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利,马大慧,王露璐
(宿迁学院 基础部,江苏 宿迁 223800)
身体观是一个哲学概念,在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人们对身体的认识是复杂的而又经过漫长激烈的斗争。在西方,古希腊崇尚身心合一的一元论,身体是健康、明朗的,“苏格拉底之死”后身心二元论一统西方世界,进入黑暗的中世纪,身体被压抑、被贬低、被茂视。从13世纪末开始的“文艺复兴”到17世纪开始的“启蒙运动”,这两次欧洲近代思想解放运动给身体以正名。古希腊奥运会394年被禁止,沉睡了1500多年之后,人们期盼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在1896年得到了恢复和发展,身体再一次被人们重视,身体研究也有了自己的学科。身体观研究成为世界各国学者研究的热点问题,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身体观研究进入国内学者的视野,同时儒家身体观也逐渐被日本、韩国、欧美等国家的学者关注。本文以象征权利的鼎和维护王权统治的儒家思想为结点,来解读举鼎这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体育活动。
《说文解字》记载“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说的就是中国古代的鼎,最初它是用来做饭用的“炊器”,后来转变成“礼器”,在华夏大地民族文化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1]。从奴隶社会开始,鼎出现在祭祀活动之中,《左传·成公十三年》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是权力者维护其统治的主要宗教制度。祭祀中的“列鼎”礼法非常严格,《周礼》、《仪礼》、《礼记》都载有“天子可享用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上士三鼎二簋、下士一鼎一簋”[2]。地位高低与所用鼎的数量成正比,天子九五之尊,享用九鼎八簋。在祭祀中,统治者赋予鼎神圣和宗教的意义,鼎自然从生活中的各种器皿中脱颖而出,变成了礼器、重器。
传说大禹铸鼎,铸造了九个象征华夏九州的神鼎,九鼎象征着国家,也成了王权的标志,只有帝王才可拥有这九个鼎。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鹿,对周王所拥有的九鼎个个都虎视眈眈。《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问鼎”的故事,中国词语中“问鼎”一词便出处这里。公元前606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一直打到洛水边,在周都洛阳陈兵示威。周王派王孙满去慰劳,楚庄王借机询问周鼎的大小轻重,有攫取中原,取代周王朝之意。王孙满训斥道:“政德清明,鼎小也重,国君无道,鼎大也轻,周王朝定鼎中原,权力天赐,鼎的轻重不当询问。”公元前256年秦昭王攻打西周,西周君叩头认罪,把全部三十六邑三万人口都献给了秦王。周君王赧逝世后,周自然被秦朝所灭亡,秦王收取九鼎,然后搬到西都咸阳。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可是那九个鼎怎么也找不到了[3]。华夏五千年历史,鼎文化内涵丰富,象征意义和价值极高。在联合国成立五十周年时,中国向联合国赠的礼物就是铸有五十六条夔龙的“世纪宝鼎”,象征华夏炎黄子孙由五十六个民族组成,反映了国家的团结、统一,民族繁荣、昌盛,宝鼎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灿烂的文化。
中国古代的举鼎是现代举重运动雏形。公元前475年战国时期开始,由于先进的冶铁技术带来了武器的改进,七雄逐鹿,步兵、骑兵发展迅速,要求各国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加强军队素质训练,提高将士力量。举鼎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它是练习力量的有效手段。专门介绍历代君臣事迹的《册府元龟》记载“以车投车,以人投人”,显示举重练习力量的人士足见之多。《吴子·料敌》写道:“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此处扛即举的意思,扛鼎就是举鼎。这段话说明举鼎练习力量在部队已经很普遍,而且军队中具有“力轻扛鼎”像猛虎一样的士兵非常多[4]。
“力拔山兮气盖世”,有气壮山河,势吞万里之气象,说的就是楚霸王项羽。作为反秦义军的领袖,项羽可谓卓绝超群,气盖一世。《史记·项羽本记》记载“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4]。在宿迁民间关于“霸王举鼎”的典故广为流传。秦王暴政,各地农民揭竿起义,项羽、项梁虽然也参与反秦大军之中,初期他们势单力弱,到处招兵买马,一次项梁派年仅24岁的项羽去联络桓楚共同起义。当时院中有一大鼎,四名健壮之士一起举鼎,大鼎却丝毫未动,桓楚故意刁难项羽道:“你能敌万人,我们就服你,足千斤,你能举得起?”项羽撩起衣襟,大步走到鼎前,握住鼎足,运起力气大喝一声“起”大鼎被高高举起,而且三起三落。于是,桓楚信服项羽,后随楚霸王征战,成为楚军五大将之一[5]。
举鼎文化活动在汉朝达到了顶峰,经济发展,国力鼎盛,皇宫和社会上的举鼎活动形式多样。在宫廷内不但君王爱好举鼎,而且还设有专门表演举鼎的人员。民间举鼎练力也发展成杂耍、杂技表演,其中有一种手鼎,就是一种专门用来表演和练力的鼎。在汉朝各种出土的石画像之中,就有描绘当时的举鼎情况和手鼎表演[6]。到隋唐时期,科举制度兴起,举鼎逐渐被举石练习所代替。举鼎这项传统民间体育文化活动也一直保留下来,在西楚霸王项羽的故乡宿迁,霸王举鼎佳话广为流传,举鼎文化成为当地的特色旅游文化,每年的西楚文化节上的举鼎比赛吸引全国各地高手参加。
孔子说,孝悌,是仁的根本,《易·系辞传》记载“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孝经·开宗明义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身”不是虚无缥缈的,是现实存在的,是肉身、己身,父母给予身体、毛发、皮肤,也是构成社会道德伦理的基础,联系着血缘、家族和社会伦常,儒家身体观“身”构成了儒家哲学基点[7]。没有身体的社会基础、伦理关联、道德情感,儒家基本学说将会是飘渺的海市蜃楼。“朝闻道,夕死可矣”、“体之贵贱大小之分”、“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是儒家身体观从多层面和角度分析人的社会道德伦理价值。儒家身体观最根本、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赋予身体社会道德伦理价值,要求君子仁人能够严格遵守儒家社会道德伦理的要求。
儒家身体观语境下举鼎文化承载了社会道德伦理价值,强调举鼎文化的社会作用。儒家先师孔子也精通军事战略,其个人也是一名大力举士,《吕氏春秋·慎大览》和《淮南子·主术训》都有记载“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孔子力招城门之关”。翘关也是古代的一种举重练力形式,就是单手把用于关城门的大木栓翘举过头顶。士大夫阶层为加官进爵,更好为君王服务,举重练力是日常必修内容,通过翘关、举鼎和举石来练力,具有明显的社会作用。秦武王喜举鼎,力大,《史记·秦本记》有记载“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王与孟说举鼎,绝膑。”这里绝,断的意思。殡,指胫骨[4]。虽然秦武王在和孟说举鼎比赛不慎断了髌骨,但是秦武王以举鼎练力,官员百姓皆举鼎、翘关效仿健体来保卫国家、服务君王,秦人强壮有力是秦国一统天下的原因之一。封建社会之初,汉武大帝开疆拓土,军强马壮,重视官兵的体能训练,举重练力空前盛行。汉朝设有专门在殿前举鼎的鼎官,也叫鼎士,见《汉书·东方朔传》“王庆忌为期门,夏育为鼎官。”[8]汉朝确立了儒家思想一家独尊的地位,孔孟身体观体现出举鼎文化的社会道德伦理价值,更强调其社会作用。
儒家身体观重典礼威仪、精血气脉以及道德践行的阶级差等性,强调社会中的“礼”、“义”以及身体与社会的相互建构等,负担着促进个体道德养成和强化社会秩序的重任,积极维护着君权神授的封建社会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体、小体、君子、小人、内外、大小,其身体不同,层次不同,意义价值也不同[9]。荀子从身体的个别器官阐述身体观浓厚的社会伦理色彩,《荀子·礼论》说:“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睪芷,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10]
儒家思想中“礼”、“仁”、“忠”、“孝”等是儒家身体阶级差等性的主要实践方法,直接体现在孟子的践行观上。《孟子·尽心上》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这里“践形”即“践行”[11],也说明人是不同的,君子的本性,仁义礼智植根在心中,充满在体内,延伸到四肢,四肢不必等他的吩咐,便明白该怎样做了,通过身体将潜能发挥出来,通过各种外在的实践得到最大程度的开发,君子即使窘困隐居,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少,身体天生就是有差别的。
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12],在身体的各种社会实践过程中会受到阶级差等带来的规范与限制,同样举鼎文化产生发展的过程中也一直受到这种身体阶级差等性的影响。儒家身体观语境下举鼎文化展现了身体阶级差等性的政治权利,与其他社会现象之间夹杂缠绕的附着性,使举鼎活动呈现出鲜明的社会伦理色彩。古代举鼎练力并不不是一般贫民百姓可以随意尝试的,由于鼎的贵重,更重要的是它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多是皇亲贵族举鼎练力。《汉书·武五子传》记载汉武帝第五个儿子刘胥“好倡乐逸游,力扛鼎。”《汉书·淮南王传》记载汉高祖小儿子刘长“有材力,力能扛鼎。”《盐铁论·刺权》记载“贵人之家,隆材鼎力。”在汉代朝廷选拔人才把身体力量作为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盐铁论·除狭》记载 “戏车鼎跃,咸出补吏,累功积日,或至卿相。”汉代举重盛行,平民百姓都以举重练力为进身之路,但是一般平民只有用其它方式来举重练力,如翘关、举石、搏兽等形式。徐州汉墓出土的《练力图》展现了多种练力方法,有人徒手搏虎,有人跨步拔树,有人徒步背兽,有人弓步举鼎,有人怀中抱兽,还有人双手玩铜壶[6]。从官方主流到民间市井,凡是处于儒家身体观语境下的举鼎文化活动,莫不呈现出鲜明的社会伦理色彩[13]。人与人之间符合民俗道德文明的理念,这种伦理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产生变化,受到众人普遍接受和遵从。
“仁”是儒家哲学思想中的核心概念,是儒家身体观的基础[12],孔子把“仁”作为“礼”、“乐”的起点和原点。 著名语言学家杨伯峻先生统计,“乐”、“礼”、“仁”在《论语》中分别出现75 次、75 次和 109 次,足见“乐”、“礼”、“仁”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儒家身体观中的“乐”,主要是六艺之中作为教育内容的“乐”和作为表现愉悦、快乐、内心体验的“乐”。如《论语》中提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是说孔子很久不吃肉,都不知道肉的味道,可是听了音乐快乐的就像尝到了肉。这里的“乐”是高兴、愉快、快乐的意思。儒家身体观中的“礼”还体现在“射不主皮,力不同科”,这一说法源于《论语》[14]。这里的“射”是指在礼乐表演中的射箭,并不是战争中的军事活动,在古代射箭的箭靶都是用动物的毛皮和布料做成,所以这里的皮指箭靶。孔子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区别,力量大小就不同,在射术比赛和表演中,要关注是否射到目标,而不是把箭靶射穿,主要是规范即“礼”而不是射箭的技术。
儒家身体观背景下,在各种身体的体育项目中,更加关注身体的“仁”、“乐”、礼”的社会道德伦理和人在社会秩序中和谐安处,举鼎文化淡化现代体育的竞技性,使举鼎文化活动向大众娱乐方向发展。例如,孔子开始就翘关练力,后王孙贵族偏好举鼎,汉朝时举鼎还设有鼎士,专门给君王表演。平民百姓在各种杂耍戏剧迅速发展的汉朝,使举鼎文化融入到“百戏”之中,举鼎也演化为杂技表演。李尤在《平乐观赋》中说:“乌获扛鼎,千斤若羽”;汉末左思的《吴都赋》中也有“翘关扛鼎”之说;张衡在《西京赋》里描写的当时百戏杂技盛况,叙述了“临迥望之广场,程角牴之妙戏”之后,接着又说:“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銛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15]。河南省南阳汉墓出土画像石《乐舞百戏图》、内蒙古、林格尔汉墓出土壁画《百戏图》,都有举重杂耍表演。《唐书·音乐志》中说:“又为夏育扛鼎,取车轮、石臼、大瓮器等,各于掌上而跳弄之。”虽然举鼎古代举鼎练力是身份和权利的象征,并不是一般贫民百姓可以随意尝试的,可是在儒家“仁”、“乐”、“礼”身体观影响下,它在逐渐消弭竞争意识,以翘关、举石、杂耍表演等多种形式进入平民生活。
举鼎文化是中国古代体育文化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不断的流淌,举鼎文化蕴涵的文化气息也越来越深厚,不断地滋润着中国古代体育文化发展。同时在现代人们休闲体育娱乐活动中,举鼎文化的内涵也在不断丰富。在社会伦理的视角下认识人的身体,这是儒家身体观的根本。举鼎文化的发展一直孕育在儒家社会道德伦理价值之中,为上层服务,积极维护身体阶级差等性、社会等级秩序的合理性,更加关注“仁”、“乐”、礼”的社会道德伦理和人在社会秩序中和谐、平衡、安处,举鼎文化淡化现代体育的竞技性,使举鼎文化活动向大众娱乐方向发展。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各种时期的社会道德伦理价值是不同的,评判标准也不一样,尽管后世总会反驳以往的社会道德伦理思想、价值,但是当权者必定会建立起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社会道德伦理。无论在任何时代、对任何社会而言,政府所提倡、民众所遵循的社会道德伦理是社会良性发展的必要条件,毕竟“每一个社会都会面对一个秩序如何可能的问题”[13]。因此,儒家身体观语境下的举鼎文化毋庸置疑在当时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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