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频
(上海海事大学,上海,201306)
随着语言学及其相关学科的发展,该学科的内涵和外延也在不断扩展和更新。传统的有些观念已不能适应,甚至愈来愈限制人们对其研究领域、对象、方法或手段的认识,并阻碍了其发展。基于当前的发展趋势,有必要重新审查如下问题:
(1) 语言学的学科地位;
(2) 语言学的学科性质;
(3) 面向未来、面向国际的语言学学科建设。
目前,我国各高校的语言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外语院校、中文系和外语院系。“中国语言文学”和“外国语言文学”均为一级学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为下设的二级学科。然而,现代语言学研究日益呈现出科学化的发展趋势,仍将之归属于特定语种下的人文学科范畴,已暴露出诸多不利于其发展的弊端。国内一些语言专家曾多次呼吁将语言学调整为一级学科,《语言科学》在2010年第1期上,围绕这一主题,组织了一组笔谈文章。杨亦鸣等语言学专家从不同角度论证了其必要性和重要性,并提出具体建议。他们关于必要性的理由可概括为如下三点:
首先,语言学已越来越远离传统的人文学科范畴,日益具有自然科学的性质,因此不应继续与文学合为一级学科。陆俭明和沈阳(2010:11)说,“传统意义上的语言学只是附属于人文科学(特别是文学和文献学)的准科学……而现代语言学则是跨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尖端科学,是联系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的系统科学,也是作为当代前沿科学特别是信息科学和生命科学的重要组成部份的前沿科学。”刘丹青和张伯江(2010:16)指出,“语言和文学是性质差异极大的学科,分别位于人文社会科学中最接近自然科学和最接近艺术的两端,在研究方法、评价标准等方面都相距甚远。”杨亦鸣和徐杰(2010:3)说,“在当今发达国家中,语言学已成为一门领先的科学……现代语言学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的众多具体学科有着广泛的联系和交叉,产生了一系列边缘交叉学科,先后诞生了人类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数理语言学、病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计算语言学、发展语言学、应用语言学、认知语言学、模糊语言学、生物语言学等。”
其次,语言学作为科学应对人类语言具有普遍的解释力,不应局限于解释特定语种的语言现象。而在我国,语言学研究“完全依附在特定语种上,缺少语言学的核心要素所必备的对人类语言整体的关怀”(刘丹青、张伯江2010:16)。游如杰(2010)从学科分类的角度论证指出,把语言学冠以国别属性,不符合现代科学的分类法。他还认为,把“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设为“中国语言文学”和“外语语言文学”下的二级学科在逻辑上是错乱的。因为,“‘中国语言学’只是‘语言学’的下位概念,却与‘中国文学’合为一级学科,同时又将上下位关系不对等的‘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和‘汉语言文字学’并立为二级学科。这种情况既不符合学科分类的学理和逻辑,也不能适应近年来语言学(包括对外汉语教学)蓬勃发展的现状,而且使语言学今后的发展受到种种限制。”(游如杰2010:19)他认为这种错误是由历史造成的,是不讲究学科建设的旧时代的产物。
第三,从欧美发达国家的大学学科设置来看,语言学大多被设为独立的学科。杨亦鸣和徐杰(2010)调查了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等美国部分有代表性和指标性大学的语言学及与语言学相关学科(学系)设置情况发现:国外一流大学的学科设置不仅有自己的英语系和各国别语言文学或语言文化专业和系科,还都有专门的语言学系,相当于中国的语言学一级学科。基于排名前25位的世界语言学杂志的调查,他们发现,语言学作为一门领先的科学,其领先性主要体现为理论的先进性和学科的交叉性。
总之,随着相关学科的发展和人们对语言本质认识的加深,语言学的学科地位也在变化,从传统的主要关注对特定语种的语言现象的分类和描写到逐渐融入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范畴,成为跨学科、多学科、乃至超学科的研究对象。尽管如此,我们认为,国内的一些学者对语言学的学科的性质仍缺乏清晰、系统和科学的认识。
我国的语言研究由于受传统思想和方法的影响,与西方崇尚用科学的方法和手段描写语言现象、解释语言的本质相比,存在较大差异。在西方,语言学被看作是研究人类语言的科学。而中国传统的语言研究主要包括三个分支——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属于国学中的“小学”,旨在解释古代经典著作,强调对汉语的字、词、句、篇的音、形、义进行分类和描述。学界对中国古代的语言研究是否属于语言学存在争议。姚小平指出,在编撰中国语言学史过程中,讨论较多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古代的语言研究究竟是属于“语言学”还是“语文学”。他认为,导致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中西、新旧两种语言研究传统的差异。中国传统似乎不便、也不宜纳入源于西方的语言学框架(姚小平2001)。尽管我国现代的语言研究与传统的小学在理论建构和研究方法方面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对语言学的科学属性的认识仍显不足。
在西方,语言科学发展有相当长的历史。从1786年威廉·琼斯开创历史语言学,到20世纪索绪尔建立结构主义学派,再到美国的描写语言学,都试图通过对语言现象的归纳总结,建立关于语言本质的假说或理论体系。尤其是到了布龙菲尔德时代,因其注重研究方法的科学性,深刻而广泛地影响了其后的语言科学研究。受逻辑实证主义思想的影响,他倡导用严格的实证主义方法研究语言,并主张还原论,将语言问题还原为公共可观察的行为。他的实证研究方法成为了20世纪上半叶美国语言学的主流,语言学由此在美国的大学更加牢固地确立了其独立的学科地位(姚小平2001)。
近年来,随着认知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复杂性科学等的发展,语言学也越来越有向自然科学方向发展的趋势。统计语言模型研究专家吴军(2012)认为,自然语言和文字的起源背后都受数学规律的支配,面对语音识别、机器翻译和自然语言处理的问题时,数学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工具。计算语言学家冯志伟(2011)认为,语言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与时代的科技水平息息相关。他认为,即便是作为天才的语言理论家索绪尔的理论也受限于当时的科技水平。那时还没有电子计算机,索绪尔自然不可能提出只有在计算机时代才能揭示的语言符号的新特点。而随着计算机科学的兴起与发展,语言学的理论也应该吸取计算机自然语言信息处理的新成果,结合现代数学的理论和实践,从新的角度,用新的眼光和方法来研究语言这一极为复杂的符号体系(冯志伟2011:13)。神经语言学家杨亦鸣(2010:4)指出,“当语言学研究的目的从描写人类语言行为发展到解释人类语言能力的时候,语言学就不可逆转地走上了认知科学的道路,语言学由此迅速逼近语言神经机制和脑功能的研究,最终形成了跨学科的神经语言学,是当今学术研究的前沿,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我们认为,语言学不同于“语文学”(philology),是研究人类语言的科学。建立科学的语言理论应包括假说构造和假说检验两个环节。构造假说的方法有演绎法和归纳法。演绎法是以某些公理为基础推论得出一套理论体系,这些公理可来自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相关理论,如乔姆斯基基于笛卡尔的唯理论提出生成语法,格莱斯针对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理论提出的语用学的合作原则,韩礼德以社会建构论及人类学的相关理论为基础提出系统功能语法等等。归纳法构造语言理论则是通过对语言现象的归纳总结提出相关假说。科学假说的检验则需要通过系统的科学实验获得证据支持。对于当今的科技水平来说,我们认为需要通过行为实验、心理实验和神经实验等寻求趋同性证据。因此,科学的语言研究可大致分为如图1所示的五个层次,它们之间形成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互动。
图1 语言科学解释的层次及研究方法之间的关系
在哲学层面的研究主要是思考各种语言理论背后的认识论基础和方法论原则。因为在每一个语言理论体系都以特定的哲学假定为认识论基础。Lakoff和Johnson(1999:469)指出,“当今的语言学是一门包含哲学的学科。许多语言学理论的创立者和最著名的实践家们都在日常语言哲学、形式主义哲学、形式逻辑或这些哲学的各种结合中受过训练。很多其他的语言学家通过他们的大学训练,吸收了这样或那样的研究传统中重要的哲学假定。”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哲学是一种系统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它以整个世界为研究对象,揭示其中的一般规律。而语言学是用经验科学的方法研究人类语言的本质和普遍规律。哲学为语言学研究提供认识论和方法论指导,语言学又反作用于哲学,影响或改变哲学。因此,语言学家并不能唯哲学马首是瞻,把哲学家的观点作为语言研究的教条,而是应当用科学的方法和手段研究语言(周频2010)。
对语言现象和语符关系的研究,传统的方法往往通过研究者的直觉内省判断语句是否合乎语法。随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人们可以通过对真实语料的统计,了解不同语言表达的使用频率,使得研究更具有客观性、科学性。而随着计算机科学的发展,语言学家可基于数学模型和统计的方法,对自然语言的句法和语义进行处理。这属于数理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研究的范畴。有趣的是,科学家发现,仅仅局限于语言本体研究或凭直觉行事已愈来愈成为语言研究道路上的障碍。以自然语言处理的发展历程为例,吴军(2012)指出,在自然语言处理六十多年的发展过程,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早期从1950-1970年代,是科学家走弯路的阶段。全世界的科学家对计算机处理自然语言的认识都被自己局限在人类学习语言的方式上,即用电脑模拟人脑,这一时期对自然语言处理的过程如图2所示。
图2 早期对自然语言处理的理解
但由于自然语言中词的多义性很难用规则描述,而且严重依赖于上下文,甚至是“世界知识”或常识,这种利用计算机处理自然语言的努力到20世纪70年底初是相当失败的(吴军2012:22-23)。1970年以后统计语言学的出现才使得自然语言处理重新获得新生,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科学家们找到了基于数学模型和统计的方法,自然语言处理进入第二个阶段。吴军(2012)认为,今天的机器翻译和语音识别已经做得很不错,而且有上亿人使用过,但这并非大多数人误以为的是靠计算机理解了自然语言而完成的,而是全都靠数学,更准确地说是靠统计。随着计算能力的提高和数据量的不断增加,过去看似不可能通过统计模型完成的任务,渐渐变得可能了,包括很复杂的句法分析。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期,人们发现通过统计得到的句法规则甚至比语言学家总结的更有说服力。因此,今天的自然语言处理更多依靠的是统计语言模型(Statistical Language Model),它是所有自然语言处理的基础,并广泛应用于机器翻译、语音识别、印刷体或手写体识别、拼音纠错、汉字输入和文献查询。
认知层面研究语言可从行为、心理和神经三个层次逐层深入。比如,对某些人的异常语言行为,可深入追踪到导致这些行为偏差的认知心理,并进一步探讨其脑神经系统的病理性根源,从而为研究正常人的语言行为、认知心理和神经机制提供启示。以语用学研究为例,传统的语用学研究主要是基于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化研究等相关理论作为推导的理论公设,并在行为层面和心理层面构造了合作原则、礼貌原则、关联理论和顺应理论等。然而,这些理论仅停留在假说的层面,尚待科学证据的验证和科学的因果解释。而通过脑损伤及自闭症患者的脑发育异常推知:正常人的语用能力必须具备良好的自我知觉(需内侧前额叶皮质的参与)、自我知识、对他人的知觉(都需要镜像神经元为心理模仿提供神经基础)和社会知识(需眶额皮质的参与),如果负责或参与这些认知功能的基因、神经元或神经回路出现异常,会导致行为上的语用缺陷或障碍。
以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Gage)的经典案例为例:他因在实施爆破作业时出现意外,导致一个钢钎从他的左眼下面穿入,然后从头顶出来,损毁了他的内侧前额叶大部分区域(见图3)。经过手术后,他生活还能自理,智力也比较正常,但他的性情、以前所爱好和憎恶的事物,以及理想和希望全都变了。盖奇在没出事之前,众所周知是一个“个性温和”和“精力充沛”的人。而事故之后,如他的医生哈洛描述的,“他的理智能力和动物本能之间的平衡状态好像被摧毁了”(达玛西奥2010:13)。
图3 左为盖奇的照片和穿入他大脑的钢钎,右为他死后的头盖骨模型①
又如,有些大脑先天发育障碍导致的自闭症患者也无法与人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而经常关注自我刺激,对别人的行为缺乏兴趣。有一种理论认为:自闭症者没有发展出适当的心理理论技能,他们对他人心理状态和理解和/或赏识是不正常的。因此,倘若大脑出现损伤或先天发育不良,都无法运用语用能力实现正常的社会交往。因此,除社会语用学、文化语用学、认知语用学外,还应开拓神经语用学研究领域,它们之间互动整合,相互印证。同样地,需探讨如何将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发现和方法融合到语言学其他方面的研究之中。
认知神经科学是由于无创伤性脑功能成像技术的突破性发展而产生的,是从分子、细胞、脑功能和全脑等不同层次,综合研究大脑认知加工过程的规律。借助脑成像等先进的技术手段,主要包括PET、fMRI、SPECT、ERP、MEG和光成像等方法,记录不同的物质变化,共同使我们从脑外观察到脑内的具体部位进行高级功能活动的物质图像。这一新的研究方法和技术必将给语言学带来革命性的影响和研究范式的转换。
目前,语言学家已开始与认知神经科学家合作开展实证研究。2005年9月世界著名期刊LanguageLearning与荷兰马普心理语言学研究所共同举办了“第二语言习得的认知神经科学”学术研讨会并出版了会议论文集《第二语言习得的认知神经科学》(Gullberg & Indfrey 2006)。研究者们认为认知神经科学是“语言科学的下一个前沿”,它不仅提供新的研究方法,还提供新的解释的可能性,因此需要以更开阔的语言观理解语言各个方面的神经实现。
不过,这五个层次之间并不是还原的(reductive)关系,而是互动整合的(interactive and integrative)。因为在无生命的系统里,科学家们一般接受还原论,即因果说明可从较低层次指向较高层次。而对于包括语言在内的复杂系统则不可能进行彻底的自下而上的重构。较高层次的现象不可能溯因至较低层次,而需采用整体论(holistic)的方案。下面简要阐述如何在复杂性科学视野下进行语言研究。
该如何将这些不同层次的研究进行整合呢?所谓整合并不是“1+1=2”地把系统的要素简单相加,事实上,语言是一个复杂系统,传统分析的、还原的方法并不能真正揭示语言的本质。然而,受传统科学方法论思想和分析哲学的影响以及技术手段的限制,面对复杂的现象和系统,人们往往通过把复杂现象分解或还原为简单的要素和成分去认识和把握。语言学家们则将语言分解为字、词、句、篇等层次,并在音、形、义等维度上研究其结构和意义,将语音分解为音素、词分解为词素、词义分解为义素等等。为便于研究,在学科内部形成各种分工,如将语言学分为理论语言学、描写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之下又细分不同的研究方向(见表1)②。
表1 语言学学科分类
这种愈来愈细化的分科也导致语言研究者的研究领域变得日趋狭小和精细,使得即便在语言学内部不同研究方向的学者之间也有“隔行如隔山”的感觉——研究音系的人不懂语义,研究句法的人不懂语用,研究社会语言学的不懂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等等。研究者往往各自基于不同的视角、站在不同层面上孤立地研究语言(见表2)。语言学被人为地割裂得支离破碎,导致研究者们各自都在“盲人摸象”,“见木不见林”。
表2 不同的语言研究层次及其对象和研究方法、视角
分析的研究方法尽管对研究简单系统和复合系统(compositional system)比较有效,比如把宏观物质分解为微观的分子、原子、质子和电子等,以及把活塞式内燃机拆分为曲柄连杆机构、机体和气缸盖、配气机构、供油系统、润滑系统、冷却系统、起动装置等,但对于复杂动力系统来说存在根本的缺陷。西利亚斯(Paul Ciliers)区分了简单系统、复合系统与复杂系统。“许多系统貌似简单,但仔细考察时却显示出显著的复杂性(如树叶)。另外一些貌似复杂,却可以简单地描述,例如某些机器(如内燃机)。”(西利亚斯2006:3)复合系统指一些系统,虽然由非常大量的成分组成,承担着精致复杂的任务,但却能够被精确地加以分析,如CD播放器、雪花、芒徳布罗集。而复杂系统往往由错综复杂的非线性关系和反馈回路所构成,每次只有可能对某些方面加以分析。而且,这些分析总是会引起种种曲解。复杂系统往往与活事物联系在一起,如细菌、大脑、社会系统、语言等都属于复杂系统。对人类社会的研究也不能将其分解为不同的团体,再到不同的个体,然后到组成个体的碳水化合物以及一些微量元素。换句话说,组成生物的化学元素并不是靠简单相加或化合就能形成活的生命、人类意识以及关系复杂的人类社会的,这体现了“系统大于部分之和”的系统论原则。西利亚斯(2006:2)指出,“复杂系统并非仅仅是由其成分之和构成,而且也包括了这些成分之间内在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割裂’(cutting up)一个系统时,分析的方法破坏了所要寻求理解的东西。”方锦清(2002:8)则将复杂性归纳为如下十大特征:
图4 复杂性的“十大”特征
简言之,复杂系统作为整体是不可分析、不可预测、不可还原的。它是内部要素丰富的、非线性的、动态的、反馈性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具有开放性、非平衡性、涌现性、历史性或时间性等特点。西利亚斯认为人脑是已知的最复杂的系统,语言由于不能完全进行分析性描述,也属于复杂系统。
近年来,语言学界也开始关注运用复杂性科学的视角研究语言。国际著名的语言学期刊LanguageLearning为了庆祝其创刊60周年,于2009年12月出版了一期名为“作为复杂适应系统的语言”(LanguageasaComplexAdaptiveSystem)的专刊(Vol.59,Supplement),收录了Beckner和Bybee,Blythe和Croft,Boyd、Gottschalk和Goldberg,Ellis和Larsen-Freeman等语言学家的10篇论文。这些文章以美国圣菲研究院(Santa Fe Institute)对于复杂系统的研究为理论基础,探讨了语言的使用、结构、变化、社会语言学、认知语言学、人类学、语言演化、一语习得、二语习得、心理语言学和语言处理、语言教育、个体差异和语言测试等方面的复杂性。作为复杂适应系统(CAS)的语言具有以下特点:(1)系统由多行为主体(multiple agents)(话语团体中的说话者)之间的互动;(2)系统是适应的,即说话者的行为基于过去的互动、现在与过去的互动,并共同导向将来的行为;(3)说话者的行为是从感知机制到社会动机等各种因素相互竞争的结果。(4)语言的结构是从经验、社会互动以及认知过程等互相关联的模式中涌现出来。
因此,未来的语言学研究还需要突破传统的还原论的思想模式,探索跨学科、超学科语言研究之路。
语言学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学科,而是与其他相关学科密不可分。例如,语言与认知科学的相关学科包括哲学、心理学、人工智能、神经科学、教育学等都互相交织(见图5)。而传统学科的划分使得这些有着天然联系的学科彼此分离。即便有些交叉性研究,也未能达到应有的集成或涌现(emergence)效应。比如,随着认知神经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传统的心理学、教育学都从基于哲学思辨、行为和心理层面的研究深入到脑神经科学层面,使得心理学成为了心理神经科学,教育学成为教育神经科学,语言学与认知神经科学的结合也愈来愈向科学化的轨道发展。这些学科互相交叉、集成,又会涌现出新的研究问题、方向、乃至学科。这也导致今后的学科发展,不能仅仅满足于跨学科(interdisciplinary:指两个学科之间的交叉)和多学科(multidisciplinary:指三个以上的学科间交叉)研究(见图6),更需要多种学科来推动超学科(transdisciplinary)研究领域的出现。
图5 语言学与认知科学的相关学科的交织关系
图6 跨学科与多学科的学科间交叉关系
超学科是日本学者小泉英明(Hideaki Koizumi)提出的知识发展模型。他认为,随着学科的发展,专业化研究愈加精细,但同时专业化学科也愈显出其自身存在的不足:一方面各个学科都产生了海量的知识却难以系统管理和整合,另一方面学科之间的知识壁垒逐渐变得更高大、厚实,但它们之间的分割也许变得缺乏逻辑性——这种静态的学科方法在变得不适应新知识的产生时,是无法提供跨越学科边界的途径的(北京师范大学认知神经科学研究中心等2010:139)。因此,超学科知识发展模型认为,随着学科的成熟,需要一种动态的元结构来促进学科的融合与新的分化。在这种元结构之下,不同的学科推动着知识的发展,但在推动力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产生适应性时,学科就适应了其自身的发展。有时,两个学科之间的跨学科合作不足以促进学科的融合,需要多种学科来推动超学科的出现。随着相关学科之间桥梁的建立,将会逐渐出现一门具有独特方法与组织的子学科。一旦这一新的学科形成以后,就可以进入动态的元结构的发展过程,作为一门已经确立的学科来对超学科的进一步发展发挥作用。而且,它还可以提供反馈来影响母学科。另外,这整个过程同时并存于许多学科中,创造出一种动态的知识发展方式(见图7A-D)。
可见,这种的超学科知识发展模型是把人类知识看成是一个复杂系统,具有非线性、自组织性、反馈性、涌现性和开放性等特点。
图7A 超学科成熟后进入动态的元结构中,成为一个确定的科学,能够为未来学科交叉的发展作出贡献(同上:140)
图7B 一旦形成一个新的成熟学科后,该学科可以延伸而产生出一门新的子学科(同上)
图7C 除了对学科交叉的发展继续作出贡献,新建立的超学科领域也可以反过来对母学科产生影响(同上:141)
图7D 母学科可以同时产生几个子学科。这些子学科也可以产生新的子学科,以此类推(同上)
面向未来,该如何发展和规划我国的语言学研究,以便尽快与国际接轨,并在语言科学领域建立自主创新的理论呢?我们认为,一方面需要从哲学、语言现象/语符关系、认知行为、认知心理到认知神经科学五个层次系统上开展对语言的综合、系统的研究,在研究方向分化的同时,注重不同方向之间的互动整合;另一方面,也要注重与其他学科的交叉整合,通过超学科的发展,产生集成和涌现效应。语言学的学科系统结构将从微观到宏观、由内至外形成有机的四位一体的系统发展格局(见图8)。
图8 语言学学科建设的四层构架
内部语言学(或理论语言学):基于认知神经科学在神经层面研究语言的认知机制,包括利用脑损伤、脑刺激、脑成像技术,对语音和语义在脑区中的分布、神经传递、功能表征等进行研究,从而解释语言的本质、来源和习得等。具体研究方向包括生物语言学、神经语言学、认知语言学、演化语言学等和以此为基础的音系学、句法学、语义学、语用学等。
外部语言学(或描写语言学):将语言视为实现社会交流的符号系统,除了传统从人文、社科领域研究外,还需要结合数学拓展新的研究领域。研究方向包括社会语言学、文化语言学、人类语言学、心理语言学、历史语言学、比较语言学、方言学、数理语言学等。
应用语言学:将内部和外部语言学的理论研究成果应用于语言教学、翻译、词典编纂等。研究方向包括计算语言学、法律语言学、语言习得、语言评估、语言发展、语言教育、语言规划、文体学、翻译学、词典学等。
语言哲学:对语言学理论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进行反思和批评,审查理论的基础假设、逻辑论证的合理性、有效性和论据的信度,推动理论的完善、发展和创新。
这四个方面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有机整体。其中内部语言学研究语言的本质规律,是整个语言学的核心,它也是外部语言学和应用语言学的基础。语言哲学则对内部、外部和应用语言学这三个不同层次的语言学理论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进行反思和批评。语言学与其他相关学科学科,比如认知科学、脑科学、神经生物学、社会学、教育学、心理学、哲学等之间整合、互动,形成超学科研究领域。
附注:
① 引自http:∥en.wikipedia.org/wiki/Phineas_Gage。
② http:∥en.wikipedia.org/wiki/Linguis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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