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贵
老子反省人类文明的路径及其启示
李承贵
(南京大学哲学系,南京 210046)
老子以其独特而深邃的头脑对人类创造的文明进行了深刻反省。在老子看来,物质文明、知识文明和道德文明都对人类构成负面影响,人类只有以“道”的方式处理自身与文明的关系,才能减少或避免文明对人类的伤害。老子对文明负面作用的揭示,让人类对文明有了深层的认识,从而建立起健康合理的“文明消费观”;老子对文明与人类矛盾的揭示,让人类认识到这对矛盾本即内在于人性,从而确立起在人性范围内消解这种矛盾的意识。老子对人类文明负面作用的反省与检讨,在思维逻辑与价值取向上都存在可商榷的空间,但其对于正走在现代化道路上的中国而言,当有丰富且深刻的启示意义。
老子;人类文明;反省;路径;启示
文明是人类的杰作,足以令人类自豪的就是经由他们灵巧的双手和智慧的大脑创造出来的辉煌灿烂的文明。然而,文明好比双刃剑,其对人类的意义并不一定表现为与人类创造文明的初衷一致,也可能表现为与人类创造文明的初衷背离。事实上,这种吊诡的现象早就被那些具有洞察力的思想家们所关切,老子就是这样一位思想家。老子对人类文明的反省主要表现在《道德经》中,这里就以《道德经》为根据,对老子反省人类文明的内容及其意义展开初步讨论。
这里所谓“物质文明”,是指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成果,包括物质生活条件、再生产的物质生活消费品等,具体言之,衣、食、住、行、声、色等领域,都包括在内。人所共知,人类因为物质文明的创造、增弘而使生活得到改善,使生活富足精彩,因而物质文明即是人类“欲望”的外化。也就是说,物质文明自身内在地寓有人类欲望,因而对人类具有“先天”的诱惑力,此正是物质文明的基本特性。而且,物质文明一旦创造出来,便有其独立性,即其并不必然属于某个个体。因此,对人类而言,如何处理自身与物质文明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且重要起来。比如,当个体追逐物质文明时,便可能发生被物质文明伤害的事件。老子对物质文明的伤害性有深刻的认知和反省,在他看来,物质文明对人类至少存在两种危险:
第一是对感官的伤害。感官是人接触事物的直接通道,也是人感性快乐的直接来源,感官与被感觉对象的接触和互动,是感官日益完善的有效途径。然而,老子对作为感觉对象的物质文明展开了独特的反思。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1]31“五色”一般是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这里泛指各种色彩,泛指各种与色彩有关的物质享受;“五音”一般是指宫、商、角、徵、羽五种音阶,这里泛指各种音乐,泛指各种与音乐有关的物质享受;“五味”一般是指酸、苦、甘、辛、咸五种滋味,这里泛指各种美味,泛指各种与味道有关的物质享受。很显然,在人生活的世界,不可能没有“五色”、“五音”、“五味”,甚至可以说,去掉了“五色”、“五音”、“五味”的生活,就不叫生活,或者只是枯燥、贫乏的生活,换言之,“五色”、“五音”、“五味”才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与意义。然而,老子不这样认为。在老子看来,“五色”、“五音”、“五味”对人的感官是有害的——眼睛会因为接触“五色”而受伤害致丧失视觉,耳朵会因为接触 “五音”而受伤害致丧失听觉,嘴巴会因为接触“五味”而受伤害致丧失味觉。 也就说,“五色”、“五音”、“五味”等人所接触的对象(物质文明),都会呈现它的负面效应,这种负面效应就表现在其对感觉器官的损害。
第二是对生命的伤害。物质文明之衣、食、住、行,是每个人须臾不离的生存物件。衣物不仅可以温暖身体,还可以美化身体;食物不仅可以营养身体,还可以强壮身体;住房不仅可以保护身体,还可以让身体得到舒适;车船飞机等运行之物,不仅可以减少身体的劳累之苦,还可以方便身体从事任何工作。因而,从一般意义上讲,物质文明对人生命的意义主要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但老子有他看问题的逻辑。老子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1]123在老子看来,名利与财富不一定是供人享用和消费的,也不一定给人带来快乐、幸福和荣誉,而完全可能带来消极的、让人难以承受的后果。因此,当人面对名利、财富的时候,他们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是选择生命,还是名利财富?老子认为,如果你选择名利与财富,并且听从本能无度地追求名利、积敛财富,证明你不能觉悟到物质文明诱发“恶”的一面,你的生命也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遭致严重损伤。可见,对老子而言,名利财富与其说是丰满、提升人之生命的,不如说是贫瘠、降抑人之生命的,甚至是促使生命丧失的。因此,老子视阈中的物质文明,并非是亮丽的、奇妙的、美好的,而是阴暗的、平庸的、丑陋的。
既然物质文明对人的感官、生命存在潜在的危害,那么,有没有解决此问题的对策呢?老子对此也有独到的思考:第一,回到原始简朴生活状态。在老子看来,人类之所以遭受物质文明的伤害,就在于不满足原始简朴的生活,如果人类能够安于原始简朴的生活,就不会被美色、美声、美味所俘虏,就不会因为追求“物质文明”而遭受伤害。第二,将对物质文明的欲求调适到最佳状态。尽管老子主张回到原始简朴的生活,但他深知对物质文明的追求是无法阻止的,因而提示人类应该适可而止:“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127因为得大失大,名利欲望越强、占有财富越厚,受伤害越大,所以,对于名利财富的追求应该理性克制,从而将自己对物质文明的需求限定在合理的范围之内。第三,隐藏可欲稀有之物。人类创造的物质文明,犹如奇珍异宝,深得人类的喜爱,因而会不知疲倦地去追求,而追求必然会遭受伤害。为了避免这种伤害,老子提出应该将那些“奇异物质文明”隐藏起来。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1]6这或许是一种治本的办法,因为你连观赏某种花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有追求这种花的行为呢?自然也就不会有因为追求这种花所带来的伤害了。老子的对策不能说不高明,但严复对此表示悲观:“文明之进,民物煕煕,而文物声明,皆大盛,此欲作之宜防也。老子之意,以为亦镇之以朴而已。 ”[2]1091
科学技术是知识的一部分,因而这里所谓“知识文明”,包括知识文明与科技文明。知识文明主要是指人类基于实践而产生并不断丰富的知识及其成果,而科技文明主要是指人类创造的科学技术方面的成果。知识与科技是人类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手段与能力,没有知识与科技,人类就如没了灯塔、没了翅膀。知识与科技可以改善、提升人类的生活,精彩丰富人类的生活。可是在老子看来,知识与科技并不是尽善尽美的,也可能给人类带来消极影响。那么,有些怎样的消极影响呢?
第一是科技与知识会使社会昏乱。知识与科技使人类能力增强,是人类力量的延伸,它可以帮助人类处理人类身体极限所无法处理的某些问题,可以帮助人类做他想做的善事。比如飞机、火车、轮船等科技文明,都可以让人类如虎添翼。但在老子看来,知识与科技并不总是表现其积极的一面,也可能表现其消极的一面,表现其对人类不利的一面。老子说:“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1]157“利器”,简单的解释是锐利的武器,不过,这里应该是泛指人所掌握的各种科技发明工具;“伎巧”可以认为是科学技术发明,这里应该是泛指科学技术发明及其产品。老子认为,科学技术发明一旦被人掌握,人人都可能利用手中的科技发明胡作非为,国家就会更加昏乱;科学技术多了,人人可以利用掌握的技巧去发明制造许多奇异的物品。就是说,科技与知识的发达,必给社会造成更多的混乱。
第二是科技与知识会诱发更大更多的错误。如上所言,科技与知识是人类认识、把握世界的方法,在相当程度上,科学发展程度与知识积累程度反映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水平、把握能力,因而,具有了一定科技与知识能力的人类,应该是很少犯错误的。但老子认为,有了知识与科技,人类犯错误的能力与机会反而增大增多。老子说:“智慧出,有大伪。”[1]49一般而言,知识的增多会使人本领增强,而本领增强使人更加聪明,但老子认为,人一旦聪明了就难于管理,因而必须使人的知识越来越少。老子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1]181就是说,如果以“道”治理社会,就不应该让人掌握知识与科学,因为人一旦掌握了科学与知识,他们就可以利用掌握的知识与你讲道理、与你讨价还价,这就可能诱使人们率性而为,从而发生更大更多的错误。
第三是遮蔽“道”。一般而言,知识掌握越多,对“道”的把握、体悟也就会越多越深越准,因为世界上的“道”都是知识中的核心理念,通过对知识的“剥落”,最后就可以找到那个“道”,正如《大学》讲“格物致知”,通过不断地“格物”,最后达到对真理(道)的认识(“致知”)。因此,知识的获得与“道”的体认把握,应该是成正比的。但老子不这样看。老子认为,一个人所获得的知识越多,对“道”的把握可能就越少。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1]130为“学”所以求知,所以天天增加;为“道”所以去妄,所以天天减少。如果不将“为学”与“为道”看成因果关系,也可清晰地发现,“为学”是无助于“为道”的,因为老子要求默守“道”而不求知识:“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1]129这就是说,一般的知识对于“道”的认知与把握不仅没有积极意义,反而有障碍作用。
既然科学与知识会导致社会混乱、引发错误、遮蔽“道”,那么,又应该怎样防止这些现象的发生呢?老子同样提出了他独特的思考。他认为,要避免科技文明与知识文明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就必须关闭人的感官,与外界绝缘。老子说:“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1]144关闭感官之门,不与外物接触,不受科学文明、知识文明的诱惑,就可以免去其害。这意味着必须放弃科学技术的研究与知识的学习:“绝巧弃利,绝学无忧。”[1]51不过,严复认为这种想法不仅是天真烂漫的,也是自欺欺人的:“绝学固无忧,顾其忧非真无也;处忧不知,则其心等于无耳。非洲鸵鸟之被逐而无复之也,则埋其头目于沙,以不见害己者为无害。 老氏绝学之道,岂异此乎? ”[2]1082
道德文明是人类进步的标志,道德文明的创造与进步,反映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充实与提升。与老子同时代的孔子,对道德文明建设不遗余力。他不仅建构起中国古代基本的道德体系,也确立了中华民族的基本道德观念;不仅展开了道德理论建设,而且致力于人们道德水平的教化与培养。然而,老子对道德文明有着另一番思考。
第一,道德文明可分为不同的层次,而最高层次是无欲无为的“道”。老子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1]106在老子看来,“德”可分为无为之德、有为之德,“不能无为而为之”者都是“下德”,而“道”是自然而然的,是无为的,是最高的“德”。“德”盛业大富而有万物,但需以无为本,既然不能舍无为体,“德”便是其次,所以说“失道而后德”。 而“仁”、“义”、“礼”等都不是以“无”为本,都不能无为,所以都是“有为之德”。 不过,“仁”、“义”、“礼”三者又有差别:“仁爱”无偏私,所以是“无以为”;“义”即“事得其宜”,所以是“有以为”;礼仪制度,繁华文饰,所以是“攘臂而扔之”。 之所以说“仁”而后“义”,“义”而后“礼”,是因为“仁”相对“义”而言,是“无以为”,而“礼”相对“义”而言,不仅是“有以为”,而且是烦琐文饰,约束人的言行,侵蚀人的本性。正如王弼所说:“以无为用,德其母,故能己不劳焉,而物无不理。下此以往,则失用之母。不能无为,而贵博施,不能博施,而贵正直,不能正直,而贵饰敬。”[3]由此看来,“仁”、“义”、“礼”等诸般“有为”之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仁义忠孝慈”的提出,从根本上说都是“大道”丧失的结果。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1]49这就是说,“仁”、“义”是“大道”废弃之后才出现的,所以“仁”、“义”本是不该有的。为什么会有孝慈之德?因为亲情关系被破坏,对上无尊敬之心,对下无慈爱之情,因而才相应地提出孝慈之德,以帮助恢复古老的德性。忠诚之德是对人的诚信,当然是美德,但老子认为,国家如果稳定和谐而不混乱,哪需要什么忠诚?而亲情的破坏、国家的混乱,根本原因又在于违背了“大道”。这样,根据老子的逻辑,如果“大道”没有废弃,根本用不着仁义,根本用不着孝慈,根本用不着忠信。质言之,如果“大道”盛行,仁义、孝慈、忠信等都是可以“缺席”的,也即“有为”的道德文明都是多余的。
第三,礼仪制度是道德沦丧的标志,是对人性的抑制。一般而言,礼仪制度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标识,因为人类创造礼仪,使生活更加有秩序,更加和谐,更显其道德品味,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说:“吾意中国人之道德智慧,或智之德,当即是由此具体的礼尚往来之人间生活中之评论所逐渐养成。”[4]也就是说,礼仪制度的创建,就是规范人们的行为,完善人们的德性,使社会族群的人文化程度得到提升。但老子却不是这样的看法——“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1]106在这里,“礼”的出现标志着忠信的丧失,象征着社会祸乱。这就是说,如果“大道”不丧失,根本无需礼仪制度,因而礼仪制度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此,礼仪制度的出现,正说明人们道德的丧失,而不是相反。由此推论,礼仪制度本是多余。
概言之,被老子视为不能 “无为而为之”的“仁”、“义”、“礼”等虽有差别,但都是“有为”之德,都是对具体德性的追求,都是对人性的限制,因而都不属于“道”的境界。老子将人类道德文明的形成过程理解为道、德、仁、义、礼的依次轮替,且指其为令人失望的道德沦丧过程,这表明老子洞察到仁、义、礼产生的本质,洞察到道德文明与人性的内在关联。只不过,道德文明的建设决不是“丧道而德、丧德而仁、丧仁而义、丧义而礼”之过程,而是人性中“恶”使然。也就是说,“仁”、“义”、“礼”的建构,是基于人性的偏差提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老子对“仁”、“义”、“礼”的反省过于消极,因为“道”既然丧失了,“仁”、“义”、“礼”适时而来,也应该是人类灵性的象征,是人类主体性的体现。
由于老子深刻地洞察到物质文明、知识文明和道德文明的本质,因而在他的理想社会里,既没有繁华的物质文明,也没有奇异的科技文明,更没有儒雅的道德文明:“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220这里没有残酷的战争、没有丑陋的心斗、没有莫名的紧张,以食为甘、以服为美、以俗为乐,邻国之间,即便狗叫之声清晰可闻,也从不来往。这的确是令人神往的 “世外桃源”!但严复曾经评论说:“此古小国民主之治也,而非所论于今矣。”[2]1099老子因为对人类文明的恐惧而主张告别之,以回到其所想象的“君不甚尊、民不甚贱”的远古社会,虽然浪漫而悲壮,但显然不是积极的、合乎人类运势的选择。
被人类引以为自豪的文明,老子却能以独特的眼光对其进行创见性反省,足以说明老子作为哲学家的深邃。而老子反省人类文明的代价是“绝去学问、减少物欲、回归质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1]51而这并不合乎人类文明的大势。这就意味着,“老子的反省”或许也值得反省。
1.理论成果。人所共知,文明是人类生命的延续,人类通过创造文明,不仅显示了她的伟大和灵性,而且使其生命得到增弘,人类的生命因此丰实而多彩,因此,文明的创造是人类本性使然。但在老子看来,作为人类生命表现形式的物质文明、知识文明与道德文明,并不能按照人的意志“温驯而忠诚”地服务人类、满足人类,而且,人类还会顺着其创造文明的冲动,进一步去表现其占有文明的强烈欲望。可是,文明一旦形成,便有了它的相对独立性,并继而成为“社会化产品”。这样,物质文明、知识文明和道德文明虽是人类的创造,是人性光辉的结晶,但它并不必然为每个人所有,于是,人类便与其创造的文明产生了“隔阂”或“矛盾”。不过,既然文明是人类的作品,是人性的表现形式,就意味着这种“隔阂”或“矛盾”是内在于人性的,因而老子要求人“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就是要求文明创造者做出让步,所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从而将文明与人类的矛盾置于人性内部加以消化与处理。老子的贡献在于告诉人们:文明与个体的矛盾是人性内在紧张的表现——文明作为人的创造,反映的是人性趋利趋善品质;人对文明的追求,反映的则是人性趋利趋善品质的延伸。这两者都是人性的表现,其冲突属人性的内在冲突。如此可以说,老子反省文明的理论成果就是:揭示了文明与人类的对峙是人性的内在冲突,并由此提供了通过主体自身修养以消解文明与人类对峙的方法。
2.方法特色。如上所言,文明是人类的杰出作品,人类创造文明就是为了享用文明,人类正是在享用、消费文明的过程中存在而生活。但老子看到的或关切的却不是这个,他所关切的是文明与人类的对峙,是文明对人类的可能伤害。那么,老子是怎样展开这种关切的呢?老子认为,“道”是最美的境界、最高的原则、最好的理念,所谓“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1]172。而这个“道”的内涵就是“自然、无为、本真、质朴、柔弱”等,其根本精神则是“物之本有状态”或“自己如此”。而且,“道”是老子心中的一杆秤,是衡量所有物事的坐标。既然“道”的核心观念是以“物之本有状态”为尚,而物质文明的创造、科技文明的发展、道德礼仪的建设与“道”所崇尚的“物之本有状态”是相悖的,因而“道”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自然是否定性的、批判性的。这也就是说,老子崇尚的“道”就是老子所崇尚的一种价值,这种价值就是“自然无为”、“本来如此”。但这种价值与人类文明顺向走势不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老子判定物质文明、知识文明和道德文明对人类具有负面影响,因而他必须提出解救的办法。前文已述,“道”是老子的核心观念、核心价值,而“道”的具体内涵是“自然无为”、“本来如此”,换言之,绝弃“格物问学”、绝弃“物质利欲”、绝弃“仁义礼制”,才能回到“自然”状态,才能进到“道”的境界,而这也就是消解“文明与人类对峙”的策略。因而可以说,老子反省文明的方法特点是,在思维上是逆向的,在价值上具有消极性。因此,老子对文明的反省虽是一种关怀,而且是深切的关怀,因为这种关怀是建立在对文明的本质认识基础上的,但同时也是一种消极的关怀,因为按照老子的逻辑,为了回到“道”的境界,所有文明都应该放弃,这与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方向似乎不相符。正如严复所说:“今夫质之趋文,纯之入杂。由乾坤而训至于未既济,亦自然之势也。老氏还淳返朴之义犹驱江河之水而使之在山,必不逮矣。夫物质而强之以文,老氏訾之是也,而物文而返之使质,老氏之术非也。何则,虽前后二者之为术不同,而其违自然、拂道纪,则一而已矣。 ”[2]1082
3.现实意义。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在一个底线缺失的年代,在一个道德沦丧的时期,“老子对文明的反省”有无其特殊的意义呢?至少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首先是让人们真切感受、认识到了文明的负面性。在老子反省文明的思维世界,物质文明、知识文明和道德文明的“恶”被无限放大,将文明与人类的严峻对峙呈现在人们面前,并用非此即彼的叙述方式让人们感受到生命与文明的紧张,用你死我活的情境描写让人们感受到生命保护的重要。也就是说,老子对文明的反省,从人性的深层提醒人们全面、客观、冷静地面对他们创造的文明。文明可以让你精彩纷呈,但也可以让你万劫不复。其次是引导人们建立正确的文明消费观。现在的人对文明的占有欲非常强,吃要最好的,穿要最贵的,住要最豪华的,对于高科技产品更是趋之若鹜。用严复的话说就是:“今之所谓文明,自老子观之,其不为盗夸者,亦少矣。”[2]1097不过,许多人因为不识得文明的异化特性,又无法控制自己欲望,好比掉进泥沙,越陷越深。也就是说,由于文明是人类的创造,从而意味着文明的诱惑原自人性,因而作为人而言,你必须有这种认知:当你面前展现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文明时,你必须明白,如果你不遵守规则地占有它的话,你可能就被扎伤,严重时会丧失性命。根本说来,这是人性的自我分裂,因而必须建立健康的文明消费观,在人性范畴内将这个问题加以解决。再次,人性的保全是对主体的考验。在当今社会,我们身边某些人,不约而同地、前仆后继地被“双规”、被送进监狱,为什么?因为他们都被物质文明、科学文明所迷惑所击倒,实际上都是被自己所击败。因为文明是人所创造的,也是为人所享用的,但某些人既然因为文明的获得而丧失性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与智慧处理好二者的关系。因此,老子所谓“五色”怎么样、“五音”怎么样、“五味”怎么样,又说什么“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不要以为他只是痛恨物质文明、科技文明、道德文明,事实上那都是说给人听的。也就是说,老子虽然对物质文明、科技文明、道德文明的负面性有深入的检讨,但这种检讨所触及的是人性的问题,而人性的问题只有由人自己去解决。因此,能否解决老子所揭示的文明与人类的纠缠和矛盾,并消除老子反省中的负面因素,才是对当今人们的才情与品性的真正考验。
[1]徐澍、刘浩,注释.道德经[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
[2]王栻,主编.严复集(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高定彝.老子道德经研究[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221.
[4]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5.
(责任编辑 吴 勇)
B223.1
A
1001-862X(2012)06-0076-005
李承贵(1963—),男,江西万年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儒家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