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阅读,每年花在实体或网络的阅读时数和作品数,在台湾总人口或华语地区总人口,应该可以挤进前面百分之一行列。但在数字世界中,我还不够快;或者,更精确地说,我还被“嫌”不够快。
奥多比(Adobe Systems ,一家总部位于美国加州圣何塞的电脑软件公司)台湾分公司销售技术顾问夏荣庆,在一篇博文中说:“科技产业走向倍数发展不仅是这两年的事,主流关键技术的变革、市场趋势的改变,往往以季甚至月作单位。这种节奏对于出版社、杂志社等传统产业来说,却是无法想象的快。”
“当时代走向数字出版,脚步仅会越来越快,等待时机成熟,想要后来居上的可能也只会越来越小。出版业者若是改变不了节奏,或许未来数字出版机制成熟时也难以翻盘,因为它们所面对的不会是过去纸本出版的竞争者,而是另一批具有数字基因的内容产出者。”
我当然知道他在提醒、警示的是传统出版业者。站在科技这一端,肯定觉得上游的内容供货商食古不化,作者裹足不前,律师和版权专家专门找麻烦;而读者,使用行为跟不上市场技术可以达到的境界;数字付费阅读的市场组态,远远够不上商人的预期。尤其,在华人地区,在汉字生活圈,所谓的付费数字阅读依然是个谜。而只要不属于科技业阵营,都被视为是远远追不上科技变化的一群。
尽管不算任一阵营的“从业人员”,但我完全可以体会两拨人马的各自心结,或者说,信奉的主张。值得注意的是,科技人或科技乐观主义者不断强调商机(尽管在传统业者听来简直更像“威胁”)之外,他们近来喜欢从“认知”与“心理”等思考与行为模式,与批评者更深一层交手。那篇颇为轰动的《谷歌把我们变笨了吗?》文章中,引述心理发展学专家玛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的话:“人类的大脑并非由我们读了什么,而是由我们如何阅读来形塑。”无疑是相当具代表性的亮点事件。
任何内容的数字化,真的不只是方便,还形塑我们的大脑?人类若一旦被科技改变了大脑,所谓“商机”,在我眼中已经变得次要,我们不该更关心网络科技如何影响我们的教育、社会、政治、文化?
现在讨论数字产业,除了少数教育专家、科技哲学家或其它人文学者,有过一些对人性、心灵、思考习惯的担忧与抨击,几乎少有人关心“媒体形塑大脑”这一块,就算以上这些寥若晨星的异议,通常也会被科技产业界、科技创投界、科技媒体界重磅反轰回去。
是啊,数字就是王道,谁能出言阻止?多数业者,谁敢自曝“老古板”心态?就算跟不上或决定不跟,也很少会公开表态。
回想苏格拉底曾担心书写文字会伤害真正的思考与记忆,“他们将停止运用记忆而变得健忘”、“他们会被视为博学多闻,其实在多数领域仍相当无知”、“他们将充满自负的假聪明,而不是真智慧。”多么古典(但未必正确)的悲叹;现在的学者则担心人类受到新一波数字化媒介的损伤。
老化问题专家盖瑞·斯穆尔(Gary Small)提出:“高科技革命让我们陷入‘持续性局部关注(continuous partial attention)状态。”并强调这“不能与‘同时处理多重任务(multitasking)混为一谈。”索妮雅·鲁比安(Sonia Lupien)研究发现,自尊心与脑内“海马回”的大小成正比。盖瑞·斯穆尔进而指出,“人们一旦习惯这种‘时时刻刻上网状态,就会热衷于永不间断的联线,这样可以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和自我价值感。”所以,我们保持联线,知道一堆朋友动态,猛刷屏(当然不是看长篇大论深度文章而只是看新闻或脸书、微博),增大了我们的海马回,却未必发展出真正的多任务,更不要说长智慧?
毕竟,某个年纪以上的人还经过纸本阅读与书写的年代,不管看报纸杂志书籍,甚至自己手写日记、记事本,我们再怎么数字化,但仍保有之前大脑神经元在实体文化阶段习得的记忆和技巧。真正的实验(与考验),要在更后面一代中才能看出长期影响。那些从出生就被计算机和网络包围的世代,从稚龄就拿着爸妈手机与平板计算机打游戏的一群(他们一旦看到传统童书,会不自觉用手指戳着、挥着,疑惑页面怎么不动)。他们才真正自然而然形成现在科技乐观主义者呼吁的“数字阅读脑”;还不只是“数字阅读脑”,还变成“数字创作脑”、“数字表达脑”。
但那时,他们还能与我们传统脑比对吗?他们的认知空间里,还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已经质变的脑要如何“羡慕嫉妒恨”?我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