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 庞华坚
是春天的光芒,正在出发去远方。
无法指出光芒的去向,就像无法认清道路上的障碍。站在观望中宛如停歇的时间里,我一言不发。
(夜色降临,风声空荡。)
要感谢命运,让我在这个千山激荡、万物苏醒的春天,放下全部长处,携带所有缺点,眼睑低垂,站到暗影浓密里。
感谢命运,让我有机会在孤寂无边的世间得以安然沉醉并且去留无意。
不曾命名的所有事物,全部都种植在春天里了。它们和南方常见的灌木一起,在寒冬之后,迅速用翠绿向这个世界陈述生长的尊严。
它们将在雨水中发芽、茂盛和死亡。
当这些事物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杂乱的世间一一进行时,我的春天悄然来临。
我的春天即是南方的春天,和不曾命名的所有事物一样,将在雨水中发芽、茂盛和死亡。
然后一晃而过。
他们戴着一顶竹叶笠,扛着两把旧锄头,赶着三五十条黄牛,走过生长稗草、碎米草、鸭舌草、慈姑的土地,走过生长野海棠、栀子花、木槿、杜鹃的土地,走过生长爬山虎、鸡屎藤、含羞草、过江龙的土地。
他们是高的、矮的、壮的、瘦的农人和牛们;它们是长的、短的、青的、绿的树们、草们和藤们。
他们要一起去护佑稻秧,入驻黑土。
有人缓行,有人疾走,有人肩扛手提,有人牵牛赶羊,从不同的方向来,到不同的方向去。
有牲畜家禽,或低头吃草,或昂首阔步。它们好像冬天尚未开始就站在那里等待春天到来。
也看见各种车辆,快慢不一,大小各异,像有什么促使他们奔走相告……
窗口边枯黄的草在小树下轻轻晃动。我追踪到其中一小丛的根部,一丝嫩绿正翻开泥土,缓缓爬行。
我一直认为,好的木匠是让人意外和惊讶的艺人。
他们手中,人物、花朵、鸟兽、鱼虫、天空、大地、河流、山川……在坚实的、轻软的、长的、短的、红的、黑的、山上的、海里的……木头中,纷纷复活。
我想象中的好木匠,沉静而刚毅。
他们的斧头也许会如乱云翻飞,但他们内心一定沉静,否则他们弹出的墨线会歪歪扭扭,斧头下的事物会走样。他们同样还会是刚毅的,否则他们的双手会发抖,斧头砍出的痕迹难成方圆。
静而柔,毅而刚,刚柔成就飞扬灵魂的基础,刚柔奠定生命朴素的本质。
我相信,好木匠都刚柔相济。
我更相信,好木匠都是好男人。斧头在他们手上,木头在他们心中。
斧头说话,木头开花。
木匠用手中坚硬、锋利、快速的斧头和木头一起欢乐,共同悲伤。
木匠和木头情同手足,肝胆相照。
他们相亲相爱,至死不渝。
如果是一块木头,我祈望终有一天,落到好木匠手里——
不想做什么高贵的挺拔
不想做什么珍贵的流芳
只愿做一根木头
做一根结实的木头
做一根有些小虫眼的木头
做一根看起来不怎么样
却刚合你心意的木头
如果是这样
我知道你就会
像木匠一样砍我
像木匠一样刨我
我知道你就会
像木匠一样爱我
“草垛”是一个温暖而且饱含柔情的词。
草垛里有成熟、丰茂、盛开,有满足、甜美、安静。
草垛不是残剩下来的东西。它们其中的每一根每一截,都有合适的去处。每一根每一截稻草,都将是牛马过冬的粮食,是农村屋顶上避风的遮掩,都将是家家户户过冬的柴火。
最早知道田野里一堆堆的东西可以称之为“垛”,是通过油画。
我曾看见到过这样一幅油图:收割后的田野中,一堆一堆的稻草,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油画的名字很干脆:干草垛。是一个俄国画家的作品。
油画里的线条,在画布上,生动得如刀锋一样,挥舞着,既锋利,又笨拙,涌动着冬天决绝的寒冷和漫天的肃杀。
后来我又看到另一幅表现类似题材的油画。那是一个中国画家的作品。
他画了中国南方收割后的田野。
画的名字叫:稻草垛。
我曾用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的时间,一直盯着那幅画,盯着画里的色彩,盯着色彩里杂乱无章的草、谷粒、田埂、耕牛、人、低矮的天空、天边的一抹晚霞、若隐若现的村子……
我把那幅画上呈现出来的东西,简单用几句话作了记录,一直保存着——
画中央的干草垛骚动不安
干草垛边的男人却安静地睡着了
他们互相成为配角
只有草,大概是草吧
那种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像空气,无处不在——《干草垛》