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俊
这是一个很有传统很有特色的学校,我到这里来很忐忑,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内容能和师生有深层次的交流与切磋,只能就自己的一点浅显的体会来谈谈。我是围绕当代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谈涉及批评史、文学史与制度研究的关联这个话题。我尽量把主干内容,我自己的思考,主体上的几个观点性的想法,还有一个思考的逻辑跟大家交代一下,具体的东西就略过了。
第一个是谈怎么去认识中国当代文学,因为我们一般谈批评、批评史啊,都是把它看成当代文学范畴里的话题。前几年我主要是受到林建法的支持,在他主编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相对来说都有一个核心的观点,这个观点可以这样来表达,就是当代文学在政治上可以说就是一种特定的国家文学。我们的研究不管是当代文学,还是批评,还是批评史,都有一个角度,任何人的研究不管自觉和不自觉都是有一个角度的,你说我要覆盖全部的角度是不可能的,所以实际上也就是都有一个限度的问题。
我的切入主要是从政治的角度来切入的,这是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比较常态的角度,很普遍的角度。同时在我看来也是比较契合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宏观性的思考角度,因为从一般的文学形态和发展来看,当代文学,包括当代文学的概念产生的本身都有政治性,当代主要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但是大家用的时间长了以后,就把它看成一个时间概念了。其实还有近代史等的概念划分,都有特定的意识形态的理由来切割的,这个不展开了。
从我的角度比较准确地去概括、定义中国当代文学的政治特征,我把它界定为国家文学。这个观点或有价值判断性,但在文学史研究中它首先是一种概括性的描述。从政治的角度来说,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或者是与其他的文学时代相比,它的一个非常大的特征是什么?当代文学是全方位的国家权力制度下的文学;当代任何一种文学现象、文学因素、文学流程,都要被纳入国家权力所支配的制度设计框架中。也就是,文学必须得到权力的全面管控。这是种制度性的特点。
比如我们从创作主体来说,个体的人,作家个人,在当代文学的许多时间里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被渐渐取消了的,因为每个人一开始就被纳入到国家的行政单位里去,成为后来说的单位人。组织体制在中国是有特殊资源支持的,它有魅力。跳跃一点来看近年的一个例子,本来很多当红作家是在体制外的,但成名之后也进入到体制里面去了,比如郭敬明就是由王蒙和陈晓明两位介绍加入作协的。王蒙是曾经的中国文化部部长,中央委员,他是有明确的官方身份和背景的人,陈晓明原来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后来做了北大教授,他是学院学者和教授。以这两个人的身份把郭敬明介绍进了作家协会,这是非常有意味的典型例子。所以从个体的人的角度来说,个人的存在是纳入到组织系统里面去的,这是作家和当代文学生态的一个特点,和以前的文学时代是大不一样的。
再从刊物来说,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〇年代中,所有的刊物都纳入到国家体制里面去了,一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刊物都是国家的刊物,不要说私营的民营的刊物都没有了。以前的同人刊物早已经不存在了。我看有些文化人的日记里面,在一九五〇年代还提到同人文学的希望,他们在做梦。建国最初的文艺整风运动中,丁玲明确说过,不要对同人文学再抱幻想了,这个时代过去了。除了刊物外,个人和个人之间要在国家协会、国家制度以外组织文学团体,至少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从制度的操作上来看是不允许的,而且这种企图会有非常可怕的危险性。举一个例子,郭沫若的儿子在大学里面就参与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小组,最终成为他丧命的罪证之一。所以即使高官的官二代也没有例外。
然后看其他的文学生产流程,如果你要在社会上流传、销售、传播,其中的数量、方式、范围也是有规定的。我们现在说一个出版社给某个作家印多少本书,他是按照市场的预计或征订数来定的,印数和版税在合同里还会被细分。这个作家被市场看好,印十万册、二十万册,甚至有百万册的。但有的作家印这么多会亏本的,只能印二三万册,甚至几千册。但以前多是按照政治需要、人的级别、作者身份等来确定你的基本印数。同时,销售也是全国只有新华书店这一个主要途径,文学传播的手段和方式完全由国家掌控。制度外的传播就成为非法或地下文学。那也是危险的。现在还有非法出版的罪名。
当然还有评价系统。文学批评是一种评价,文学评奖也是一种评价,要注意的是,历来搞的政治运动、思想运动、社会运动,也直接作用于评价系统的调整。文学评价从来也不是单纯、单方面的事;文学评价的推手都是国家政治。这不多说了,后面还会谈。
正是在这样一种国家权力支配的文学格局和文学生态的制约下,中国的文学整体进入了另外一个时代,就是国家权力的完全支配时代。这是我的一个基本想法,但是我这样说了,这并不完全是一个价值判断性的概念,主要是一个概括性的描述概念。刚才我说的这些例子,全是基于对史实的描述。
我们要认识当代文学的话,你必须要了解当代文学是怎么样子活在这个制度当中的。换句话也可以说,当代文学是怎样被制度性设计的。所以这第一个问题,从政治角度来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制度设计的国家文学。什么是国家文学?我的概念就是国家权力全面支配的文学叫国家文学。
再谈第二个问题,就是制度研究的重要性。从前面的定义,我们就可以看出政治制度的问题。制度问题说它简单也很简单,说它复杂也很复杂。明文制度看起来很简单,比如宪法、刑法和一般法律规章等,中国作家协会章程也是制度规定。宏观来看没啥稀奇的。制度还有另外一面,它还有约定俗成的部分,不成文的制度,这可能和文化习俗有关,可能和职业行规有关。潜规则也是制度。制度认识的复杂性和困难在于,各种制度的关系往往并不统一,甚至还互相矛盾、对立。同时,制度的实践则是个更大的问题。
略作区分来说,明文制度和约定俗成的制度之间会有冲突。这个冲突,麻烦就来了,我们到底按照潜规则来办事,还是按照明文制度来办事,就无所适从了。而且有的制度它会变,我举最简单的例子啊,最近刚刚过了情人节,我有一次在国外碰上过情人节,就收到了礼物,是办公室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职员,她送给我巧克力,她说你辛苦了。她的意思就是你作为外国人到我们这里来,很辛苦,应该关心你,让你感觉到友谊。可见情人节不一定是情人之间送礼的关系,其次,不是专门规定男人向女人送礼的,女人也可以向男人送礼。但是现在你看这个制度在我们生活中的情况吧,约定俗成就是单一的男人向女人送礼,而且必是恋人关系。那天的校园里拿着花乱窜的都是男生,没有女生,女生只管接受花。所以制度之间不仅有冲突,而且制度会演变,同一种制度在不同的时空它会变化,变化了以后大家也接受。
所以,这给我们的启发就是,制度研究的关键不在于看制度的文字表达、理论表达,而是看制度的实践和操作。哪种制度好,不在于它的文字,而在于它的实践,在于它的效果。探讨制度的真谛和价值,必须从操作层面来看。为什么有的制度专门会出同一类的问题和弊端,这不是个案,因为这种制度在操作实践当中肯定会出现这种问题,反映出制度的普遍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政治一直在不断地完善、改善我们的制度,广义的制度,包括我们的文学制度,都在完善。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是一件根本性的事情。这事与我们草根、底层也有关吧,有人则认为应该先有“顶层设计”。从最近的两会,中国政府总理的报告里边和答记者问里边也可以看出,中国高层对这样一个广义的制度的关注,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大的明确态度。
对我们的研究来说,要注重制度之间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使得制度研究比较复杂。其次,要注重制度实践,没有制度实践的制度研究只是纸上的制度,它不会贴近现实和实际,多是空头理论。
第三个问题就谈到了文学批评。还是从政治角度上来看,文学批评是制度实践的文学方式,或者是国家意识形态文化的制度实践方式,这里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第一个尤其是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它和国家的政治和文化策略走向有关。但要落实这个策略,就要靠国家动员的运动手段。以前的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严格来说运动不是制度,运动只是策略,是手段,用运动的方式来进行制度的实践。运动之频繁,给人以为运动制度的感觉。制度是很抽象的,它规定一个原则,你要落实的话必须有具体的操作手段。但是我们中国当代不管文学还是政治,它都是用运动的方式来落实制度。没有政治动因,任何一个策略都不会出台,这也是常规。有的时候因为不同的决策方向,它引起的社会震荡效果会很不同。比如我们学习中国当代史,你会发现一九四〇到一九五〇年代初,国家领导人说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前还有一个阶段是新民主主义,它大概要十五到三十年的时间,那也就意味着至少要到六十年代后才进入社会主义。但是很快,这个时间大大缩短,到了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改造就宣告完成了,中国提前进入社会主义。这影响到什么呢?影响真是太大了,中国农村从土改进入了集体化、合作化、国家化的过程。在文学上,土改文学写作的走向改变了,农村生活和生态的文学表现因之有了新的政治正确标准,等等。这关系到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和评价。
以前很少有人关注土改小说、土改文学,前年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到南京大学作了一个土改文学研究的报告,这个话题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后来我自己也关注这个话题,有个博士生还作了学位论文。我注意到陈涌在一九五〇年发表的对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长篇评论,一开始他就是用中共中央关于土改的政策前后不同来作为评价丁玲这部小说的一个政治标准。丁玲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中共的最新土改政策还没有出台,但是出版了以后,中共中央对土改的政策和口径,包括对待富农的问题有了一个新的说法,新的政策。因此呢,小说对于人物命运,人物的阶级划分,要进行重新设置,你必须符合这个东西啊,你了解背景的话就会知道陈涌这样说的根据,就会理解不同阶段土改文学的创作依据。同时再根据土改之后合作化的发展,你又会了解中国的土改文学为什么不发达的原因。简单说吧,土改是把土地归到农民个人和家庭所有,合作化是要把土地交出去,社会主义文学就很难再正面大写土改了。文学的潮流完全跟着政策的走向走。
我的例子主要是说国家的意识形态和策略是基于一个阶段的政治动机,国家策略的手段导致了中国文学生态的问题,这是我们文学批评要关注的问题。写作是提供一种生态素材,文学批评是要将这种貌似原生态的东西,无序的东西,进行审美化、逻辑化、历史化,由此到达一个学术研究主体的地位。显然,这种批评的过程不能不和政治有关。你不了解这些缘由的话,理论批评的目标就不能充分达到了,这是比较能够体现文学批评所含的制度实践性的方面。
第二从更广大的范围来说,主流文学地位的批评模式,它是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学表达方式,是专业的表达方式。就是说中国的文学批评它不完全是纯粹的文学专业,它是要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表现,这是中国的主流文学批评当中的一个非常大的特征。结合刚才所说的,如果不符合国家的策略需要,那么文学批评就不能够充当一个时代的国家意识形态的表达,文学批评就不会受到权力的支持。在当代文学史上的许多时候,远离国家意识形态主流的文学和文学批评,总是边缘化的。这和专业性程度无关,和理论无关,只和立场有关。主流或边缘,虽说是种稍嫌简单的划分,但能够说明历史上的大势格局。对文学批评史的研究来说,这个时候就需要挖掘历史当中被遮蔽的,被边缘化的批评价值。在把文学批评这样一种貌似文学专业的学术活动同我们的制度实践背景相关联的时候,注重一下制度实践的不同层面,能够体现历史中的多样性和多元性。
可能有人会说,难道我们每个人的文学批评都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控制吗?我说不能绝对地这样说,但是你要说你完全摆脱了国家文学的控制,那我估计问题会很大。我现在这样说,是在一个宏观面上讨论,谈的是宏观的特点,你不要拿一个微观的独立个案来说事,那不太恰当。拿我个人来说,某个时段写的某篇文章,里面到底有什么政治性,那或许是没有。但是你要看本人在二十多年间写的文字的总趋势,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文字,而且其他批评家的文字,真的是跟国家的策略走向和权力意识形态密切相关,国家政治真是和我个人有关,直接有关,它导致了我们很多问题的表达方式,表达可能。怎么会没关呢!
第四个问题就是要谈到批评和批评史研究的问题,就是关于文学批评和批评史的学术研究问题。关注这个话题是缘于一个现状,就是关于批评史研究学术缺失的问题。在我们的专业领域里,文学史、思潮史和作家作品研究,都很多。但是到现在为止,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这样的著作几乎是没有的。为当代写史本来就很困难,困难在哪里?因为政治的干预;第二我们就活在当代,我们和当代不能摆脱功利的关系,这影响着我们的价值判断。所以严格规范的当代史研究很困难,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当然也不容易。但它到现在还是没有,这个正常吗?我觉得不正常。为什么?有明显事实可以证明这点不正常。现代文学史,还有当代文学史,都很发达,撰述极多,连现代文学批评史也不少了,何独当代批评史没有呢?
在中国大学教育里,批评史的学科专业其实是很成熟的。我们有很发达的古代文学史,也有很发达的古代文学批评史。我在复旦读大学的时候,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奠基人郭绍虞教授,就还健在,我们用他的教材。批评史在复旦有传统,现代文学批评史至少在三十年前也是由复旦大学老师专门授课的,有现代文论选作批评课教材,后来许道明教授有专门的教材著作出版。我在复旦时,他还像是小青年,前些年却已不幸英年早逝。北大的温儒敏教授也有现代批评史教材。这些都说明批评史的专业学科发展相对来说已经成熟了。
另外你从客观的条件来看,现代文学多少年?也就是三十年左右。但是当代文学狭义点说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超过六十年了,是整个现代文学的一倍左右。三十年的早已经写史了,不管是文学史还是批评史。当代文学六十年,我们至少能把前面的三十年专门写史吧,但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著作没有出现。这种现象在近两年终于有了变化。很荣幸的是我们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育部的重点基地,在二〇一〇年和二〇一一年,正好中标成功两个相关的研究项目,也是本学科专业发展的基础性课题,一个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另外一个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现在可以这样说,当代批评史和制度史研究,代表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前沿领域。由此就可以看到以往的批评史研究的缺失,在近年开始会有一个弥补。正是从这种学科专业的意义上,再联系到国家政治和文学史的高度,你就会发现这次的重建当代文学理论批评的话题,其实不仅有对历史的回顾和总结,也有一个当下关怀和前瞻性的思考在里面。这个问题我没有跟《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的主编林建法讨论过,但是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单独的文学活动,而是和我们国家的学术发展策略,和文学未来的发展都有关系的一个活动。这个活动的意义是我到沈师以后才忽然体会到的。文学思考也需要特定的现场支持。
归纳一下,从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缺陷、缺失,与同期文学史繁盛的状况相比,现在正是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作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和独立的研究主体,置于专业研究领域中的前沿位置的最佳时刻。学术权利的诉求碰巧能够获得国家资源的支持。
那么接着就要谈批评史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也是承接着刚才说的要建立批评史研究的一个主体性、独立性地位来说的。既然要建立它的主体性和独立性,你首先要跟我说批评史研究到底是什么。
不需要把批评史说成很复杂的东西,批评史就是把有关作家作品的研究进行历史逻辑化的处理。这是狭义的、也是简单的一种说法。狭义的批评就是对于作家作品的批评,将批评作历史化的研究,广义地也可算是文学史的范畴。但在实际的文学史研究中,这种批评史往往只能处在边缘地位。这个问题稍后还要提到。文学批评主要是当代性、当下性的,严格说不太讲究学术性,没有规矩,也无从立规矩,而且,还总有些功利性在里面。需要一定的条件,将批评进行一点客观化、对象化,也可以说是抽象化、理论化,或者说历史化、置于一种明显的距离位置,至少脱去了直接的利害关系,这就比较能够获得一个可供观察的相对具备公信力的视野和立场。虽然历史研究总有今天的影子,但为今天而研究历史,却总是历史研究的大害。
所以,概括地说,批评史首先是对文学批评的研究。第二,批评史是对文学批评的一种历史化的研究。第三,批评史是对文学批评现象之间的逻辑关系的研究。第四,批评史也包括对文学批评与一般文学现象的关系的研究。至于批评史它是不是需要成为纯粹的理论形态,我认为倒不是批评史必须回答的问题;批评史形态更近于历史,而非文艺学。虽然批评和理论往往被人连带说及,它们有连通,但有区分。在学术层面上来说,理论更具有抽象思维的色彩,严格说的理论应该和现实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文学批评更多是借助于感性的审美经验表达,批评史的对象因之多属审美感性经验,而理论主要是以抽象概念或符号为思想载体,它是思辨性的专业方式。所以你要谈理论的时候,借助的是概念符号。而批评借助的是感性经验,有其具体性的特点。这已经是谈的第四个问题了。
然后谈第五个问题,就是批评在当代的价值地位,包括当代批评史研究在一般社会政治中的意义。这会涉及到我们现在的多元社会现状和所谓新电子媒体时代的特征。
批评史的研究和关于文学批评的研究,这两个概念有交叉,一个是关于文学批评的一般、广义研究,它不一定是批评史的方式;另外一个是关于文学批评历史的研究。在中国当代政治格局里边,其实批评史的演变也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权力演变的过程。什么时候,什么现象,什么人是最有话语权的?什么时候,什么人,丧失了话语权,失去了聚焦的意义?这不完全是学术上的问题。
我现在谈两个现象,主要是在后面一个现象。第一个现象是在国家文学一统的时代,文学批评主要有两种批评方式或现象,一种当然是主流的表达方式,这是我们在研究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包括九十年代,当下,都有这个情况。越是国家文学主流的时候,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异端、边缘的声音就会显得格外地突兀。一个完全封闭的时代,几乎扼杀了所有不同的声音,但是它的另一面会是什么?越是鸦雀无声,越是众口一词,只要你稍微有一点不同的口气,在历史里面就会显得很响亮,很耀眼。我有个比喻,一点最微弱的光,什么时候最亮?在最漆黑的时候最亮。这一点上我非常佩服我的导师钱谷融教授,他在五十-六十年代研究中国的戏剧,在那样的时代,一个中国文学的批评家能够写出那样的文章,我是指《〈雷雨〉人物谈》,真可以用不朽两个字,或者至少至少应该用经典两个字来形容。它体现的是我们的文化,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代人的智慧高度。这种智慧会有波及性的影响,不要单看专业上的影响。我们的文学史、批评史和历史研究,就是要发掘这样的智慧,重视这种智慧的意义。
第二个现象是和当下有关,我把当下说成是多样、多元的博弈时代。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进入九十年代到现在,我们的生活和世界的面貌因为一样东西发生了变化,因为什么?因为网络。怎么来理解网络?我从差不多十年前就有这个观点,这个观点到现在为止没有变,要从三个层面上去研究、去看待网络。第一是技术工具,网络首先是一种工具,这是大家都容易理解的。第二是从制度角度来说,网络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表达和社会文化的制度,很多制度设计,包括约定俗成的习惯行规,现在都是主要因为网络而改写的,甚至包括国家法规制度,我例子不多举,大家都会明白有很多例子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第三是网络不仅是一个文化的标志,而且是文明的标志。我这个观点看似激进,其实很保守,完全是从传统经典理论来的。有一个说法,一个时代的文明标志是什么?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高低是由什么东西来做标志的?生产工具。这就很简单了,我把重大问题做简单化处理,当网络成为现在和未来主要的生产工具、生活工具的时候,它就是一个时代的文明水平的标志了。也就是我们人类因为网络成为主要的生产工具,我们其实已经进入到了新的文明阶段。史无前例的大时代已经到来,时代巨变、社会重新整合必然带来权利的重新调整和争夺。这就使得利益的博弈成为必然和常态化;但同时,保障博弈的公平和公正的制度建设,尤其显得重要且为首要之事。因为我们现在这个阶段还没有完成,就像从猿到人一样,你问它是猿吗?他说不是人,但更像人,不完全是猿了。你问他是人吗?应该还是猿。后来就发明了一个说法,类人猿。在我们文学里面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又像散文,又像诗,没办法,整出个散文诗来。其实散文诗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八〇后”之前,有新生代、晚生代等,后来发现概念都用光了,新人类、新新人类,“文革”后、后“文革”,新新、后后。终于无法可想了,“八〇后”、“九〇后”之类出笼。聪明的人另创新词,总之必须得有话说,这也是一个话语权问题,关系重大。当然我也不能完全排除理论动机。于是就说到了新世纪文学。我能够理解新世纪文学提出的理论动机,但也就是从理论上说,这个说法实在有点荒谬,我这话冒犯了我的朋友们。新世纪文学大致是在二〇〇六年、二〇〇七年的时候大张旗鼓闹起来的,那时候进入新世纪未足十年,如果说新世纪文学是个文学史概念的话,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的区别会在哪里呢?还有必要区别吗?是不是当下的文学批评都可以纳为文学史研究范畴呢?学术概念如果不讲逻辑,包括历史逻辑,没规矩,信口就说,而且还强词夺理,那就是乱讲了。乱讲的概念都没有限制,对象边际总是十分广大,大到没有了任何外延的限制,放诸四海而皆准,那就不必说了,没有意义。把一个当下的时间概念,客观的时间概念,认定作为一个文学史的概念,专业所指的概念,这其实是违反了基本的学术伦理和学术规范的做法。这种做法的后果会取消学术概念的严肃性和理论性。貌似清晰的新世纪文学之说,混淆和遮蔽的是概念的内涵或性质的区别。但是现在的学术界也就这样,抄袭也没人管,这个“人”其实是制度,所以你胡说更没人管,也不犯罪,不说白不说,大家就胡说。胡说多了,事情也就一片模糊,最后变得没人有兴趣去理清楚了。正因为要反对这种胡说,便要把当代文学批评的研究上升到文学批评史的学术层面,批评史强调历史研究和理论研究的规范性和严肃性。
当代文学为什么这么热闹,会有很多人介入,庸俗地说就是里面有利益,比其他领域可能有着更多的名利,只不过是用什么方式来实现这种利益及相关的价值。每个从业人员的目标和价值观、立场是什么,这是非常重要的。或许平时并不讨论这个话题,但这个话题在具体实践中还是存在的,它会在我们的文学活动中表现出来。过于轻信崇高的宣示当然幼稚,但也别以为现在就是个腐败无救的社会,像你们辽宁省郭明义这样的活雷锋不就在吗?有的人只不过没被发现而已。每个人都有善根啊,用佛教的说法。关键是什么样的力量激发他把善的能力表达出来,相反,则是什么样的力量会把他的邪恶激发出来压制善心。在这个情况下,广义博弈的概念就很重要了。只有在多方利益的博弈当中,符合社会公共价值的利益才会凸显出来。一种利益,一个好处,大家都在争夺,但是落到谁手,用什么方式在社会上实现才是最有好处的呢?这个时候大家就发表看法,如果只有一股独大,一家说了算,那肯定很糟糕,一家的利益会凌驾于社会之上。只有多方介入,包括力量很悬殊的各方也能获得博弈的资格和能力,自由介入,这种利益价值的重要性和它对社会的关联度才会凸现。制度设计须保障最广大的社会利益,同时不损害个人利益。哪怕是力量最悬殊的几方,他们也能够在同样的条件下构成一种利益博弈的关系方,这就重新塑造了我们的社会生态和文学生态。什么是好文学,什么是坏文学,不能只看某个机构说了算。好文学和坏文学,它的价值标准,不同的读者和不同的文学参与方观点是不一样的,现在普遍性的价值观,文学价值观,实际上崩溃了,不再有共识存在。你再用统一的文学价值观来衡量当下的文学是不可能的。博弈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社会利益的妥协分配。这是个理想。在文学界,就需要展开充分自由的批评活动;文学批评也就是关于文学利益的一种博弈表现。我们能在这种博弈中听到最为个人化的声音。批评的自由和发达是文学健康繁荣的标志。
总之,文学生态的重塑,归根到底就是传统资源的再分配,如果传统的资源不能够完全覆盖新的文学,那就必须创造新的资源价值进行再分配。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到如今,这个社会的各个阶层地位已经有了充分调整,比如说原来资本家是没有政治地位的,搞不好还会被镇压,但现在很多人成了新的资本家了,他不再像以前的资本家低头夹尾巴没有地位了,他进了堂皇的人大、政协,成为明星似的代表委员,他的地位完全变了,成为这个社会的权势者。
政治地位的重新划分,社会阶层的重新划分,里面必然蕴含着社会价值、社会利益获得制度保障的再分配。所以文学生态的重塑,它背后的推动力一定是对于文学权利——一个是力量的力,权力,另外一个是利益的利——对这两种文学权利的再分配,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目标。我们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学雷锋,因为只有这个社会我们大家都变成雷锋了,至少是雷锋多了,我们这个社会就好了。所以要给我们动力学雷锋,这个动力就是利益。试问,学雷锋有什么好处呢?这不是个庸俗的问题,而是关于社会制度设计的根本问题。文学批评当然也是一种文学权利的体现。
这就要谈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文学批评在市场条件下的实现方式。刚才说到,不管是在政治的特定权力之下,还是在多样多元的电子媒体环境中,归根到底,新的生态形成都暗含着对权利的再争夺和再分配的问题。权利的争夺和分配,从公平的市场来看,它不是巧取豪夺,而是有序的竞争市场,也就是说它必须要建立交换规则。你的东西大家的东西我想要,我喜欢,但是我不能把它抢过来,我必须交换,必须回报别人和社会,这叫公平理性,这个社会才有序。那么这个交换用什么来交换呢?这就涉及到我们批评家的一个价值观,一个涉及专业价值和道德价值的问题。你也可以用钱来交换,可以从专业的理念出发来交换,当然也可以从权利、人际关系等许多可能的角度来交换。抽象的交换本身并没有道德与否的问题,但这个交换的立场和原则却有道德不道德的区别。文学批评的交换,虽然不能完全用道德与否来划分,但是可以根据不同的利益交换目标和内容,来判定我们所持的文学批评的动机与立场究竟是什么。你舍弃了什么,你获得了什么,我们可以由此来判断文学批评的价值定位。这个时候,交换的标准,你按照什么来交换你的文学权利,确定了你交换的价值层次在什么地方;然后与社会利益相比,你这个价值层次是否更有益于社会。在大家都不讲道德的情况下,我觉得道德的原则比政治的原则更重要;在大家都无视专业学术规范的时候,讲规矩、讲学术逻辑也要比政治更重要。因为这与专业存在的前提、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有关。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人人都六亲不认也不行。所以在网络上为什么大家会同情弱势呢?弱势有的时候并不是有道理,但是他已经是一无所有了,你还要把他怎么样呢?
不同的交换带给我们的是生态的广义平衡,尤其是与主流价值观发生分歧的那种文学的声音,另类的文学立场,它也是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化生态的平衡力量,所以多样和多元的生态永远是健康社会的标志。但这种复杂性也成为文学批评的困难和挑战。批评介入现场,批评研究需要恰当地超脱现场。当代文学批评史的研究要用学术的方式来介入众生喧哗的文学批评现场,通过历史研究的方式来挖掘其中的理性思考。说起来就这么简单,我的水平也很难再复杂了。再说夜色正在来临,到此为止了,谢谢各位这么耐心。
(根据录音整理,文字略有改动,基本保持了现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