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人 吟(节选)

2012-11-24 04:52安徽许泽夫
散文诗世界 2012年2期
关键词:牛郎头牛老牛

安徽 许泽夫

遥远的记忆

每天晚上,我躲开尘世的喧嚣,将自己蜷缩在遥远的记忆里。

童年的足印,跟在牛蹄的后面,一天天长大。我所放牧过的耕牛,一头又一头,首尾相衔走进我的诗行。

它们是我的学生,我用手中的竹鞭,指引它们行进。

它们是我的伙伴,朝夕相处不离不弃,用一次次莽撞填实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它们更是我的父兄,木讷地干着地里最重的活,有捆草有口水就够了。

可我未曾给它们削过一支牧笛。

未曾给它们挂过一只牛铃。

甚至,未曾给它们编过一束花环套在脖子上……

那么些年,我居然想都没想过这些,真的没想过,哪怕其中一件。

突然有一天想起,就天天想了。

骑在牛背上唱歌

时起时伏时弯时直的岭脊是无与伦比的大舞台,斯斯文文的老牛是我忠实的配角。

我清清嗓子,牛儿停住了啃草,抬起硕大的脑袋,进入了角色。

晚风是优质的麦克风,将我的歌声传播到丘陵的尽头,传到密不透风的稻田的深处。

骑在牛背上,我是星光大道上走动的歌手,从童年走到中年,从山里走出山外。

一钩月亮打出了追光,广袤的蛙声鼓动着节拍,萤火虫是我的粉丝,拎着灯笼大老远赶来捧场。

骑在牛背上唱歌,歌词是我的祖父传给我父亲的,我父亲又在牛背上传给了我。

老牛听我祖父唱过听我父亲唱过,又听到我唱,它听懂了,动情之处,长哞一声。

那一声长哞,穿透了时空,今天仍然不绝于耳。

那时我们相信

那时我们相信有飞天,云彩之上就是仙女居住的天堂。

那里我们相信有织女有牛郎,仲夏的夜空,银河两岸还遗落着一担箩筐。

那时我们相信有神奇的水牛,驮着一对童男童女在天河的浅水区晃悠。

我们相信那些神话,相信神话中那些情节——

相信我们牵着的牛就是牛郎的牛。

想着想着我们会将牛绳攥得更紧,或者挽在手上,我们相信稍一松手牛就会飞到天上,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云雾缠绕。如果那样,家里的地谁来耕啊?

待我们脱了稚气,长出喉结,有一种莫名的暗流在心中涌动,我们盼着自己是那个幸运的牛郎,每天把牛牵到小河边羞涩地等待着……

牛有个好脾气

牛有个好脾气。

赤膊的汉子用鞭子抽它,它一声不吭;调皮的孩童在它的背上肆无忌惮,它一声不吭;

渴了,一声不吭;

饿了,一声不吭;

困了,一声不吭;

它只是一声不吭,忍受着,承受着,辛劳着。

牛的祖居地在河的那边,清清的水,绿绿的草,黄黄的稻,密密的林。高尔夫球场捂住了千亩良田,断了小路毁了石桥平了田埂,沃土不种作物,偏移栽进口的洋草。

牛一声不吭,从彼岸退回此此岸。

挖掘机进逼过来,灌浆的晚稻半熟的柿树被按倒,石子扑上去水泥压上去,搅成了混凝土,蚯蚓再也拱不动,高粱再也扎不下根来。

牛一声不吭,从此岸退回村头。

一张GDP的蓝色图纸又将村庄圈住……

牛啊,这次退回哪里?我不知道,我已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凌晨走出小村,挤上南下的列车。

牛啊,这时该退在哪里?我想也想不出,我想也不敢想。我在心中一隅,为它腾出一间牛舍。

诗意的夜

黑鸟的翅膀遮住了日头,天暗下去了,村庄模糊一片,小河只听其声不见其形,地垄看不清了,地沟也看不清了。

父亲歇下犁,兴犹未尽,他拍拍牛的大脑袋,牵它上了芳草萋萋的岭上。

牛埋头勤奋地吃草,囫囵吞了下去。

父亲困了,上下眼皮打架,梦乡在呼唤他,但他不敢睡着。

父亲掏出纸烟,点着一次性打火机,火光照着他满脸沧桑,牛抬起头,久别重逢似地望着他,直到火光暗去。

烟火明明灭灭,像一只伏住不动的萤火虫。引领无数只萤火虫或从山垭,或从天的尽头,一只萤火虫,接着是两只、三只、一百只、一千只……提着小灯,起起伏伏地赶来,漫山遍野地赶来,像赶超市。

父亲胸中涌动着一股激情,他想作诗,咳了口嗓子,没诵出来。

他望着家的方向,村头,那盏油灯将回家的路照彻。

六头牛

一头。两头。三头。

四头。五头。六头。

我经常这么数着,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晚,更多是在铺开诗笺的时候。

六头牛,六个粗大的黑点,组成了一个省略号。

我的童年和少年,被六头牛填实,漫长的岁月被一个标点符号概括。

那是我牧过草饮过水的六头牛,它们排成队,从春排到冬,从我的童年排到少年。

它们不向往也不嫉妒富贵。

它们不回避也不嫌弃贫穷。

只有青草只有永无休止的耕耘。

只有缰绳只有没轻没重的鞭打。

只有沉默只有日复一日的承受。

六头牛,甩着尾巴,低垂着眼帘,渐行渐远,黑色的身影悠悠地消失于记忆深处,但那一串串牛铃,仍在叮当叮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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