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静宇
写于一九八〇年的中篇小说《杂色》是王蒙创作道路上的一部重要作品。作家高行健在《谈王蒙的〈杂色〉》一文中说:“当代作品如果能有杰作,我想王蒙的《杂色》可以属于这杰作之林……”①高行健:《谈王蒙的〈杂色〉》,宋炳辉、张毅编:《王蒙研究资料》,第363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而俄罗斯汉学家托罗普采夫·谢尔盖则干脆将王蒙的《杂色》看作是“‘登山成仙’的神话”,“认为它是王蒙最好的作品”。②托罗普采夫·谢尔盖:《王蒙中篇小说〈杂色〉乃“登山成仙”的神话》,温奉桥编:《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128页,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
我认为,王蒙的《杂色》深受苏联吉尔吉斯族作家艾特玛托夫的小说《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影响。而由此进行的比照与借鉴研究,也能有利于人们准确把握这部重要作品的思想内涵与艺术特质。
王蒙的中篇小说《杂色》是因小说中的一匹马而得名,这匹马“灰中夹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的深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③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2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小说的题目就因这匹毛色混杂的马而定名为《杂色》。
王蒙以马的毛色给小说命名,这一点与艾特玛托夫的中篇小说《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命名极为相似。《永别了,古利萨雷!》是艾特玛托夫写于一九六六年的中篇小说,并于一九六八年获得苏联国家文学奖。小说描写了老牧民塔纳巴伊的一生遭遇。题目中的“古利萨雷”恰好也是主人公塔纳巴伊身边的一匹溜蹄老马的名字。当塔纳巴伊接手马群的时候,原来的主人就关照说:“这马的名字叫古利萨雷,记住了。”④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1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古利萨雷’为吉尔吉斯语,即毛茛,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开黄色小花。此处为马名”⑤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1页,注释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他的这匹老马古利萨雷(它因为长了一身不同寻常的黄灿灿的毛色而得名)……”⑥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16、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两部小说都是以马来命名,而且也都是以马毛的颜色来定名。这并非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八十年代的王蒙已经领悟到了艾特玛托夫这篇小说题目的深刻意蕴。
艾特玛托夫的《永别了,古利萨雷!》中的溜蹄马,并非是一匹普通的马,而是一匹人格化的马。“古利萨雷感到蹄子下的土地在晃动。在它逐渐消逝的记忆中,隐隐约约闪现出那遥远的夏日。”①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4、37、26、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溜蹄马觉得出来,主人心情很坏。”“古利萨雷喜欢主人这时的心情,它按照自己独特的方式也喜欢这个女人。它能认出她的体态,认出她走路的姿势,凭它灵敏的嗅觉,甚至能闻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奇异的花香——那是丁香花的香味。”②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4、37、26、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这样的描述,分明像是对人的描述。在艾特玛托夫的笔下,这匹溜蹄马有着出色的外表,细致的动作,丰富的内心活动。它同人一样有激情,有向往,有喜怒哀乐。儿马时,古利萨雷体会过失恋的悲伤:“它(指小红马)来了,又走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往下流,无声无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马有生以来第一次哭。”③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4、37、26、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青年时“它喜欢主人的歌声”,被阉割后它只剩下飞奔的激情,衰老时有对青春年华的恍惚的记忆……艾特玛托夫在小说中调动了各种手段,从各种角度塑造古利萨雷,赋予它灵动丰满的生命。
不仅如此,溜蹄马古利萨雷在小说中还起着联系人物的纽带作用。农庄主席乔罗的出场就是来说服塔纳巴伊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就这样,塔纳巴伊见到了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老马倌托尔戈伊告诉塔纳巴伊这是一匹天生的溜蹄马,是无价之宝。他的小孙女给它起名叫“古利萨雷”。接着,古利萨雷被塔纳巴伊调练成了一匹年轻力壮的溜蹄马,只要骑上它就是一件十分神气的事。“但是,塔纳巴伊从来没有一次让别人骑过他的溜蹄马——就连那个女人也不例外。”④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4、37、26、3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由溜蹄马联系到了塔纳巴伊那一段恋情,牵出了贝贝桑那个女人。后来,古利萨雷成为了一匹出色的头马,可养马场主任伊勃拉伊姆为了讨好新来的农庄主席,打起了溜蹄马的主意。终于,古利萨雷被强行带走了,它驮过无数的农庄主席,各式各样的都有。小说中全部次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由古利萨雷引起的。
此外,《永别了,古利萨雷!》的溜蹄马古利萨雷的形象,还是主人公塔纳巴伊的象征。经历磨难、惨遭折磨的古利萨雷是塔纳巴伊人生磨难、苦难的喻示。主人公塔纳巴伊人生的许多经历都能从马身上找到对应点:马的风光与塔纳巴伊的辉煌,马的悲惨结局与塔纳巴伊的不幸命运,马倔强的特性与塔纳巴伊的刚毅性格。由马推人,由马的不幸思考人的厄运,从而加深了塔纳巴伊人生命运的悲剧性。小说的最后,当老人说出:“永别了,古利萨雷!”时,也正意味着老牧民塔纳巴伊与过去的苦难的告别。以“古利萨雷”来命名这部小说,真可谓是艾特玛托夫的匠心独运。
王蒙将自己这篇写于美国依阿华五月花公寓的用心之作定名为《杂色》,显然是他对《永别了,古利萨雷!》的有意借鉴。王蒙不仅借鉴了《永别了,古利萨雷!》中对马的人格化塑造,还借鉴了艾特玛托夫在《永别了,古利萨雷!》中以马喻人的象征手法。曹千里称呼这匹杂灰色的马为“我的朋友!我的伙计!”在骑上马背前还对马絮叨上半天,仿佛这匹老马听得懂他的话似的。老马不仅能听懂人话,竟然还能说话。“‘让我跑一次吧!’马忽然说话了,‘让我跑一次吧,’它又说,清清楚楚,声泪俱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机会,让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⑤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老马不仅能自己发声,并且还能懂主人的心思,与主人对话。“‘然而紧两步又怎样呢?’马回答说,它歪了歪头,‘难道我能帮助你躲过这一场又一场的草原上的暴风雨吗?难道在一个一眼望不见边的草原上,我们能寻找到丝毫的保护吗?让雨淋一淋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那个肮脏和窄小的马厩里,雨水不是照样会透过房顶的烂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吗?而那时泥水、脏水,还不如这来自高天大天的豪雨呢!要不,我能这样脏吗?’”①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7、134-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这哪儿是马,分明就是人嘛!确实,《杂色》中的老马与主人公曹千里已合二为一了。“曹千里的心里充溢着那么多的对于马的同情,对于马的怜悯,对于马的爱,以至于马的蹄子每举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动弹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缩一下,包括老马的巨大的鼻孔每张一下、喷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乃至鼻孔也都跟随着进行同步的运动。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体验到了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紧张,同样的亢奋,同样的疲劳与同样的痛楚……”②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57、134-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小说中,这匹貌似浑噩、安于天命,似乎鞭打和抚摸都不能使之动容的杂色老马,其实与主人公曹千里是“异质同构”③童庆炳:《春天对严冬的感慨与沉思——评王蒙的〈杂色〉》,何西来主编:《名家评点王蒙名作》,第312页,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的——他们同样被漠视、被遗弃,被命运无情地鞭打,在脊背上留下了血疤,也同样用“知足常乐”的表象来掩盖内心深处奔跑、尽其材的渴望。马就是人,人就是马。王蒙笔下的杂色马超越了艾特玛托夫的古利萨雷,说起了人话,与主人公曹千里浑然一体。
在借鉴艾特玛托夫以马命名小说标题的同时,王蒙深谙艾特玛托夫匠心独运的巧妙构思。虽然他没有让他的杂色老马具有古利萨雷在小说结构中的纽带作用,但他在“杂色”两字上,可谓做足了文章。小说描绘了杂色的天空,杂色的草原,颠簸在杂色的老马上的骑手的杂色斑驳的思绪。“作者设计的时间、地点、人物和老马都涂上了‘杂色’”。④贺兴安:《王蒙评传》,第7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杂色”成了整个作品的色调,思想的色调,其意蕴十分丰富。
《杂色》的小说标题既体现了王蒙对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的有意借鉴,也展现了王蒙小说命名的独特构思。
王蒙的《杂色》在一九八一年发表后,备受争议。当时有人读后有“上当感”,认为跟着人物“上山”,怎么忽然就结束了。这种写法太离谱了。确实,《杂色》的叙述方式较之王蒙之前的作品出现了很大的变化。而这样的转变,本人以为是与对艾特玛托夫的《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借鉴相关联的。
《永别了,古利萨雷!》从老牧民塔纳巴伊赶着老马古利萨雷拉的破车行进在回家的路上写起,马车走走停停,老人从面前的老马回想起过去几十年的艰难历程。故事情节按正向发展的时间仅仅是一夜,是主情节线的结局部分,而故事的主要部分是在追述往事中交待出来的,叙述中过去与现在交替出现,呈现出一种穿插式的叙述结构(为了便于说明,下文将回忆陈述放在括号里)。具体说来,老人塔纳巴伊与老马古利萨雷行走在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上,(古利萨雷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夏日)。在古道上,(老人想起了赌气离开儿子家的情形)。老人看着衰老的马,(想起了去年秋天老马又回到身边的情形)。喂了一些干粮给溜蹄马,又走了起来。(老人回忆起了与溜蹄马相关的往事——第一次见溜蹄马、暴风雪中的溜蹄马、青春年代的酷爱奔跑的古利萨雷、给溜蹄马上嚼环备马鞍、喜欢上小红马的古利萨雷等)。老人和马来到了一座横跨峡谷的桥,终于遇到了一辆车,可因为羸弱的老马,老人没搭成车。老人执拗地牵着马走在羊肠小道上,(他回想起了战后那些美好的时刻——和贝贝桑的恋情以及溜蹄马赛马获胜的情形,然而,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将这一切改变了)。午夜,老人与马终于走到了峡谷,(他回想起了集体农庄变化的时日,溜蹄马被迫离开塔纳巴伊,它又反复多次跑回马群,经历着一次次的打击)。深夜,老人和马依然在峡谷,在篝火旁,(老人想起了古利萨雷最终还是被骟了的情形,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变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豪言壮语)。还是那个夜晚,老人老马依然滞留在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接受牧羊的工作,想起了那个冬天接羔的困境,想起了与领导的冲突,想起了自己最终被开除出了党,想起了挚友乔罗的去世)。天快亮了,老人还坐在篝火旁,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马头旁,(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找州委书记的努力)。溜蹄马到了另一世界,老人在与老马告别,(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在开除出党七年后党要他回家,可自己犹豫不决。想起了与儿媳的不开心)。黎明,老人告别了老马,决定要重新回到党的怀抱。
王蒙的《杂色》也采用了现在与过去相交替的穿插式的叙述方式。曹千里来到马厩鞴马上路,(作者插入了曹千里的简历、政历与要害情况的扼要介绍)。曹千里骑着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了塔尔河,进了“补锅匠”村,来到了供销社买水果糖和莫合烟丝,见到了可爱可亲的女售货员,(曹千里想起了十三岁被音乐征服,想起了光荣的青年时代)。曹千里出了村,开始进山,走过溪谷,路过草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不知不觉,天气起了变化,暴雨、冰雹一股脑儿地打来。不一会儿,又呈现出蔚蓝的天空,这时的曹千里感觉到了难耐的饥饿。终于到了“独一松”的毡房,喝了马奶,唱起了久违的冬不拉曲。曹千里骑着马又飞奔起来了。
《杂色》中所呈现出来的新的叙述方式,正是在借鉴了《永别了,古利萨雷!》的现在与过去交替的穿插式的叙述方式的基础上形成的。然而,相较于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的穿插式叙述方式,王蒙的《杂色》显得有些生硬。比如,曹千里骑着老马上路,作者为了插入他的简历,直接跳出说:“好了,现在让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蹒蹒跚跚地走他们的路去吧。”①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然后,来上一大段关于曹千里的介绍。后面在看到女售货员的笑容的时候,又突然很突兀地来了一段关于曹千里和音乐关系的插叙。当然,这些介绍和插叙很有必要,只是读来总觉得没有《永别了,古利萨雷!》那样过渡得自然。
尽管如此,王蒙的《杂色》中所体现的这样一种穿插式的叙述方式还是有其主体性创造的方面。艾特玛托夫的回述部分是故事的主体部分,老人和马的一夜行程显得十分平静。而王蒙的《杂色》则不然,曹千里骑马在路上的一天显得跌宕起伏:一会儿遇到黑狗、一会儿碰到蛇;一会儿是溪谷的美景,一会儿是草原的狂风暴雨;一会儿是难捱的饥饿感,一会儿又是强烈的饱胀感……而这一天的所遇所见所思,成了小说故事的主体部分。感觉起来,曹千里和杂色马的一天,比起塔纳巴伊和他的古利萨雷的一夜来,要丰富立体得多。
由此看来,虽然王蒙的《杂色》在借鉴艾特玛托夫的《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叙述方式时出现了一些过渡上的生硬,但这样的叙述方式还是给中国新时期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
除了叙述方式的借鉴以外,王蒙对《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复线型的小说结构也作了潜心研究。他曾在一九八〇年《我在寻找什么》一文中这样说:“我尝试着在作品中运用复线条甚至是放射线的结构,而不拘泥于一条‘主线’。”①王蒙:《我在寻找什么》,《漫话小说创作》,第2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这显然是在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的影响下,在创作《杂色》时的一种努力。
艾特玛托夫在《永别了,古利萨雷!》中采用了复线型的情节结构。小说设置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塔纳巴伊回忆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各个阶段的经历。在翻天覆地的革命时代,塔纳巴伊是极左路线的急先锋,他与被专政的对象包括自己的哥哥形成尖锐的矛盾。战后,他在牧马、牧羊的工作中与溜奸耍滑的养马场主任和摆官架子的农庄主席等官僚形成尖锐的冲突与对抗,最后成为官僚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另一条是骏马古利萨雷的荣辱历程。为了寻求自由,古利萨雷一次次从奴役它的官僚手中逃跑,又一次次被捉拿回去。它以桀骜不驯面对压迫,压迫者以最不人道的方式对他进行阉割,最后古利萨雷变成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被遗弃。两条线索呈复线型结构或呈衬托型结构,马的线索与人的线索的复合,强化了小说表达的告别苦难、呼唤美好的主题思想。
那么《杂色》中的线索是如何呈现这种复线型结构的呢?小说《杂色》中的两条线索都集中在曹千里的身上。一个是追忆往事的现实的曹千里。当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时,他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乐章。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②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在一次次的批判改造以后,他诚意地接受了批判。“有哪一个傻瓜、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精神病患者会为五条线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③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他认可了现实接受了现实,于是自认为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就“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淳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摈弃任何敏感和多情的心”。④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这是一个和光同尘、顺世任命的公社统计员曹千里。
另一个是寄寓期望的复活的曹千里。他闻到了草的香气会幸福地闭上眼睛,他看到维吾尔族女售货员两道弯弯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会怦然心动。“难道我们不应该终其一生来证明、来实现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乎理性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不仅用计算和推理,而且用小号的冲动、琵琶的机巧、小提琴的委婉与马头琴的苍凉,用这些众多的、微妙的线和点的会合、面与体的旋转去创造一个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吗?”⑤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45、143、154、172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终于,曹千里骑着这匹马唱起来了。他的嘹亮的歌声震动着山谷。歌声振奋了老马。老马奔跑起来了。”⑥这显然是一个情感恢宏,识见不群,把自己的命运同国家、民族和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思索的知识分子曹千里。两个曹千里叠现重合,使小说更显历史纵深感。
很显然,《杂色》中的复线型的情节结构不如《永别了,古利萨雷!》那么勾勒明显。《永别了,古拉萨雷!》是人与马各一条线索:塔纳巴伊的人生经历以及古利萨雷的荣辱历程。这两条线索看似泾渭分明,实则相互交织相互衬托,从而强化了人马共命运的主题。而王蒙的《杂色》虽然也采用了复线型的情节结构,但不仔细阅读,似乎很难看个清楚。因为王蒙将原本很好区分的人与马合二为一,却将分明是一个人的主人公曹千里一分为二:一个追忆往事的现实的曹千里和另一个寄寓期望的复活的曹千里。两个曹千里有各自的心理历程,同时又有相互碰撞激烈的论辩。这样一种撕裂,这样一种交融,在主题的强化上更显力度。我们不得不感佩王蒙在借鉴过后的主体性创造。
“创作就是突破”,“要突破别人,使自己写的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①王蒙:《翻与变》,《王蒙文存》第21卷,第21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王蒙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在《杂色》中充分借鉴了艾特玛托夫的假定性艺术,并加以中国式的艺术再创造。
“所谓‘假定形式’,是苏联文艺中的一个专门术语,指的是不以生活本身的形式反映生活的艺术形式,即非写实的形式,具体说来,包括象征、寓意、神话、变形、怪诞、魔幻等。”②张捷:《当代苏联小说的纪实与虚拟》,《文艺评论》1988年第2期,第117页。浦立民在《使神话复活的当代作家——谈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③浦立民:《使神话复活的当代作家——谈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文学报》1987年3月12日。一文中指出,艾特玛托夫大胆采用神话、传说和梦幻等假定性手法来反映现实生活,并力图使两者结合起来,形成浪漫主义格调与现实主义内容统一的独特风格。艾特玛托夫曾经说过:“文学应通过传说和神话来打破旧的线条式的单一性,这样才能使读者对现实的体验更为深刻。”④转引自《外国文学研究》1987年第1期,第52页。在作品中引入传说、神话、寓言等假定性形式,是艾特玛托夫小说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特色。
在《永别了,古利萨雷!》中,小说中运用了两首悲愤、哀怨、古老的吉尔吉斯科穆兹琴曲来渲染塔纳巴伊的内心追求和痛苦挣扎。古代民歌《骆驼妈妈的哭诉》在小说中多次唱响,成为人物心灵与情感的映衬。当养马场主任伊勃拉伊姆为集体农庄主席强行从塔纳巴伊手中要走古利萨雷时,塔纳巴伊不堪承受这样的打击,此时,《骆驼妈妈的哭诉》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⑤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失去幼仔、昼夜不停地在旷野里奔跑呼叫的骆驼妈妈的形象,活生生地传达出了失去老伙伴的塔纳巴伊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当塔纳巴伊寻找到备受虐待被骟了的古利萨雷时,小说中再次响起了《骆驼妈妈的哭诉》,塔纳巴伊对这些畜牲伤害古利萨雷的行为的愤怒之情和对被伤害的老伙伴的怜悯之心,在咏唱的爱怜的骆驼妈妈形象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强烈。当塔纳巴伊挥泪告别和自己命运相连的老伙伴时,小说再次奏响了《骆驼妈妈的哭诉》之曲,并以此作为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地映衬出主人公塔纳巴伊重回党的怀抱、追求新生活的坚定信念。由此可见,古代民歌《骆驼妈妈的哭诉》在小说中成为作者塑造人物的独特形式,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它的意蕴一次比一次深广。
吉尔吉斯古老的哀歌《猎人之歌》讲述一个老猎人把一套高超的本领教给了儿子,儿子百发百中,把山山岭岭的野兽都打光了,连羊的祖先——灰山羊也不放过。最后,不屈服的灰山羊把他引到一处绝壁,他在那里动弹不得,央求父亲开枪打死自己。父亲打死儿子后痛苦万分,不断地忏悔。在塔纳巴伊的知交乔罗安葬以后,作者奏响了这首古老的哀歌,将孤独的主人公塔纳巴伊心头的哀怨、忧伤和忏悔映衬得格外强烈。
艾特玛托夫就是这样根据自己的创作意图在现实故事情节中嵌入民间传说和神话,成为构建小说情节的重要部分,拓宽了小说的意境,加深了作品的传统历史文化底蕴。艾特玛托夫的这种对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巧妙运用和艺术再创造,使他的作品在艺术形式上十分完美和谐,恰到好处地突出和深化了主题。
受艾特玛托夫的影响,王蒙在《杂色》中运用民间谚语与少数民族歌曲等假定性形象来加深人物的内心活动,增加作品的民族地域特色。“混吧,凑合吧,怎么还混不到天黑?干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骑什么马还不是迈一步再迈一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也是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赖马也比好人走得快……近年来,有那么一些本地人爱说的这些话他已经愈听愈多,愈记愈多了。”①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王蒙用接受本地语言来表达曹千里接受与世无争的生活哲学。当曹千里骑马到达“补锅匠村”时,王蒙用了“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吗?”②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这样一句问句,还特意加了注:“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言‘天下老鸦一般黑’。”③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可见,其问句的意蕴。当曹千里进山之前碰到黑狗时,王蒙也运用了一条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的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④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表达了曹千里临危不惧,继续前行的决心。
除了维吾尔谚语外,王蒙还让汉人曹千里唱出了一首少数民族歌曲,弹出了一首冬不拉的曲子。歌曲是从街头醉汉的夜半高歌中学来的,述说的是一个人寻找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花儿一样的情人。这是一首令他落泪的歌,但他却因感到自己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如今,正是这碧绿的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气,平息了他的忐忑,让他大声唱完了。冬不拉乐曲叫做《初春》,还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前听过两次,在马奶子的发酵作用下,曹千里凭着记忆和即兴的修正补充,兴冲冲地弹奏起来,弹起了春的赞歌。刚好与小说的题词“对于严冬的回顾,不也正是春的赞歌吗?”⑤艾特玛托夫:《永别了,古利萨雷!》,第7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呼应,深化了这篇小说的主题。
不仅如此,中国所特有的唐诗宋词和“文革”语录等假定性形象,也被王蒙创造性地引入到小说《杂色》中,把历史和现实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增加了作品的内涵。他用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来写照曹千里真正的怀才不遇。当曹千里被闲置,人生的价值无法实现,他因此而痛苦焦灼。“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红楼梦》中黛玉的咏香诗被引入来表达此时曹千里的真实心境。王蒙并没有让他的主人公绝望、消沉,让他怀抱着“天无绝人之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抱负,期待着他人生的又一次的奋发激扬。王蒙通过引入这些中国所特有的耳熟能详的诗词,更为形象地展示了主人公曹千里的心理历程。
与此同时,“文革”语录的引入也是王蒙作品的一个特点。“要进行到底,要进行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啊,底?”⑥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45、16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这是一种迷惘,王蒙引入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言将曾有过的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迷惘表现得淋漓尽致。更夸张的是,在曹千里饥饿袭来之时,王蒙竟然这样写道:“念两条语录,把这个饿劲儿顶过去吧。”⑦王蒙:《杂色》,《王蒙文存》第9卷,第1 4 5、1 6 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 0 0 3。这不免令人想起在那个时代,早请示,晚汇报,饭前、会前、武斗前,都先念上几条语录,是当时的风尚,已很荒谬。但从未听说念语录还可以顶饿,这真是荒谬之极。王蒙就是这样创造性地将中国特有的唐宋诗词和“文革”语录等假定性形象引入到他的作品中,在读者的感知和联想中,展现了动人心魄的历史社会场景,强化了读者对历史的深刻反思。
此外,王蒙在《杂色》中象征意象的巧妙运用也是对《永别了,古利萨雷!》假定性艺术的借鉴与创造。艾特玛托夫笔下的溜蹄马古利萨雷是人生磨难、苦难的象征形象,它的一生,同主人塔纳巴伊的命运浮沉紧紧地维系在一起。王蒙笔下的杂色马承继了古利萨雷的这一象征意象,在小说中马就是人,人就是马。杂色马虽然遍体鳞伤、形容枯槁、“渺小如鼠”,但它在表面的浑浑噩噩中隐藏着智慧、机警、自信、敏捷,甚至对战场的向往和驰骋疆场的“腾飞”的热情,这分明就是主人公人生态度的隐喻。曹千里与马是合二为一的。
王蒙不仅借鉴了马的意象象征,而且还创造性地将其他的动物形象和自然景象巧妙地融入到他的象征体系之中。譬如,曹千里碰到的那只黑狗和那条蛇,就是留在主人公内心的恶势力的象征。那只黑狗,在主人公的眼里并非他以前司空见惯的那些怀着某种嫉妒的狗儿们,它是“变态的,非狗的”,无孔不入的,当曹千里勇武地跳下马准备与它搏斗时,那狗竟一溜烟地跑了。这让人联想起那些欺软怕硬、依权杖势的小人们的形象,即使曹千里被贬到遥远的新疆也未能躲避得了。而那条蛇的出现,却令人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自然景物的意象,在小说中更是俯拾皆是。马厩那东倒西歪的土墙缝中奋力钻出来的多刺植物、丢在墙角废弃而锈毁的铡刀、曹千里骑马走过的塔尔河、那绿色和芳香的草海以及那棵“独一松”的老小树,等等,都充满了隐喻和象征,象征着曹千里本人,象征着生命之河,象征着生命之力,象征着过去“半个世纪”的沧桑。《杂色》中自然意象最突出的是那一场暴风雨,以天象隐喻着时代,小说中实写着草原上的阴晴变幻,却隐喻着历史风云的变幻和个人命运的无常。
王蒙在艾特玛托夫的影响下,充分引入了假定性手法,同时进行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再创造,因而,他的《杂色》显现出了一个独特而丰富的艺术世界,获得了更为广阔的阐释空间。
综上所述,王蒙的《杂色》吸收了艾特玛托夫的《永别了,古利萨雷!》中有益的成分,但他绝非停留于表层的模仿,而是在接受影响的同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主体性功能,以清醒的创作意识和独特的思考,将外来的异质文化因素与本土文化有机结合,创造出具有民族的性格灵魂、民族心理和民族气质的作品。正如高行健所说:“王蒙的《杂色》却又是道道地地的国货!”①高行健:《谈王蒙的〈杂色〉》,宋炳辉、张毅编:《王蒙研究资料》,第364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