是某个会议刚刚结束。他边看边走,发现这上面的信息大都是招服务员:小饭店服务员、小旅馆服务员,洗澡中心服务员,大都要求女性,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偶尔也有招男服务员的,却要求比较高,高中文化程度、身高一米七五以上,身体健康,最好是部队退伍的……似乎是在招聘保镖。
当丁通走到墙的最西边时,突然看到了一条信息:
本公司因业务需要,需要招聘两名男服务生,无须工作经验,无须学历,无须特长,只要身体健壮、长相英俊(无腋臭)即可,录用后,工作时间自主决定……
丁通心中一喜,觉得这简直就是为自己准备了,他身体健壮,长得也帅,而且没有腋臭——村里人叫狐臭。他马上抄下电话号码,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招到人了。
丁通着急地说:你们的每一个条件我都符合,而且我还有电焊工上岗证,我的身体很棒,从来没有生过病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你身高多少?
丁通大声说:一米八。
女人说:好吧,你过来面试一下。
面试的地点是悦来酒店的大堂。当时,大堂里挤满了人,吵吵闹闹的,好像是一批外地游客与导游发生了争执,双方各执一词。那个娇小的女导游以一对几十人,中气十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后来甚至像条鲤鱼一样跳了起来,大声说,大不了一起死。游客们都被她这突然一跳吓住了,他们骂骂咧咧地,却也是悻悻地挤向电梯。丁通看着女导游,觉得她就像一只母老虎。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她嘴里骂道:姑奶奶上次在华山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怕个屁。
显然,面试的考官还未来到。而大堂已经变得安静,尽管是白天,灯光却像流星一样使人有些夜晚的感觉。服务台里的几位小姐中有一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樱桃小嘴也吓人。她身后墙上的几口钟——北京、纽约、伦敦、巴黎、东京时间悄无声息地行走着。
丁通接到电话的那会,正好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整。有一个准备住店的大胖子正在跟刚才打哈欠的小姐调笑,好像他愿意就这样站着把光阴虚度。他立马从真皮沙发上跃了起来,然后说:好!好!好!他快步走向电梯。
在按了514房间的门铃后,一个声音说:请进。
女人很漂亮,一只红色的包就搁在床上。女人打量了一下丁通说:先做30个俯卧撑。
丁通便趴下身子,一口气就做了30个,气不喘脸不红。
女人说:张嘴。
一口雪白的牙齿,无口臭。
女人说:原地跳30下……
女人说:把上衣脱掉,举起双臂……
女人说:把裤子拉下。
丁通愣住了,这多么像前年他当兵参加体检时的情景,但是他还是把长裤脱下了。
女人说:内裤拉下。
丁通说:这……这……他的脸涨得通红,长大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脱得净光。这要干什么呀?
女人说:这是我们面试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丁通忙说:我愿意,我愿意。他一闭眼就拉下了,他全身凉嗖嗖的,好像旁边有台电扇在上班。
女人好像是在踱步,然后又像是在包里掏东西,反正过了有一会儿她才说:祝贺你通过面试了,什么时候上班我会通知你的。
丁通走之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具体是什么工作?
女人笑着说:当然是好工作了,时间短,效率高,赚钱多。
下了电梯,在大堂的沙发上斜着身子的丁通,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音乐,反正不花钱,享受享受。他来城里快三年了,一次也没有进过这种档次的饭店。
吹着口哨回到租房的那一刻,丁通心里就像灌满了糖水,从明天开始他有了第三份工作,意味着他的银行存折上将会出现兴奋的数字……
闹钟很响亮。
每天晚上,丁通都把发条上得紧紧的,直到拧不动为止。他害怕迟到。按照厂里的规定:迟到一次扣50元,迟到三次以上便走人。丁通跳下床。窗外,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像涂了一层颜料,不像早晨,更像傍晚。
丁通飞快地下楼,在3楼他与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就是昨天傍晚的那个女人,她的香水气味特别浓郁,仿佛她就是从香水缸里爬出来的。现在,女人长发飘飘,左手拿着一瓶牛奶。很明显,这是新来的房客。在这幢楼里的每一个房客丁通都认识,尽管以前他每个月三天的休息日基本上都在睡大觉,以弥补睡眠的不足,然而,他还是会参加房客们组织的一些小活动,比如打扑克,偶尔也下一副军棋。几乎没有人会下象棋,象棋要动脑子,军棋的杀来杀去比较过瘾,尤其是炸弹炸掉对方司令的那一刻,几乎每一个参加的房客都会兴奋大叫。而这阵子他比较忙,考电焊工上岗证、找第三份工作都很费时间。
他还不知道新搬进了一个房客,而且还是一个香水浓郁的女人。
C
打包间里堆满了衣服,层层叠叠,纸箱都靠墙堆着,同样的层层叠叠。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不过被人撕了一角,红色圆形已成半圆。
丁通的工作就是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纸箱里,然后封口,然后将纸箱扛到储藏间,汽车一来便搬运上车。整个工作似乎毫无技术可言,纯粹是体力活。然而丁通并不这么认为。因为打包工也有熟练工与非熟练工之分,熟练工的好处在于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数,然后增加额外数,每增加一件额外数就可以多拿一毛钱。
一共有8个打包工,其中4个是做夜班的,而丁通他们是做白班的。做夜班虽然有补贴,但是累人,有时候说不定要干到天亮。本来,丁通要求白班夜班一起连着干的,可是厂里不同意,说是哪天被劳动局查到,要被罚款的,得不偿失。白班的打包工是3男1女。女的打包工叫李胜男,她比丁通先来,资格最老,她说厂里的人她几乎都认识,但丁通认为她完全吹牛。人如其名,她长得五大三粗,双手特别大,一把下去一只篮球便在手中了。李胜男的老家在西部,她多次跟丁通他们说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漫漫黄沙。因为她一直没有生育,在老家的老公每天对她拳打脚踢,像使唤一头牛一样使唤她,她忍无可忍,只好逃了出来。有时候,她会偶尔地说起她老公,但每次都是两眼通红,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像个女人。
另外两个打包工是一对兄弟,哥哥叫大祥,弟弟叫小祥。他们跟丁通一块儿来的,平时不爱说话,就知道埋头打包,好像他们生来就是打包工。大祥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就在右眼下面,吃饭时伤疤会微微抽动,仿佛一条爬动的虫子。弟弟的左手则多了一个手指,这多余的一个手指就长在大拇指上,看上去好像种了一颗豆子似的,但这并不影响他打包的速度。在4人中,他的速度最快。
丁通觉得打包很是消耗气力,并不是消耗在搬运上,而是消耗在封口上。封口似乎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用胶带纸一对,接着一粘,就成了。然而厂里对封口要求特别高。以前因为封口不严实的缘故,曾经有装卸工从纸箱里偷衣服,导致客户要求索赔,不是以一赔一,而是以一赔十,这是合同上写明了的。但是,小祥的封口却相当迅速,往往,丁通就是在封口上输给小祥的。李胜男的封口比丁通更慢,她每次都小心翼翼,好像是在封她老公的口。
到了傍晚下班的时候,大祥小祥兄弟马上走掉了,他们共用一辆自行车,轮胎每天都好像是瘪的,只有钢圈卖力地发出声响。丁通私下认为,走得如此匆忙的大祥兄弟一定也兼着另一份工作,也许是搬运工,看他们蹬自行车的样子,有的是力气。他有些好奇,但是大祥兄弟却一直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他们在厂之外的事情,完全的守口如瓶。有时候,遇上偶尔的几分钟空闲,丁通会跟李胜男说上一会儿的话,话题往往是李胜男提起的,她总是抱怨她的房东有点好色,每天晚上纠缠她。丁通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就她那个样子,哪个男人会感兴趣?除非那个男人是个傻子。丁通偶尔也说一点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以前村里发生的,像一只母鸡突然生下一枚很特别的蛋,王家的狗跟李家的狗因为一根骨头咬架,不可开交,最后狗的主人也加入进来了等等,他每次说起村里的事时觉得心头有点儿甜。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小超市兼职当保安的事。他们说话的时候,大祥兄弟从不插嘴,他们各干各的,就像一对机器人。好几次,丁通想跟大祥兄弟搭讪,大祥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小祥用异样的眼光盯了他后,大祥的嘴巴便突然紧闭,一点缝隙也没有了。
有一天上午,丁通发现李胜男没有来上班,一直到了下午,她依旧没有来。他想问问大祥兄弟,她是怎么了?因为李胜男跟大祥兄弟住得比较近,这是李胜男说的,她说有一天她看到大祥兄弟进了一幢楼,这幢楼与她租住的那幢楼相距不远,可以算得上邻居了。然而,埋头打包的大祥兄弟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异。尽管,这是李胜男第一次没来上班。
第二天,李胜男来了,她默默无语地打包,但力气好像小了点,尤其是搬运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差点被一个包砸着。厂办的人摇摇晃晃来通知她,因为她没有请假,扣50元。李胜男辩解着说身体不舒服,我是女人嘛,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每个月都有月经的。厂办的人打着哈欠说厂里有规定的,反正一切按规定办事,女人男人都是人,你看看大祥兄弟,他们从来都没什么费话的,只知道干活。大祥脸上浮上一阵得意,甚至吹了半个口哨,还有半个是被小祥的目光制止的。李胜男望着厂办的人离开,然后狠命地跺了一脚。这一整天,李胜男都不开心,好几次都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下班前,丁通伸伸腰,望着渐渐消失的大祥兄弟的背影,觉得他们一点也不近人情,怎么说大家都算是同事了,怎么能这么幸灾乐祸呢?他推着自行车,若有所思地出了铁门。回头时发现传达室的老头正在翻阅一本封面性感女人的地摊杂志,他的神情如痴如醉。
李胜男在前面的小摊上吃豆腐干,她的样子好像很饥饿,一口就将一块豆腐干吞下去了。她发现了丁通,朝他招招手。丁通犹豫了一下,便骑了过去。李胜男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然后拿了一串豆腐干递给丁通:吃。
丁通说:我不吃豆腐干。
李胜男一边嚼着嘴里的豆腐干,一边对小摊主说:换成年糕片。
丁通说:我也不吃年糕片。
李胜男使劲地咽下,然后吃惊地看着丁通,似乎他是个陌生人。
丁通骑上车说:我走了。他骑得很快,简直像一阵风。在打包间,他有时候会跟李胜男说话,那只是解解乏,打破一下沉闷而已,事实上他并不愿意跟李胜男接触太多,他总觉得她身上隐约有一股臭味,就像她口袋里揣着一只死老鼠似的。而且,他觉得李胜男的嘴太馋,每天下班了便奔向小摊,像个饿死鬼一样死吃,她每个月的工资扣掉房租与伙食费,所剩无几了。她根本就是一个不会打算生活的女人。
回到租房楼下,他顺便把楼下买的盒饭拎了上去。他一直吃盒饭,基本上都是青菜、豆芽,个把星期才吃一块大排。并非他不爱吃肉,他记得吃肉简直是一种享受,每次吃大排时,他连骨头都舔一遍的,有一次他差点用手电把骨头砸开。主要是贪便宜。现在一个盒饭4元钱,不算便宜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是一天伙食费不超过8元。他已经做到了,每天早上一包1元多的方便面,只有在休息日那天他才去下面的小吃店吃一碗油渣面,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盒饭,每餐交2元,晚上基本上是4元的盒饭。而且,方便面还是从他当保安的小超市整箱买的,属进货价。就是8元的标准,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他曾经想跟房东拉拉关系的,每月房租减掉50元,可是该死的房东平时跟他关系好像不错,一说到钱的事就变得十分精明了,就六亲不认了。
现在,丁通有了第三份工作,尽管他还没有上班,但是不言而喻,有工作就有工资,这是一道等式。对这一份胜过保镖有点儿神秘的工作,丁通满心向往,在城里生活快三年了,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在城里,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半年前,听说一个瞎子去买体育彩票,就买了一注他当年瞎掉眼睛那一年那一天的这个号码,居然中了500万大奖,成了全城最富有的瞎子。三个月前,听说一个民工救了一个落水儿童,被政府安排进了环卫所,成了一名正式职工,从此,养老保险金、失业保险金、住房公积金这“三金”都有了。就在一个月前,听说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晚上在挖土时居然挖出了一个完整的陶罐,经文物专家鉴定,是一件重要文物,那个民工因此得到了五万元的奖励……这一切,村里都不会发生,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生。村里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一清二楚。
D
等待是痛苦的。丁通为第三份神秘的工作很有些睡不好,他一遍遍地回忆以前的那些细节,然后一遍遍地猜测,会是什么工作呢?会不会是间谍?他吓了一跳,他可不能当间谍,间谍就是叛徒,以前在村里看过电影,叛徒没有好下场的。有时候,他也想问问李胜男,虽说她不是文化人,可是毕竟她比他懂得多,他几乎没有别的朋友了。同住一幢楼的房客们平时嘻嘻哈哈,好像哥们一样,可是一碰到事情,就有些不一样了。他曾经听到一个房客的女人哭诉,说她男人有一天突然病了,家里没有钱,向平时常来他们家喝酒的几个房客借钱,没一个愿意借给她的。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每月工资除各种开销外,至少得存一点在银行里,要不每月寄一点回家,否则一年到头两手空空。
那天晚上,丁通终于接到了电话。就是第三份工作的电话,是上次面试他的女人打来的,她说刚从国外回来的公司总经理要见他一面,总经理工作很忙的,日理万机,会见结束就要飞往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请他于凌晨一点到国际酒店大厅等。
丁通其实睡着了,白天他太累了,因为厂里要赶一批货,他的手裂了一个口子,血流了许多,最后还是李胜男拿卫生纸给他裹上的。下班后,他买了一块创口贴。小超市老板见他手上有一块创口贴,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被刀子割了,然后送给他五个创口贴,说尽量少碰水,否则会感染的。手机的鸣叫特别清脆,把熟睡中的丁通狠狠地惊了一下。他揉着眼睛,头晕乎乎的。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本来,他新买的手机在晚上一律是关机的,因为他怕接收到乱七八糟的电话,这都是要钱的。就是平时上班,他也把手机关掉的,只有在傍晚下班之后到去小超市上班的这会儿工夫,他才开机。可是自从有了第三份工作,他的手机不敢关了,说不准哪个时候公司就派给他活了,而这直接关系到他的收入。
丁通赶到国际酒店是在二十分钟之后,他穿得相当整齐,那套服装市场买来的西服也穿上了,还系了一条粉红色的领带,皮鞋虽然是旧的,但擦了油之后也显得有些锃亮,仿佛能印出他的脸来。他觉得这般隆重装束就跟别人结婚似的。国际酒店的大厅真的很大,如果把它比喻成一个足球场,也不为过。环顾四周后,丁通觉得自己突然踏进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皇宫,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搓着手。
很快,上次面试他的那个女人迎了过来,她穿得比较少,按城里人的说法有点露点,她笑嘻嘻地说:来了?
丁通使劲地点头,手有些犹豫地伸着,不知道该不该握住女人白皙的手。后来他想自己手上有伤,还是免了算了。
女人说:跟我来。
大厅一角的一张藤椅上,坐着的男人吸着烟,正在打电话,一只硕大的公文包搁在桌子上,鼓鼓实实。他对着电话说我马上就要去北京开会了,合作的事就交给我的办公室主任李主任了,由她跟你谈,不就500万吗?没事,明天我就让李主任打给你……丁通的心颤抖得很是厉害,浑身冒汗,500万在总经理的嘴里就跟5毛钱似的,给这样实力雄厚的公司干,有奔头。
总经理合了手机后,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丁通,然后说:坐吧。丁通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总经理说:我们的工作是很辛苦的。丁通连忙说苦一点不要紧。总经理大拇指一竖说:这话说得好,年轻人嘛,是要吃得起苦,有句俗话说得好,叫什么来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肯吃苦的人,将来才有大出息。
这时,李主任替丁通叫的绿茶也上了。丁通捧着茶杯,就像捧着一只金元宝似的。总经理抬腕看了一下表,打了个哈欠说:你们接着谈,我得去机场了。说完,便提起鼓鼓的包,立了起来。
李主任送走总经理后,回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然后问:丁先生,上次我忘了问你一些情况,你应该没有成家吧?
丁通点点头。
李主任又说:你在城里应该没有亲戚吧?
丁通接着点头。
李主任说:那好,我们签订一份招工合同,这样,对你的今后生活也有个保障,要是我们公司不依合同办,你可以去劳动局告我们,可以获得补偿的,要是你违反公司的规定,我们也要索赔的。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公司是正规大公司,绝对不会坑害我们的员工。
丁通看了一下合同,觉得很好,就跟招工信息上说得一模一样,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名。
李主任说:合同上也写明了,我们的工作时间是随机的,也就是说不知道哪一个晚上就有事,你得随叫随到。
丁通拼命地点头。
李主任说:丁先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同事了。她给了丁通一个灿烂的笑脸。
丁通心中一动。
李主任说:按照我们公司的规矩,先预支一笔福利费。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只信封。
丁通不敢接,这样就有福利好拿,像个活生生的美梦。
李主任说:拿着。
从国际酒店出来,丁通心中就像长了一双翅膀,夜晚如此的迷人。这也是他到城里来的第一个响亮的激动无比的夜晚,他遭遇了贵人,按照村里一些老年人的说法,他这一辈子必须得靠贵人提携才能出人头地,而李主任,不,总经理就是他的贵人。他裤兜里的手紧紧地捏着信封,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但是,哪怕就是一百元,他认为都好,有了这样一个实力雄厚、出手大方的公司作靠山,他以后的日子一定阳光明媚了。他要好好干,努力干,拼命干。路上,他不愿意骑车回家,他要快乐一点点延续。他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地走着。此时的街道一片寂静,零星的人与零星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梦境里。
进了房间,把灯打亮,丁通一下就扑在了床上。他双手枕头仰望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心里的激动并未降温,他对自己说,丁通,从今天开始,好日子一下跳到面前了,你要抓住机会,一点也不能松手。激动像波浪一样,一阵阵地冲击着他。好一会儿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皱巴巴的信封,开始颤抖地数钱,一共有800元,这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他开始盘算自己的总收入,打包工一月1000元,小超市保安一月600元,现在加上这800元,一共是2400元,扣掉每月的房租、伙食费400元,每月结余2000元,那么,一年下来就是24000元。如果他干上十年,那就是240000元,天哪,这笔钱要是带到村里去,就是村里的首富了。首富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村长见了他得叫他财神爷,那就是村里的姑娘见了他得向他献美丽,那就是他家可以造最气派的房子,那就是他的每一天都生活在赞叹声中,那就是他以后的孩子是村里最有钱的孩子……
丁通不停地做梦……他成了村里的英雄,成了致富模范,他胸戴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道上耀武扬威地走着……他开了一家小超市,就在村口,祝贺的鞭炮声一阵阵地……他家的新房子造好了,外墙贴着红色的墙砖,室内各种家电齐全,豪华的吊灯射出明亮的光……父亲乐滋滋地抽烟,而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喜人的红,她不停地招呼村里人……
早上醒来,丁通的两眼红肿。他被无数个重叠的梦搅得几乎一夜未眠,美好生活像个妖魔鬼怪一样在他眼前来回晃动。
中午吃饭的时候,丁通有点儿头晕,老觉得快餐盒里的青菜变成了大排。他有些后悔,昨晚上没睡好,今天打包就显得没精神,身体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本钱,他可不敢上医院,上一趟医院他一个月就白干了。
李胜男注意到他了:丁通,你昨晚上干嘛了?
丁通说:没干嘛。
李胜男想了想便说:是不是找了女朋友?她显得有些暧昧,好像她昨天就躲在丁通床下似的。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李胜男尽瞎说,他要是有女朋友才不会这样呢。但是他没有回答,李胜男一定是把他想象成别的民工了,李胜男就是李胜男,眼里就那么点货,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为生计拼命的民工,而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民工。一想到这儿,他的劲头又来了,搞得旁边的小祥吃了一惊,突然手忙脚乱。
下午,因为停电,打包间变得空闲下来。厂办通知,二个小时后电会来的,大家不要离开岗位。厂里也没地方好逛,就都呆在原位放松一下。二楼是制衣车间,那群平时脸上几乎没表情的女孩们在打包间前的空地上嘻嘻哈哈,她们的目光时不时投向丁通他们。像这样的日子在一年之中少之又少。丁通有些害羞,他垂着头想心事。
李胜男好像有点不好高兴,她对那群女孩明显没好感,尤其是在她的地盘里这样肆无忌惮十分不满。她对丁通说:一群发骚的小丫。她甚至站在了丁通身前,挡住了她们的视线。丁通望着李胜男肥大的屁股,觉得她有些毛病。他站起来,换了一个位置坐下了。大祥与小祥则像木头人一样,愣愣地看着墙上滴滴哒哒走着的钟。他们的姿势也很奇怪,好像一有动静就可以立马奔跑的样子。
说实在的,丁通根本就没注意过二楼上的那群女孩。她们就像一群隐身人,每天在车间垂着头,与马达声为伴,不知白天黑夜。相比打包工,她们算是标准的技术工了,厂里的老板给她们安排了宿舍,吃住全在厂里,听说只有难得的休息日,她们才会成群结队去厂外买点生活必需品。
李胜男不知趣地又凑了过来。或许在她的眼里,丁通长得很帅,应该有个女朋友了。上次,她说她想给丁通做介绍的,她的一个老乡就在隔壁的厂里,长得不错,对人也好,从来没有找过对象,丁通要是有意,不妨约个时间认识一下。丁通知道,她纯粹是逗自己玩的,要是真心介绍女朋友,依她的性格早就带那女孩过来了。其实在丁通心里,小珍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再干上几年,就回去跟小珍结婚,或者什么时候就把小珍带到城里来,共同生活,共同拼搏,他记得初中语文老师总说一句话:人生能有几回搏。说得多好呀!
大祥突然怪笑一声,然后把整个身体松驰下来,想要睡一觉,可是小祥咳嗽一声后,大祥马上回到原先的高度警惕状态。
李胜男忍不住笑了,她笑得很开心,泪水都出来了。那群女孩被李胜男的笑声吸引,她们变得安静,然后齐齐望着这儿。有一个梳着一支辫子的女孩甚至走了过来,她站在打包间门口,贪婪地扫视打包间的一切。
李胜男说:喂,闲人免入。
女孩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轻声说:男人婆。
李胜男一个健步上前,大声说:你说什么?!
女孩也不甘示弱:你想干什么。她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李胜男拍了拍胸说:嘴巴放干净点!
女孩也高声说:你嘴巴放干净点。这会儿工夫,那群女孩已经围了过来,她们很有些团结就是力量的意思。李胜男回头望了望打包间,大祥与小祥事不关己的样子,丁通吃惊地看着她,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李胜男一下就黯然了,她一声不吭地垂下了头。
这时,厂里有人大声喊:电来了。那群女孩一下就散了,她们跑步离开的样子有些混乱,有一个女孩还摔倒了,一只红色发夹摔得粉碎。
当大祥与小祥专心致志打包时,李胜男把一大杯白开水喝了个净光,咕噜咕噜的声响特别响亮,好像在发泄她心中的愤恨。丁通觉得有点累又有点惭愧,他慢腾腾地打包,不时偷眼看李胜男。李胜男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来无声地笑了。
傍晚下班的时候,李胜男突然说:丁通,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丁通停下脚步说:什么事?
李胜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有些为难。
丁通甩甩头说:快说呀。
李胜男说:我想你陪我回去一趟。
丁通愣住了,他看着李胜男,发现她的眼睛都红了。
李胜男擦了一下鼻子说:我的房东纠缠我,我是个女人,我有点儿害怕。
丁通突然觉得浑身有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他得去看一看,李胜男的房东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样欺侮李胜男,也太不像话了,别以为城里人就可以随便欺侮外地人。再说了,帮助一下李胜男也算是表达一点小小的歉意。他大声说:我跟你走。
可是,一到了李胜男的楼下,丁通就有些后悔了。他发现李胜男的房东就站在门口,手臂粗壮得跟水桶似的。在上楼的那会,丁通觉得房东那老鹰似的目光就在自己背上啄着,这使得他不安。进了房间,真是乱,地上扔着裤衩,墙上挂着胸罩,被窝也是乱糟糟的,有一股真实的臭味。虽说李胜男是个女人,可房间里的样子哪像个女人住的,比丁通的房间乱多了。李胜男显得殷勤地泡茶,但是站在窗前的丁通心神不宁,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果然,房东在门口站住了,他打量着丁通,好一会儿不说话。
李胜男对房东说:他是我男朋友,你死了这条心。丁通愣了一下,刚想辩白,房东已经下去了。丁通想要发火,李胜男今天的脑子一定进水了。但是,李胜男飞快地将门关上了,然后小声说:我骗他的,好让他死了这条心。李胜男在床沿坐下后,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也是没办法。丁通被弄得哭笑不得。
下了楼的丁通再次遇见了房东。房东倚着门,并不说话,只是拿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刚从监狱里逃出来似的,随时打算揪着他去派出所。
丁通回到自己的租楼下,捡了一张广告纸,扫了两眼扔掉后,上了楼,然后把手机开着了,他接到了一条短信息:“你要是感到孤独,请拨……”丁通知道,这是骗钱的,要是回复了,以后每个月都会被莫名其妙地扣掉包租费。他新买手机的那会,买了100元话费,他打算用到年底的。他马上把短信息删掉了。
吃过晚饭,丁通洗了个脸,准备去小超市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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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出事了。
后来,丁通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干嘛跟李胜男的房东你死我活的,这明显就是鸡蛋碰石头,他居然会脑子发热跟他打架,只有傻瓜才会那么干。说起来,这事全怨一条狗。丁通的自行车链条断了,他便推着去修理铺,附近时常打转的一条狗居然朝他狂吠,他便骂了它几句,接着,狗的主人突然出现了,居然是李胜男的房东。他呼唤着狗的名字,然后大声骂丁通。
本来,丁通也不想跟他吵架,他还得去上班。上班才是大事。可偏偏这时候李胜男走过来了,她吃惊地问:丁通,怎么了?这一问就问出大问题了,房东恼火地说:看你这个样子,不就是一个民工吗?还想造我们的反了。丁通觉得这句话侮辱了自己,民工怎么了?!房东朝丁通吐了一口口水,正好吐在丁通的脸上。丁通扔掉自行车便冲了过去。然而,他哪是房东的对手。很快,在李胜男的哭叫声中,丁通满脸是血了。
尽管谁也没拨打110,但丁通明白,从此他与李胜男的房东成了仇人。
到了小超市,丁通的鼻子还一直流血。他没想到他的鼻子居然这么脆弱,简直是蜡做的。尽管他用纸巾塞住了一个鼻孔,但鲜血依旧时不时地渗出来。小超市的张老板有些不放心,他几次三番地看着丁通。丁通掩饰说跌了一跤。张老板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他之所以聘请丁通做保安,是因为有一天丁通帮他捉住了一个贼,那个贼把小超市的一瓶酒塞在裤腰上,恰好让丁通发现了,丁通揪住了他,并且扭住了他的的臂。张老板是个胆小的男人,他也是外地来的,他从来不敢高声说话,碰到蛮横的顾客吓得胆子都没有了,他说不能得罪城里人的,城里人是地主,强龙都难压地头蛇,何况他根本就不是一条强龙。
下班的时候,张老板在门口踱了一会儿步,把手中的烟蒂扔掉后小声地问丁通:你真的跌了一跤?
丁通说:我……
张老板紧张地说:丁通,做人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要得罪人,宁可自己吃点亏,更不要跟人打架,那会死人的,我们是外地人,要本分守纪,要夹着尾巴做人。
丁通嗯嗯地点头,然后走了。
令丁通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李胜男的房东居然也来到了小超市。他什么东西也不买,只是站在门口。像座铁塔。张老板有些紧张,已经三次递烟给他了,他接手后便扔掉了,然后用脚使劲地碾,把卷烟碾成一口黑痰似的。张老板的脸变得苍白,他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为丁通而来。一声不吭的丁通心里就跟着了火一样,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超市打烊的那会儿,房东才摇摇晃晃地跨出店门,嘴里哼着小调。他甚至很响亮地打他唿哨,他的那条狗便箭一般射了过来。他把中午吃剩的半个包子扔给它,然后摸摸它的头,得胜归朝般走了。
张老板一脸懊恼地对丁通说:昨天就是你跟他打架的?
丁通点点头。
张老板叹了口气,不吭声了。可是他的表情十分厌恶,仿佛在他的身边有什么臭味似的。
丁通愤怒的是,李胜男的房东似乎脑子有病,现在他开始站在自己租房楼下,手里牵着那条该死的狗,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丁通一开始并不理会他,但是,他一旦去小超市,房东便跟着他去了,依旧像上次那样站在小超市门口,什么话也不说,眼神足可以杀人。一些顾客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张老板的脸已经变了好几种颜色了,他躲在货架旁低头吸烟,地上的烟蒂有一堆了。
终于有一天,张老板说:丁通,这阵子生意一落千丈,他不光晚上来,就是白天他也来,分别是来作弄我的,他是城里人,腰板硬,我拿他没办法……
丁通知道,他的第二份工作没了。
丁通的情绪不太好,因为李胜男,他丢掉了小超市保安的工作。于是在打包的时候,他每次看到李胜男都有些郁闷。李胜男依旧跟以前一样,有时候会跟丁通搭腔,但丁通不太愿意跟她说了,哪怕是搭讪一下都不愿意。
有一天,李胜男有些委屈地说:丁通,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了?
丁通不吭声。他觉得李胜男说这话一点道理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呢?愿不愿意跟你说话是我的事,我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
李胜男却丝毫没有觉察丁通的不满,她满心欢喜地说:我还得谢谢你,上次你去了我哪儿,现在他不来纠缠我了。
丁通心想他是不来纠缠你了,现在却来纠缠我了,害得我丢掉了保安工作。一想到这儿,他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上一口才解气。
李胜男说:他不纠缠我了,我也就不打算搬家了,本来我打算搬到你住的那幢楼里的,跟你做邻居。我要请客,你跟大祥、小祥一块儿来,再过五天就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了。
丁通望了一眼大祥兄弟,发现他们依旧低着头,像是聋子。尤其是小祥,脸上无一丝表情,跟墙壁一样坚硬。
李胜男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高兴地说:我到城里的那天我就想好了,过了二十五岁生日,我就再找个男人……
那天是个雨天,也是厂里的休息日。雨是半夜下的,很大,是一场完完全全的暴雨。丁通直到半夜依旧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丢掉的第二份工作,这份工作不但轻松,而且旱涝保收,有时候,小超市张老板晚上还跟他一块儿吃夜宵,尽管只是一包方便面或者一只面包,但毕竟可以填一下肚子。因为油水少,丁通在半夜常常觉得饿,很想吃点东西填填胃。
李胜男来到丁通的楼下大声喊丁通。丁通正在睡觉,本来这一天也是小超市发工资的日子,但是现在却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他一想着这事,就像被割了一块肉似的。李胜男的喊叫他听到了,但是他不愿意理她。她是罪魁祸首。可是没过多久,李胜男居然上楼来了,她一间一间地敲门,然后问“丁通住哪儿”,房客们有的窃窃地笑了,他们看到李胜男穿着一件肥大的裙子,好像一个肥胖的厨娘。她的雨伞居然是粉红色的,跟她的长相可一点不配。
丁通硬着头皮开了门。
李胜男手一挥说:走,我请客,我们喝酒去。
丁通说:我不想去。
李胜男说:我带你去见见我新找的男人。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决定去看看。李胜男的对象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也许是个超级胖子。
下楼的时候,丁通问:大祥兄弟也去吗?
李胜男点点头,然后说:他们本来不愿意来的,可是后来他们又表示愿意来,我也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总是神神道道的,好像从火星或土星来的。
丁通哑然一笑。
李胜男显得很殷勤要给丁通打伞,丁通摇摇头说不用了,他宁可被雨淋一身湿,也不愿跟李胜男同撑一把伞。
李胜男把丁通带到星星饭店的时候,丁通傻掉了。他看到了李胜男的房东,他就坐在大祥的旁边,而小祥则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的那根手指。丁通犹豫着坐了下来。李胜男的房东居然朝他微笑了一下,以示友好。他没有带狗来。
李胜男发号施令般说:菜都点好了?房东点点头。李胜男便将脸转向丁通说:丁通你说喝什么酒?
丁通醒来神地说:随便。
李胜男想了想,便对房东说:就喝白酒,要59度的。房东利索地走开了。
丁通小声地对李胜男说:你的新男人就是他?
李胜男点点头,一副幸福的样子。
丁通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像被人砸了一闷棍。
大家喝完第一杯酒后,李胜男又开始对房东发号施令了,她说:他们都是我的兄弟,你以后要像待我一样待他们。房东开心地点点头,一张大脸灿烂无比。大祥兄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像一对稻草人似的。丁通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李胜男居然会跟房东……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他跟房东现在是仇人,彼此都不好说话。
喝了一半,李胜男突然哭了,哭得异常伤心。房东慌得不得了,他把李胜男抱在怀里,就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李胜男。他们这样子,仿佛两只大猩猩抱作一团。丁通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吐了出来。李胜男浑然不觉,她真的已经变成一个女人了,她在房东怀里撒娇。结果,这一顿饭就变味了,好像是专门来看表演的。大祥兄弟有些不安,他们站起又坐下,似乎准备逃离这儿。尤其是小祥,他突然有些神经质地抽搐,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李胜男从房东怀里下来的那会儿,小祥与大祥悄无声息地走掉了。这样,剩下3个人了。房东在李胜男面前就像一条哈巴狗,一次次地向她献媚,好像李胜男一声令下,他就像会他的那条狗一样疾利地射出去。
丁通独自喝掉了一瓶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感觉舌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好多想说的话全部堵在那儿了。
李胜男叹息一声说:丁通,以前我做过梦,梦里跟你一起过日子,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是一个结婚了的女人,长得也难看,不像个女人,我只想找一个喜欢我的男人,然后在城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说到这儿,她用手指了一下房东说,他虽然是个傻子,可是他待我好,他答应好好待我,什么都听我的,我想过了,有了一幢楼,靠房租过日子,我们两个人也好过一辈子了。
丁通吃了一惊,大声地蹦出一句:他是傻子?!
李胜男点点头说:他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就傻了,他以前也有过一个女人,可是那个没良心的女人把他的钱骗得一干二净,差点没把房子抵押出去,我们是同命相怜。
丁通一阵接一阵地头晕,没想到李胜男的房东,不,她的新男人居然是个傻子,李胜男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傻子?他使劲地拍着自己的头,觉得里面塞满了石头。
离开星星饭店的那会,丁通头重脚轻,可心里明白得很,他醉了。李胜男表示出了对他的关怀,似乎只要他同意,她还可以抛掉傻子房东,从此跟他生活在一起。丁通摆摆手拒绝了,他现在只想睡一觉,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回到租房,有个房客来叫丁通打牌。丁通说我喝醉了。他把房门关上,然后把唯一的小窗户打开,任凭清冷的风吹进来,把整个房间都占领。他其实没有睡意,一点也没有,脑子更是清醒万分。他心里很着急,李胜男傍上傻子房东了,以后的生活必定无忧了。而他呢,刚刚没了第二份工作,第三份工作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拿出手机自言自语:手机呀手机,你快点响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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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丁通的手机突然响了。李主任说:你马上赶到国际酒店来。
丁通说:是!是!他马上穿衣下床,摸着黑,跳着下楼。
在国际酒店的大厅,李主任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对气喘吁吁的丁通说:嗯,你动作很快。
丁通说:李主任,有什么任务?
李主任严肃地说:丁先生,公司的一个重要客人就住在国际酒店的818房间,我跟你一起上去。
丁通有些糊涂了,小声地说:李主任,具体是什么任务,让我干什么?
李主任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李主任按了818房间的门铃,很快,一个声音说:进来吧,门没关。
丁通尾随李主任进去了,他吃了一大惊,房间里居然是个女人,她穿着一条裤衩,戴着胸罩,一身肥肉像水一样流动。女人并不回避他,轻巧地吐着烟圈,打量着丁通。
李主任说:叫吴总。
丁通连忙说:吴总。他把目光移开了。
吴总对李主任说:就他?李主任点点头。吴总便躺在了床上,使劲地捶打了几下头,好像里面长着一条虫子。
李主任走之前跟丁通是这样交待的,她说吴总是公司的老客户,丁通的任务就是陪伴吴总,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须满足她,都必须听从她的指挥,让他干啥就干啥。丁通一开始以为,吴总无非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身体开始宽松,内心比较孤独。虽然,丁通每天没有时间像别的民工一样去上网,网上聊天,网上恋爱,也没有时间看电视,但是,李胜男却是打包间的新闻中心,她上完厕所回来,便会讲一些新鲜事。自从成为傻子房东的女人后,她变了许多,好像不说话心里难受。
后来,丁通才发现根本不是这回事。吴总把他压在了身下,她像座沉重的大山。
事后,吴总给了丁通一叠钱,凭手感,远远超过800元。
这一夜特别漫长。丁通望着打着呼噜的吴总,发现她身上的肉随着她的呼噜声有节奏地颤动,这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堆肉。而他,就是被这堆肉给淹没了的。站在窗前,看到城市街道寂静无比,偶尔有女人站在路灯下,就像一棵移动的小树。
清晨,丁通有些头重脚轻地走出国际酒店,他想自己像做了个梦似的,稀哩糊涂地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一堆肉。原来,他的工作就是专门负责打开女人的身体,进入女人身体,然后又离开女人的身体。
丁通恍恍惚惚,脑间不停地出现陌生的女人,她们个个凶神恶煞一般,要不就是阴险得意地笑……中午上厕所的时候,他检查了自己的下身,跟平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他觉得不可能,便关上门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他觉得有些失望。这时,大祥推门进来了,他望了惊慌失措的丁通一眼,返身就走,好像丁通是个神经病。
李胜男那天来得很迟,而且并不急于打包,而是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喝水。当厂办的人出现的时候,李胜男说:你罚吧,我不在乎。厂办的人有些吃惊地看着李胜男,好像她脑子有问题的。李胜男说:不就几个小钱吗。她继续喝水。厂办的人悻悻离开了。大祥与小祥兄弟则相互交换眼神,他们有些心神不宁,一会儿注意丁通,一会儿注意李胜男,仿佛丁通与李胜男都是形迹可疑的告密者。
丁通对李胜男的表现也有些吃惊,但心想李胜男迟早是要离开打包间的,便也不再想了。他回忆着昨晚的那个女人比李胜男还胖。他记得自己被压住时,一点反抗力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尽管打包间里听不到男女之事,可是在村里,他时常会听到一些传闻,一般情况下,像这种事都是由男人说了算的,男人们说起这种事,个个精神振奋,好像个个成了暴发户。而他居然一点主意也没有,就像被绑着的一只羊,生死全由屠户决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发生了变化,只是自己觉察不出而已。
李胜男居然还化妆了。拿一面小镜子在打包间化妆,把嘴唇弄得红通通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她不时朝丁通挤眉弄眼的,好像在勾引他。丁通看到她的血红嘴唇就想起那个全身是肉的吴总,她的嘴唇曾经在自己的嘴上亲过,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突然觉得恶心,便去了厕所。
他吃惊地发现,大祥居然也在厕所里像他一样在检查自己的下身,他们都惊叫了一声,然后各自转头。丁通回到打包间,心想大祥原来也跟他一样在干这第三份工作。过了一会儿,大祥也回到了打包间,他脸上显得很愉快,那条伤疤也很温顺。接着,小祥也去了一趟厕所,他回来的时候一脸愤恨,一直用仇视的目光盯着大祥,使得大祥不敢正眼看他。
丁通心里的结渐渐地松开了,在城里,跟他一样干这份工作的人应该不会少,说不定,他们早就干上了。他不再感到难为情,觉得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既然是工作,那总得有人干吧。
半个月后的一天,厂办的人找丁通,说是了解情况,其实是问李胜男的情况。丁通据实说了。的确,这半个多月来,李胜男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来打包间好像是来度假的,打包慢腾腾的,化妆可一点也不含糊,嘴唇每天都是血红的。她存心就不想赚工资了。厂办的人要丁通把李胜男这半个月的表现记下来,并许诺月底加他100元劳务费,丁通没答应。他不想做奸细。后来厂办的人把小祥叫去了,小祥回来后一直打量着丁通与李胜男,表情显得特别放松。
李胜男说了好几次要跟丁通介绍对象,出乎意料的是她介绍给丁通的居然是二楼的那个女孩,就是以前差点跟她打架的那个。她说那个女孩叫阿芳,为人正直大方,胆子大相貌好,是百里挑一的,并说由她出面约个时候让丁通与阿芳聊一聊。丁通拒绝了。阿芳后来曾经下来过一趟,她一声不吭地站在打包间门口望着丁通。丁通不敢望她,一直埋头干活。阿芳后来跟李胜男说了一句:追我的人多的是。
就是这个阿芳,有一天居然跟大祥打了一架。那天中午休息,阿芳来到了打包间,她是二楼车间的组长,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她是来跟李胜男聊天的,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再次考察丁通的。丁通那天肚子不舒服,来回跑厕所,他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排空了,双腿软绵绵的。他沮丧地坐在靠墙的位置,心想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明天是不能上班了。大祥那天却很意的样子,之前厂办的人跟他们说,下个休息日厂里会组织一次短途旅游,大祥幸运地列入名单了。他对丁通占了他的位置不满,说你让一让,这是我的地方。丁通全身没力气,刚想歪歪斜斜站起来,阿芳说话了:他是个病人了。
大祥说:这是我的地盘。
阿芳:你得意个屁,不是去旅游吗?还以为去北京中南海呀。
大祥说:关你屁事。
阿芳恼了,一下子就冲了上去,她扯住了大祥的头发,然后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想到阿芳居然把大祥摔倒在地了。大祥起来后,不相信地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神情惨然。阿芳说:我从小就学武的。
李胜男对阿芳是服服帖帖了,她像阵风一样跑向二楼,大声宣传阿芳的功夫了得。当她回来时,手上全是水果、饼干、蜜饯等零食。她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大声说她见到的二楼景象。二楼是另一个世界,在李胜男含糊不清的话语中,丁通能感知二楼的不平常,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趁机跑上去大饱眼福了,他得思考阿芳与大祥打架之后的后果。从此以后,大祥无疑成为自己的“敌人”了,这让他有点紧张,毕竟大祥后面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小祥。他始终认为,小祥比大祥厉害,要是阿芳跟小祥打架,肯定占不到便宜的。村里人说,狗叫不咬人,咬人狗不叫。
丁通不得不感谢一下阿芳,按照规矩,至少得请阿芳吃个饭。于是,他委托李胜男去跟阿芳约时间。没想到的是,阿芳居然不愿意跟他交往了,李胜男把她的原话捎过来了:他太自私了,女孩子为他跟别人打架,他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简直不像个男人。丁通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仔细一想,阿芳说得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在李胜男并没有像抓住别人短处的人一样紧追不舍,她只是说:阿芳够仗义的。
丁通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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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胜男已经不来上班了。显然,她打算以后的日子就靠她房东的房租过日子了,打包工赚的是血汗钱,按照上夜班的几个打包工的说法,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在消耗我们的生命。尤其是几个夜班的打包工,听说其中一个已经住院了,得了胃癌晚期。李胜男能脱离这个苦海,那是她的幸运,以前她就说过,要是她长得漂亮,绝对不会在这儿干,每天吃饭店唱KTV睡宾馆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大祥兄弟依旧埋头打包,就像一对木偶。
丁通也有一种想辞掉这份工作的念头,拼死拼活干一个月,不如在陪吴总一夜。无论如何,这都是没法比的。他也知道,在城里一些女孩子为了生存,出卖肉体。隔壁村里就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后来去城里打工,三年后珠光宝气地返乡,不仅造了新屋,而且还办了一个小厂,引得周边村的年轻人个个像着了火一样。直到结婚后,好日子才算到了头,男人每天打骂她,还逼着她喝他的尿,后来,她疯了。可是他是个男的,男的做这种事就不是出卖。他想,一个月如果陪吴总几个晚上,那么他的收入将是不得了,起码一万元。我的天,一年下来就可以抵上以前的四五年了。他想着,不知不觉停顿下来。
大祥突然说:丁通,你在想什么?他的脸有些讨好的意思。
这可是破天荒的,丁通记得大祥从来没跟自己打过招呼。尤其是上次打架事件后,大祥更是一副时不时想找他点麻烦的样子,要不是小祥管着他,说不定丁通早挨揍了。丁通说:没想什么。他赶紧忙着手里的活。
下班的时候,大祥显得神秘地说:丁通,我想跟你谈谈。
丁通警惕地说:谈什么?
大祥说:跟你说点事,星星饭店。
丁通点头说:嗯。
自从不再去小超市当保安后,下班后的这长长一段时间,丁通有些寂寞,也有些想念村里,但是他宁可写信也不愿意打电话,打电话太费钱了,打一个电话至少可以寄30封信。
他想大祥或许相跟他和好,毕竟,打包间少了李胜男之后,他与他们兄弟俩多少有种悲哀感,他们竟然不如一个丑女人。而且,他与大祥都有着“特殊情况”,只不过他们的服务对象不同,大祥是针对自己的,他是很多人说的“民工性饥渴”,没有女人,只能自己解决。这个情况还是李胜男走之前跟他说的,她说大祥曾经想跟她发生关系的,但她没同意,后来知道他时常在厕所里解决。而他的对象是一个个陌生的女人,她们是另一群性饥渴。
他慢慢踱到了星星饭店。大祥兄弟已经坐在那儿了,他们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点了许多菜,酒也放了好几瓶。丁通觉得这样太隆重了。
大祥笑着说:丁通,喝酒。他脸上的伤疤有些狰狞。小祥的手有些哆嗦,每次倒酒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大祥摸了一把脸说:丁通,你觉得我们应该一辈子干打包工?一辈子只能住在租住的小房间里吗?
丁通苦笑一声,然后说:谁愿意呀?可是没办法呀,又中不了彩票。
大祥沉默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举着酒杯说:兄弟你愿不愿意从今天开始改变生活?
丁通觉得大祥这会儿就像一个演讲家,他也站了起来,由于小祥把他的酒杯倒得太满,以致酒晃了出来,湿了手指,他说:做梦都想。
大祥高兴地一仰脖说:好,干杯。
丁通把一杯酒灌下去后,觉得胃一阵抽搐,他连忙挟了几筷菜,像个饿死鬼一样塞进嘴里。
也许由于这满满一杯酒的缘故,大祥在丁通眼中变得像个陌生人似的,他不停地说话,似乎憋了很久了。小祥则有些不安地看着大祥,仿佛所有的秘密都将从大祥的嘴里流出,大祥油乎乎的嘴就是一条河流。大祥丝毫没有说到他与小祥的一些事,他一直在说厂里的事,确切点说,是在说老板的事。大祥对老板所有的情况都了解,包括住在哪儿,儿子在哪儿读书,老婆在哪个单位上班,而且老板在外面还有一个窝,野窝在哪个小区,哪一幢,哪一室,女的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总之,如果老板现在就在旁边坐着,保不准会一身冷汗地跳起来。
丁通不理解的是,大祥为何要把老板的情况了解得这么透,就是找对象也没有必要调查得这么明白。他看着大祥,发现他已经闭上了嘴,头轻轻地摇晃着,仿佛得意非凡的样子。
臭美!丁通说:大祥,你对李胜男也了解得这么清楚吗?
大祥张嘴就说:臭婊子,说她的事扫兴。
丁通便不说话了。他觉得大祥的脑子有病,老板的事是老板的事,有这闲工夫去想别人的事,倒不如花点时间再找份新工作。这么一想,他觉得有了一种优越感。
小祥显然有些失望,他站起来仔细地看了丁通一眼,然后跟大祥说:我想睡觉了,明天还得打包,他娘的没日没夜的打包。
接下来,喝酒就显得没有多少味道了。
丁通回到房间的那会,肚子里的酒像一桶水一样,晃荡晃荡,他的头也有些晕。但是他依旧记得,他与大祥兄弟分手的时候,大祥兄弟回归到了以前的稻草人模样,他们匆匆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上班时,丁通发现大祥的脸上新增了一条伤痕,就在额头部位,而小祥的手臂上也有一条伤痕。他们似乎打架了,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凶狠,尤其是小祥,会不时地咬一下牙齿。他们沉默无语地工作着。丁通想跟他们聊一聊,就昨晚的那个话题,他觉得像大祥这样的人应该去厂办公室上班,或者去劳动人事科,把每个工人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老板不发红包才怪。但是,大祥兄弟一直没有拿眼睛看他,意思也很明白了,他们之间终归没有话说。
想不到的是,李胜男却是来了。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隐约还有一股香水味,皮鞋是新的,腕上的表也是新的,而且肩包一看就是真皮的。李胜男说:我到厂里来结算一下工资,马上就走。
丁通说:日子过得不错呀。
李胜男笑笑,然后说:两个月后我们要去旅游了,我做梦都想去香格里拉,这一回总算实现我多年的梦想了。
丁通哑然无语,心里微微有些酸楚。
李胜男走之前,又跟他们三人打了招呼,她的目光在丁通身上停留了好久,似乎想有话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丁通发现,大祥兄弟似乎对李胜男怀有强烈的敌意,他们不跟她说一句话,甚至连头也不愿抬一下。丁通突然觉得那晚上他们请他吃饭,最后却没有说什么事,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吃饭的,一定是有什么事,只是,后来他们不说罢了。丁通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像塞了一枚坚果,总不是滋味,他不想白吃人家的,如果他们不愿意跟他说,那么,他必须得回请他们一顿,否则,他会被他们看轻的。但是,他又有些舍不得花钱。他先去星星饭店问了一下菜的价格,然后跟周边的小饭店作了比较,结果,星星饭店便宜,怪不得以前李胜男也在星星饭店请客。他决定再过三天,他也请一下大祥兄弟,随便将李胜男也捎上,这样他就不欠人家的了。
楼里的那个房客为什么要跳楼,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是,他确实是跳楼了,而且明明白白地躺在地上,从此与这个世界告别了。那个早晨,丁通被一声嘈杂声惊醒,他揉揉眼睛,把余下的半个梦塞给了逝去的光阴,然后推开窗户。楼前地上躺着一个人。旁边围着一串人。他一个激灵赶紧下楼。这时候,110也赶到了,他们马上拉起了警戒线。紧接着又一辆警车呼啸而来。跳下车的警察利索地拍照,用皮尺丈量……
死者是住在四楼的,他独自一人租住那个房间。秃顶越加厉害的房东断断续续地跟警察说着,他的脑门上全是汗水,甚至有种想哭的表情。这跟以前他来收房租时的趾高气扬有着天壤之别。警察在晚上继续来调查,所有的房客都一一询问了。当问到丁通时,他说:我不认识他。警察点点头,然后说:他有吸毒史的,你见过他吸毒吗?丁通摇摇头说:我不吸烟的。警察点点头,然后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我是这儿的片警,有麻烦事找我。
晚上,楼里显得特别安静。房东已经将所有的楼道灯灯泡换了一遍,他还是很心疼这笔额外的支出,所以他的脸有些铁青。顺便,他也来敲丁通的门。他用手摸了一下光脑门说:不能吸毒,不能嫖娼,不能赌博,不能杀人放火,不能偷盗……他后来居然说:不能昧着良心赚钱。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丁通瞪大了眼睛。房东拍拍脑门说:我像是在做梦一样。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了。
丁通躺在床上发愣。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呀,他为什么要跳楼呢?他回忆起村里人的死,他们总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们很想活的,他们不会从自己家的楼顶上跳下来,他们宁可跳进池塘,喝下农药,也不愿意从自己造的房子上跳下来。曾经活在他记忆中的现在都已死去的村里人的脸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浮现,他们大多是病死的,他们嘴张得大大的,似乎想说一句同样的话:我们要活下去。
你活下去真的有这么难吗?他想是问死者,又想是问自己。他慢慢地进入了梦境。
H
丁通收到父亲的信,父亲在信里说,再过四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回家跟小珍先订婚,村里人订婚都很早的,订了婚就算是把姻缘说定了,再过三五年就可以结婚办喜酒了。丁通把小珍的照片拿了出来,真不错,跟城里的姑娘比一点也不赖,如果穿上城里姑娘的时装,再好好地化妆,就跟一个电视明星似的。但是小珍毕竟是一个村里姑娘,漂亮是让男人动心的,但光漂亮也不能当饭吃,还得有钱过日子。他已经被一座大山压过了,就那么一回事,呼哧呼哧出一身力,流一身汗,累得不行。如果找个城里姑娘,像银行的,电信局的,当老师的都行,她们有稳定的工作,看病有报销,生孩子有产假,逢年过节还发东西,以后老了有退休工资,那样,他以后一辈子是个城里人,以后回村花钱租个车(或者买个车)开回去,在村里兜一圈,将会让村里人羡慕一辈子,念叨一辈子。现在看来,只要他努力,这个梦想是可以实现的。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份来钱特别快的工作。他把照片丢开了,然后开始写信:
爹:
我很好。
我想过了(深思熟虑地想过了),小珍不适合我,我还年轻,我还要赚钱,我不想这么早定婚,你把这门亲事回了吧,今年过年,我也不回来了……
他写了一段话后,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了。以前,他每次写信都会问村里怎么样了,有没有新鲜事等等,常常写满两大张,可是现在,他就是咬着笔头也想不出写什么了。他把信纸叠成鸽子模样,他以前从一本书看过,鸽子认识回家的路,无论飞到多远,都会顺利回家。
这个晚上令丁通无法睡着。在他心里,隐约有着想念父亲,这几年他一趟也没过家,院子里的小樟树又该上高一截了吧,还有那些村里人,他们是不是不认识他了。窗外,不时传来城市的喘息声,那是由一组声音组成的,汽车的紧急刹车声特别尖锐,就像一个女人在吊着可怕的嗓子,而摩托车的轰鸣声却轰轰烈烈,像一个男高音在雄壮地高歌,至于那些零碎的声音是显得无足轻重,比如公交车靠站时的声音中,伴随着混乱的脚步声。在村里,这样的夜晚总是静悄悄的,仿佛沉入湖底一样。他下了床,然后打开门,站在走廊上。整幢楼的呼吸显得有些异样,偶尔听到了楼上一个男人在说梦话,叽哩咕噜地骂娘。一股酸臭的气味始终在四周袅绕,仿佛,只要一伸手便可抓在手中。住在这样的楼里,注定无法从这种气味中突围。四楼男人的跳楼就是一个结局。
丁通躺在床上,想到了吴总。他想好几天了,她怎么也不给自己打电话,难道她对自己不满意?还有李主任,她也一直没有电话来,他看着墙上写着的李主任的手机号码,很想给她联系,让她介绍一个客户。当然,在这面墙上还写着几个电话号码,这几个号码对丁通来说是很重要的:房地产公司售楼部(以后准备买房的)、婚姻介绍所(准备找对象的)、厂办公室(说不定要请假的)、小超市张老板的手机(已经被丁通划掉了)、村里的电话、防疫站(城里曾经发生过狗咬人的事,因为救治不及时,人死了)、派出所(办暂住证)、救助站(如果有一天一分钱没有了,就打他们的电话)。丁通对着这些电话号码看了好长一会儿,有了一个想法,他必须再找一份工作,就这样把光阴扔进流逝的水里实在太可惜了。
由于厂里的业务掉下来了,打包间显得空闲了许多。后来厂办发通知说,全厂休息三天。大祥兄弟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些着急,他们俩在厕所里叽哩咕噜地小声说着,样子显得有些神秘。这三天对丁通来说是难得的假日。他突然发现来城里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去城里闲逛过,他望着自己的双手,粗糙得吓人,掌心的老茧令他有些自卑,就是以前在村里,他的手也比现在嫩得多。他把手摸在脸上时,感觉就像一块砂皮纸在摩擦一般。他急着要去再找一份工作,那本电焊工上岗证白白浪费实在有些可惜。于是他怀惴着上岗证又去了外来劳动力市场。
这时候正是中午,太阳热烈得可以。丁通像上次那样,看着墙上的信息。招工信息明显比以前少了,工作是越来越难找了。当他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一个腋下夹着褐色皮包男人凑了过来说找工作?丁通看了他一眼,打算离开了。男人眨了几下眼说一个钟头15元,怎么样?丁通止住脚步说。男人显得认真地说到边上说话。
他们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宽大的树叶遮住了阳光。男人目光闪烁地说这份工作很轻松,只要贴几张纸就行了。
丁通不解地问:贴什么?
男人说:贴广告。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丁通说,就贴这种纸。
这是一种保健品的宣传单,一个家喻户晓的小品演员也印在上面,他歪戴着一顶帽子,大加赞扬这种保健品的好处,可以让男人变得更男人。丁通说:贴哪儿?
男人说:随你的便,每天你只要贴上1000张,就可以拿到30元。
丁通说:行。
丁通尾随男人到了一家小旅馆。男人让他下面等,自己上楼去拿宣传单。不一会儿,男人捧着一叠纸下来了,还拿着一瓶浆糊,他说最好是在晚上贴,城管下班了。丁通点点头。男人便拿出30元钱交给丁通说是你今天的工钱。丁通捧着宣传单刚准备走,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我们有规定,每个人必须交300元押金,要是你把宣传单拿走了,然后丢掉了,或许给了卖废纸的,你不是白拿了30元。丁通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说:我没有带钱。男人说这样吧,看上去你也是老实人,你就交200元押金,还有100元我先替你垫上了。丁通摸出钱包,正好是200元,便给了男人。男人说我就住在楼上306房间,明天傍晚,你就来306拿宣传单,然后领第二天的工资。
丁通把这叠宣传单放在床上,觉得这活还是比较轻松的,比打包工那是好得多了,按照每天30元的报酬算,不算低了。他把周边地形观察了一番,心想还是先贴这附近一带的墙。
晚上十点多,丁通出发了,他见墙就贴,有时候一面墙上贴了几十张,密密麻麻像是把墙刷了一遍似的。贴了将近两个钟头,手里还剩几十张,本想随手扔掉的,因为这一带的墙上几乎都贴满了,白花花一片,但想一想已经领了工资了,就不能糊弄人家,于是就贴在一些房子的大门上了,反正这个时候安静的很,人们都在熟睡之中。
第二天早晨,社区居委会有人来到了楼下,她一边用照相机拍下墙上的罪证,一边作着笔记。显然,她的火气不小。她后来在附近的一个阅报栏上贴了一个告示,意思是说居委会在附近安装了探头,谁要是破坏环境,制造麻烦,一定会受到惩罚。然后,她用冷静的目光扫视聚拢过来的人们。丁通伸了伸舌头,心想这活看来不好干,弄不好会被逮住示众的。
傍晚,丁通直接去那家小旅馆。在门口,他发现好些人都在那儿嚷嚷。丁通听完他们的嚷嚷后,心都凉了,这些人跟他一样都被骗了。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他在一天之中骗了12个人,每个人都交了押金。骗子现在无影无踪了。
丁通懊恼地走着,这是他第一次受骗。他心里说,要是让我再看到你,非得狠狠揍你一顿。
然而,丁通遭遇了吴总。一辆车子突然摇下了车窗,一个女人说:小兄弟。丁通抬头一看是吴总,他马上停下了自行车。吴总招呼丁通上了车,然后对司机说:去国际酒店。
在826房间,吴总利索地脱光了衣服,一身肥肉颤动着,然后对丁通说:我先去冲个澡。
丁通点点头,他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高兴,因为一次受骗,居然可以赚到吴总的2000元。
吴总出来的时候,赤条条的,她在床上躺下,点着一支烟后说:你也去洗洗。
丁通走进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一脸贪婪,目光兴奋。他用毛巾擦了脸,然后犹豫着是否洗澡,浴缸里丢着一块毛巾,不用说,是刚才吴总用过的,他决定就简单擦了一下身子,主要是那个工作的部位。
吴总看到丁通衣裤完整出来时,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仿佛丁通只是解了个手,是在应付她。丁通在床边坐了下来,像上次那样,他在等待吴总替他宽衣解带,然后像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然而,这一回,吴总似乎并不想这样,她大声说:脱。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脱。当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时,他停住了。
吴总说:脱。
丁通犹豫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将裤衩脱下。他听到吴总不满地说:怎么没用香皂洗?
丁通睁开眼小心地说:我想……
吴总说:全身都用香皂打一遍。
丁通回到浴室,全身用香皂抹了一遍。
吴总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然后把身子伏在床上说:你过来给我敲敲。丁通照办。吴总说:怎么跟没吃饭似的,重一点。敲了几下,吴总便翻过身来,然后说:上来。丁通有些不知所措,吴总的身体像一头无边无际的猪。
丁通从吴总身上下来,浑身是汗,就像水里捞出来似的。吴总比较满意,她像条章鱼似地摊在床上,闭目养神。丁通觉得整个人都瘫了,他一动也不想动,就想好好睡上一觉。然而吴总说:我得去参加一个会议。丁通只好摇摇晃晃地穿好衣服,然后跟随吴总下楼。
吴总很快消失了。
丁通突然发现,这一回吴总没有给他工资,他呆呆地立着,心想难道吴总忘了?她一定是忘了,因为她要急着去开会。于是,他拨通了吴总的电话:吴总,我……
吴总说:谁呀?
丁通说:我是刚才的……
吴总说:什么事?
丁通支支吾吾说:吴总,你……
吴总说:我在开会。
丁通说,是……是这样的……你……你没有……
吴总说:我在开会。
话音突然断了。丁通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以后再跟吴总说这事,他不能惹恼了吴总。
丁通觉得这一天一点意思也没有。不但被骗了钱,还白白出了一身力。更为恼火的是,他的自行车居然被偷了。他已经够牢靠了,特意用链条锁把它锁在一棵树上的,现在只剩下一截剪断的链条锁在地上呻吟。
I
父亲的突然到来使得丁通措手不及。
父亲是第一次进城,以前他在信里不止一次说过要来城里,可是丁通一次次地拒绝了。丁通认为,曾经当过小学代课教师的父亲一旦知道他生活的真相,一定会让他回村的。打小时候起,父亲就不愿意丁通离开村子,他说我们都是村里人,一辈子都是村里人。村里人好,村里人善良,村里人不会欺侮人。总之,村里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是,丁通还是在那年偷偷跑到了城里,他当时偷了父亲的准备买化肥的300元钱做路费,然后开始一个人的生活,直到现在。
父亲是晚上到达城里的,他打通了丁通的手机。丁通一开始不愿意接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老是有人打错电话。后来,几次三番的铃声使得他的怒火燃烧起来,他对着电话吼道:要死呀!
父亲显然有些被吓了,他小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打错了。没过一会儿,丁通的手机又响了,丁通像骂一条死狗一样骂道:你他娘的不想活了?死去吧!狠狠地按了电话,然后躺在床上喘大气,骂人原来也这么累。
当他睁开眼时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只是这种异样有些摸不着门。他于是重新闭上眼睛想,突然间他跳了起来,刚才打电话的人是父亲。他马上回拨过去,但是小店店主说人早走开了。
丁通火速地赶往火车站,父亲是头一回进城,弄不好会丢失的,一旦丢失那可怎么办?
火车站就是人多。挤来挤去的人把火车站弄得跟一个蚂蚁窝似的。丁通跳上跳下地张望,黑压压的人头在黑压压地晃动。丁通知道,他这样子寻找一点用都没有,于是,他朝车站服务处走去,那儿有广播。刚到了服务处,手机响了。但是由于人多声杂,一点也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于是,他蹲了下来,手机紧贴着耳朵,大声地说着,可是依旧无法听清。丁通有些绝望了,他想就是广播也没用。
这时候,有人轻轻地拍了他的头。父亲奇迹般站在他的眼前。
坐在出租车上,丁通仿佛还没有适应过来,父亲就这么到了自己身边。父亲似乎也没有适应城市,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丁通的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丁通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父亲有些苍老,他的一双手就像村里的老树皮,隐隐还有些血痕。
父亲说:没想到城里这么多人,就跟以前在镇里人民大会堂开会似的,看来看去都是人。
丁通不言语,他想父亲来干什么,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说:小通你瘦多了,城里一定很辛苦,要是太辛苦了咱们就回村里,再过半年村里也要办厂了,一个牛奶厂的老板来投资的,到时候村里每家每户都会被派一个人去上班,我跟你娘反正是干不动了。
进了房间,父亲开始打量,他的目光在几个来回之后,定格在墙上的那些电话号码上了。父亲说:你认识很多人了,有出息了,吴总,李主任,还有房地产公司、防疫站……
丁通说:爹,你洗把脸。
父亲说:我现在肚子饿得很,还是先吃点饭吧,吃饱了才好说事情。
丁通说:我们去星星饭店。
父亲大吃一惊说:哪?我随便吃点面条就行了,干嘛要去饭店吃呢?
丁通说:星星饭店就跟镇里的小吃部一样,很便宜的。
父亲听了,便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让我去大饭店吃饭,浪费钱。
父子俩在星星吃了饭,两菜一汤。父亲有些满足地拍打着腿说: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我想城里怎么就那么远呢?
丁通说:爹你也累了,我给你找个小旅馆,你好好睡一晚。
父亲说:干嘛住小旅馆,你那房间不可以住吗?我就住你那房间,我刚才看过了,你的床跟家里的床比是小了点,但我们挤一挤不要紧的。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单人床是无论如何挤不下两人的,但是父亲有些固执,顺着他吧,自己睡地上。
从星星饭店出来,父亲执意要求四处看看,虽然这里地处城郊,但因为是省城,四周的建设跟县城比却一点也不差。父亲一边走,一边甩着手臂,好像在打太极拳。
路上,居然遇到李胜男,她与她的房东手挽手,一副幸福的样子。李胜男跟丁通打了个招呼,但是丁通没应声。
父亲说:小通她是谁?
丁通说:以前同一厂里做的,后来她不做了。
父亲点点头说:我觉得她像我们村里的李婶。
丁通笑了,心想父亲居然也会幽默,说起来,李胜男跟李婶还真有点儿像,尤其是她们的块头,似乎是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李胜男好像也不太愿意跟丁通说话,仅仅打了个招呼,就顾自走了。父亲不时地回头看看,然后晃晃头说:还真是像。
父亲洗好了脚,就坐在床上吸烟。他的神情有些幸福,似乎这不是一间小房间,而是一幢楼。丁通坐在窗前,有些心事重重。父亲突然来城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不会光为了看看自己,而不远千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父亲把一支烟吸完,然后说:小通你现在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丁通想了想说:有时候多,有时候少。
父亲说:那么你存了多少钱?
丁通有些紧张地看着父亲,心想父亲难道专门来拿钱的?
父亲说: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来拿你,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什么钱都是你的,我只是想摸摸底,这样我心里也有数一点。
丁通悄悄地吁出一口气,然后说:大概有2万元。
父亲听了,显得有些激动,他一下就跳下了床,紧紧地抓住丁通的手说:那好,我们明天就回家。
丁通挣脱父亲的手,吃惊地说:为什么?
父亲笑着说:你现在都已经有了2万多钱了,那就够了,回家娶媳妇去呀。
丁通说:我信里不是跟你说了,小珍不适合我,我现在不想结婚。
父亲依旧笑着说:先定婚,结婚可以迟几年,我们是村里人,以后终归是要回到村里去的,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了,我们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丁通全明白了,父亲这一趟来,就是为了带自己回家,然后跟小珍定婚,他真的不想回去,至少现不想回去。
父亲又点着了一支烟,然后说:小珍的照片你也看过了,邻近村里出了名的漂亮,人又好,对老人也孝敬,以后准是个好媳妇。
丁通不吭声。
父亲望着天花板说:我跟你娘都想好了,你跟小珍成亲了,生一个大胖儿子,我跟你娘一起抱孙子,你们两人想在纸箱厂干也行,就是想去城里打工也可以,反正都由你们说了算,在外面,没有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不下。
丁通恼怒地说:爹,现在我只想在城里赚钱,其他的事我一点也没有想过。
父亲愕然了,垂下了头,一声不吭。
这个晚上,丁通睡在了地上。在临睡之前,父亲说还是到床上来吧,小时候,你就喜欢挤在床上,哭喊着不肯独自睡。但是,丁通没有回应。
在一片漆黑之中,丁通睁大眼,望着同样漆黑的天花板,觉得身边多了一个父亲,便多了一分漆黑。他努力地回忆着逝去的光阴,以前无论何时,父亲总是让他觉得力量与光明,而现在父亲却变得如此脆弱,好像他是一只风筝,稍一松手就飞远了,回不来了。他不想让父亲伤心,但是他没有办法。父亲的理想就是让他回家,然后定婚、结婚,然后跟父亲自己一样生活在村里,直到老,直到死。
早晨,丁通醒来的那一刻,看到了坐在床上吸烟的父亲。父亲的眉头皱着,神情有些木然,好像之前遭遇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自己输掉了。丁通利索地起来,然后说:爹,我得上班去,房门钥匙我给你,你下楼后,在四周随便转转,早饭中饭就在星星饭店吃,我傍晚才下班。说着,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奔下楼。
下班后,丁通飞一般回租房。
父亲已经弄好了晚饭,是两个盒饭,他是从被子里拿出来的。父亲说:还热着。父子俩吃着饭。一声不吭。
吃完饭,父亲说:小通你上班离这儿远吗?父亲有些讨好的意思。
丁通说:还行。
父亲哦一声后,点着了烟,不说话了。
丁通觉得应该带父亲去超市、广场、公园呀一些地方转一转,否则,父亲就跟没到过城里似的。但是他刚把这个想法说出,父亲便说:我今天累了,我转了好多地方,头都晕了,我现在哪都不愿去。
由于房间里没有电视机,这个晚上便显得漫长。
父子俩几乎没有话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彼此可以听到心跳,却与心之间像隔了一块玻璃似的。
大概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手机清脆的叫声把开始进入梦乡的丁通惊醒了,他霍地坐了起来,然后依稀看到了坐在床上的父亲。
是李主任的电话,她说:你马上到城市酒店来一趟。
丁通犹豫了一下说:好的。
父亲问起穿衣的丁通说:小通,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丁通兴奋地说:上班。
父亲吃惊地说:这么晚了你还要上班?
丁通说:爹,你睡,我可能要到明天傍晚才回来。说完,便奔出了房间。
风有些冷。
丁通下了出租车,然后跑进了城市酒店。大厅里,李主任坐着喝茶。看上去,脸上呈现笑意的李主任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对丁通说先坐下来喝一杯茶。丁通看着城市酒店的大厅,服务台里几个漂亮的小姐小心翼翼地研究着她们的指甲,偶尔,她们会望一下大厅,扮出职业微笑。丁通喝了一口茶,这时李主任的手机响了,她“嗯嗯嗯”地应着,脸上像盛开了一朵花。合上手机,李主任站了起来,丁通也跟着站了起来。
李主任说:755。
在755房间门口,丁通的手指有一小会儿的犹豫,他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正准备按下去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个满头金发的女人说:进来。
金发女人长得很高挑,也很丰满,但肚子像球一样鼓了出来。
……
丁通稀哩糊涂地结束了自己的任务。
金发女人又洗了一次澡,抹了油,然后点着烟。自从丁通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她没有说一句话,就像一个木头人。而且,她也没有像吴总一样拿出一个信封给他,只是扔给他一支烟。丁通不知道,他是留下来,还是离开这儿。他只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吸烟,窗外,城里的灯光闪烁不停,尤其是一些娱乐城,那鲜艳的霓虹灯闪烁得人只想飞过去,醉生梦死。
金发女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后,然后把电视关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再来一次。
丁通愣了一下,心想刚刚结束不久,又要开始,似乎自己是个机器人,一按摇控器就可以了……
半个钟头后,金发女人打了个哈欠,没过几分钟,她居然睡着了。
丁通傻了。
天亮的时候,金发女人的手机铃声惊醒了打盹的丁通,椅子上的丁通睡着了。金发女人吃惊地说:咦,你怎么还不走?丁通揉了揉眼睛,心想你还没有付给我工资呢。金发女人显得有些生气,她下了床,然后马上检查了自己的包,发现没有动过,才恢复了笑脸,她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丁通说:你……你……
金发女人说:怎么了?
丁通说:工……工资。
金发女人勃然大怒:你休想勒索我!我谁都不怕!
丁通吃惊地看着女人那张扭曲的脸,觉得就像碰到了一个疯子。他想打电话给李主任说明一下情况。但是,金发女人马上威胁他说:快滚,我叫保安了。
丁通一见这架势,只好走了。
在大厅里,丁通拨通了李主任的电话,把金发女人没有付工资的事说了。李主任说你先回去,我会跟她联系的,过几天,我会替你把工钱拿过来的。丁通只好疲惫地去厂里。
到了厂里才发现,厂里出事了,几辆警车停在厂里面,几个警察忙忙碌碌的。丁通听见旁边有人说,昨晚上老板被人杀死在办公室里,那个血呀,流了一地,真是惨……他说得绘声绘色,好像他昨晚就在案发现场。
整个厂子都停工了,一些工人吵闹着要结算工钱。一些厂里的客户也赶来了,他们要结清款项,生怕晚一步,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来来往往,嘈杂的人群中,丁通心里清楚,从今天开始他的这一份工作也将没有了。只是,他没有看到大祥兄弟,打包间里空荡荡的。
回到租房,丁通发现父亲不在房间里,大概是在外面转。他在床上躺了下来,他真的很累了。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丁通意识到,父亲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焦急万分地下了楼,四处寻找。父亲就像一个黑夜的影子。
两个钟头后,疲惫不堪的丁通坐在一家店铺门前,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父亲一定是遭遇了不测,否则,绝对不会到现在都不跟他联系。难道是车祸?一想到这儿,他头皮发麻,眼前仿佛出现了血淋淋的一幕惨状。
丁通去了附近的市二医院。这一天,因车祸一共住进了4个伤员,但没有丁通的父亲。丁通又赶往稍远一些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同样没有父亲的消息。难道父亲没有遇上车祸?丁通便迅速地往租房赶。上了楼,进了房间,发现父亲就躺在床上,悄无声息。丁通的怒火立马燃了起来,大声说:爹你去哪了?!
父亲慢腾腾地坐了起来,他的脸很是苍白,在灯光下就像一张白纸……
父亲下午在楼下转了转,然后朝市中心走去,他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看到了一些围在那儿。原来是义务献血宣传车,一些人在献血。看着“一人献血、全家光荣”的宣传标语,父亲觉得也应该献一些血。于是,他挤了进去,他对医生说我的血很好的,我一直没有生过病,在村里同辈人中我的身体最好了,我多献一些血。结果,父亲一下就献了600毫升血。父亲离开献血车的那会还嚷嚷着说我的身体最好了。然而,父亲没有想到,当他走了半个多钟头后,突然一阵头晕,他赶紧抱住了路旁的一棵树。他对树说我的身体最好了。父亲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就不醒人事了。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一家杂货店里,而这时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杂货店老板是个老头,长得很是和善,而且信奉基督教。父亲喝了点儿热粥,千谢万谢一番后摇摇晃晃回来了。父亲本来想打丁通的手机,可献了血后,脑子像是一下子被稀释了,一时想不起来了。回到房间,依旧感到累,便躺下了。
丁通望着像个无辜孩子一般的父亲,一阵酸楚。
丁通点着了一支烟,然后递给父亲,父亲高兴地接上了嘴,然后说:小通,献完血后,那个医生要给我营养品,我不要,我说我就是冲着“一人献血,全家光荣”才献的血。父亲脸上有着一股自豪。
丁通说:爹你早点睡。
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似地躺了下来,他说:今天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觉得很高兴。丁通也躺了下来,浑身骨头都在痛,心却更痛,工作就这样丢了。
第二天早晨,丁通起来后骗父亲说去上班了,其实他去了外来劳动力市场。那儿,多了些人,他发现有一部分人就是以前同一个厂里的,他们也认识他,但都只是用忧郁的眼神打了招呼,嘴都抿得紧紧,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J
丁通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他又去了一趟厂里,在一个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那儿结算了工钱。整个工厂显得安静,似乎这是一片墓地。丁通慢慢走着,突然想到刚才他结算工钱时,在一份工资单上签字时发现在他的姓名下面的大祥兄弟还没有领工钱,他想通知他们一声,顺便也问问他们有没有找到新工作。
他去大祥兄弟的租房的路上遇到了李胜男,她涂着口红,手里还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那样很是休闲。李胜男说:丁通,你去哪?
丁通说:我去大祥兄弟那儿,通知他们一声,赶紧去厂里结算工钱,要是去得迟了,就没有了。
李胜男皱了皱眉说:可是大祥兄弟已经搬家了,不在那儿住了。
丁通愣住了,自言自语说:难道他们不要工钱了。
李胜男说:今天早晨,我去他们那儿,想给大祥介绍对象的,住在我这幢楼里有一个女人,长得还可以,我跟她很谈得来,她托我给她找个男人,我想到了大祥,本来,我想介绍给你的,可是女人的年纪大了点,还是大祥比较合适,可是大祥的房东告诉我昨晚上他们兄弟俩就搬走了。
李胜男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怀中小狗的头说:对了,丁通,那天那个年纪大的是你爹吧?
丁通点点头。
李胜男说:丁通,听说老板被人杀掉了,会是什么人干的,干嘛非得杀人,我听说老板家里的女人也中了一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还有,老板还有一个什么情人的,也被杀死了。真是怪了,哪个人跟老板在这么深仇大恨的,哪个人有这样的本事,把老板的家底摸得这么明白。丁通不吭声。李胜男说:大祥兄弟不知去了哪里,以后不知还能不能遇上,唉,相处一场,不打招呼地走了,一点情义也没有,以后要是遇见他们,非得痛骂他们一顿不可。丁通懒得跟她说话了,看她俨然一副城里人的样子,他觉得心里窝着一团火。
回到租房,发现父亲正跪在上地,使劲地擦地上的一块污渍。他抬头看到丁通,便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然后说:刚才我跟你娘打了个电话,要了小珍家的电话,你打一下,在电话里聊聊看,如果你们聊不欢,这门亲事就算了,我想过了,你长大了,以后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也管不了。说着,父亲递给丁通一个电话号码。
丁通望着父亲,发现他汗水淋漓的脸上长满了期待,于是,就拨了电话。是小珍娘接的电话,她问明白来意后说小珍两个月前去省城打工了。丁通转头对父亲说:小珍也来省城打工了。父亲激动地说:那好呀,你赶紧问小珍的电话,要是联系上了,你们就能在城里聊了。于是,丁通问小珍娘说:你有小珍的电话吗?小珍娘说:没有,小珍上次写了一封信来说,再过一个月会买个手机……
父亲听了丁通的转述,有些失望,但马上又高兴起来了,他说: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联系上小珍了,一个月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丁通想:小珍居然也会来省城了,这不是好事,像小珍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到了城里,一定会变的,从此,她的眼界会越来越高,她会看不起自己……
后来,父亲叫他说:小通,我们吃饭去。他才醒悟过来。
那天,丁通拨通了李主任的电话,催问上次金发女人的钱收了吗?李主任说还没有,不过,快了。丁通便把上次吴总也没给钱的事跟李主任说了,李主任有些生气,她说以后无论是吴总,还是别人,每一次工作都得报告,这是公司的制度,如果违背了制度,合同就终止了,得索赔。丁通连忙说一定,一定。他觉得额头有些发凉,要是这第三份工作再丢了,他在城里就无法生活了。他说请你多替我介绍几个,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按我们村里人的说法,用了力气,睡上一晚就全回来了。
父亲有些想家了。在城里一个星期的光阴,他觉得过了一年般漫长。
那天上午,他跟丁通说:我想回家了。
丁通愣了一下,然后说:爹,我还要带你去公园玩。
父亲说:小通你赚钱也很辛苦,有时候半夜都得去加班,这哪是赚钱呀,比旧社会做苦力还累,反正小珍也来城里了,以后你们就自己联系吧,如果谈得来,过年的时候就把她带回家,也好让我跟你娘欢喜欢喜。
丁通说:爹,你还是再住几天,我请几天假,陪你四处走走,看看城里的高楼大厦。
父亲说:这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看村里的树林子,我下午就走。
丁通想了想,便说:爹,那我现在去给你买火车票。
父亲走的那天晚上,丁通接到了李主任的电话,她说你到胜利宾馆来。
丁通没有想到,这一回,李主任给他介绍的居然是一个男人。
男人长得很粗壮,说话却有些娘娘腔……那一晚,丁通誓死不从,在拉扯式的反抗之中,他用玻璃台灯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然后逃离了现场。
丁通一路狂奔,像一头中了枪的野猪。好几次,他都差点撞上汽车,但是他已经顾不了司机们的诅咒了,他只想逃跑,逃得远远的,逃到村里去。当他停下脚步时,发现他已经跑到了火车站。在夜色中,火车依旧显得热闹,那些来自远方,或者准备奔赴远方的人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别离的忧伤。他用手扶着墙,强忍住泪水,听着火车的鸣叫声。好久,他才就着墙根坐了下来,他的头顶在了坚硬的地面。
显然,这份工作的最后结局就是这样。他回忆起李主任当初对他全身的检查,就是一个信号,可是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最后成了他们使用的一个工具。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像刚刚来到城里一样,茫然与无措,沮丧与怨恨。可是,他现在怎么回村去,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丁通了,他没有脸见父亲,也没有脸见村里人……
清晨,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南方的雨总是这样猝不及防。晒的衣服都湿透了,像水里捞出来似的。丁通坐在床上,对着一堆湿衣服发愣。中午,吃着盒饭,他突然一阵反胃,吐了出来,似乎盒饭里埋着毒药。昨晚他最后还是想通了,无论如何都得忍下去,城市想赶走他,没门。只是现在他居然不知怎样打发这一天。这个时候,房客们都在上班,他们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傍晚才会像小鱼儿一样游进来,在被隔开的一格一格的格子里歇息。下午,阳光特别灿烂,天空也显得明亮了许多。丁通的心里却很灰暗,就像蒙上了一块大黑布。
丁通慢慢地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脑子里空荡荡,就像一个被城市遗弃的人。在一家电器商行前,他看到了一则招工启事。他驻足之后,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又蹲下来看了,仿佛在研究这则招工启事的语法错误……他跟老板谈了一会儿,终于被录取了,当保安,每个月600元,不包吃住。他对这个工作很满意,因为他可以免费看电视,电视太精彩了,一个个不同的频道,就像一道道口味不一样的菜肴,使得他有些流口水。
一个星期以后,丁通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依旧是以前的那个小超市的张老板那儿当保安。丁通晚上闲着没事,就拨通了张老板的电话,随便聊了一会儿,张老板说你还是来我这儿吧,现在我请的这个保安的嘴特别馋,老是趁我不注意拿东西吃,已经让我逮住三回了,我说他他还跟我凶,好像他才是老板。只是工资比以前少了100元。
丁通觉得生活又回到了以前,至于李主任的电话号码,他已在墙上用毛笔涂掉了。他的手机也换了新的号码,这样就等于从来没有认识李主任,也没有认识吴总,金发女人,更没有认识那个变态的男人。以后,他也不可能再认识这些人了,就当是一个梦。
城里突然刮了一阵大风,城市霎间变得狼籍。这阵大风刮得有些蹊跷,大家都在议论这风是哪儿来的,气象台好像也说不清楚。烧香拜佛的人开始多起来了,城郊的慈云寺成了香客们的乐园。
丁通也去了一趟慈云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被动地吸着那些燃香、牛腿蜡烛散发出的气味,有点头晕目眩。他后来倚着一棵树,一声不吭地望着山下的城市,就像小时候站在山坡上望着村子一样。他想回家,像只鸟一样飞过一座座城市的上空,飞过那些陌生的村庄与田野,飞过一个个火车站、汽车站,飞过一条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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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丁通看到了李胜男,她的脸肿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仿佛刚从战场归来的伤兵。丁通愣住了,因为他没有看到李胜男的房东。以前这个时候,李胜男与她的房东总是一副幸福的样子在散步,他们总是那么引人注目。李胜男也看到了丁通,她愣了一下,然后垂头加快脚步走,这使得她的样子有些滑稽。丁通猜测李胜男一定是挨揍了,李胜男说过,她的房东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发傻,估计这回他是发傻了。
又过了几天,丁通收到了父亲的信。父亲信里问他跟小珍联系上了吗?大家都等着你们的消息,小珍的电话号码是……丁通这才想起小珍这个人来。在电器商行里,另外两个保安都有女朋友,遇到周末,他们就跟女朋友逛公园去了,偶尔也看一场电影。他们的女朋友凑空也会来商行,好像一个叫小花,一个叫娟娟,他们四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时,显得异常幸福。有时候,他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因父亲的信,丁通突然无比强烈地想念起小珍来,他把照片贴在了墙上,就跟那些电话号码一起。小珍是个可爱的漂亮姑娘,她的眼睛是多么的清纯呀,仿佛村里的泉水,在城里几乎看不到这样清纯的眼睛了。他再也不想城里姑娘了,他想与小珍在一起,一起赚钱,一起过日子。
晚上,丁通睁大着眼睛躺着,用手抚摸着手机,终于,他开始拨小珍的号码。然而,小珍关机了。丁通无限失望地合上了眼睛,他觉得晚上他一定会做梦的,梦里他与小珍幸福地生活。
丁通再一次见到李胜男是一个休息天。
那天,丁通跟同一幢楼的几个房客在打牌。他们一边打牌,一边胡乱侃,尽说一些城里的新闻,像哪个地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了,像某个超市卖不合格产品了,像在立交桥上8辆汽车追尾了……一个房客说到了新来的房客,也就是那个香水浓郁长头发的女人,他说那是一只鸡,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另一个房客说,她长得很漂亮,尤其是她的眼睛,水灵灵的,如果她不是一只鸡,那该多好呀……
丁通回忆着几次遇见那个女人,浓郁的香水,飘逸的长发,只是一次也没看清她的脸。他之前已经隐约猜测到她的职业,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时,一个房客被他女人来叫走了,说孩子尿床了,房客骂骂咧咧地起身走了,牌局便也散了。丁通闲着无事,随便逛逛,结果他看到了李胜男。
李胜男盘着腿坐在一家商铺前,好像一个乞丐。丁通走了过去,他听到喃喃自语的李胜男,她嘴里一遍遍地说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丁通说:李胜男你干嘛?
李胜男抬起头,她的一只眼睛废掉了,就像长了一个烂疮,另一只尚好的眼睛里射出仇恨之光。
丁通赶紧退了一步。李胜男这个样子太恐怖了。
李胜男重新垂下头,喃喃自语说:杀了你,杀了你……
李胜男疯了。
丁通朝李胜男的租房走去。这已经成了一幢空房,只有房东的那条狗被拴在门旁,嘶声吼叫,但看上去,它只是虚张声势,瘦得不得了,活不长了。据旁边的一幢楼的女人说,前阵子,一个男人与房东为了一个女人打架,结果,那个男人手中的刀子捅进了房东的心脏,就一刀,然后又一刀捅了自己,当时那个血流得真是吓人,女人疯了,听说那个男人是女人的丈夫……
两个男人死了,一个女人活着,可她生不如死。丁通心想李胜男老家的男人从一踏入城里开始,半条命就不归他自己了,另外的半条命稍稍松了手,就没有了。
丁通失魂一般走着,突然觉得心底里的一样东西越来越大了,抵得身体禁不住地抽搐。他拼命咬着牙,但是他的身体出卖了他,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淹没了他,于是在大街上,在人群中他开始号啕大哭。泪水像密密麻麻的松针一样刺向坚硬的地面。
丁通是在那天中午联系上小珍的。之前,他打过几次电话,但小珍的电话一律关机。他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想小珍大概跟他一样,充了100元话费准备用到年底的。她是个勤俭节约的好姑娘。可是那天,他实在忍受不了。两个保安当着他的面谈论自己的女朋友,说得很大声,好像两台放着的电视机。丁通想小珍可比小英、娟娟漂亮多了,他得让他们瞧瞧小珍的漂亮,让他们开开眼,让他们从此闭嘴,让他们从此不再轻视他。
在电话里,小珍一点也不怕陌生,她说:见面没问题,我晚上都没空的,要加班,白天只要在傍晚五点之前,什么时候都行。
丁通激动无比,但是他白天没空,从电器商行下班已是六点了,然后吃了晚饭,便去小超市,只有晚上十一点后才有空。这样,他只能等待休息日的早日到来。按照与电器商行先前说好的,一个月有两天休息日,这一个月里,第一个休息日已经过去了,下一个休息日尚须再过一个星期。
大概是在三天后,丁通从电视上看到了大祥兄弟,他们剃着光头,穿着囚衣,神情漠然。他们就是杀死老板的凶手。记者说,大祥兄弟是有案底的人,以前他们就杀过人,逃到省城后,在一家服装厂打工……丁通屏住呼吸,简直快要窒息了。他居然这么笨,其实他早应该知道那个晚上一起吃饭时大祥兄弟说的话,那是在暗示他,希望跟他们一起干。幸好没一起干,否则,现在就成了一个全省闻名的杀人犯了,把以后的日子都谋杀掉了。他浑身凉嗖嗖的,就像被浇了一盆当头凉水。而且,即使他知道大祥兄弟早有预谋,也不会去挣这一万元人民币,自己是个村里人,父亲说过,世界上最好的是村里人。
丁通那天心里恍恍惚惚的,就像突然得了病。他在电器商行里逛来逛去,好几次差点撞上柜上的电视机。
丁通病了。他一直在发烧,全身就像被炭火煨着似的,只有额头是冷的,冷汗不停地渗出。早晨,透过小窗户,可以看到城市的天空,灰灰的,飞过了一架飞机,轰鸣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下了床,穿好衣服,感觉两条腿在打颤。
丁通到电器商行后,浑身发冷,他缩着身子,靠着墙,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老板说:要上医院吗?
丁通摇摇头。
这一天,就像是在地狱里活着一样。好几次,丁通眼前都会突然地冒出几个人来,一会儿是李胜男,一会儿是大祥兄弟……傍晚,他走出电器商行的那一刻,手机响了。是小珍,她说:喂,我想跟你见面,吃个饭。
丁通说:今天?他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挺了挺身子,他太想见到小珍了,小珍就是与他一生为伴的人。
小珍说:晚上七点,我在城北区三平路的星星饭店等你,3号包厢。
丁通愣了。
小珍说:你不愿意?
丁通醒悟过来般说:好,我七点到。
丁通直接去星星饭店,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个事,小珍居然也知道星星饭店,难道她就住在自己的附近?如果真的这样,那太好了……他很兴奋,兴奋得他不禁想大喊一声。
到了星星饭店,他进了3号包厢,在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喝着一杯热茶。他觉得,从这个晚上开始,他的生活要变化了,他无比渴望与小珍在一起,他不想呆在城里了,他只想回村,他一定要劝小珍跟他一块儿回村,在村里快快乐乐生活一辈子,生儿育女,明天就走,从此再也不来城里了……
墙上的挂钟清脆地响了。七点整。
但是,小珍没有出现。丁通张望四周,然后掏出手机,低着头拨小珍的号码……
门开了,一股特别浓郁与熟悉的香水味伴随着《祝你平安》的手机音乐旋进了门。丁通全身哆嗦起来,剧烈无比。终于,他的身体像一根熟透了的面条一般瘫在了桌子底下,他依稀听到一个声音说: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