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奇幻作家、《鬼妈妈》作者尼尔·盖曼八岁起就爱读詹姆斯·瑟伯的童话,时隔四十年后的2008年,在为“纽约评论50本童话”书系重版的《13只钟》作序时,盖曼依然盛赞此书,他评价说:“这不是一个童话,不是一首诗,也不是寓言、神话、小说或笑话。”他认为,它就像瑟伯写到的“似乎从未有人见过的……迄今为止独一无二的东西”。犹如江湖独门剑术,世人知其好、又难言其所以好。同样收列在上述书系的还有被称为纯粹瑟伯式作品的《不可思议的O》。
《13只钟》的复杂性在于,盖曼还说漏一样:它也(不)是一部戏剧。作为广播剧,其最著名的版本由嗓音低沉性感的好莱坞终身成就女星劳伦·芭考尔演绎。此外,同名电视音乐剧曾于1953年由美国广播公司出品,由曾出演大侦探福尔摩斯、并擅长演反派的英国著名演员巴兹尔·拉思伯恩出演公爵,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头牌女高音罗贝塔·彼德丝扮演萨拉琳达公主,百老汇明星歌手约翰·瑞特扮演佐恩王子,莎剧和萧剧资深演员塞德里克·哈德威克饰演格洛克斯。在当年,这无疑是一个豪华阵容。说来好玩,瑟伯对彼时普及不久的电视这一媒介颇有微词,但当他想把人们从电视前拉向阅读时,电视也把他的作品搬上屏幕。这个作品在2002年还被制成歌剧在纽约上演,至今亦是美国中小学生表演儿童剧的常用本子。
从表层看,我们当然也很容易从《13只钟》里找到各式各样的戏剧元素,其中有王子与公爵正反两方,有双方争夺公主作为情节动力,有丰富的对话和变换的场景;有密探、怪物、背叛、冒险、千钧一发的逃脱和需要打破的咒语;有吟游歌手到王子的华丽变形,也有一边帮忙一边添乱的搞笑人物格洛克斯……一个都不少。但如果把“戏剧性”的外延拓展一些,我们会发现,这里最具戏剧性效果、甚至也可视作情节动力的,却往往是那些不落俗套的瑟伯式哲理探讨。比如,瑟伯对《格林童话》“宝石眼泪”的母题进行深化,让剧中人设定一个咒语,使得悲伤泪化成的珠宝能够永存,欢笑的珠宝却要重新化为泪水。正是这个类似“悲剧方永恒”的设定,最后让邪恶的公爵走向悲剧。当王子按约定送去一千颗欢笑的珠宝并带走公主后,公爵在喜悦的高潮中眼见宝石化水。反过来想,即便他坐拥光灿灿的宝石,不过也是一堆冷泪的结晶;而欢笑本身已弥足珍贵,还要化宝作甚?
从瑟伯最早的一篇童话、也是他至爱的《最后一朵花》起,经过《许多个月亮》、《了不起的奎卢》,到《白鹿》、《13只钟》,最后到《不可思议的O》,那种略带苦味和黑色的哲理探索,一直贯穿瑟伯童话。《最后一朵花》首版时正值二战爆发不久。瑟伯反战,但亦用历史的眼光看出战争与和平是此消彼长,循环演进,伴随人类社会始终。《许多个月亮》里的公主要求得到月亮,而宫廷小丑巧用思辨,让公主在主观心理上实现了这个愿望。《不可思议的O》写一群海盗寻宝不得,归罪于字母O,强令海岛上所有语词去除O,这样,作为人类认识论基础的语言破碎了。瑟伯写作此书时,时值二战后美国经济萧条,反共的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书籍被焚,人人自危。瑟伯作为进步人士喊出民主的呼声,故事结局,岛民怀着勇气(courage)、希望(hope)和爱(love),让所有的O完璧归赵。
作为20世纪哲理童话的代表,瑟伯有意识实践一种有别于19世纪童话传统的新创作,他往往会借用《格林童话》中的母题或形象加以改造。比如《公主与锡盒》中,公主不再是真善美,王子也不再是高大全,世俗人的缺陷他们都有。阅读瑟伯的童话,那种经验式的“像童话一样”的温情感慨不复奏效,因为童话跟现实之间的距离无限靠近。
人们不经意会进入一个误区,以为哲理童话属于成人童话,其实它可以老少通吃。日本文艺评论家柄谷行人在《儿童的发现》一文中认为,由刻意与成人区分的玩具、童书和教育培养出来的现代儿童,多少是一系列现代产业和理念创造的产物。美国哲学家马修·李普曼于1960年代提出的“儿童哲学”理论就认为,儿童天性敏感,也许似懂非懂,但最好将任何人生的题目对其尽早开放,等待日后发芽。所以,问题在于重新发现儿童、以及让儿童重新发现自己。某种意义上说,瑟伯哲理童话在国内的出版,也算对当下泛滥的幼稚型童书作一个区别的姿势。童书不一定非得是温情派的大众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