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模鬼样

2012-12-18 15:57林悦子
北方作家 2012年2期
关键词:山丹黑影老师

林悦子

我要讲述的是一个人的故事,他曾经是我的老师。

若干年前,我所就读的那所高中叫互助高中。那是一所四外都封闭得密不透风的处所,四周高高耸起的石灰围墙似乎禁锢了许多神秘莫测的故事和传奇。据说这里民国时期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所在地。据当地百姓讲,这里解放初期曾发生过多次血案,横尸遍地,惨不忍睹。两个政府派来的守夜人说天一黑就能听见庄园里一些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有开关房门的声音,深更半夜还能听见女人嘤嘤的哭声。后来这个地界在政府大力支持下辟为学校,进驻了师生三四百人之后,闹鬼之事便少有了。

胡汝昌就任教于此,那时他是我的语文老师。胡汝昌身材尖削干瘦,有点罗圈腿,脸型从两个颧骨处向下,到下颚呈一个尖尖的长三角形状。他平日里总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灰白中山装,手臂极长,似猿人那样在身前耸耸搭搭着像要捞什么宝贝一样。胡汝昌虽然已是五十多岁,但却淫心极重,一见到有姿色或貌美如花的女孩便双眼放光,就像耍金箍棒时眼冒金光的孙悟空那般很痴迷投入,无法自拔的样子。

我记得他不知从哪里搜罗到了一篇描写女人的散文,当他兴致勃勃地一遍遍诵读那些很露骨很情色的句子时,他常常由于兴奋而气短和面红耳赤。“这个她喜爱的睡姿使她两个圆润丰满的乳房顶得高高的,绷得紧紧的,连小小的深红色乳头都清晰可见。”我不知道为什么当胡汝昌不厌其烦地诵读这些句子时为何总是那般一往情深,不可自持,我只看见他那对狭长干瘪的眸子里有像伺机捕食的猎豹一般闪烁热切的眼神,那种对女生毫不掩饰的,想入非非的神色让他看上去充满了淫邪与糟污。

那时班上有个叫李山丹的女生,面若凝脂,唇似桃花,长着一张挺漂亮的脸蛋儿,人也乖巧宁静,是个惹人喜欢的女孩儿,只是这个娇柔的尤物也很快落进了胡汝昌的视线并一步步旋进了他的魔爪之中。

胡汝昌的语文课上李山丹是个活跃份子,她总是能第一个猜对题意并侃侃而答,这似乎为胡汝昌总喜欢把那种图谋不轨,满是淫邪笑意的眼神定在李山丹脸上提供了最好的因由。课堂上常常出现胡汝昌说上半句李山丹接下半句,胡汝昌点题李山丹作答这种配合默契。我记得我那时常常产生有胡汝昌是在给李山丹一个人上课的错觉。李山丹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当她笑得像春花一样天真烂漫时,胡汝昌的目光时常尾随在她身后,像是一条割不断的尾巴。

后来在放暑假的时候,李山丹去胡汝昌的住所问习题,进去之前唇边挂着乐呵呵喜滋滋的笑容,可一个小时之后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时却是头发蓬乱,哭哭啼啼,两只手慌里慌张系着胸前的扣子。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每天只是昏昏欲睡,神情呆滞,有时还会胡言乱语着背诵一些胡汝昌讲过的诗词。几天后,李山丹上街给家里打酱油,在路过一家炸馍店的时候看见一个青年汉子用馒头蘸着腐乳吃得正香,那满嘴鲜红的汤汁霎时间让李山丹怪叫了一声后,从此便疯掉了。

这里面的真相是胡汝昌死后李山丹最要好的女伴透露给镇上人的。她说那个暑假山丹去找胡老师的那天,胡汝昌拿以后保送李山丹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深造,然后直接上北大中文系诱骗她与他上了床。于是清清白白的身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遭到了玷污,李山丹的下体流出了经血,她看见她曾一度敬佩喜欢的胡老师像中了毒的老鼠一样疯狂地跪在那滩血前,像顶礼膜拜那样痴迷着眼神张开嘴巴舔抵那些鲜血。这就是为什么李山丹看见那个满嘴红腐乳的男子而立刻疯掉的因由。李山丹疯掉后李家并未声张,只是在一个异常寂静的深夜里悄无声息地举家搬出了镇子。

此后,胡汝昌依旧常常在学生面前是一副正言厉色,凛然不惊的样子来。我记得那时我也曾被他教训过,现在想想总觉得胡汝昌在伪装正人君子时,面上那种脱不掉的猥琐与丑陋甚是可笑,也十分可悲。我记得那阵子还发生过一件事,现在想来真是觉得低估了胡汝昌的表演才能,那眼神那面相简直装得可谓天衣无缝了。

事情是这样,校外的农民到校内掏大粪,竟从粪坑里掏出一个四五十公分长的女婴来,一时间众说纷纭,最后众口一词的认为是校内的某些男老师与女学生之间有不清不白的关系。在那次对此事的公开大会上,我对语文老师胡汝昌表示出了极度的深恶痛绝,并且站在了如若犯此类错误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立场上。他还给校长提建议说要给一些年轻老师好好上一课,不能对他们放任自流,丢了师尊师德,丢了全体教师的脸面。一席话讲得慷慨激昂,唾星四溅,把在场的人都打动得五体投地,甚为动容,有人甚至热情地给胡汝昌鼓起掌来。我还记得那阵子京剧中的变脸在小镇上热闹了一阵子,我那时会莫名地把胡汝昌与之联系在一起,难道我那时就已探察出了其中的关窍与秘密?说不太清楚,许还有待考察。

胡汝昌的丑恶罪行终于暴露在外是在那个严寒的冬天。那个冬天真是冷,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恐怕再深邃再隐蔽的事物也难以存留在这寒冷严酷的天气里,何况是胡汝昌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

那是十二月份里的一个周末,因为路上都已经结了冰溜子,再说离家有几十里山路,根本回不去。挨到夜里十点多钟,我们几个男孩点上煤油灯,围坐在火炉旁,吃了一些煮红薯和咸菜,然后我们便开始东拉西扯地聊天,大伙兴致都很高,眨眼之时,瞅瞅钟表竟已过了十二点了。这时候,有一个同学忽然警觉起来,并且偏着头向窗子的方向用耳朵仔细辨别着什么,他说他听见下面的天井旁有拖动脚镣的声音,还有几声充满了哀怨愁苦的女子的叹息声。

“是不是鬼呀?”他的一句话让几个人都跟着心惊肉跳,面露惧色。我抬头瞄了一眼窗外,月暗星薄,夜风呼啸,心里不禁抽紧起来,心也像敲小鼓似的“咚咚”有声地紧跳个不停。这几个伙伴中属陶米胆子最大,他几步跃到窗边探头向外张望,眼神恍惚中就看见确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在靠着房山头的侧缘向女生宿舍的方向移动。陶米半眯缝着那对晶亮的大眼睛沉着脸对我们说,绝对是人没有鬼!我们互相对望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是陶米在来回跺着脚,看他那副火烧火燎的样子大概是觉得如果就这样算了,不吱声的话,他定是不甘心的。

大约四十分钟后从女生宿舍传来了号哭声,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泣,仿佛是受了莫大的,翻不了身样的冤屈与侮辱。陶米再也坐不住了,他快步跑出屋子,在茫茫夜色里用眼睛四下里搜寻,终于那个黑影又现身出来。陶米悄手蹑脚地藏身于一个偏斜着的瓦楞背侧,截住了那个黑影的去路。那个黑影见被人截挡,惶恐地朝西南方逃去,并一头钻进了女厕所。

陶米冲着窗子大声呼喊让我们快去找教导主任去女厕所捉鬼,于是我们几个丝毫不敢含糊,疯跑着去办公室那边喊来了教导主任。主任拿着一只白亮刺眼的强光手电筒甩着手大步朝女厕所的方向走来。当一行七,八个人闯进女厕时,白光下只见一个头蒙着灰色雨衣的人面朝墙壁半蹲在地上。主任上前一把耧开了那件雨衣后,露出一颗尖削的头来,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师胡汝昌。主任冷着脸大喝一声:“原来是你,披着人皮干鬼事!”

我们赶到了女生宿舍,屋里一团漆黑,一个女生蒙着被子坐在床角抽啼着,双肩像弹簧一样抖个不停,另一个也在哭,但声音很轻。那个哭声轻的女生告诉我们,她说今晚宿舍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心里害怕,就用一装板床把门顶住了,没想到竟被那个头蒙黑衣的人推开闯了进来。她用被子蒙住头躺在床上不敢吱声,然后她听到那个黑影走到另外那个女生床前,然后那张床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来,其间还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和那个女生的呻吟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那个黑影便逃了。我们还看见了一截脚镣躺在桌角底下。

胡汝昌被学校开除了,由于身败名裂,遭人恶骂,他离开了镇子搬到濒临内蒙的一个偏僻山村里去了。他走之后,我常常记起他在领读课文时,那尖尖的下颚像个锥尖一样上上下下,很深情很投入的那种神态。我记得他曾经说他的名字是和晚清一个海军提督的名字相同,但那时他肯定不会想到他最终的下场竟也能和这位提督如出一辙。胡汝昌是七十岁那年自杀的,而那位海军提督就是曾威名远播的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丁汝昌是在刘公岛服鸦片自杀的。

胡汝昌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依旧是本性难移,龌龊难止,竟相继猥亵了几个女童,来满足他那淫亵的欲望。乡下人没有什么法律意识,但他们有野蛮与力气,胡汝昌被乱棍打残了,不堪忍受病痛的他选择了跳崖自杀来结束这肮脏不耻的一生。

我估计他那把干枯单薄的骨架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大概只会发出劈竹子那般轻微细碎的咔咔声响吧!因为我觉得像他这种骨髓里藏匿的都是坏水的人在临终的时刻,身体里的精气大概早已是所剩无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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