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军
李凤亮新著《彼岸的现代性——美国华人批评家访谈录》,①李凤亮:《彼岸的现代性——美国华人批评家访谈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以清新的淡蓝色封面将我们引入了一个既亲切熟悉又略有距离的美国华人文学批评家的精神世界,让我们得以远取近观大洋彼岸的现代性是如何生成的,它是如何与此岸的中国内地现当代文学、文艺学、影视研究等学科发生关联的,它在美国的学术土壤上是如何生成发展并存在何种问题的。李凤亮以自己十余年的海外华人学者批评理论研究为基础,借美国访学一年之机,面对面地展开了与张错、王德威、夏志清、刘禾、张旭东、唐小兵、鲁晓鹏、张英进和王斑教授的学术对话。用李凤亮自己的话说,“与海外华人进行实地的系列学术访谈,可能特别重要,因为作为海外现代文学学科的创始者、参与者、建构者,海外华人批评家们的学术背景、研究历程、思想方法虽或显示于他们的著述中,但这一显示一定是局部的”,在那些白纸黑字的背后,“一定保留着诸多隐而未彰的事实”。通过对话、交流、质询,甚至辩论,通过当事者对自己学术发展历程的回顾与反思,这些隐而未彰的事实可能能够部分得以揭示。
言其“彼岸”,其实只是从物理空间的角度来确立美国华人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批评与中国本土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从学术发展的内在脉络来看,“两岸”(中美)当代学术在“现代性”问题上早已是相互交织、密不可分了。不用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是如何改变中国现代文学小说研究的格局的,也不用说李欧梵的《上海摩登》是如何使得中国现当代文学将城市主题引入文学研究的,仅就杰姆逊一九八五年的北大之旅来说,在为中国学界带来了“后现代主义”及其文化理论的同时,同时还为美国“带去”了两名杰出的中国学生——唐一兵和张旭东。从此,他们共同成为文化与学术的使者,在中美学术界间穿针引线。这种密切关系,在本书中从不同方面都得到了积极回应。
首先,本书在sinophone的语境中建构起了“华语语系学术”的视野与框架。“华语语系学术”是套用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而创造的一个词。对于“华语语系文学”,一方面有王德威所说的“域外的经验”、张错所说“海外的互动”;另一方面还有张错所说的“本土的延伸”,所谓“前五四文学”,正是将现代文学上溯晚清,从本土文学中发掘内在演变的机理的努力。“华语语系学术”也即在华语世界范围内,围绕中国问题而展开的研究和讨论。这事实上为我们建立起了一个很重要的学术史研究的框架:我们该如何面对“当代中国学术”?我们该如何分析“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我们该如何讨论“中国当代文艺学的现在与未来”?以往的“中西”之辩中往往以“国族意识”、纯区域空间的角度讨论“中美”、“中日”、“中欧”等学术之间的交往,却往往忽视了,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海外华人学者”的触媒作用。我想,这是李凤亮此著对我们思考中国学术研究的最大启示。在该著中,我们可以管窥华人学者在“华语语系文学”及其研究的领域内的积极努力,即王德威所说的,其主要的功能在于通过海外华人自己的努力,在整个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的背景中提出一个“让后殖民的定义变得更复杂,而不是一味地依赖着后殖民的理论”。此外,鲁晓鹏针对“华语电影”(chinese-language film)和“跨国华语电影”(transnational chinese cinemas)命名背后的“身份政治”进行了思考;张英进提出了“中国国族电影”(chinese national cinema)及其与“华语电影”、“华语语系文学”之间的差异,认为“必须了解这些词语或概念背后复杂的历史因素,了解每个词形成的原因及其被使用的情形”,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通过该著,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解中美人文学术在学科定位、学术训练上的诸多差异,从而更好地为我所用。如在对待比较文学学科的问题上,刘禾对比较文学学科命名提出疑问,对近些年来的“中国研究”热背后的意识形态、“国防战略”进行反思。张旭东则认为,“做比较文学,关键是要保持思 想的活力和张力,能够感知矛盾的存在,捕捉住矛盾、张力和冲突,获得某种知识、能力或方法去应对矛盾”,“对思想问题的敏感和分析,恰恰是比较文学学科的基本合法性来源”。在美国学术训练方式上,张英进在治学上强调注重文本,而非空谈理论,“总是希望在文本和理论阐述之间形成一个对话”。刘禾也强调美国严格规范的学术训练的重要性,认为“治学的训练是从最基础开始的,像我们读博士生的时候,文科的导师就不会鼓励我们去发表文章,因为我们的职责是接受学术训练,作为博士生,我们不可能有足够的学术基础去发表有分量的学术文章”;并指出“我们的知识、立场、理论方法一方面是由学科和学术训练造成的,还有一些是由成见造成的”。因此,在从事学术研究时“面对历史、面对原始材料时要诚实”,“要有问题意识”,要“历史叙事”,成为刘禾进行异质文化的比较阐释的立场、态度和方法。张旭东鼓励学生自己的兴趣,让学生体会“中国研究”在中美不同学术语境中的不同地位,及其在学术话语、视界、套路、问题意识之间的差异,等等。这些意识和视野,很值得国内文学研究界借镜。
再次,访谈中侧重于华人学者学术历程的自述,展现出华人学者个性鲜明的色彩以及他们之间的学术交往细节,从而让读者更好地从总体上了解华人学者之间的相互影响。李凤亮自己对这批华人学者个性做了很好的概括:张错的温让、王德威的谦和、夏志清的激越、刘禾的深锐、张旭东的思辨、唐小兵的坦诚、鲁晓鹏的率真、张英进的儒雅、王斑的赤诚。这里面最值得一看的是夏志清,他特别喜欢用“一塌糊涂”的率真,如称自己“聪明得一塌糊涂”的自信,“我这个人是古典主义得一塌糊涂”的坦诚,“中国的白话诗根本没什么好研究的,每个都差得一塌糊涂”的偏执,等等。还有如王德威正面回应 王彬彬和郜元宝对之的尖锐批评,认为郜元宝对他的批评“跟有些学者的偏执不太一样”,“相信见了面会是很好的同事”。这里所包含的绝非“文人相轻”,而是“惺惺相惜”了。还有王德威之所以成为张爱玲研究专家,其实是与夏志清的关系使然,等等。再比如张错以诗人兼学者的情怀指出,“对西方我能够承受,但是也有抗拒,我并不轻易去接受西方,因为我有很大的自尊”。其中国文化的认同感成为其诗情与学术的动力,让人感动。
最后,也许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华人学者的自述,还让我们更深切地体会到“华语语系学术”在海外的困境及其所存在的问题。如唐小兵所体会到的东亚系在美国学术界的边缘位置,自己的学术研究受到的来自如何吸引学生兴趣、如何获得基金资助的影响和限制。唐小兵自己的学术研究,经历了从历史到文学到视觉文化的转变。他在访谈中说明了“再解读”与“重写文学史”的关系。唐小兵认为,“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整体来说确实是一个很杂芜的领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一个关于这个学科领域的系统的基本建设,包括教材、系统翻译、学科规划等等”。王斑也指出,“美国大学目前的科层分割”,“基本上是把‘亚洲研究’当作美国战略安全和国家利益思考的一部分”,“这种重视实用性的学科建制,使得中国文学在美国的东亚研究中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张旭东甚至更尖锐地指出:“不能老是让北大中文系跟哈佛或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去接轨。真正的接轨,是要看北大、复旦中文系能不能跟耶鲁或伯克利的英文系或比较文学系在同一个理论和方法论水平线上坐而论道。事实上,西方大学人文学科主流至今也没有真正把中国同事作为实质上的对话者看”。在他看来,“我们目前还找不到一些对接点,只能跟一些做中国研究的学者对话,提供一些基 本材料和信息供别人在独立于中国学术脉络的概念框架里分析。反观一些西方学者,他们能够从自身出发,从某种普遍性的问题入手,沿着某种科学和理论方法的脉络,意识到中国问题的重要性”。所有这些一针见血的观点,足以让我们中国本土的学者保持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